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組織台灣分部由副總裁石濟宇領導,主管辦公室位於大樓管制最嚴密的十七層,採用虹膜辨視系統,全天候都有保傘警衛駐守。
相較於財務主管的巴洛克風格、業務協理的東方禪味,副總裁辦公室沒有堆放任何華而不實的裝飾,空間寬敞,陳設極簡,純粹黑與白構築而成的世界,百分百的極簡美學。
巨大的辦公桌後,正坐著一名神色沉鬱的威儀男子,雖然他閉自養神,稍稍減去幾分迫人的霸氣,但他週身籠罩著一股難以忽視的王者之風,仍讓人自然而然地心生戒慎。
石濟宇眼睛閉著,腦袋卻沒有停止運轉。
最近景氣回升,餐廳宴會廳生意不錯,一位難求,旅館住房率表現相對遜色,只有六成左右。
他睜開眼睛,目光炯炯有神,彷彿能透視人心。
在報表上龍飛鳳舞地批示「待加強」,石濟宇決定下猛藥,如果住房率不能提升到八成,員工年終獎金打對折。
用錢威脅是提振績效最快的方法,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
他按下「列印鍵」,雷射印表機開始運轉,把再生紙吃進肚子,再吐出被密密麻麻數字填充的報表資料。
這時候,門被砰然打開,之後才傳來兩聲意思意思的輕敲,綺容玉貌的女子斜倚門扉,似笑非笑,神情透著魅惑的吸引力。
「美女?」
外頭的人都在幹什麼吃的?居然讓防客長驅直入,就算是自己人不便擋駕,也不該連通報一聲都沒有吧!
石濟宇濃眉雙皺。此風不可長,等會兒可得念一下失職的秘書。
「阿智正好不在位子上,所以我就自己進來了。」
汪紫妤聳肩說明,她可不希望外頭的八卦小男生因為這種理由被炒魷魚,這年頭男秘書很難找的。
她一向對嘴碎的男人沒好感,但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讓石濟宇找來滿腦子想釣金龜婿的女秘書,施聰智還是比較理想的人選。
石濟宇撐起雙手靠向椅背,也還她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美女,我拜託你的事情辦好了嗎?」
「好」意指美好的女子,汪紫妤得天獨厚的外貌,銥纖合度的身材,除了她,也沒別人配在名字中擁有這個字。
順手帶上門,汪紫妤捧著一疊卷宗影本緩步走到辦公桌前坐下。光是那厚度,就足以讓石濟宇頭皮發麻。
「這些是你要我影印的資料。」
「這麼多?有沒有搞錯?」
「時間不太夠,還有更多沒印。」
「不會吧?」
石濟宇濃眉緊緊皺著,打從骨髓蔓延出絲絲刺骨的寒意。未免也太多了!他迅速地翻閱卷宗影本。
卷宗格式千篇一律,連文字都大同小異,債權人大部分是銀行,也有少數是私人,欠款金額從幾萬元到幾百萬不等。
明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還有那麼多人捧者鈔票甘心情願借給石鴻宇!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汪紫妤斜靠在椅背上,工作了一天,有點小疲勞。
「我聽說一件事。」
「喔?」
石濟宇隨便應了聲,口氣不甚專心。他嗶嗶啵啵按著計算機,努力將卷宗的數字換算成新台幣,沒空理會汪紫妤。
「這件事和你有關!」
「喔?」
答案揭曉,零頭不算,兩千萬台票!石濟宇整個人呈現慘白狀,連連眨眼以為自己眼睛失焦把尾數多看了一個零。
他差點欠了兩千萬!這可不是小數目。
被干晾著的汪紫妤不滿地噘著嘴,大發嬌嗔。
「人家在跟你講話!」
石濟宇朝微嗔美人露出笑容,一臉的無辜。
「美女,你知道我一向安份守己,沒跟女星拍拖、也沒有吸膠搖頭。不管你聽說什麼馬路消息,都跟我無關。」
既是鑽石單身漢,誰沒有三五個紅粉知己?可是石濟宇偏偏就是例外,潔身自愛得令人想替他立貞節牌坊。
不說別的,一般人挑秘書幾乎都是賞心悅目的女孩,石濟宇卻偏要找個男生進來,掛特助的頭銜,做秘書的庶務。
如此這般,不由得讓人懷疑石濟宇的「性」向,甚至有八卦媒體影射他不愛美人愛小生。
事實當然並非如此,說穿了,石濟宇只是太忙了——他總是讓自己很忙,忙得沒空去拈花惹草。
每個人都有他娛樂的方式,而石濟宇的娛樂,就是工作。每個人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外商公司步調快、壓力大,大到身為副總裁的他無法在工作之餘,還保有漁獵女色的時間和精力。
撇開公事不談,石濟宇是聰明人,他可不想未享齊人之福,先遭齊人之禍,一次只踏一條船是他的原則,現任女友就坐在正對面。
「我不是指這個。」汪紫妤掠掠鬢髮。「聽說你大鬧法院?」
石濟宇斂去唇邊溫煦的笑意,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聲。
「嚇嚇他們而已。」
「你害我變成法院最不受歡迎的人物。」汪紫妤口氣像是抱怨,嘴角卻沒有責怪之意。「凡是和石濟宇沾上邊的人,都被當成台灣賓拉登,身上沾了炭疽熱病毒的恐怖份子。」
台灣賓拉登?很傳神的比喻,算他們有點腦袋。
石濟宇滿意地點點頭。「知道怕就好。」
「他們不敢惹你,救你的小天使可沒那麼好運!」
石濟宇心情瞬息間跌落谷底,眉心愈鎖愈深。
「小苑離職了嗎?」
汪紫妤觀察他的神情,不知怎地,內心深處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似乎被針紮了一下,冒出刺刺的、痛痛的感覺。
他……在乎小苑?
一直以為心上人喜歡成熟嫵媚的女性,就像自己,陡然發現他對剛畢業的小妹妹如此關懷,汪紫妤心裡很不是滋味。
石濟宇曲指敲擊桌面,他的耐性跟沙漠的雨水一樣稀少。
「美女?」問她話怎麼不回答?
汪紫妤猛然回神,瞳眸中的失落霎時間一掃而盡,幾個深呼吸就足夠她換上若無其事的表情。
「你鬧事的那一天,她就離職了。」
「一堆爛人!他們怎麼不去死了死算了?居然逼她離職!」石濟宇幾乎氣炸,出拳重擊桌面,把桌上的東西都震得跳起來。「法院的襄閱庭長跟我很熟,我去找他評評理。」
他溢於言表的關切之情,教汪紫妤擰著心地一陣一陣疼。
認識他快十年了,天大地大的事情也沒見他動用關係!在他心中,小苑佔了多少份量?值得他大費周章請出襄閱庭長主持公道?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這麼做。」
他真以為法院是好欺的?汪紫妤深知得罪法院比得罪意大利黑手黨還嚴重,表面上也許你佔了上風,實則是替自己出一口後患無窮的氣,不用多久,準能招來更難纏的麻煩。
「你不是我,所以不明白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不就是為了個小妹妹?」汪紫妤冷然相向。
石濟宇一張臉繃得比熨的還平,眉頭皺得差點掉下來。「小苑幫過我的忙。於情於理,我都要還她人情。」
要不是她,桌上那疊卷宗的償務人就是他!
汪紫妤橫了他一眼,口氣似嗔似怨:「如果當時你撥通電話給我,又何必靠小妹妹幫你忙?」
於公,她是公司的法務室主任,於私,她是他的親密愛侶,出了這碼子事,為什麼他不找她出面?
「那天場面火爆,我氣得想砍人,心裡又記掛阿母出殯的時間,哪想到打電話找你求救?」
汪紫妤傾身向前扯住他的領帶。「怎麼說都是你不好。」
沒有激動,沒有潑婦罵人的搏命凶焰,這話說得哀怨淒琬,反而讓大男人油然生起一股愧疚與憐惜的感覺。
石濟宇握住她的手,送到唇邊吻了一下。
「小的知錯了,這樣行了吧!」
「你說呢?」
「今晚去雲頂餐廳吃飯如何?」夠誠意了吧!
「哼!」這樣就想打發她?
「吃完飯去我家喝酒?」
聰明的女人,懂得見好就收的藝術,再下去,邊際效用反而遞減,那才叫划不來。
汪紫妤轉嗔為喜,甜甜地說:「你叫秘書訂位,下班我們一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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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自從調成早班後,黃昏是褚心苑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
看看手錶,四點半,再半個小時就收工嘍!
褚心苑忙碌地整理著,把訪客簽名簿、掛號郵件登記簿收進抽屜,準備等一下交給晚班的福伯。
接著她彎腰清理垃圾筒,這時候一名婦人悠哉游哉的晃進管理室,問道:「有沒有我家的掛號信啊?咦,怎麼是你?福伯呢?」
褚心苑站了起來,笑著解釋道:「陳媽,我和福伯調班,現在我值早班,福伯值晚班,蔡大哥值夜班。」
陳媽「喔」了一聲表示瞭解,想想不對勁,問道:「你白天不是在法院工作?怎麼有時間值班?」
褚心苑眉間掠過一陣陰霾,不想多作解釋;整件事說來話長,局外人聽了也不一定懂,不如不說。
「我想留多點時間準備考試,所以辭職了。」
「也對啦!考上才能當正式的公務員,總不能一輩子當工讀生,薪水少,也沒有保障。」
陳媽嘴裡附和著,腳丫子挪動時不小心踩到地上呼呼大睡的小龜,引起狗狗強烈不滿,嗚嗚低吠。
「小龜,不可以亂叫!」褚心苑連忙喝止。
陳媽微微吃了一驚,隨即問道:「小龜陪你上班啊?」
褚心苑忙解釋:「它很乖,不會亂跑亂吠,嚇到小朋友。」
陳媽無所謂的笑笑,她是流浪動物之家的愛心義工,本身也養狗,當然也不反對管理室多隻狗幫忙看門。
「沒關係,這樣你上班比較不無聊。」
褚心苑朝她嫣然一笑;陳媽真好,能夠體諒她。
很多住戶雖然嘴裡沒說,心裡犯嘀咕犯得可厲害,他們認為小龜雄壯的吠聲會嚇到家裡的心肝寶貝。
褚心苑翻開掛號信件登記簿。「陳媽,你今天沒有掛號信。」
「喔!」陳媽應了聲,蹲下身子搔弄小狗的肚皮。 ·
小龜獻寶似的露出粉紅色的圓肚子,和陳媽玩得不亦樂乎。
「給你個建議,如果你要小龜在管理室陪你,最好給它戴口罩。」
戴口罩?不必吧!「小龜又不會無緣無故咬人!」
陳媽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殷殷勸道:「狗咬人就是不對,誰管你有沒有理由?現在的小朋友很壞,我看過拿熱水潑小狗的,用朋彈射小狗尾巴的,要是小龜反擊咬了他們,你就糟糕了。」
「有那麼嚴重嗎?」
褚心苑半信半疑地問,瞧著小龜的眼光流露出焦慮。
陳媽老氣橫秋的拍她的肩。「聽我的準沒錯,我看過太多次了。咱們這棟大樓戶數眾多,住戶背景複雜,不是人人都喜歡狗,有人天生看狗不順眼,防著點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褚心苑點了點頭。陳媽說的有道理,與其讓小龜咬了人再來賠不是,不如事先做好防範,給它戴口罩。
陳媽是活力中年歐巴桑,有著熱心助人大嬸婆式的溫情。「我家有幾個口罩沒在用,我去拿來給你。」
褚心苑心頭泛過一陣暖流。住戶如果都像愛狗的陳媽這麼熱心腸、又能設身處地替人著想,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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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褚心苑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並不是人人都像陳媽,有些人活著就是為了印證荀子大爺的真知的見——人性本惡。
衝突發生的那一刻,她正準備帶小龜去公園遛達,卻在大門遇見七樓住戶、中年失業賦閒在家的賈有為。
小龜也許是剛戴上口罩還不習慣,也許是覺得賈有為看起來討厭,就朝著他汪汪吠了兩聲。
口罩的設計只能防止它咬人,但它還是可以叫,吠聲一如往常,雄壯威武到不像話,幾百公尺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賈有為嚇了一跳,脾氣立刻發作,不能再等。
「下次再讓我看到你的狗亂吠,我就把它踹死!」
在家帶小孩已經夠窩囊了,老婆嫌他沒出息已經夠吐血了,居然連狗眼都看他低!賈有為胖到肥油打皺摺的臉煞氣畢露。
他的態度實在太差,褚心苑口氣不由得也變沖了:
「賈先生,狗會吠就像人會講話,我不能叫你不講話,同樣的道理,你也不能叫我的狗不要吠!」
賈有為咆哮大吼道:「你的狗叫得那麼凶,我小孩被嚇到很多次了,我都要帶他們去收驚,你怎麼賠償我的損失?」
如果他的小孩跟他一樣,肚皮兩層脂肪中間塞得進去一顆足球,哪可能被狗吠兩聲就嚇到要收驚?
褚心苑根本不相信他帶小孩去收驚,忍著氣說:「我出門一定幫狗戴口罩,絕對不讓它咬傷你的小孩。」
賈有為氣到全身肥肉都在抖動,吼聲震天:「可是我的小孩就是會怕!我都帶他們去收驚,收驚要給紅包,你要怎麼賠償我的損失?」
他好手好腳卻不工作,吃軟飯吃出一身肥滋滋的五花肉,收驚?他那條爛命叫閻羅王收去算了!
褚心苑緊緊捏著拳頭,氣得說不出話來。
賈有為看她不講話,以為她害怕,跋扈的氣焰更加高張。
「說話啊!吃了啞巴藥啊?你怎麼賠償我的損失?」
褚心苑壓下心頭的厭惡,冷冷地說:「除非你取得勝訴判決,法院要求我賠償我就賠。打官司可是要繳裁判費的,你有錢嗎?」
「信不信我踹死你的狗?」
「你敢踹我的狗,我就告你毀損!」
「去告啊!怕你算我沒種!」
你有種沒種誰知道啊?你兒子長得倒也不像你!
褚心苑克制著心頭一烘一烘往外竄的火氣,她可不作興虛聲恫嚇那一套,真惹毛了她,難保她不遞訴狀。
「我帶我的狗出來,一定會給它戴口罩,絕對不會咬到人,也許你應該把你的狗膽子練大一點……」
「靠!你說我的小孩是狗!」
賈有為拳頭在褚心苑鼻子前不過三公分處晃來晃去,恐嚇意味不言可喻。「你敢說我的小孩是狗?」
褚心苑微怔,這才發現自己急怒之下把「你的小孩」說成「你
的狗」。話說回來,這又不值得生氣,古人不是說「犬子」嗎?
「你氣什麼氣?我可不介意你說我的狗是我的小孩。」
「你、你……給我去死!」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聽到爭吵聲的福伯連忙趕過來,試著澆熄雙方怒火。「有話好好說,吵架不能解決事情。」
賈有為惡狠狠放話道:「我現在就去找主任委員,請你這種管理員,我就發動住戶拒繳管理費!」
他氣沖沖得像團巨大的火球,立刻殺去找主任委員告狀。
福伯略帶責難的眼神掃過褚心苑。「小苑,咱們做管理員
的,住戶就是老闆,怎麼能跟他們吵架?你太衝動了。」
褚心苑替自己辯解道:「怎麼能怪我呢?他亂發飆!」
福伯臉上海一條皺紋都寫著無奈。「他繳管理費,他可以不講理,我們拿人家薪水的,沒有資格說話。」
「我……」
褚心苑心頭直泛委屈。明明是他耍流氓亂發脾氣,為什麼她要忍氣吞聲?拳頭大理就一定大嗎?
福伯看著她的眼光帶著憐憫。「主委不會為我們得罪住戶,他大概會開除你,你有什麼打算嗎?」
褚心苑眼前一黑,幾乎昏倒。
短短半個月內,她丟掉兩份賴以維生的工作!沒工作就沒收人,沒收入她怎麼活啊?
褚心苑抱著小龜,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她昨天才把十萬元存款匯回南部,哥哥說要買車,爸媽年紀大了,小嬰兒也常常要去醫院做檢查,有車比較方便。
沒了工作,又花光積蓄,吃飯錢先不去管它,叫她去哪裡生錢出來繳房租?連住的地方都成問題。
如果只有她一個,萬事好解決,去小影子那裡借住就行了。
可是,小龜怎麼辦?
小影子住的地方也是大樓,規定不能養狗,解媽媽雖然疼她,卻也不能收留沒規矩又愛亂吠的小龜。
沒有住的地方,口袋只剩薄薄幾張鈔票,難道得去跟遊民搶地盤,為了爭食營養午餐的餿水大打出手嗎?
她長得瘦小,絕對搶不贏的!
褚心苑心中茫然,腦中一片空白。
誰來告訴她,該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