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份是一件難以預料的事。
人與人、人與地方都是如此。
兩人會遇在一起,也許不必然注定著一段曲折。
但一個人會和一個地方結緣,背後卻一定有一個故事在發生。
星期六,週末。
拉開百葉窗,陽光刺痛雙眼。
適合賺外快的好日子。
我起了個太早,匆忙吃了一片土司當早餐後,雙足踏進舊布鞋裡,背起營生工具準備出門。
「阿生,我出門了。」走離開大門前,回頭喊了聲。
不透光的室內靜謐得像是沒有人存在。他還在睡,我告訴自己,然後振作起精神踏進冬天的陽光裡。
* * *
淡水,自從捷運開通後帶來了大量的人潮。
週末假日尤其遊人如織。
走出捷運站後,街上陸陸續續已經出現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趁著假日到淡水來擺攤的街頭藝人。
經過一個手風琴演歌老人的攤位時,我向他點頭,微微一笑。
「葉老,生意興隆。」
老人也回以一個愉悅的笑容,露出一顆鑲金的假牙。
然後我便向往常擺攤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家咖啡館的轉角處,夏天時可以遮住毒辣的太陽,冬天時可以擋住刺骨的寒風。
當人們在咖啡館裡進進出出時,從門縫裡飄出來的咖啡香會安撫旅人的心。
很好的一個作畫角落。
來到老地方,卸下肩上沉重的畫具後,我拉了拉束著脖子的高領毛衣。
它令我窒息,但又偏偏是我冬裝裡最溫暖的一件衣物。
很無奈,還是得穿它。
有時候人生就是有著如此矛盾的事。
在街頭作畫差不多有半年了,我俐落地架好畫架,將凳子擺好後,坐在那張恐怕會讓老年以後的我脊椎發生病變的矮凳,在等待顧客上門前,開始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看人。
我,是一個依賴觀察人的長相以維生的似顏繪畫者。
當然,我本來不是。
因為這種作畫方式是最近幾年才開始在台北街頭流行起來的。
我原本是一個教小孩子畫水彩畫、玩塗鴉的美術老師。
而在當美術老師前,我是一個等待畫作被欣賞的窮困小畫家。
每個以藝術為己志的人大概都作過類似的抉擇。
要信仰還是要生活?
要堅持還是要挨餓?
大約是在兩年前,當房東帶著一張鐵青的臉孔來催租,手邊已經累積了許多張帳單等著繳清,家裡電話線早被切斷,斷電的屋裡一片漆黑,而我為了斷水已經三天沒有洗澡,滿頭蓬垢,腹鳴如擂,泡麵讓我腸穿孔時,我終於作出了決定。
我要吃飯。
把幾幅寄放在藝廊代售的油畫以批發價賣給室內裝潢公司,暫解燃眉之急。終於房東的臉色不再「青筍筍」,在斷電和斷水之間,我決定我比較需要水。然後我和傑生吃了一餐有魚有肉的晚飯,接著到一家才藝班教七至十歲的小朋友畫畫。
傑生說我墮落,那是我第一次無言以對。
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辦法堅定地選擇信仰。
神愛世人,可是神職人員也是要吃飯的。如果你的人生歷練夠豐富,你會發現世界上很多道理,其實都有共通處。
就這麼樣過了一年多,我一邊在才藝班上課,一邊趁著空檔繼續著對藝術的理想,等待能夠賞識千里馬的伯樂出現,花一筆鉅額包裝費,將我拱上藝術舞台。
我當然不會期盼光是有才華就能夠成為「名」畫家。君不見,多少「有才華」的畫家是在死後經過人為炒作才紅起來的?商業社會裡要成功除了條件要好以外,包裝和宣傳總是無可避免。
我承認我和傑生兩人之中,我是比較市儈的那一個。也之所以我才會選擇教小孩子畫畫,賺取生活費。
然而生活還是很吃緊,在朋友的建議下,我利用週末和假日的時間到淡水擺攤賺外快。這種錢是黑錢,沒有紀錄不用繳稅。
有別於傳統的肖像畫,我選擇了似顏繪。
Why?
因為只要十五分鐘就可以完成一件。
時間就是金錢,就是這麼簡單。
等待顧客上門的同時,我的視線在街上各個角落移動著。
天氣稍冷了些,今年冬裝又流行暗色大衣,一眼望去,街上一縷一縷都是穿著黑衣的幽魂。
我試著把視線固定在他們的臉上。
遠處走來一對男女,穿著黑衣長靴。男人額上有幾條不明顯的抬頭紋,顯示他常常皺眉。他的輪廓線條剛硬,像是個不容易妥協的人。女人以化妝品修飾得姣好的臉孔則滿臉不悅。
這叫冷戰。
我想。
他們快步走過我面前,此時右前方走來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婦人。小孩子坐在車裡,胖胖的小手不斷地伸出車外。婦人不時停下腳步,低下頭與孩子嘀嘀咕咕。
這叫期待。
我多事地為之定義。
轉角的咖啡館的門被拉開,兩個看起來十七、八歲模樣的女孩相偕走了進去。笑語聲伴隨著咖啡豆香隨風飄了過來。
這叫青春。
我微微笑。想起很年輕的時候與三、兩好友的午茶之約。
老三輪車載著拾荒老人緩緩地駛過對街馬路。
這叫歲月。
我輕輕歎息。
一群少年少女喧嘩著走了過來,人人手裡拿著一杯五百C.C.的珍珠奶茶。其中一個穿著眉環和打了六個耳洞的小女生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嗨,我要畫畫。」
哈,這叫作恭喜發財!
我點點頭,拿起鉛筆,開始在紙板上打著底稿。
小女生長著一張極清秀的臉,卻化著非常濃的妝。她有一雙鹿般的眼睛,長睫,小巧的嘴,挺直的鼻粱以及打了許多洞的耳朵。脖子上圈著銅製的項圈,身上到處披掛著各式各樣的銀圈。
在打底稿的時候,她不斷轉頭和同伴說話。偶爾回過頭來,便好奇地眨著眼睛,伸長脖子想要看進度。
我笑著退後一步,用毛筆勾勒,最後再用麥克筆和色鉛筆上色。
十五分鐘後,作品完成。
我把小女生的似顏繪翻給她看。
她的同伴們都湊了過來,然後驚呼聲此起彼落。
「So Cute!」
「卡哇伊!」
「好可愛喔!」
「滿意嗎?」我試探地問。如果她不滿意,我會再重畫一張?
小女生抱著她的畫直點頭。然後從皮包裡掏出五百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這群少年並沒有馬上離開。他們看了同伴的畫後,決定每個人都要畫一張。
於是還沒輪到或是已經拿到自己的似顏繪的人就到一旁的咖啡館去等候,一個小時後,我又交出四張畫,為荷包賺進了豐厚的所得。
如果每天的生意都能這麼興隆,那麼我也就不必再擔心吃飯的問題。
只可惜像這麼好運的日子並不多見,即便是觀光區,也不是每天都有大量遊客。而平時居住在這地區的老輩居民對這種流行並不敏銳。
這是很奇怪的現象。但是我沒時間細想。
賺錢比較重要。
我就這樣忙過了中午,想到要吃飯時,都已經兩點多了。
天氣愈來愈冷,陽光拉抬不了多少降低的溫度。
到附近的自助餐店包了一個飯盒後,怕攤位沒人看著,又匆匆回到冷風中。
冷天比熱天好。
北台灣夏天的酷熱令人難以忍受,冬天雖冷,但吹風還是比曬太陽好。
感冒和皮膚癌的選擇?
沒空自憐,吃完幾口飯又有顧客上門。
接著這個下午,我又畫了三張畫,在畫最後一張時,感覺光線似乎不大夠了,抬起頭來,才發現陽光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裡,天邊飄過來一層厚厚的雲。
看起來像要下雨。
冬天天色又暗得快。
這張畫完就收攤,我心想。
結果才剛剛收起攤子,雨就滴下來了。
冬天的雨,冰冰冷冷,顯得不近人情。
還好頭頂上有騎樓擋著,不至於淋濕。但一開始下雨,天氣感覺就更冷了些。
我站在騎樓下看著雨一盆一盆地落,想著傑生會不會想到我沒帶傘?會不會擔心我被雨淋濕?如果晚回家了,會不會擔心我被什麼事給耽擱了?
等了許久,雨勢一直沒有緩和的趨勢。
這大概就叫作天有不測風雲。
沒辦法。
看來還是得冒雨回家。
我背起擱在一旁,用繩索捆好的畫架和折疊凳子。
冒著雨衝進對街的騎樓中。
回到家的時候,全身被雨淋得冰冷冷。
我脫了鞋滴著水,走進沒有開燈的屋裡。
「阿生?怎麼沒開燈?吃過飯沒有?」眼睛一時還無法適應黑暗,摸索著找到電燈開關,燈一亮,才發現屋裡空無一人。
沒有人在等著我。
小公寓裡有一股窒死人的孤寂。
我渾身哆嗦,覺得全身的力氣突然間都隨著體溫一起流出體內。
冷。
轉身走進浴室裡,放了水,只脫去了外套和毛衣,牛仔褲和內衣還穿在身上,卻已經沒有力氣再褪除。
坐在熱得足以燙去一層皮膚的熱水裡,被騰騰蒸汽籠罩住。
有好一陣子,除了感覺冰冷的四肢漸漸暖和起來以外,我別無感覺,也無法思考。
* * *
夜,很深很深的時候。
帶著酒味的氣息呼向我的臉,沉沉的重量壓在我身上。
手的觸感卻是細緻的。
這是一雙畫家的手,探進長袖運動服裡,撫著我的胸。
我渾身顫抖,清醒過來。或者我從未入睡?
「你喝酒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不斷地摸著我,把我壓在他身下,不讓我動。
我試著伸出手臂,想要摸摸他的臉,他卻避開,按住我,一隻手探向我鬆緊帶的褲頭。
一股恐懼毫無預警地襲向我。
「不要。」我說。
他沒有停,手繼續往下。
我哽咽起來。「阿生,不要。」
黑暗中,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視著我。「跟丈夫上床不是妻子的義務嗎?」
推著他,「你喝了酒……」看起來很醉。
他聲音粗嗄:「嫌髒?」
「不是。」
他瞇起眼睛,雙手繼續在我身上揉捏。
我試著閉起眼睛,試著把以前我愛的那個男人跟現在這個壓在身上的醉漢重疊起來。
然而當他的嘴封住我的唇時,一股廉價的酒氣讓我忍不住乾嘔起來。
他還沒來得及鬆開我,我已經吐了。
胃袋裡沒有食物,只是乾嘔。
但是他的臉色已經鐵青得無比難看。
「你吐,我令你想要嘔吐!」他吼出聲。
不是、不是的。胃部在翻攪,我試著想要開口,卻又嘔出一口膽汁。
一個拳頭擦過我臉頰擊向床頭的玻璃燈,巨大的碎裂聲令我驚喘一聲,瞪大著雙眼看著玻璃碎片在他手上造成的傷害。
他的手!那麼重要的一雙手。
「你這是做什麼?」我急忙下床到處找急救箱,最後從浴室裡擰了一條熱毛巾出來,但房間裡哪還有人影。
他又不見了。
大門洞開著,我光著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覺得心也跟著涼了一截。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們的婚姻出了這麼嚴重的問題?
* * *
我二十一歲結婚,至今已過了三年。
傑生和我原來是同一所美術學校的學生,我們一起專攻西洋油畫。由於他是服完兵役後才入學的,所以他雖然跟我同班,卻長我兩歲。
他個性開朗,很隨和,唯獨對藝術很有自己的看法。他是教授的得意門生,當時我們每個人都認為這個高材生未來的發展會勝過班上每一個人。
在同學當中,比較沒有才華的都轉進了各個行業。
有的進了校園當美術老師,有的則轉進廣告業裡,有的則轉入藝廊經營。
幾乎在畢業前夕,每個人都決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
我們一進大學就認識了,卻是在畢業前兩年才開始交往。
畢業前夕,他問我想不想一起住。
我很愛他。想說既然要住在一起,那不如結婚吧。
所以我們結婚了。
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還很順利。我們合租了一層公寓,共用一個畫室和房間,一起畫畫,也一起編織著未來的夢想。
傑生天生有畢卡索的才華,每個看過他的畫的人都這樣說。
大家都以為他很快就能夠成為畫壇上的黑馬,打進國際收藏家的市場。
很快地,我們合辦了一次畫展。
反應很好,我們起先以為就此就要走運了,誰知那一次成功的畫展卻成為絕響,傑生和我也沒有被拱進藝壇裡,就此成為眾所矚目的新秀畫家。
那一、兩年,畫壇上其實不乏成功打出知名度的畫家,卻多是放洋回來的,頂著國外美術學院的光環和雄厚的包裝資金,他們掌握了大多數的機會。
我跟傑生互相安慰說:「沒關係,會再有機會的。」
但是那個機會卻一直沒有出現。
過了一年拮据的生活後,在房租的壓力下,我決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等藝廊把畫賣出去,不能等機會自己找上門。
兩個人當中,我是比較沒有可能成為知名畫家的那一個。
看過我畫的人都說我格局不夠。親密如傑生也對我的畫持有疑義。他覺得我畫的東西太無法定位,如果不是極之優秀,就是非常嗆俗。
干藝術的,最怕嗆俗。
所以根本也不需要考慮什麼,「我出去找工作。」我說。
然後傑生可以在家裡畫畫。
他必須要多畫一些,才能辦第二次畫展,爭取注目的機會。
傑生竭力反對,他說我墮落了。那不是我們第一次意見不同,卻是第一次吵得那麼厲害。
我們之間,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出問題。
但是那個時候我們沒有時間理會它。傑生鎮日關在畫室裡畫畫,被想要成功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而我則因為意識到生活的困難,一肩擔起家計,也幾乎不勝負荷。
愛情走進婚姻,就意味著生活裡將出現無法擺脫的現實。
當理想遇見柴米油鹽,就是藝術家與工匠之間無法平衡的抗爭。
我們都很累。
我覺得我們漸行漸遠。
尤其是當我愈試著瞭解他,他愈是封閉起心的時候。
他開始酗酒。
有一天,他會毀了自己。而那都是我的錯。
是我先背棄他。
他一定認為從我手裡拿取金錢是一件很可恥的事,儘管我總是安慰他,有一天當他成功時,他可以加倍對我好。我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但他仍然耿耿於懷。
我察覺到一種無可挽回的情勢正在發生,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避免悲劇。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當我把薪水交到他手中時,他臉上那受辱的表情。
他看著我,彷彿不曾愛過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將碎玻璃用報紙包好以後,我無法入睡。
畫室裡,畫架上猶架著一張只完成一半的畫。
這是一張人物畫,畫裡人是我的丈夫。
畫布都蒙上了灰塵,而我在柴米油鹽裡將時間都用來換取金錢。
我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再碰過這幅畫了。
我畫不出來。
也許傑生說的對,當我用時間去換取金錢時,藝術的心將會遠離我。
傑生恨我的背棄。
畫布裡,一雙沒有瞳孔的眼,彷彿在嘲笑著我們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