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凡斯有些焦躁。自從那天塞恩堅持把昏死過去的女孩救回宮裡來已有五天了,女孩身上除了仍留有一些淡淡的傷痕外,身體的狀況已在逐漸恢復之中。
「據我所知,火族的律法並沒有任何一條是規定皇宮內不能有風族女子的。」
或許是因為塞恩比較聰明的關係,他常常看起來都比路凡斯冷靜得多。
「塞恩,你別跟我打哈哈!我說的是你跟我的腦袋現在所面臨的危機,王的怒火可是誰都招架不住的。」
路凡斯動氣的樣子一向都讓塞恩覺得既可愛又好笑。
「其實,當時把她帶回來也是不得已的。現在你覺得該怎麼處責她,你決定吧!」
塞恩有點頑劣地擺擺手。
「盡快把她送走,趁王還沒有發現之前。」
這是路凡斯認為惟一可以保住腦袋的方法。
「你說的很對,應該把她送回街市去,讓她再被仇視風族的火族人打得半死。我保證這一回她的運氣一定不會那麼好,碰上你或者是我,她可能會被打死;不過,也許她也不會被打死,很可能是餓死。當我們把她帶回來的時候,你難道沒聽醫者是怎麼說的,他說她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吃東西了,那才是她昏倒的主要原因。」
塞恩盯著路凡斯。這幾天,他們倆除了撥冗照護從街市帶回來的女孩外,已讓日趨嚴重的難民問題搞得焦頭爛額,現在整個無炎月彎都陷入一種極度不安、躁動的狀態,這種狀態隱藏著一股莫大的危機。
「那是流民的問題,就算我們收留一個風族的女孩子也無法根本解決真正的問題。塞恩,你一向比我有智慧,怎麼這一次反而看不清事實。」
塞恩輕笑一聲,回道:「什麼才是事實,事實就是風族流民的問題要立即解決,否則連一向繁榮和平的無炎月彎都會變成一個不安定的火藥庫。」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這跟那個女孩的去留有直接的關係嗎?」路凡斯似懂非懂地問道。
塞恩果然是個智慧比他高出好幾倍的智者!怎麼他所說的話讓人一聽彷彿很對,卻又完全無法將它連貫,更摸不清話裡的含意。
「很難說。」』塞恩搖搖頭。
他這次的行事全然來自於潛在意識的判斷,他總覺得那個女孩十分特別,至少一個會說火族語言的風族人——這一點就代表她並非一個尋常的風族平民。
「對……不起……」
女孩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門扉之後,一襲銀白的絲布從她右肩斜披而下,纖細的腰肢由一條水藍色的絲帶繫著,。烏亮的長髮直瀉腰際,美麗清逸的臉孔雖仍有些蒼白,卻已非原來佈滿髒濁的面容。
她的出現立即吸引住路凡斯和塞恩的目光,同時也打斷他們激烈的討論,而那兩道目光不約而同都凝視在那抹絕美的容顏上。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偷聽你們的談話的,我只是想來向你們致謝。我想……如果我的存在造成了兩位大人的困擾,我會感到十分抱歉,甚至不安,也許你們應該盡快將我送走。」
女孩的聲音細而輕,語調中卻充滿著誠摯和堅定。從她清澈晶亮的紫瞳中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氣勢,而這股氣勢帶給在場的兩個男人莫大地震懾。
塞恩首先從震撼中恢復,他以一貫詼諧的口吻把問題拋給仍處在震驚中無法回神的路凡斯。
「不瞞你說,你的存在的確讓我們路凡斯大人感到極大的困擾,對不對?路凡斯大人?」
「我——不……是的。」
路凡斯顯得有些窘迫,答話也變得語無倫次。
當他發覺自己被塞恩捉弄了,不禁狠狠地瞪了塞恩一眼。
「我正和塞恩大人討論你的去留。也許你不知道在這赤焰皇宮裡從來就沒有任何一個風族女子進來過。我們的王一向不喜歡女人,尤其痛恨風族的女性,你留在此地實在非常不智,而且會有危險。」
「我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只是怕連累兩位好心的大人,而且我也擔心我的族人。風之谷被查克人佔領了,我同族人才迫不得已地逃到無炎月彎來。你們知道的,我們在這裡生活得並不好,火族人一向不喜歡我們,如今我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只能……只能……」
女孩噙著晶瑩的淚珠,她無法當著曾替風族人解圍的兩位大人的面說出「任人宰割」四個字;但是,風族人在無炎月彎過的便是這種可憐的日子。
「很遺憾,風、火兩族自古就相處不睦,這是事實;不過,近來大量湧人無炎月彎的難民確實帶給我們極大的困擾,以至於現在赤焰城以外的街市到處都』是處在一種不安和動盪之中。」
路凡斯扳不願對事情作出對錯的論斷。火族人自然有錯,但所有的對立和衝突卻是由從風之谷流亡而來的風族人所帶來的。
就在此刻,路凡斯最不願看見的火族之王烈火正大步地從門廊的另一頭朝他們所在的花園側廳走來。
當他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三人眼前,路凡斯是完全驚駭的,塞恩反倒表現出某種玩味的從容,而女孩則是無言的一齊與他們屈膝行禮。
「王。」路凡斯和塞恩齊聲稱道。
烈火擺手示意,路凡斯和塞恩依示起身。在他發話的同時,烈火並沒有忽略那個身著白絲,低著頭,仍跪在他面前的女孩。
「王,我們正在商討最近風族流民的問題。」
即使是在戰場殺敵無數且從不眨眼的路凡斯,此時此刻的他也生平第一次嘗到說話會發抖的滋味了。早知道剛才他就應該當機立斷地將女孩給送出宮的。
「我也正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我聽幾位臣子報告,風族人近來在無炎月彎惹了不少事,現在市井間出現極度不安的狀況。」
烈火邊說,眉心也跟著愈皺愈緊。他的視線不得不停在跪在一旁的女孩身上,他無法想像在赤焰城中竟有如此不懂規矩的僕奴,看見他與大臣議事;卻沒有自行退下。
「王,我們的確應該盡早解決流民的問題,否則到時候會有更多的衝突發生。」
塞恩唱著空泛的論調,但烈火的每一個反應和表情他都看在眼裡。他更加地明白,其實所有問題的核心全繫在王的一道命令、一個旨意上,也就是說,風族人的命運是握在烈火一人的手上。
「該死的!」
烈火並沒有回應塞恩的話,他的雙眸早挑起了兩道火苗,側過身便朝跪著的女孩跨近兩步。
「你是誰?難道大臣議事,你都不懂得迴避嗎?」
「王,她……她是新進宮的女奴,有些規矩還不懂……」
就要出事了!路凡斯沒想到王這麼快就注意到女孩的存在,他忙著找話來掩飾一切。
烈火看了看窘態畢露的路凡斯,再看看一旁無語、一副莫測高深的塞恩,他知道這名路凡斯回中的「女奴」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新進宮的女奴?我倒不曉得我赤焰城的大臣這麼悠閒,有時間還管起城裡的女奴來了。」
烈火話裡充滿了譏諷的意味。
他更加逼近女孩:「你!抬起頭來!」
在烈火冷冽的喝令聲中,女孩的身子微微地動了一下。然後,她緩緩地仰起頭,那雙風族人特有的紫眸對住了烈火眼中熾熱的火焰。
四周的空氣蔓延著一股狂燒的靜默。
「你——是風族人?」
烈火的口氣中除了有明顯的暴怒外,更帶著冰寒的冷意。
「是的,我是風族人。」女孩並不畏懼,語音仍然平穩得輕而細。
出乎烈火的意料之外,這女孩竟聽得懂火族人的語言,更以火族話來回答他。
「你能說火族的語言?」
女孩無視於烈火熾烈的目光,她勇敢地點了點頭。
「塞恩!」烈火旋身斜睨著從剛才就一臉從容的塞恩,問道:「你可不可以解釋一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個風族的女孩究竟在我的赤焰城裡做什麼!」
路凡斯完全嚇傻了,他盯著塞恩,心中默默地祈求他的聰明智慧在此刻可以好好地派上用場。
「王,她是我特別帶進宮的女奴。前陣子,太后移居月眉行宮帶走了宮內大批的奴僕,這女孩是我特地替王物色來的女奴。自從碧雅隨著太后到行宮後,王就一直對身邊伺候您的奴僕不甚滿意,這名風族女子心思縝密,她一定能妥貼地服侍您的。」
塞恩自自然然地接續了剛剛路凡斯的女奴之說,像是本來就有這麼一回事似的,聽得一旁的路凡斯目瞪口呆。
聰明的人似乎就是有這點好處,只要動點腦筋就把一切搞得順順當當的,還可以不必擔心腦袋落地的事情。
「什麼時候我身邊的大臣還有空閒擔心這種小事!告訴你,我可不需要什麼風族女子來伺候我!」
烈火睨著眼下那張白淨的臉孔,他看到那雙最偽善、最虛假的紫瞳;但就在這一瞬間,他竟感到一種莫名地眩惑——那是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盛怒的他並不願深究。
「不!我願意……」跪著的女孩在氣氛緊繃之際開口說話了。「王,我願意服侍您,願意為您做任何事,成為你的女奴,只……只求您答應我的請求……」
一再受到驚嚇的路凡斯更加無法置信地盯著女孩看。她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已經夠教人憂慮和擔心了,現在竟然還大膽地提出什麼請求來!
路凡斯不禁要替自己再捏/L把冷汗了。
「請求?」
烈火被一陣可鄙的好笑取代了原有的怒意。
請求?這女孩有什麼資格向他請求任何東西嗎?
「是的,王。我希望您能賜給我的族人一片暫時居住的土地,我們的家園被查克人暫領了,我們穿過沙漠逃到無炎月彎來,只希望有一個能夠安身的地方,等待有一天能重返風之谷。」
「哈!哈……你有什麼資格向我提出這樣的請求?而我又為了什麼該賜給你的族人一片安身的土地?相反的,我正打算驅逐所有進人無炎月彎的風族人。你們為無炎月彎帶來了不安和衝突,你們的存在只有害處,沒有一絲好處,你的請求未免太幼稚,太可笑了!」
烈火的臉上刻滿了無情和冷酷的線條,而他的話卻沒有讓女孩有半絲的退卻。
「除了無炎月彎,我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您不能驅逐我們!」
「我懷疑有什麼事是我——不能做的。」烈火狂肆地冷哼。
「王,我替我的族人懇求您……」
「你?」女孩的堅定讓烈火覺得可笑。
「只要王能答應,我什麼都願意做。」女孩並不放棄。
「莫非你是想拿自己來交換風族人未來的命運?不過,你知不知道現在的你根本沒有這個價值,這整個赤焰城,甚至整個無炎月彎都是屬於我一個人的,連你的命也是掌握在我的手中:你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當作交換的條件。」
「若能拿命來交換,我也願意。」
女孩急了,眼前這個男人掌握了所有風族人的命運。所以,她不惜任何代價都要得到他的幫助。
「哼!你不怕死!為了族人連命都可以犧牲!哈!哈……多麼高貴美麗的情操啊!」
這番話,任誰都聽得出烈火的不屑與譏諷。
「好!我這裡有一把匕首,只要你現在用它在自己的頸上劃上一刀,我會賜一片土地給你的族人的。」
他可不相信這柔弱的女子更能為了她口中的族人而在他面前自刎。
烈火從腰間抽出一把閃著鋒利光芒的匕首,並將匕首往腳下一丟,冷冽的雙眸彷彿一泓無情的深潭。
女孩雙手微顫地拾起地上的匕首,澄紫的眸子注視著手中的刀鋒,嘴角忽而掠過一抹淡然的笑。
那是一抹如願、幸福的笑。
在場的塞恩和路凡斯誰也沒料到事情會有如此地演變,望著女孩和她手中的利刀,兩人的情緒緊繃著。
女孩慢慢地執起匕首,而她那雙眩美的紫瞳在頃刻間變幻了幾種不同的光芒,美麗的光芒教人眩目。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女孩舉起匕首,銳利的光端已朝粉頸刺去。
「你——」
烈火喉間發出一聲狂吼,要不是他及時止住女孩手上的力道,如今她的頸項上不僅僅只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而已。
在一旁的路凡斯和塞恩總算鬆了一口氣。誰也不願意看見血濺當場的血腥場面,只是這女孩的勇氣真的教他們欽佩不已。
「路凡斯,你即刻將住在洛特城的工役都撤離,從今天起建造夏比神殿的工作全都交由風族人來做。從此刻起,任何風族人都不得在洛特城以外的地區流竄,違者立即逮捕監禁;至於風族人在洛特城的一切就交給奧菲爾和他的軍隊來管理!」
自從阻止女孩自刎之後,烈火就沒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朝路凡斯下達所有的命令。
君無戲言,女孩剛才的舉動換來他這一生中不得不作出的最大的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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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恩把一切有關烈火的起居作息以及生活習慣交:代女孩之後,路凡斯望著跨進烈火寢宮的纖柔背影,他極度不安地轉向塞恩。
「你認為這樣妥當嗎?」
「再妥當不過了。她本來就是我們找來伺候王的女奴,而這一切也是她自願的,不是嗎?王馬上就要從行宮回來了,我想她一定能夠勝任這個工作的。」
塞恩很認真地回答路凡斯的問題,然而他的認真在路凡斯看來卻極為詭異。
「不妥,不妥!我看還是把她送去洛特城會比較妥當,我想相較於伺候我們的王,她一定更樂於和自己的族人生活在一起。」
路凡斯百般不願地將一個風族女子擺在烈火身邊,因為這無疑就是煽風點火的寫照嘛!
「路凡斯,難道你以為王暫時將洛特城賜給風族人,所有風族和火族之間的問題就解決了嗎?你的想法未免太粗糙、簡單了。根本的問題應該是要解決兩族之間的仇恨,還要打退查克人,最後讓風族人重回風之谷。」
「你的意思是——」
這真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路凡斯張著口卻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向務實的塞恩會變得如此地異想天開。
…別懷疑,你只要想想七天前是誰替我們暫時把流民的問題擺平了。是她,對不對?」
「你是說她可以解決你剛才所說的問題……她?你真的認為她可以改變王的心意嗎?」
路凡斯撫弄著下巴的鬍鬚,完全抓不到頭緒。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信不信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不是憑藉著頭腦來判斷事情。」
塞恩似有所措地露出連自己都不敢相倌的表情。
「咦?那你憑藉著什麼?」
路凡斯的語氣充滿著驚愕與匪夷所思。這一陣子一定是驚嚇過度,才會讓他的腦子變得不知該如何思考。
「心。」塞恩在回答後深長地吐了一口氣。
「心?」路凡斯、卻是為了這個答應而幾乎忘了該如何呼吸。
「一種心念——也可以說是一種第六感。」
「第六感?」
這三個字比「心」還來得虛幻縹緲,路凡斯簡直無法相信塞恩會說出如此不負責任的話。
就在此刻,烈火回到赤焰城的消息傳報而過來。路凡斯根本沒有深究的機會,他和塞恩急著前往城門外去迎接從行官歸來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