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烈宵鬆懈了四肢百骸間的戒備,更掃去了流浪的旁觀漠然,敞開了心間那扇窗,仔細地看、聽,感覺著這塊土地傳達的消息。
「到了,這就是了。」老人驕傲又欣慰地伸手指去,一棟深宅大院矗立在面前。院門檻上嵌著兩階石梯,橫樑上沒有大富人家慣掛的匾額,只有一副半淡了鮮紅的門聯迎送著春來秋往。
他有些詫異,為此宅的簡樸與實在。原以為寒家與一般富戶相同,喜歡用富麗堂皇的奢華來表示他們的闊綽,沒想到他們連鎮宅石獅也未置,反讓綠籐牽牛爬滿了牆籬。排列有致的屋瓦起伏在樑柱上,自敞盡的木門中望去,真有如裱在木框中的畫,一幅名為「家」的畫。
這刻,他對寒家的好感又多了幾分,懂得隱晦韜光的人不多,尤其坐擁萬貫家財之人更是難得,古屋沐浴在陽光的揮灑下,更添抹碧麗輝煌。能有福窩在此過風避雨的人必內蘊善才,自才節骨。
跟隨著陸伯深入大宅內院,一步一履他皆懷著感念與敬祈,半生漂泊,到頭來竟還能覓到個真正落腳生根的處所,一個能容他、養他、隔絕爭奪糾雜的家。
輕緩一歎,他知道他已對寒宅產生了依眷,這份聘邀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大意放過了。
倏然,他停下腳步,臉色冷凝下來。
「怎麼了?」陸伯發現他沒跟上來,回頭問,「有什麼……」
仇烈霄的雙耳抖了抖,聽見快若閃電的破空之聲,一句沉喝,他將陸伯推進廳內,「快躲起來!」
陸伯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人就已經伏在廳堂的地上,待他抬頭看視,仇烈霄以流暢的動作翻出原地,人似鬼魅般忽的消匿在他跟前,驚魂未定的他瞥及地上與梁面端正嵌入的錐羽箭,所有驚恐化為無奈的歎息,「唉!老爺啊!」
※※※
仇烈霄感到憤怒,雖然他的本能告訴他對方並沒有殺氣,但那瞬間的敵意與飛箭無異是打碎了他安定落腳的理想。思及此,他的眼神更見冷峻,腳程更快,緊追在那到人影後。
人影猛地一掠而空,扭身回射了一箭,羽箭夾帶雷霆之力疾銳奔至,仇烈霄不躲不閃眼冒精光,張臂一劃,五指虛張,羽箭獨似回巢般穩穩落入他掌中。
一聲龍吟似的長嘯猶如狂濤自四面八方朝蒙面人罩來,剛感到凜冽龐大的壓力,他的人就已佇立在他面前等他自投羅網。
一切彷彿在這年輕人的計劃中,他停不下身形,被疾奔之勢推向他,而他只是冷冷一笑,慢條斯理地直臂——
他會殺了他!
恐駭霎時緊絞住他,冷汗冒了出來。錯了!他不該動了試驗他能力的念頭,他不是一個可以惹的人。在猛醒悟的電光火石間,他的掌已擄住他的脖子,無情地收緊。
仇烈霄不會給他開口的機會,他聽過太多的謊言,他不要求饒的哀叫,他要的是乾淨俐落的代價。破壞他理想的代價。
他慢慢地被提起,雙腳騰空搖蕩。他想解釋,想大吼,但擠出喉嚨的卻是呃噥不清的哼音,氣息漸微,黑氣染上印堂,他絕望地扯著頸上的鋼鉗,不意扯上了蒙面巾。
仇烈霄透明般不含感情的眸忽而起了些微波動,眼神連閃,乍見他的臉時霍然思通首末。倏然鬆手。他目視跌落在地狂喘的人不住的咳嗽,等他順了氣之後他才開口。
「為什麼要扮成刺客?」
寒士裡恢復氣力後站起身朝仇烈霄深深一揖,「多謝壯士饒老朽一命。」
雖然他眉宇間添了些皺紋,鬢髮間也染上了霜白,但自他英姿未減的五官上仍找得出與那寒家小姐神似之處,換言之,他是寒家人,不是尋常欲奪劍之輩。
寒士裡心知錯在自己,所以能態度謙卑,「老朽姓寒,是寒家做主之人寒士裡,方才多有冒犯之處還請壯士寬容老朽之失。」
仇烈霄還是冷著臉不吭聲。
寒士裡驚魂方定,暗對自己起誓,無論花任何代價,都必須延攬到這位高手,光憑他那手制喉封命的功夫就足以擊退絕大多數不入流的無賴。這位足足高他兩個頭的漢子看在他眼裡,等於女兒的安全,也等於他的高枕無憂。
注意一定,寒士裡便開始娓述從頭,「是這樣的,由於此次是小兒挑定的人選,老朽於是想試試壯士……」
「看我有幾斤幾兩?」仇烈霄接著,寒士裡點頭。
「雖然碧落鎮與世無爭,但老朽擔心小兒那種不安定的脾氣會惹來禍殃。」提及心肝寶貝,寒士裡的神色便柔了下來,那是為人父對子女的關懷滲入了不知名的憂傷。
「小兒不受拘束,自有他一套處世之則,我怕他年輕氣盛,不懂如何避開麻煩。所以希望能有個人稍稍教導他、陪伴他,反正在苗頭不對時帶他蹺頭……」好像不太對,換個詞,「反正就是跟著他,讓他別作怪就是。」
什麼樣的父親才會這樣形容他的女兒。
仇烈霄有趣得扯扯嘴角,不動如岳的身形仍舊佇立,只是他臉色稍霽,那股威勢也不那麼逼人,「除了來自她的麻煩之外還有別的嗎?」
「不瞞你說,老朽一家世代鑄劍,本來克盡職守是人子之責,但受盛名之累而致災禍不斷,傳至老朽只剩學兒這滴骨血,老朽愧對列祖列宗,至此所求無多,只求小兒平安成人,於願已足,還求壯士成全!」
又是為了劍!
有一瞬間,仇烈霄幾乎想掉頭離去,難道他永遠也擺脫不了恩怨嗎?但,若命真如此,他再怎麼迴避也是徒勞,不是嗎?逃了一輩子,他真要因這微小的可能再懦弱下去嗎?世上不會有第二個碧落鎮了。
再望向寒士裡那張憂慮的臉,當年老傢伙臨終時不正是以這種眼神端視他的嗎?子女是每個父母最放不下的牽掛。他仇烈霄一生沒行過善,這回就當是替人略盡綿力,也算是對老傢伙、對自己的交代吧!
寒士裡一直瞧不出仇烈霄心之所向,焦急間發聲,「壯士,寒家絕不虧待……咳……咳……」
仇烈霄拉起他的臂一連點了三處穴,不知以何手法推拿,寒士裡聽見一陣咳啦的鬆骨聲,靈台頓時清明起來,頸上揮之不去的壓迫感也少了許多。他不可思議地看著仇烈霄,而他只上輕言,「走吧!你剛才受我一抓已損及心肺,回去調養些時日。」
寒士裡總算有些領悟他留下的「高人」的功夫有多高了,對他或許是好事,但對他那寶貝千金而言,可不知是福是禍了。
※※※
「告訴娘,你又在打什麼主意了?」
說話的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婦人,閨房內只有她與她唯一的孩子。
「娘!」她冤枉地撒嬌,「人家哪有打什麼主義?你別冤枉人家。」
「你是我生的,有幾個心眼我還會不知道嗎?」寒母歎笑,給坐在梳妝台前的女兒扯散髮束,一頭烏黑秀髮便垂披在她纖細的背上,映在銅鏡內恍恍直似天仙。寒母撫著女兒柔細的青絲,慈藹的眼中黯然。「什麼時候才不用替你梳文士髻?」
「娘!」她知道母親因何鬱結,轉過身來埋入母親懷抱,「娘,你怎麼又想不開了呢?女兒不是說過,扮男身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委屈,女兒反而更自在些。您不也老說我野得不像女孩兒嗎?您瞧,女兒不是很好嗎?」
「怎麼不委屈?怎麼不委屈?」寒母捨不得女兒勉強,扮男兒對他不啻是種刑罰,雖然正符合她自由爽朗的個性,但卻必須壓抑所有少女皆有的夢想天真,斂盡本性中女兒嬌態,還不能露出絲毫破綻,種種種種怎能說是不委屈?
「都是爹娘不好,不能讓你過好日子……」
「娘,如果衣食無虞自在富足還不算是過好日子的話,那天下貧苦之人怎辦?」她賴在母親溫暖柔軟的懷裡,盡力忽略那陣哀傷。「您就甭為女兒操心了,女兒能活著與您、爹、陸伯相依為命就已是恩賜。女兒還未創一番風雲以慰老人家,孝順孝順你們,怎有空想什麼委不委屈的事?」
「傻孩子。」寒母露出笑顏,「你明知道寒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名利。淨說些傻話。」
「只要娘不憂,就算女兒傻點也是值得。」
寒母拍拍女兒的背,無限的遺憾與滿足。遺憾的是礙於情勢無法讓女兒以女相正常長大。滿足的是仍能與女兒相依。憶及女兒幾番生死危急,她仍涔涔冷汗不得安寧。
「織雪!」她喚著女兒本名,「你真的不怪爹娘做這決定嗎?畢竟你是女孩兒,這終身不嫁的男身度日總是有違倫常……」
「您幾時聽女兒埋怨或後悔過?」寒織雪反詰了一句,綻出令人神迷目眩的笑顏,「天下有幾個女兒家能像我這麼幸運,得以長伴爹娘的左右?女兒慶幸都來不及,豈有怨怪之理?」
寒母欣慰地擁著女兒,只要她能諒解,即使無緣見女兒披嫁衣,她也無所謂了。
「好了,坐好,娘要幫你重新盤上頭髮,可別亂動。」寒母捏捏女兒的肩,催促她坐好。
對著銅鏡做此例行公事時,寒母又撿回老話題,「你還上沒告訴娘為什麼選他?」
寒織雪掃興地嘀咕,「我已經開始後悔選他了。」
「嗯?」
她一歎,依照往常的經驗,在母親面前只有坦白一途。「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冰雪聰明的女兒不論何事皆有數在心,而這次居然不知道成因為何?這倒稀罕!
「我和陸伯在客棧裡……」她猛然一頓,心虛地望著鏡中的母親。
「早知道你又偷溜出門了,陸伯一回來就說給我們聽了。不然你以為我們怎麼曉得你指定那個壯士之事?」
「陸伯真是……」寒織雪不無懊惱,扁扁嘴,反正也沒什麼好瞞的,索性全將開來,「我們在客棧內撞見他正想找個地方落腳,且沒多少盤纏,一個不忍心便想讓他有安身止所,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充任我的隨侍嘛!」
「嗯!」寒母點點頭,「還有呢?」
唉!早知道瞞不過娘,寒織雪認命地接著說:「女兒也覺得奇怪,但……女兒看他的眼神,竟興起同病相憐之感,他雖然看似粗鄙武夫,但他的眼神太疲憊、太滄桑,彷彿他也是淪落天涯的人,衝動之下就如此決定。娘,您不會怪女兒魯莽吧!」
寒母柔了眼色,「怎麼會?娘知識有些意外罷了。」別上發針,寒母朝鏡說,「好了,大功告成,你該去你爹那了。」
寒織雪將恐懼藏起來,佯裝疲倦地打呵欠,「真累,每個月都要去煉室泡澡。」
「為了養壯你的體質,你就忍忍。」寒母沒發覺女兒掩飾的內情,逕自觸動暗卡開啟密室,「去吧!」
寒織雪吞下嗟喟,要是母親知道她女兒每月固定要泡的是什麼澡,肯定不會笑容可掬地開門催女兒去受罪。
寒母確定女兒進入密室後,並沒有立刻回房,反倒佇於原地思慮陸伯告訴她的一個名字。
「仇烈霄……」
※※※
新月一彎,染著詭譎潮紅,慵懶地斜掛西方屋簷上。天色深切,空氣中隱約有抹天將露白的朝露味兒。寒府後院有座小亭,亭樑上提了蒼勁兩字:是緣。
亭名頗異常趣,是緣亭,說的是什麼?
沒有火光,幽暗的亭內只灑了層清淡的稀薄的月光,恍如地毯般匍匐在他腳下。
他飲著酒,小壺雕花雅致,酒杯略透螢光,是珍品玉杯,桌上擺著兩杯酒,酒皆八分滿。人,只有一個,為何卻斟了兩杯酒?
「老傢伙,江南寧夜靜謚,當是共笑浮上三大白的時候,來!敬你!」
仇烈霄舉起玉杯敬向對座的一把折扇,折扇攤張,上頭只寫了兩個字:相思。
相思扇,是緣亭,道盡浮生多少情?
故人形容歷歷在目,獨似就在身邊與己談詩論賦,而月,昏黃依然。
「既然來了,何不共賞月色?」仇烈霄低頭倒酒,無事人般招呼。
寒致學自花叢中跳出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仇烈霄指指她藏身之處,月已西斜,早映出她頎長的影子。
寒致學有絲氣怒,依月斜光照的角度來看,她的蹤跡早就被他發現,但卻一聲不吭讓他餵飽了不少蚊子,這算什麼?整人嗎?
哼!她暗哼,老實不客氣地拿起折扇霸佔折扇原來的位置,一手搖扇,一手捧起酒杯便咕嚕灌下喉,打算氣他一氣!
仇烈霄的眼瞳泛出笑意,定睛審視著她的反應。
「咳咳咳!」寒致學被醇酒嗆得猛咳連連,老大不高興地嚷了起來,「這是什麼酒,難喝死了,比辣椒還辣。」
「我又沒叫你喝。」
仇烈霄那事不關己的態度教人看了真是冒火,寒致學酒沒喝成,人沒氣到,反把自己嘔得一肚子火,不值!大大地不值!
聰明如她,馬上更改計謀撤下怒顏,擺出了文人雅士之貌,把玩著手重相思扇笑說:「壯士好雅興,竟漏夜未眠對坐遙月,不知想的是什麼事?」
仇烈霄瞅了她一眼,對她遮掩不住的好奇有些莞爾,此刻,月光淡掃入亭,恰映上她絕代的容姿,霎時他愕楞住了。
好個嬌稚的佳人,只是……面泛病白,氣息不均,似帶異疾在身?
「公子不也興致盎然,屈於叢下近三刻鐘?」
寒致學被他這一洩氣,假扮出的笑就再也撐不住了,「喂,你這人是怎麼回事?人家好言相待,你還板著一張臉給誰看吶!」
想想真冤,泡完例行澡後原是她身子最虛的的時候,本想回房好好休息,誰曉得瞧見他獨自一個喝酒賞月。桌上除了酒器、折扇和那長形布裹之外別無他物,本來他想吹冷風自找罪受跟她寒織雪是井水不犯河水,屁關係也沒,但怪就怪在她瞄到他凝然的臉色後,竟不由自主地被他眼中那抹哀痛給留住了腳步,她也說不上是什麼,反正就是跟第一次與他四眼相望的感覺一樣,好似被牽動了什麼,輕輕心悸,如撩動水漾萬傾,千波迴繞久久不去……
寒致學皺眉,仇烈霄也皺眉。那眉宇間的綠氣不是……他不確定地端詳眼前一身長衫儒生樣的佳人,企圖自她異常的臉色中尋出端倪,不期然撞上她投來的顰目幽怨,他的心窒然一跳,好奇怪的感覺。
眉,方斂,此刻卻又攏緊了來。
她的眼神似嗔似怨,心事紛紛道不得,訴以秋水眼波,醉人心意。仇烈霄的眸色倏地深邃,竟凝定在那兩瀲艷艷著水光星芒的眸,耳畔似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
撲通撲通,那震動揚在空氣中與另一縷相同的震動相應和,不可思議在彼此交流的眼波中契印兩顆同步跳躍的心臟,如此協調,如此神魂互知。
這是什麼感覺?!
兩個人同時浮現這道問題,膠著的眸光仍不願分開,搞不清那盤旋心裡的莫名。
不禁,仇烈霄緩下冷漠不近人的防衛,輕輕開口,「金泉酒入口濃烈,需小口品嚐。」
替她又斟了另一杯酒置於她面前,仇烈霄收回原先玉杯,再斟滿,放到做放空位前。
寒致學不作聲,被存在於彼此之間的怪現象給攪渾了思緒,她將折扇放到空座位上,隱然知道他在悼念某人。說也奇怪,不過和他對望了一眼,她的懊惱、怒火及慣於表現在外的飛揚傲蠻全沒了蹤影。
怎麼會這樣?寒致學不知道也沒費心思研究。她的格言是:不懂的就不用想,等到懂的時候再拿出來研究。
於是,她拿起玉杯照他所言淺啜了一口,酒入齒辛辣味烈,但入喉卻清新芬芳如奇泉甘露,餘韻留香。
「好好喝!」她露出驚疑之色,不自覺溜口一句小女孩般純稚的話,語態嬌憨。
仇烈霄微笑,褪去偽裝的她,令人意想不到地可愛。
月又向西偏移,徐風輕送,搖落庭院的葉打聲,他兩沉浸在寡言的意境中,就這麼一個微笑,化解了所有陌生與不解。
「奇怪,我今天才見到你,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感覺上我好像認識你很久了。」寒致學坦白表露她的感覺,又加上一句,「而且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
她並未加強「朋友」這二字的語氣,但仇烈霄卻明白她指的是什麼。因為她的朋友很少,可以說沒有,所以對這種「朋友」的感覺感到意外、心驚。
可是,為什麼她知道這麼多?
很簡單,因為他的感受和她一模一樣。
她又斟一口酒,酒香四溢,滿滿地充斥在鼻端。
「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她問,眼睛看的是那相思扇。
扇已陳舊,幾處班駁,似歷經風沙,但扇面的「相思」二字卻娟秀細濃,恰如綿長的相思般牽腸掛肚。
仇烈霄又替自己與她斟滿酒,「一個好朋友。」
「好」朋友?一個能讓念念不忘的朋友有多好?看那扇上字跡,分明出自女子之手……
她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瞥了眼那杯沒動過的酒,空椅、紙扇、薄酒,謠惦去人,一股沒由來的悲涼湧上心頭。
「那位姑娘為什麼不在你身邊?」她又問,沒有嫉妒,沒有別意,有的只是不明就裡的同情。
是生死兩隔,還是另有不得已才讓他們分離?仇烈霄無言地瞧著她,瞧得她不自在了起來。
「我……」她顯得彆扭,「我說錯哦了什麼嗎?」
「不!你沒有說錯什麼。」他澄清,「我只是沒想到你竟認得出扇上筆跡是女子所書。」
什麼嘛!把人家看得那麼無能!
「這柄相思扇是我爺爺他一生中最珍愛的東西。」
他短短的一句便令她明白了始末。既是他爺爺珍愛之物,必不肯讓它離身,而今它卻孤零零在此陪他賞月,原因只有一個。
她爺爺已不在人世。
「對不起。我不曉得你在祭禱你祖父。」
「無妨,算不上祭禱,只是想些事罷了。」對她迅捷的反應,他頗覺愉快,畢竟與聰穎人兒相談不是天天都有的。
「字,是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寫的。」他斟第三杯酒到她面前的玉杯內。「字寫完後三天,她病逝在他懷裡。老傢伙不論到哪都帶著這柄扇,他說這扇就是她,代表了他和他妻子之間永生永世的誓盟。」
舉杯,他毫不畏烈酒,一仰而盡,才又說下去,「他說,身體只是副皮囊,死了就什麼都不是,腐的爛的只是皮肉,而靈魂卻能永遠同在。」
寒致學明白他言下之意,所以她感動得無以復加。
因為是朋友,所以他帶著扇流浪,與扇中的靈魂共賞山川大地之美,因為是朋友,所以為他祝福。在仇烈霄心中,他並不認為他死了,相反,他替他高興。
因為他不會再和心愛的人分開了。
如果不是朋友,沒有像祖孫那般濃厚的情誼,怎能這般瀟灑,這般知心?
寒致學的眼中有水霧,捧起酒杯,敬這對至情至性的祖孫,「敬你們。」
仇烈霄默默地接受她敬的酒,一口乾了杯中:「我已經答應你爹,自明天起隨身保護你。」
寒致學一僵,嘴抿了抿,「你的意思是我們只有今晚是朋友。」
天一亮,他們便是主僕關係,他負責保衛她,她則提供三餐住宿。
仇烈霄不承認也不否認,他看出她的機伶才智非一般讀死書的冬烘書獃,話只要稍微點一下就明白了。
他這種默認的方式可真教咱們寒大小姐上火,好好的,什麼不提偏要提那檔事掃興,真是二愣子一個,氣氛全破壞光了。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啦!」見他不肯再為她斟酒,她索性自己來,「難得有好酒好友,得意需盡歡……」
他按住他的手,對她搖頭,「你不能再喝了。」
「怎麼?心疼你的酒?」
「初嘗金泉酒的人不得過三巡,否則會醉的。」
寒致學雙眼盯著他,認真地說:「天還沒亮,我們還算是朋友是不?」
既然是朋友,只有勸君將進酒,豈有阻擋酒興的道理?仇烈霄莞爾失笑,放開手,「中原人都像你一樣嗎?」
「那可不一定。」她刁鑽地笑,「天下只有一個寒致學。」
好一個驕矜卻不自滿的女子,仇烈霄發現她這個性還真對他脾胃,他滿欣賞的。
「仇,九人仇。」仇烈霄的話一向精簡確實,「仇烈霄。」
「仇烈霄?烈焰焚九霄?」寒致學眨眨眼,「你的名字火藥味真重,耶!奇怪,怎麼你的人跟名字完全相反,不但一點都不暴躁,還冷淡得要死?」
「名字只是區別之用,和人本身並無關係。」說著,他別有含義地瞪著她,「有時候表象的事物是會騙人的,作不准的。」
她的心大大起落,他指的是什麼?莫非他看出她不是男兒身?這怎麼可能?
她狐疑地猜測半晌,決定了件最不傷腦的事。
喝酒。
斟酒,她將臆測丟到腦後,此時此地她組不需要的就是無謂的妄想,她這需好好賞月,好好喝酒就行了。
這情景雖然怪,但今夜,他們是真的不把彼此當初見的陌生人,而是朋友。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隊南山垛……」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寒致學接在他之後吟出王維這首「送別」的末兩句。「我雖不認識你爺爺,但我相信他一定以你為榮。」
她說的篤定,因為能讓他記掛的朋友,一定也付出了同樣的信任與關懷,所以她能這麼篤定。
他們以彼此為榮。他們不但是對祖孫,更是朋友。
仇烈霄清肅的輪廓被笑意漾得柔了,這等慧黠的女子恐怕已不多了吧?
正因為沒幾個,所以更需要好好地保護。生平第一次,他竟興起了保護一個人的念頭,不為外力,而是真正出於內心。
仇烈霄又發現,要對這位可人兒笑並不難。
「謝謝。」
「謝我什麼?」
「謝你對我們祖孫倆的瞭解。」更謝謝你帶給我的會心與笑容。
「不客氣。」寒致學笑了,有種與有榮焉的感覺,有朋友共飲詠詩是件不錯的事。
雖更深露重,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冷,因為有酒友。
「來來來,再乾一杯,為是緣亭內的友誼乾杯。」
「對了,為什麼這座亭叫『是緣』?」
「當然是緣咯!」寒致學兩頰旁染著兩抹紅暈,「能在此地休息吟詠的人哪個與這亭子無緣?你說,這亭子不是叫緣叫什麼?」
的確是緣。
那麼……他們呢?他們相知於此亭內,這,是否也是種不可言喻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