宏亮的吼叫響徹四周,守崗哨的王二麻子將手圍在嘴邊,朝著下方寨門內的同伴喊道:「開門、放橋----」
「來了!」
守門的小李吆喝著,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臂膀,用力轉動巨大的木製轉盤。
不一會兒,隨著匡匡鐵鏈聲,巨大的山寨木門緩緩朝外降下,最後轟隆一聲,撞架在對面的山壁上,激起一陣土塵。
橫亙著兩方山壁的,是一道深不見底的山溝。一方的山壁,是連結隱密的小徑的出入要道,而另一旁的山壁,則是一座龐大雄偉的山寨,寨內人們出入,全靠這座木橋。
這兒是九山十八澗內最險峻的地方,也是他們的根據地。
霍鷹策馬,踏過巨大圓木捆成的木橋,進到山寨內,身後再度傳來巨響,木橋收起,此處再度變得遺世獨立。
他翻身下馬,拽下黃衣女子,扛在肩頭上。
一名十多歲的少年隨即上前,將馬兒牽到一旁馬廄內,雖然嘴上沒有提,但他那雙眼睛,忍不住偷瞄寨主肩上扛的那包----呃----那包「東西」。
不論怎麼看,寨主此刻扛著的,都像是個女人啊,難道是,一向不近女色的寨主,這回搶了個女人回來?
可,不對啊! 寨主不是嚴正聲明,告訴全寨的人,能搶貨搶錢,就是絕不能動山下婦女的念頭嗎?
人們交換疑問的眼神,卻沒半個敢吭聲。
霍鷹一路扛著那女子,穿過天井,大步跨進屋裡,週遭的人們也一路瞪大了眼,跟在他後頭探頭探腦。
一入主屋,幾名大漢也隨之而至,急著報告寨內的大小事。
他將那女人隨意擱在地板上,大掌在冰冷的身軀上轉了一圈,摘除所有的髮簪佩環,接著轉身,往巨杉劈成的木椅走去。
「寨主,這是----」濃眉漢子鼓起勇氣,問出大夥兒心裡的問題。
「撿來的貨。」霍鷹淡淡的說道,聲調冰冷,將首飾扔給屬下。「拿去換銀兩。」他吩咐。
「呃,那、那女人呢?」
「把衣服剝了,也拿去換錢。」他接過一旁送上來的熱茶,仍是面無表情。
眾人瞪大眼睛端詳,目光全集中在地上,只見那小女人長髮散亂,一臉的泥巴,活像個泥娃娃。
她的額角有著乾涸的血跡,嫩白的小手上,還有些許擦傷,身上的衣料沾了些許泥巴,一副從山頂滾到山下的模樣,小小的身軀如死般僵硬,被粗魯的拋在地上,也不見她有動靜。
啊,莫非這女人掛了?
「看她這樣子,肯定失腳滾落山崖的。」有人猜測。
「額上有血呢,大概跌破頭了。」
「寨主在哪兒檢的?」
霍鷹放下茶碗。「入峽前幾十尺的地方。」
「就她一個人?」
他點頭,有些不耐。
「怪了,一個姑娘家怎麼會獨自跑來九山十八澗?」有人咕嗚道。
「甭管那麼多,說不定她是想不開,來這兒跳崖的。」另一個人說道,眼睛直盯著那上好的衣料瞧,直在心裡估量著,那些衣裳能換多少銀兩。
寨主說得沒錯,這身衣料及繡工極為少見,看來是有錢人家的姑娘,可惜紅顏薄命,年紀輕輕就掛了。只是,這身衣裳還能換些錢,填飽大夥兒的肚子,也算是功德一件,最多他們慎重的把她埋了,早晚三往香,也算還她的恩情。
「對了,寨主,昨兒個又有兩戶人家前來,說是由北方來的,一家姓劉、一家姓陳,兩戶人家共七口。」張家保率先回過神來,連忙報告著。
「做安排了?」
「已經按慣例先讓女眷到菜園幫忙,男的則派去建築工事了。」
「很好。」霍鷹點頭。
一隻公雞從門外走進,抬頭挺胸的彰顯它漂亮的羽毛。他淡淡瞥了那公雞一眼,才又回過頭來----
「規矩說了嗎?」他問。
「說了。」
霍鷹抬眼,視線轉向另一人。
「老葛,派下山的探子呢?」
「小王飛鴿傳書回來,山東知縣下月將告老還鄉、遠東鑣局替河南商號運送米糧,這兩樣消息確認無誤。」
「山東知縣風評如何?!」厚實的男性指掌,輕輕敲擊著桌沿,他目光深斂,若有所思,眾人恭敬的站在一旁,等著聽他指示。
「傳言說他幾十年來污了大筆銀兩,小王說他請了官隊護送,光是運貨的車馬就超過了十輛。」
薄唇上挑起極細微的笑,黑眸閃爍著猛獸獵殺前的光芒。
「河南商號呢?」霍鷹又問。
「河南商號的林大富做生意挺公道的,遇上荒年,還會開米倉賑災。」
屋外一陣騷動,一隻黃狗追著小花貓從門外跑過,撞進雞捨裡,一時之間雞飛狗跳,吵得不可開交,外頭的人們連忙把貓狗抓出雞捨。
霍鷹瞇起眼睛,直到門外的吵鬧稍歇,才又開口。
「咱們的存糧還剩多少?」
「還能撐上幾個月。」
霍鷹挑眉,緩緩點頭。
老葛摸摸鼻上的黑痔,小心翼翼的開口。「寨主,需要叫小王探聽得更深入些嗎?」
他收回視線,雙眉一揚,即刻有了決定。「放棄河南商號,叫小王跟著山東知縣,看看那傢伙老家正確位置在哪。」
「是。」
老葛退了出去,蔣老二湊上前來,後頭還跟著好幾個人,都想快些一向霍鷹報告寨子裡的情況。
幾個大漢都年過四十,年紀比霍鷹大得多,但全對這年輕男人信服得五體投地,寨內無論大小事,都由他全權決定。
雖說外頭傳得繪聲繪影,說他們這群山賊有多麼囂張凶狠,但寨子裡可沒有兇惡之徒。說穿了,過不了日子,不得已才上山來,不然哪個人願意放著良民不做,來當山賊的?
前幾年北方大戰,攜家帶眷上寨子的人有增無減,幾百個人要吃要喝要住,全都靠霍鷹在打算。
「寨主,前些日子寨內東邊的木牆有些歪晃,再過不久就是雨季了,是不是趁現在把它弄好?」蔣老二說道,他負責檢修寨子四周的木牆。
狗仔七也連忙插嘴。「寨主,山溝的排水道,是不是也弄寬點會好些?」
「那可以緩一緩吧?」蔣老二瞪來一眼。
「是你說雨季要來了呀!」狗仔七哼了一聲,不服輸的瞪回去。
為了工程的先後順序,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吼得格外大聲。
霍鷹坐在杉木椅上,不動聲色,冷眼看著兩人,等著爭論結束。
原本在屋內到處走動的大公雞,卻在此時來到他跟前,它似是對那橫躺在地的女人很感興趣,頂著紅色雞冠的頭,不時左右顫動,然後陡然低頭進攻,尖銳的雞喙瞄準了那張沾滿泥巴的小臉----
礙眼的傢伙!
黑眼微微一瞇,食指彈出一道氣勁,直射那艷紅雞冠。
「咯咯咯咯咯----」
公雞被氣勁彈個正著,痛得飛跳起來,咯咯直叫,狼狽的飛竄出去。
咯咯咯咯咯----
什麼聲音?
彎彎的柳眉輕蹙,一聲微不可聞的呻吟,逸出水嫩紅唇。她緩緩認出,那逐漸遠去的噪音,是公雞的哀啼。
天亮了?
她試著要睜開眼,強烈的暈眩感襲來,嚇得她立刻放棄,雙眼閉得更緊,等著暈眩感能消失。
老天!她的身子好疼,四肢百骸酸疼不已,像是有千萬斤那麼沉重。
遠處傳來貓叫狗吠,聲音從模糊、逐漸變得清晰,她甚至聽到,身旁傳來男人們的談話聲,有一個低沈的聲音,離得她好近。
「先派人去把東牆重新打樁,弄好之後,再一起去拓寬山溝的排水道。」
「可是,寨主----」兩名大漢異口同聲。
「我說了算。」那聲音冷冷的打斷他們。
她因為那冷酷的聲音而打了個冷顫,然後才發現,身上的衣服早已變得又冰又濕,此刻全貼在肌膚上,不舒服極了。
好冷!
她在黑暗中想著,費盡力氣挪動雙手,緊緊環抱住自己。一陣風又襲來,吹過冰冷的衣裳,引發陣陣寒意,她忍不住瑟縮。
頭頂上方的談論仍在繼續。
「寨主,引水到菜園子的水車有些問題,江大媽想讓人去挽紗城請人來修。」
提起挽紗城,簌朗的眉皺了起來,握著杯子的大手緊了幾分。
「寨裡沒人會嗎?」霍鷹沈聲問道。
挽紗城離這兒只有幾十里路,鄰近挽紗江,出產絲綢織料,生意遍及大江南北,是南方最富庶的一座城。早些年,當山寨裡還是他父親作主時,也曾搶過挽紗城的商隊。
「做木工的林三說他不大懂那水車的原理。」
「那就讓人下山去擄個會的人回來,蒙上那人的眼,事成後再放他下山。」他放下杯子,看著屬下們,另外補上一句。「進城的時候注意些,挽紗城來了個新城主,不要隨便惹----」
「哈----哈----哈啾!」
腳邊突如其來的一個大噴嚏,掩去了他最後一個字。
眾人聞聲一呆,紛紛朝聲源望去,只見那原本趴躺在地上的女子,此刻早已蜷縮得像只小毛蟲,雙手環抱著自己 ,還噴嚏連連。
他低頭,眉頭皺了起來。
「唉呀,原來沒死啊?!」蔣老二瞪大了眼,回神叫道。
她皺著小臉,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噴嚏,但是寒意仍在,她不斷顫抖,上下兩排牙齒喀啦喀啦的直打架。
不過,用力打了幾個噴嚏後,暈眩感慢慢消失,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睛。
最先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雙沾了泥的黑靴,黑靴上是黑色的勁裝,腰間綁著一柄長劍。視線再往上飄去,映入眼中的,是男人剛硬的下巴、抿成一線的薄唇、挺直的鼻樑,還有那一雙黑眸。
那是一雙極為冰冷的眼睛,深不可測,卻又沒有半絲感情,只閃爍著純然黑暗的光芒,像是兩顆冷冽的黑玉。
她倒抽了口氣,被他眼中的冷酷嚇著。只是,他那張太過俊帥的臉龐,又讓她無法挪開視線。
雖然知道這很不禮貌,她卻仍傻楞愣的盯著他瞧,像被那雙黑眸催眠,甚至對一旁的喧嚷聽而未聞。
「完了,她沒死,不能拿衣裳去換錢了。」
「看在寨主救她一命的分上,她該會留下衣裳當謝禮吧! 」
「去!閉嘴! 」張家保呸了一聲,伸手賞了兩人幾顆當頭爆栗子。
「耶,我又沒說錯,剛剛寨主是打這主意,才把她撿回來的嘛! 」其中一個不甘,往後跳開一步,哇啦哇啦的叫道。
「那是以為她死啦,現在人又沒死,你少說兩句不行啊!」張家保瞪了一眼,才轉身面對那一身泥巴的少女。「姑娘,請問你姓啥名啥?家住哪兒啊?」他露出自以為親切的笑容,卻不知道一笑起來,滿臉橫肉更顯得嚇人。
她仍是一動也不動,看著霍鷹,小嘴微張,一臉呆傻。
「姑娘?」張家保開口又喚。「姑娘?」
那女人還是傻傻的看著寨主,對他的叫喚沒有任何反應。
「喂,姑娘!」一旁的狗仔七見狀,忍不住蹲下,伸手推了她一把。
「啊?!」她驚慌回過頭來,一見那些在她面前圍成半圓的男人們,嚇得低叫一聲,連忙後退,一雙小手抓住身後高大男子的褲腳不放,只差沒躲到那雙堅實的長腿後頭。
「你姓啥名啥?家住哪兒啊?」張家保見她有反應了,開口重複方纔的問題。
「我……」見這人好像沒什麼惡意,她開口要回答,但才說了一個字,她就愕然發現,腦海裡竟是一片空白。
「怎樣?」蔣老二催促。
「呃……我……」她努力的想了又想,急得快哭出來了,但無論她如何用力、努力的想,腦海裡卻總像蒙了一層濃霧。
正在苦惱的時候,鼻端突然一陣搔癢,她深吸了口氣,再吸了口氣,還是止不住那排山倒海的衝動----
「哈啾!」她打了個又大又響的噴嚏,小臉羞得直髮紅。
「你叫哈啾?」
「不、不是。」她連忙否認,感覺到一道銳利的視線,緊盯著她瞧,臉兒紅得更厲害了。
「到底怎樣啊?」狗仔七不耐煩的皺眉。
「我……」他們愈是逼問,她愈是害怕,小小的身軀住後縮去,害怕的看著前方幾名大漢,小小聲的說了幾個字。
「什麼?大聲點! 」不耐煩的人愈來愈多了。
瞬間,大眼兒裡湧進水霧,紅唇抖了抖,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
「呃--我想不起來--」
「啥?!」眾人傻眼。
「你怎會想不起來?」狗仔七湊上前去,不可思議的怪叫道。
蓄在那雙烏溜溜大眼裡的淚水,立刻湧了出來。她膽怯的搖頭,語音哽咽,模樣可憐極了。
「我……我真的想不起來啊……」她低語。
「一點點也想不起來?」狗仔七逼近。
她搖了搖頭,眼淚落得更急。
「一----一點點也想不起來……」
「這下好玩了。」蔣老二翻了個白眼。
「大概是滾下山崖時撞傻了。」
「是啊,瞧她額上那傷,好嚴重呢! 」
張家保一臉為難,只能指著那姑娘,看著寨主道:「這個--呃,寨主,現在怎麼辦?」總不能按照原先計劃,剝了衣裳,再把她拖去埋了吧?不成啊,這會兒可不是具冰冷的屍首,而是個活跳跳的小姑娘呢!
霍鷹掃視眾人,面無表情。
「自己看著辦。」他淡淡說道,轉身準備離開。
啊,他要走了?他要扔下她了?
她心頭一慌!捨棄了他的褲腳,小手往上攀爬,改而緊緊抓住他的衣角,水汪汪的大眼可憐兮兮的瞧著他,像小狗一般可憐。
嗚嗚,他們稱呼他寨主,那麼就是他救了她嘍?既然救了她,怎麼能夠在這會兒扔下她不管?
她用盡力氣,緊緊扯著霍鷹的衣角,堅決不讓他離開
他瞪著那顆小腦袋,面容森冷。「放手。」
「不--不放----」她鼓足了勇氣,才能開口。那雙冰冷的眼睛太過嚇人,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敗下陣來,小腦袋垂在胸前,不敢再看著他。
「放手。」他又重複,這一次,聲音顯得輕柔許多,卻更加的冰冷。
四周傳來抽氣聲,她沒敢抬頭,猜測他此刻的表情大概很嚇人。
她是很害怕,但是卻仍不肯鬆手。嗚嗚,不能鬆手啊,這會兒什麼全忘了,要是不賴定他,她還能上哪裡去?
霍鷹皺起眉頭,沒再開口。他面無表情,猛地抽出腰間長劍--
「寨主!」眾人驚叫道。
啊,寨主該不會想砍了這泥娃娃吧?
只見銀光一閃,長劍毫不客氣的揮下,刀刃砍向衣袍,落在那雙小手前方半寸處,輕易割斷被她拉住的衣角。
因為用力過度,她低呼一聲,嬌小的身軀跌了出去,狼狽的摔在地上,疼得險些要哭出聲來,一雙小手裡還抓著那塊破碎的衣角。
霍鷹冷冷睨了她一眼,沒再理會,再度轉身,在眾人的沉默中大步走出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