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完顏烈率先出聲,闇黑眼眸毫不放鬆地緊盯著她,嘴角浮漾著笑意,「無論如何,我終於找回了你。」
「不!是我來找你。倘若可以,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她的聲音淡冷無情。
他神色一黯,「至少,我們已相見,我一直在找你,我--」
她冷冷地打斷他,「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今日會出現,只是想將我們糾纏十多年的孽緣解決,如此而已。」
完顏烈沉下臉,目光灼灼,「既然說什麼都沒用,那我只能以行動來表明我對你的愛,我會留下你,而你會再次愛上我。」
鳳眸轉為森寒,「我早已說了,你留不住我,我也不會再愛上你。」
她漠然的神態教他心中一痛,忍不住長歎:「緋兒,我們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修羅放聲大笑,眼中卻無絲毫笑意,只有嘲弄。「你何不想想是誰讓我們走到今日這一步?」瞪著他,她目光充滿憎恨,「是你!完顏烈,今日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若非你的野心,我不會走,大嫂也不會死!今日這結果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我知道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不好,可是,緋兒,我愛你啊!我承認,那時我的做法是不妥當,可那全是因為我太愛你了啊!」他沉痛地懺侮著,「緋兒,一切都過去了,如今我絕不會再欺騙你,你相信我,現在我的身份地位不同以往,可以給你全天下,再也沒人可以分開我們。」
修羅搖搖頭,「我不愛你,這樣的你……不值得我付出真心;更何況……鬼門修羅冷漠無情,何來愛人之心?你的緋兒早已死了,在你背叛她的當下,她就已經死了……」她臉上的笑變得飄忽,像是立誓又像是詛咒般的喃語著,「我是鬼門修羅,最冷漠、最無情的修羅……我是修羅……」
完顏烈一震,內心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懼。她的人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卻覺得她比任何時刻都離得更遠。
他一直堅信自己會找回她,兩人可以像過去那般恩愛,可如今望著她幽緲且難以捉摸的神情,他的心開始恐慌不安。他……真能留住她嗎?
「我要走了,你不用攔我,因為我們之間的事尚未解決,所以,我一定會再回來找你。」她得先去找左紅英,確定他們安然無恙。
完顏烈癡癡地望著她,語氣渴求,「你一定會再來?」
她微一點頭算是回答,「我倆的事已拖了太久,總得做個解決,所以,你別再將其它人牽扯進來。」
他點點頭,目光近乎瘋狂。「只要你回到我身邊,其它人我都不在乎。不過,你也應當明白,假若你沒回來,不只風麒和左紅英,我會將宥虎國和龍國一併毀去!」
「你還是不明白……」修羅緩緩搖頭,鳳眸中似是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全化為一聲無奈輕歎。
他仍是不懂……或許他這一生都不會懂,她的感情、她的心,不是他以威脅的方式就可以喚回的。
完顏烈心中一動,正想問清楚她話中的含義,卻見她身形一晃,轉瞬間已出了正殿,消失在深濃夜色之中。
怔怔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他目光悵然。
她變了好多。以前的她仿如火焰,和一般嬌柔纖弱的龍國女子不同,她有著狂野、不受任何人束縛的坦率性格;可是現在的她,卻變得冷如冰、沉如夜。是他的背叛改變了她,還是因為她入了神秘的鬼門的緣故?
他頹然坐倒在皇座上,神色疲倦。
十多年了,他終究將她給引了出來,可她的心呢?他真能找回她的心嗎?
不!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刻,只要她還願意見他,他就有機會。
重振精神,他起身步出殿外,不再有絲毫遲疑,薄唇勾起一抹篤定。
他知道她會去何處,她一定是去找左紅英,儘管她變得再多,卻仍是放不下左家的親人。
這十多年來,他將風麒送入左家,讓他和左紅英培養出感情,又將兩人留在宥虎國,這一切並不是為了要得到左家,而是想逼出她。
果然如他所料想,她出現了。
她仍是有情啊!而他會讓她的情,如當年般全放在他身上,她的眼中、心中,只能有他。
一出虎宮,修羅便直接往悅來樓而去。她輕巧地躍牆而入,憑著靈敏的耳目,她聽見兩人的對話聲。
循著聲音,她站在房外開口道:「打擾了。」
打開房門迎接她的是一臉坦然的完顏風麒。
「緋璃姑姑。」左紅英的聲音充滿驚訝。
她也不多話,直接進入房中。
「緋璃姑姑,爹爹一直很想你。」左紅英懇求地道,「你回去看看他吧!」
「我沒有資格見他。」她雙手緊握,眼中充滿無法言喻的痛苦,語氣也微微顫抖,「你娘親的死是我所造成……」
心中的傷口再度被撕開,痛楚比當年更強烈。經過了那麼多年,傷口始終未曾癒合,不時隱隱作痛。她很清楚,她的痛來自於她的罪,罪無法彌補,痛也永遠不會消失。
「不,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左紅英咬著唇,眸中浮漾一層水氣。「只能說造化弄人。」
修羅轉過身,拂袖欲走。「你自己保重,我得走了。」
走吧!離開這裡,她該去的地方是鬼門,那是所有不該存於世間的人所居之地。可是,在回鬼門之前,必須先把完顏烈的事處理妥當,她不能再拖累他人。
「緋璃姑姑!」左紅英急忙喚住她,再次柔聲央求道:「你回左家吧!爹爹從沒怪過你,他一直很想你,他見著你會很開心的。」
修羅搖搖頭,衣袖輕翻,身形一動,推門而出,身影瞬間融在黑夜中。她的聲音淡緲地從遠方飄來,微弱而不真實,「左緋璃已經死了,我是鬼門的修羅,我屬於鬼門,左家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你們自己保重。」
其實,她也知道向來疼自己的大哥絕不會怪她,可那卻令她更加自責。大哥和大嫂是那麼好的人,卻為了她,讓大哥痛失愛妻,讓紅英失去娘親。
她真正無法原諒的是她自己,她恨自己,好恨!
冷冷夜風在耳畔呼嘯,深濃夜色籠罩她全身,她眼中的悲傷卻比黑夜更加暗沉。黑夜之後,會有白日帶來光明,可她眼中的悲傷卻不會有消失的一天。
修羅輕輕笑了,淒美、哀絕。
她是鬼門修羅,見不得光的鬼,永遠存於黑夜中的鬼,永遠伴隨著悲傷死亡的鬼。可現下她又回到了人世,再次接觸了過往,白日的光明會再次降臨到她身上嗎?或者,等待她的只有永恆的黑暗?
眼前已是虎宮,那裡,會有她要的答案嗎?
虎皇寢宮
完顏烈慵懶地半躺在軟榻上,衣襟微敞,露出古銅色的精壯胸膛。榻上散置著幾個空了的酒罈,榻下則有十來壇尚未開封。
從他身上的濃濃酒氣,不難想像那些空壇中的酒到了何處。
不過,雖是渾身酒氣,他眼神仍銳利如昔,未顯絲毫醉意。
他已一人獨飲大半夜了,不知是為了慶祝和她的重逢,還是為了驅走內心騷動多時的不安。
果真矛盾哪,若是不曾失去,又何來重逢的狂喜?但重逢之後,卻又忍不住擔心會再度失去她。
「一人獨飲,好大的興致。」伴隨著冷冷話語,神色漠然的修羅自門外悄然走人。
「陪我喝一杯。」完顏烈又倒了一杯酒,手指輕彈,酒杯平穩地向她飛去。「就當是為我們的重逢慶賀。」
長袖輕翻,她以內勁將那杯酒推送回去,滴酒末灑地落在軟榻上。「我可不是來喝酒,而是來和你談條件的。更何況,你我重逢,壓根兒就不值得慶祝。」
他不以為意地勾唇一笑,拿起那杯酒一飲而盡,杯上沾染了她袖上的馨香,教他心頭一蕩。
「你是指你重回我身邊的條件?」眼中閃爍著一簇火焰。
她面無表情,鳳眸掠過詭譎幽光。「只要你能做到我提出的三件事,那麼我便會留在你身邊。」
經過這些年在鬼門的歷練,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衝動地不顧一切的傻子,她早已有了周全的計劃。
完顏烈突地起身,屋中燭火只不過輕輕一閃,他人已到她身旁。
他本想伸手擁她入懷,但瞧見她的目光比冰更寒冷,他只得忍下心中的衝動。「不,我不只要你留在我身邊,還要你愛我。假如你能愛我,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愛?」她動也不動,只是高深莫測地回凝著他。「那我就不能保證了。而且,你可別答應得太快,最好先仔細考慮考慮,你難道不怕做不到我所提出的條件?」
完顏烈銳利地望進她眼底,不放過任何一絲情緒。
她為何看來如此悲傷?可能連她都沒發現自己眼中那一閃而逝的苦楚,但他注意到了。倘若她的痛苦來自於他,那麼他願意毫無怨言地承受,可是她眼中那淒恨之色,卻像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自責。
他明白她的心情,知道這些年來她不只恨他,也會恨她自己。
他忍不住心疼,卻又無可奈何,在她仍然抗拒他的此時,他什麼也無法做,只能煩悶地大步走回榻旁,頹然坐下。「除了我的命,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甚至是我的皇位,只要你想要,我就給你。」
她神色淡冷,仍是不為所動。「不,我對你的皇位毫無興趣,至於你的命,我更沒興趣,與其殺了你,不如留著你的命做些好事。」
完顏烈挑挑眉。「那你要我做什麼?」
「首先,我想你應該也知道我想要什麼,我要你放了紅英和完顏風麒,讓他們過他們想過的生活。」
他一口答應,「可以,這個簡單,只要我昭告天下,太子完顏風麒染了急病身亡,改立他人為太子便成了。第二件事呢?」
修羅眼中未顯露出半分喜色,像是早已料到他會如此回答。不過,她要的可不只是他口頭上的應允,而是實際的行動。「你不用著急,一件一件慢慢來,你嘴上說得容易,我可要等看到實際行動後再說。」
眼中閃著算計,他趁勢提出要求,「好,你留在宮中,我會讓你親眼目睹我為你所做的一切。」
她斷然拒絕,「不用,不管我身在何方,只要我想,就有辦法知道你的一舉一動。」
他蓄意激她,「你可是害怕留在我身旁?」
修羅冷眼睨著他,譏嘲道:「我什麼都不害怕,只是厭惡這裡。你該知道我為什麼厭惡這兒的,不是嗎?」
完顏烈喉頭泛苦,昂藏身子一震,艱澀地問:「也厭惡我?」
她明明看出了他的痛苦,卻毫不留情地吐出殘酷的言語,「不,我是憎恨你。」
「是嗎?」他黯然長歎,有著說不盡的落寞。
果然,當年的事傷她至深,他雖早有體認,但聽她親口說出,仍忍不住一陣揪心,但只要能減輕她這些年來的傷痛,他願意承受。
聽聞他那聲長歎,修羅的表情在燭光映照下陰晴不定,「等你完成我說的第一件事,我自會來找你,到那時我會再告訴你下一件事要做什麼。」不再多留,她轉身欲走。
完顏烈急忙喚住她,「等等!」
她停下腳步,回眸冷睨著他,眼神滿是警戒。
「再多留一會兒。」他深深望著她,幾近哀求地朝她伸出手。「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只要讓我碰觸你一下就好,我想握握你的手,好讓我可以確切感覺到你的存在,好嗎?」
修羅怔怔地凝視著他,在這一刻,時光彷彿又回到從前,兩人仍是癡心相愛的情人,一切的背叛傷害不曾存在過。
漫長的歲月,並未讓兩人的情感轉淡,反而更加濃烈,深深刻印在兩人心中,怎麼也消磨不去。
她看著他愈走愈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呼息吹拂在臉上,溫熱而粗重。她知道自己應該退開,不該如當年那般陷下去,可是……
啪的一聲輕響,桌上的燭芯突然爆開,那聲音雖然細微,卻徹底震醒了修羅的神志。
她猛地回神,在完顏烈的手即將碰觸到她之前狼狽閃開,鳳眼中顯露出一絲惱怒。那怒意不是對他而來,而是針對她自己,那懦弱的自己!
完顏烈苦笑著收回手,眼色黯然。
「你沒有資格碰觸我……」她聲音有些顫抖,分不清是因為怒氣還是懼意。「就算你碰到了我,我依然只是幻影,一個早該消失的幻影……鬼門之鬼,本就不該存在於這人世間。」
話語方落,她人已竄至外頭。
完顏烈追了出去,握緊雙拳,放聲大喊,「就算你是鬼,我也會追至黃泉,將你帶回人世間!」
修羅在夜色中全力施展輕功狂奔,她的神色驚惶失措,眼中充滿慌亂。就在剛剛那一瞬間,她的心變得無比的脆弱,幾乎就要伸出子去,主動握住他的。
她仍清楚記得方才心中的悸動,那麼鮮明、那麼強烈,她的心跳得愈來愈快,腳步也愈來愈沉重。
終於,她來到虎京外的無人荒野,猛地停下腳步,仰天嘶吼,嗓音因激動而沙啞,「不!我絕對不再犯下和過往相同的錯誤!我已不再是左緋璃,我是修羅!鬼門修羅!最無情、最冷漠的鬼門修羅!」
她,絕不能再愛他!
京城 左府
完顏烈果然依照約定,頒旨宣告太子完顏風麒因急病身亡。
這天,是左紅英與完顏風麒成親的日子,修羅忍不住偷偷潛入左家,藏身於暗處觀看,望見鬢髮皆已染上霜白的左四書,她秀眉微蹙,鳳眸閃著淚光。
大哥……老了好多,這些年來,他必定一直在思念大嫂吧!
她輕輕歎氣,正欲離開,卻突地聽見一陣熟悉的輕笑。
「你既然來了,為何不去見你大哥?」說話的正是笑容滿面的柳青娘,她特意從江南趕來,為的便是參加左紅英的婚禮。
她搖頭,「不,我只是來瞧瞧而已,我得走了。」
柳青娘杏眸一轉,猜測道:「你準備上虎京去嗎?」
「我只是去做我該做的事。」淡淡瞄了柳青娘一眼,她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你該做的是進去向紅英道聲恭喜,還有,向你大哥報聲平安。」
她一震,咬唇不語,鳳眸滿是無奈。
見她這般神色,柳青娘不由得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必?紅英和完顏烈你都見了,為什麼還是不敢見你大哥呢?」
她終於出聲,卻是細不可聞,「我……不能見他……」
柳青娘一皺眉,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她阻止--
「你什麼都別說了,我要走了。還有,謝謝你的幫忙。」若不是有她相助,紅英和完顏風麒也不會有今日。
柳青娘挑眉笑道:「你和我客氣什麼。這些年來,你也幫了我不少,若非你暗中助我,我又怎能同鬼門那些囉唆的老頭子周旋至今?」
「嗯,希望你的計劃能成功。」修羅淡淡一笑。
柳青娘杏眸閃動著不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當年,我答應你父親保護你,現下你已能自立,我算是報完恩了,往後我將不再回鬼門。」修羅目光隱著堅定的決心。
沒給她多問的機會,她身形一動,瞬間消失在高牆之後。
「你……」柳青娘一驚,卻已是喚不回她。
在離開左府一段距離後,修羅停下腳步,轉身留戀不捨地望著那熟悉卻也陌生的左家宅院。
那裡,曾是她的家,如今,她只能遠遠望著它……
心中又是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她怔怔站著,癡癡望著。天際突地響起一陣轟然雷聲,大雨瞬間傾盆而下,淋濕了她全身。
直到唇中嘗到一絲鹹味,她才駭然驚覺自己竟然哭了。
她多久不曾哭過了?自從她被柳蒼峰救起,聽聞大嫂的死訊,痛哭一場之後,便似乎不曾再哭過。
不,不只是哭泣,她連歡笑都不曾有過,她遺忘了情緒,遺忘了過去,為的……是想忘記他……
大雨滂沱,從雨中望去,週遭皆是白茫茫一片,朦朧不清,彷彿世上的一切皆已消失在雨中,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