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我昏迷了兩天。
據說我被送進來時全身是血。
據說抱我來急診的那個男人全身都沾滿了我的血。
據說急診的醫生以為發生了一件兇殺案。深夜的急診室,沸沸揚揚。
躺在病床上的幾天,我從別人口中聽到了許多「據說」的事。
唯一沒人告訴我,我卻明白,我失去了一個孕育在我體內的生命。
我太粗心,一直沒察覺到他的存在,直到我失去他……
一個來的不是時候的小生命。
撫著平坦的小腹,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空洞。而且有一種預感,我覺得這一生我可能都無法擺脫此時此刻這種空洞的感覺。
我甚至無心詢問為何穆特蘭會闖進我家裡,救了我。
我感到既空虛又孤單,沒有安全感。至於心碎,那是早已經歷過的事。
坐在床邊的穆特蘭苦惱地看著我。「我早該發現的……上回的傷,加上這一回,都不是第一次了吧?」
我從來也沒想到讓不相干的人知道這件事。我沒回答他。
「你要告他嗎?」
我搖搖頭。再怎麼樣,傑生是我丈夫,我不想法庭上見,那太傷感情了。
他俯身看我。「醫生幫你開了驗傷單。」
……我點了個頭。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以訴請離婚,而且法院裁決一定會通過。
我也知道無論如何我是再不能和傑生繼續下去了。沒有一個人曾經令我心寒至此。
「就這樣?」
見我不說話,他看起來似乎很想捉住我用力搖晃一番,但他知道只要他一碰我,我就會忍不住大聲尖叫。
我無法忍受任何男人的碰觸,即使是救了我的他也一樣。
我連男醫生的靠近都會無法自己地顫抖。
他又氣又急地抓著頭髮站起來,走向窗邊。如果不是醫院裡禁煙,我想他大概很想來一根。
突然他轉過頭來,告訴我說:「你會活下去吧?告訴我你會活下去吧?」
我靜靜地注視著他,許久才道:「活下去要做什麼呢?」沒有心的軀體若是活了下來會變成怎麼樣是我不敢想的事。
活下去要做什麼呢?
只見他先是瞪大眼,而後又瞇起眼。「你可以畫畫,記得嗎?蘇西,你還欠我一張畫。」
畫?我苦笑。
我還畫得出來嗎?
* * *
在醫院待了五晚,某個晚上,一個男人在我耳邊低泣。
原以為是個夢,但那哭泣聲卻又那麼真實。我認得那聲音,是傑生,但傑生應該不知道我住進了這家醫院。
又或許不是夢,我服了醫生開的安眠藥,眼皮很重,身體無法動彈。但我想確認,所以我跟恍惚的夢境掙扎著,要睜開眼睛。
然而當我滿身大汗地醒過來時,病房裡除了其他病床的病人和看護外,並沒有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熟睡中,不像有人進來打擾過。
時間是凌晨四點鐘。
我醒了過來就沒有再睡著。
外面的世界還很暗,任何在這麼暗的夜裡還清醒的人,都不會相信黎明很快就會到來。
我坐在病床上,紛擾的種種思緒又回來糾纏我,在我腦中打群架。
一種不知何去何從的情緒困擾住我。
我就這樣睜著眼直到天明,盡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病床傳來的呼吸中,默數著節拍。
直等到天亮。
看來在地球和太陽都在各自軌道上的一天,天,還是會亮的。
而「明天」的到來,也就意味著接踵而至的種種麻煩。
人生在世,似乎總有處理不完的困境。
* * *
穆特蘭說:「醫生說你可以出院了,你有什麼打算?」
這個男人這五天來總是盡量抽空過來探望我。照顧我照顧得理所當然,彷彿那是他應盡的一份責任。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若是以往的我會很願意多知道一些他的事,但是現在我沒有那種多餘的心思。
我把自己整個封閉起來,但我不能在他面前自閉,對一個救了我的人不可以如此。這是教養的遺害。我無法想像自己任性,尤其成年以後,我們被教導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也許先回去看看。」
我試著給他回應。幸好他話一向也下多,只說他認為應該要說的話,卻句句切中要害。
他帶了一套衣物來,好讓我換下醫院的病人服。此刻我身上穿著長袖羊毛衣,和一條牛仔褲,衣服並不非常合身。
「回去我會還你錢……醫藥費,還有這套衣服。」
「錢……」他只說了這麼個字,沒了下文,便轉了條路:「你……你自己要考慮清楚,儘管我很想代替你作決定——相信你也很清楚我在說什麼——但這是你的婚姻,你的人生,只有你自己才能決定。對你來說,我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但是,對我而言,我希望見到你……快樂,你明白嗎?」
我站在他面前看了他很久很久。
「除了我家人,你是唯一這麼關心我的人。」
我不再敢問他為什麼這麼關心一個陌生人?因為他的眼底,我看見了,那裡藏著一種無法被分析、探究的情緒。他壓抑得很深,不讓它釋放;而那也不是現在的我所能面對的。
我避開他的眼睛。
* * *
回到家中的時候,家裡還留著五天前那殘破的局面。
傑生不在家中。
我也必須承認我不能再在這裡住下去。因為若不是此刻有個人陪在我身邊,我根本沒有勇氣踏進這個家。我怕傑生,怕他帶來的傷害。
穆特蘭陪在我身後:「你有其它落腳的地方嗎?」
「有。」我那問小套房還沒退租,我可以回去那裡住。
「把東西收拾一下,我送你過去。」
我只拿了我的衣物。花了十五分鐘的時間便收拾好。
來到小套房的時候,他幫我提著行李,好讓我打開房門。
當門一打開時,我愣住了。
房裡一團亂。滿地都是衣服、紙張,抽屜的鎖被撬開,靠陽台的窗戶,玻璃破了一個大洞。
第一個閃入腦中的想法是:遭小偷了。
穆特蘭蹙起眉踏進狹小的空間。「看來這一帶治安不太好。」頓了頓,他回頭看我:「你……先生知道這個地方嗎?」
他意思是,這是傑主幹的好事?
「知道。」但不會是傑生吧,他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
「那麼你還是決定要住在這裡?萬一他來這裡找你……也許你該申請保護令。」
「不會的。」我拒絕那麼想。但是我能確定嗎?不行,我也不能肯定傑生還會不會打我。樂觀點想,「我想只是遭小偷了。」我撿起幾件衣服放在床上,然後清點放在屋裡的財物。
慘了,我的存摺不見了。
「我要報警處理。」他說。
我點點頭。然後我們待在房間裡,沒有再動其它東西,等警察來。
兩個小時後,警察來勘過了現場,登記了我遺失的物品,採了指紋,告訴我說:「這附近社區最近經常有人報案失竊,可能是慣竊,我們會全力調查,有消息會通知你們。」然後問我要聯絡電話,我還沒開口,穆特蘭已經留了他的電話,警察抄完便離去。
住在台灣遭過小偷的人大概都知道,報警是一回事,想要找回失竊財物又是一回事。而兩碼子事常常兜不在一起。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小心地與我保持一段距離。
我則懊惱地抱著頭,想鑽進地洞裡,不願意面對這一切。
「我不希望你一個人住在這裡。」
但我也沒有辦法回家。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從來沒有這麼無助過。
以前即使情況再壞,也還有傑生幫我,但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我只剩下我自己,對下一秒鐘的事一片茫然。
「蘇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有個想法。」
猛然我抬起頭來,反應過度地:「別說你要我跟你一起住!」否則,否則一個男人無端對女人好,背後裡還會為了什麼?
他愣了一下,竟然笑出聲。摸摸下巴,用一種很怪異的語調說:「感謝你這麼看得起我。」
我瞪大一雙防備的眼,聽出他話中的反諷。「我、我……」
「我有那個榮幸嗎?」這回就是純粹調侃了。
我耳根幡然炸紅,後悔剛剛的一時口快。
「蘇西,你很吸引人。」他說。「但是我那裡恐怕沒有空房間。I
我羞愧得想挖個洞鑽進去。
他帶我去朵夏的住處。
* * *
朵夏的住處離藍色月亮不遠,只隔幾條街。
那是一棟獨立的兩層樓透天,他按了門鈴,門打開的時候,一隻毛茸茸的生物衝了出來。速度快得看不出那是什麼,只看見一團長毛。
我嚇了一跳,但隨即想起那是朵夏的貓,咪寶。
穆特蘭瞥了我腳下一眼。「你怕貓嗎?」
咪寶的長毛搔得我的腳很癢,我搖搖頭,「不怕。」只是常常被它嚇一跳。
我抱起咪寶,但沒一會兒它又跳下我的臂彎,鑽來鑽去。
這是一隻好動的貓。精力旺盛。
朵夏蓬亂著一頭短髮從屋裡走出來。
「蘇西!」她看見我和穆特蘭,眼神放出光亮。「怎麼會來這裡?還跟我們穆老闆一起過來?」
「我……」
「嗯?」
「我聽他說你這裡有空房間,我想……想跟你租一間房住。」
「你要跟我一起住?好啊好啊,反正這麼大一間屋,但是……」朵夏臉上明顯寫著困惑,而後她看向穆特蘭,兩個人交換了一個我不瞭解的視線,當她再轉過來時,臉上大大的笑容已經取代了困惑。「你要住進來我很歡迎,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我問。
「我不要什麼租金,朋友之間還談錢,多市儈,起碼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只要你搬進來跟我作伴。」她說。
我遲疑地看向穆特蘭。只見他淺淺一笑:
「搬進來吧,這小妖精晚上一個人不敢睡覺。」
「才沒有呢。」朵夏立刻抗議。「我只是不敢起來上廁所而已。」說著還對我眨眨眼。
這是陽光吧。我想。
暖和的,整顆心都快融化了。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真情存在的,我似乎不應該太快放棄希望。
* * *
「蘇西……蘇西,醒醒……」
耳畔傳來清脆的嗓音,我睜開眼,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直到看見朵夏憂慮的瞼,才想起一切。
「你在哭呢。」
「是嗎?」我摸著臉頰,感覺到潮濕。「我作惡夢了。」
「很可怕的夢嗎?」
「不,是個很悲傷的夢。」
我想我一定是在夢裡哭出聲音來了,住在隔壁房間的朵夏才會聽到我在哭泣。
朵夏在床畔坐了下來。「是嗎?我也作過很悲傷的夢,我夢見我爸爸媽媽。你知道嗎?那真是會讓一個人覺得像要死掉一樣的難過。」
我沉默了許久。「還好只是夢,不會悲傷太久的。」
「嗯,老闆也這麼說……」她口中的老闆便是穆特蘭。「蘇西……」
「嗯?」
「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啊,可以呀。」我挪到床的左半邊,讓朵夏鑽進棉被裡,挨著我睡。
「好溫暖,我好喜歡有人睡在旁邊的感覺。」
她偎著我,很快地呼吸恢復均勻。
我不禁想起穆特蘭說她晚上不敢一個人睡的事。
是開玩笑呢,還是確有其事?如果是真的,那麼過去這麼多日子以來,這女孩是怎麼度過這許多黑暗的?
「他送我咪寶……」像是猜透了我的思想,朵夏喃喃了聲。「現在他把你借給我了,真好!蘇西,我真高興你可以過來和我一起住。」
我沒作聲。
「我要睡嘍。」
「嗯。」
朵夏睡了,我卻無法再合眼。
這是搬進來的第一晚,我住進朵夏臥室隔壁的房間。這屋子很大,上下兩層樓,空房很多。
我原本很納悶何以這麼大的房子只有一個少女一個人住。與朵夏熟稔以後,我才明白箇中原因。
這女孩是獨生女,父母親在幾年前出國登山時遇到雪崩罹難了,留下一大筆遺產和保險理賠金。成為這麼一大筆財產的繼承人,幸好她沒有什麼親戚,否則大概會被那些人生吞活剝了吧。
看來缺乏跟擁有各自有各自的麻煩。
我總是擔心錢不夠用。
唯一的差別是,我早已成年,必須想辦法解決問題;但朵夏如此年輕,這個世界對她來說還太難以負荷。
* * *
朵夏其實不算藍色月亮的正式眼務生,她還太年輕,穆特蘭只讓她在課餘時間到酒館裡消磨。通常也不讓她待到超過半夜十二點。
不過——
「老闆今晚不會來。」下午的時候,她喜孜孜地說:「今天是酒館的Jazz之夜,有很棒的樂團會來表演,酒館裡也會有很多人哦。」
所以我們坐在藍月的高腳椅上,看著一民、維和小季忙來忙去,準備五點鐘開門營業。
酒館的營業時間從下午五點到凌晨三點。
平常不營業的時間,酒館也不寂寞。
他們這群人常常聚在酒館裡聚會。上回我到這裡取畫具時剛好就遇上朵夏蹺課的日子,所以得以看齊了所有傷心酒館裡的常駐人員。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來?」我好奇地問。
朵夏笑了笑。「維說他一大早就到高雄去了。」
「所以他交代我別讓你待太晚,最多十一點。」這時傑克從吧檯後冒出頭來。
朵夏一愣。「十一點?精采的才剛開始耶。」
「十二點。」傑克又說。
「兩點。」
「沒得商量,別討價還價。」
「我才剛剛考完試,輕鬆一下也不行嗎?」
傑克笑了。「未成年的人最好安份點,丫頭,萬一警察來臨檢,你要害死老闆啊。」
朵夏沒話說了。「好吧,就十二點。」其實已經違法了。
我看著傑克俐落地擺著酒杯,便問:「需不需要幫忙?」
傑克抬起頭看著我。「不用,你坐著喝酒。」說著,調出一杯淡綠色的「哈瓦那之光」給我。
我就著杯口喝了一口。「好好喝,裡面有些什麼?」
「猜猜看。」
我再喝了一口。舌尖品嚐到柳橙的味道以及鳳梨和香瓜的混和甜味。
「應該有柳橙汁、鳳梨汁、香瓜汁和一點椰子酒。」杯底冒著氣泡,唔,「還有蘇打水。」
傑克露出驚奇的眼神看著我。「我怕你不能喝酒,所以酒放得比較少,你倒全說對了。」
「我還是學生的時候參加過一學期的品酒社。」後來因為忙著準備畢業展覽,沒時間,也就不了了之。
「那你一定是個很有天份的品酒師。」傑克笑著。「有沒有興趣跟我學學調酒?」
「我——」
「呴,傑克你這偏心的傢伙。」一民突然湊了過來。「我跟你求了那麼久,要你教我幾招,結果你只會指使我洗杯子,現在蘇西才說幾句話,你就要收她當徒弟啦。」
小季捧著一疊盤子走過來:「別忘了上回你耍起花式調酒,結果摔破多少瓶高檔威士忌。」
「那是意外、意外。」一民申辯。
維潑了盆冰水過來:「那上上回伏特加事件又怎麼說?別說人家沒給過你機會。」
真是涼颼颼。一民紅了臉:「那是、那是……」
朵夏咬起手指。「那些酒剛好抵你一個月薪水,可是老闆都不忍心扣,他說你還要繳房租。」
冤有頭、債有主。傑克總結道:「所以嘍,我收徒弟是要看資質的。」
「嗚嗚嗚,抗議啦,我要抗議。」一民嚷道。
「抗議無效!」眾人旗幟一致對敵。
「呵,呵哈哈。」忍不住地,我笑了出來,但這實在沒禮貌——發現所有人都瞪著我看時,我連忙搗起嘴。「唔,對不起,因為實在是……」太好笑了,這群人,好寶。
「不用道歉啊。」朵夏說:「老闆說你很久沒笑過了,這樣很不健康哦。」
我放開搗住嘴的手。「他說我很久沒笑?」他怎麼會知道?他常常注意我嗎?
朵夏轉頭看看眾人,又轉回來看我、「蘇西,你會不會離婚?」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笑意逸去,陰影籠上心頭。
應該已經痊癒的傷在我身上隱隱作痛著。
原來,我並沒有逃離開太遠。不管我再怎麼不願意面對,終究我還是得回頭來,到最初的地方尋找答案。
見我沉默,似乎有人說了這麼一句:「笨喔,你提這個做什麼?」
而朵夏似乎也回了一句:「總要有人說啊,不然……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回過神,看著他們。
朵夏突然噤聲了。
一民?他也不說話。
維?小季?傑克?
什麼怎麼辦?
他們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每個人似乎都成了一尊化石。不動如山。
酒館裡唯一還活動著的,似乎就只剩下咪寶這只挪威森林貓。只見它一會兒衝刺,一會兒緩緩漫步,悠閒的姿態似在嘲弄這紛擾的人間世。
「噯。」傑克突然醒了過來。「夥計們,開門營業了。」
* * *
存摺裡為數不多的存款被盜領一空。
手邊只餘少許現金和一張空白的離婚協議書。
理智提醒我不能放任現況繼續下去。
我試著重拾畫筆,但對著空白的畫布畫了幾筆後卻又無力地放下。
我沒有熱情。
昔日那股對於繪畫的熱情似乎消失了,我覺得我的整個靈魂像被抽乾。
幾日反覆思考下來——其實也不算「思考」,大多時候我只是在發呆。
我知道我應該要下定決心,但那很困難。我的心底仍有一部份是放不下傑生的。
我瞪著手上的戒指,猶豫了許久,才將戒指拿了下來,謹慎地收進抽屜裡。
朵夏念專科學校,一早已經出門。
我待在空蕩蕩的屋裡和一隻貓作伴。
偌大的屋子從外頭透進幾絲日光。咪寶蹲坐在我身邊,在光與影之間有鬼魂在飄蕩。
我知道咪寶也看到了,它金綠色的眼睛追逐著光影間的縫隙。
這屋子裡有鬼魂。
正如我心底也存在鬼魂一樣。
這麼靜的一個地方令我不安,我決定出門,咪寶跟隨在我身後。
這是一隻會認人的貓,不介意親近它主人的朋友。
藍色月亮下午五點營業,結果養出一群夜貓,我四點鐘到酒館去,如往常一樣已經有人在裡頭忙。
開了門,不意外地又看見一民這幾個人。
「嗨。」互相打了聲招呼,我熟稔地來到吧檯後,不意沒看見傑克,反而看見穆特蘭。
他坐在椅子上,腿上架著一組薩克靳風,正在保養。
「嗨。」他抬頭看我一眼。
「嗨。」
我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面,傑克說他以前常常會到酒館來,但最近卻不那麼辛勤了。反而是我經常沒事就晃到這邊來,跟傑克學學調酒技術,變成這裡的常客。
「傑克跟我提過了。」他說。
「可以嗎?」我問。
「你確定你真的想在這裡工作嗎?」
「……」
「蘇西?」
「我畫不出來。」
他放下手中的絨布。「我是問,你真的想工作?在這裡?」
我點點頭。「我喜歡藍色月亮。」
他沉默了會兒,點頭說:「那好吧,你來幫傑克的忙。」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令我感覺窩心。「謝謝你。」
「嗯。」
我睜大眼很認真地說:「我會努力學的。」
「那很好。」
他語氣平淡,令我安了心。
如果我曾經誤以為他……那麼我是誤會了,他並沒有向我索求我付不出來的東西,例如靈魂——我沒有靈魂。或者是感情。
感情這種事正是此刻的我不想碰觸的。太傷人。
「我調杯酒讓你嘗嘗看。」
「好。」
我翻出一瓶伏特加,倒出一盎司左右的份量加上1/2盎司加利安洛茴香香甜酒和四盎司的柳橙汁,小心翼翼估算份量,攪勻後倒進一隻高球杯裡,最後在杯緣加上柳橙片和紅櫻桃作裝飾。
他已經收起薩克斯風,修長的身體坐在高腳椅上,雙手交疊在膝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專業的品酒師,等著替學生審核成績。
當然了,藍月的主人當然懂得品酒。
我捧著酒杯遞給他。「呃……我技術還不是很純熟。」
「沒關係。」他舉著酒杯仔細地看。「哈維撞牆?」
我點點頭。「嗯。」我才學了幾種花式調法,這是其中之一。
「好像比較適合女孩子暍,」他淺淺啜了一口。「有點甜。」
「啊……是嗎?『
「我比較怕甜,你自己喝看看,女孩子應該會喜歡。」說奢,把酒杯遞給了我。
我伸手接過,喝了一小口。「還可以。」我說。但不知我的「還可以」在他的評價裡是什麼等級?
我惶惶地看著他,擔心評價不高。他給我打幾分?
但他並沒有評價,只說:「下次幫我調杯KICK,那是我最喜歡的酒。」
所以,這是表示……「你很難捉摸。」
他笑了笑。「誰不是如此?」
我被他的笑容迷住。有那麼一瞬間,他給我的感覺像一片廣大的森林,充滿了神秘感。
「蘇西,老闆怎麼說?」一民一夥人湊了過來。
「他說『好』。」我告訴他。
「就這樣?」一民又問。
穆特蘭笑著重申:「我說:『那好吧,你來幫傑克的忙。』」
「啊呀呀!」一民立即道:「蘇西,我們來交換。」
我洗杯子他調酒?也是可以啦。
維擠開一民。「不必理他。」
小季則納悶地說:「怪了,傑克怎麼還沒到?快營業了耶。」
說人人到,推開門走進來的不是傑克又是誰。「來了來了,再不來耳朵要癢死了。」語調雖然輕鬆,不過他的眼神卻不是那麼回事。
兩個高大的身影跟在傑克身後進來。
傑克在眾人中找到我,又看向穆特蘭。他眼色憂慮地說:「蘇西,警察找你。」
兩個警察神情嚴肅地走了過來,其中頭髮已經灰白的那位隔著吧檯看著我說:「蘇小姐,我們有事情要通知你。」
警察的神情、語調所帶來的不安,令我前一刻彷彿還在溫暖的南太平洋小島上,下一刻便墜入冰冷的北極世界。
「什麼事?」
灰髮警察直視我。「韓傑生昨天晚上被一群身份不明的酒客群毆,腦部受創,情況很不樂觀,我們需要你到醫院確認他的身份。」
一切就像電影中的慢動作鏡頭一樣。握在手裡的杯子突然間滑落,鏘地一聲摔破在地上,黃澄澄的哈維撞牆潑了出來,而我的視線沒離開過警察一眼。
「在哪一家醫院?」
灰髮警察說:「我們送你過去,同時也要請你幫忙過濾一下可能的兇嫌名單,毆打他的那群人現在還沒落網。」
我不知道我怎麼有辦法保持鎮定。「我知道了,我跟你們去。」
匆匆地,我繞過吧檯。
穆特蘭捉住我的手,我回過頭,看見他眼神裡的憂慮。
「我陪你去。」
我搖搖頭,掙開。「我自己去。」
我茫然地跟著警察離開藍月,無暇去感覺身後眾人關切的目光。
啊!我想尖叫。
* * *
許多年以後,我仍然無法忘記那一天的夢魘。
傑生全身是傷的躺在白色病床上,正如當時我無助地被送進急診室的情況一樣。差別只在於,他或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他腦部嚴重受創,醫生宣佈他成了植物人,甦醒的機會微乎其微。
不該是這樣的。
我早已經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未來,可是不該連我們各自的未來都被剝奪呀。
傑生,傑生……過去我們有那麼多夢想……是你說你要成為一個成功畫家的呀,多少年來我的夢想寄托在你的夢想上。
我緊握住他的手。「求求你,醒過來……」
白色病房裡,回應我的只有氧氣幫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