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泠清音小姐主動找上朱醒大人的,並且,一開口就要兩人開誠佈公把話說清楚。
「當然,我們就別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你也表現得夠明白了,你存心將我困在你的車隊裡的動機不明,還不計成本耍了各種花招,還不如老實告訴我,你想從我身上要到什麼好處?而我也可以誠實的回答你,我給不給得起你要的東西。」
朱醒看著她,對她的提議像是很有興趣的樣子,但有趣並不表示他會完全接受並且配合。
他交合著十指,背靠上身後溫暖舒服的緞面軟墊,這馬車上的一切奢華得讓人不敢相信,但朱醒的存在,就是會讓人覺得這一切是理所當然的,彷彿全是為他的優質和氣勢量身打造的一樣。
「很有趣,那麼你能告訴我,你自以為的我,會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樣的答案呢?」
「我就是不知道,才要問你。」她冷聲道。
「哼!你這不是在敷衍我嗎?」
「我沒必要敷衍……」
大人立刻打斷小姐的話語。「你沒必要敷衍我?若不是心裡有鬼,你會突然想不開跑到我面前要跟我開誠佈公?請告訴我,是什麼原因讓你以為我款待你在車隊中的動機不明?並且還自以為我對你有所圖謀?你要知道……」
他慵懶的神態和輕浮的眼神,很容易讓人疑惑他腦子中會有什麼好東西?
果然……「當有人這樣跟我『開誠佈公』,並且還是個女人的時候,通常都只有一個目的,其結果也只有一個,因為,女人能給我的一直就只有一樣東西。」
「我不是那個意思!」氣死人了!
「所以我才問你,你以為我會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答案啊?」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處處跟我作對?害我連半隻驢子都買不到!」
「因為我小心眼、脾氣暴躁、個性惡劣、態度差勁……」
這次換小姐打斷大人的話語。「那就別攔著我等驛馬車!」
他搖頭歎氣。「小姐真是不識好人心哪!這一路上,我既沒餓著你,也沒跟你拿餐宿車馬費,你就這樣不告而別,當我朱醒是什麼?」
「就這樣?只為了我不告而別?我不是有跟阿蓮說要先走一步嗎?」她氣得尖叫。
「阿蓮是我娘,還是我男扮女裝的?她能代表我嗎?」他說話的語調顯得陰森。
「是我的錯,我道歉。」深吸口氣,清音暗勸自己別再失去冷靜。「那我現在很鄭重地告訴你,我想離開車隊了,非常感謝這幾日您的招待,改日有機會定當回報。」
他的回答也很冷靜,並且簡短。「不可以。」
「為什麼?!」
「是我有款待不周的地方,讓你這麼急著要脫離車隊嗎?」他打斷張口欲言的清音繼續道:「我不接受各種理由和借口,本大爺想找哪個倒霉鬼的麻煩時,是沒有人能阻止的;相反的,本大爺想招待哪個幸運的傢伙時,也沒人能置喙,你就認命吧!」
這是什麼呀?!
這時清音就算吸再多的冷空氣,都無法冷靜下來了。
「請問一下,那麼本小姐是屬於哪一項?前面那個,還是後面那個?」
她個人是認為比較像是前面那個。
誰知朱醒竟然還有臉笑得一臉燦爛……爛得讓清音想尖叫。
「你說呢?」白牙閃閃。
心臟差點麻痺。「你這算什麼?我本來是很有誠意來找你……」
大人又一次打斷小姐,「開誠佈公?」
他呵呵笑。「這種話說多就沒價值了,你何不老實一點,用我能接受的方式來開誠佈公吧!別再在我面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那樣只會顯得卑鄙又可笑,並且手段粗糙得令人不忍卒睹,雖然有點可憐你,但我卻不覺得你值得同情,你以為,假若我真的想從你身上知道什麼的話,會希罕你自己說出來?」
「你……」這次,清音真的以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冷酷、尖銳、口不擇言……配上那張俊逸又帶冷誚譏諷的臉,很少人能招架得住吧?
清音只感覺自己像是活生生被人家剝下一層皮,血淋淋的。
「不,別說你有沒有誠意,你根本還沒準備好跟我坦白,下次吧!等你有絕對的決心後,再來找我吧!」
還等下次?
哪來的下一次?
他自己都說了,如果他真的想從她身上知道什麼的話,根本不會希罕她自己說出來!
他只是在玩她、折磨她,她現在已經可以確定,自己肯定是屬於前面那一項,是朱醒大爺相中,想找麻煩的對象。
雖然,最後什麼答案都沒問出來,不過,也算是把最重要的問題釐清了,他果然是有目的,恐怕她的身份已不是秘密,所以……
她最好快點離開……
嗯∼∼又要不告而別了!
當夜,因為封鎮的行動仍如火如荼地執行中,想趁夜溜進小鎮或是逃出疫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還好整個馬車隊就像特權份子一樣,完好地駐紮在小鎮外,只要沒有刻意騷擾的話,官役們也不會多加刁難車隊成員。
這對有心開溜的清音而言,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只要能順手牽匹馬就更優了。
不過,她即使偷馬也要偷得有點尊嚴,雖然在朱醒的無情攻擊下已經所剩不多,也因此,她更想在這時候表現出一點屬於她的優雅。
丟下一袋銀子當作買馬的錢,她先是小心翼翼地牽馬走出車隊,避開人群和有光照的地方,終於給她找到一條少有人跡的山徑小路,跨上馬背,她開始狂奔……
「王爺,是朱大人的急件。」
這個清音眼中看來辦事很牢靠的手下,正手捧著一份信函送上馬車。
「小朱子果然沒讓我失望,在我到達邊境前,把數據都給我調齊了。」接過信函,鄺允熾快速地掃視。
信函上是留守京城的朱醒這幾日總結的報告,裡面當然少不了假尼姑、泠清音、海芽甚至是死掉的馬車伕的相關數據,從他們關係的延伸,還有東蜀某小國的某種特異組織,專門派駐敵國負責顛覆、搞破壞的地下組織,而其中最傑出的泠清音算是榜上有名。
這種組織年輕皇上早有耳聞,也甚感頭痛和棘手,所以才會同意鄺允熾的東征,以求一勞永逸,沒想到魔高一丈,竟然會有「神尼降諭」的精采演出,這次鄺允熾私下拔除假尼姑,咬住泠清音,最主要還是希望能對上她們後面的人--海漠,雲平少主。
此人聽說武藝不凡,更有帶兵的奇才,是初露頭角的狠角色。
鬼王寂寞太久了。
「王爺,外面四個縣府全部署完畢,整個村鎮已經沒有人能靠近,官道上設有檢疫站,並有各地的從醫官和郎中正陸續加入中。」
「你也沒讓我失望,楨連,到此就可以了,讓他們撤退回到原來的崗位,告訴他們這次的演習成果讓本王很滿意,回京後會在奏折上給他們誇上一筆,保證明年讓他們少納一些稅金,再建議他們多爭取一些地方建設援金,這裡的衛生環境有需要改善的地方。」
「是。」
「官道上的檢疫站有順便查出可疑人馬嗎?」
「沒有。」
「在那些從醫官和醫藥郎中裡面,挑些好一點的貨色帶進車隊,東蜀的新城需要用到。」
「是。」
「這就行了,退下吧!」
就在楨連退出馬車正要走開時,鄺允熾像是福臨心至地追問一句,「是否有遇到無法解釋或解決的問題?」太順利了,很無聊。
「沒……只除了平空消失一匹從京裡帶來的馬。」
馬會平空消失?鄺允熾愣了一下。
「並且旁邊還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小袋銀子。」
銀子還會莫名其妙地跑出來?這下子鄺允熾覺得有趣了。「什麼時候的事?」
「一個時辰前發現的,是第二馬隊的馬。」
「叫阿蓮找一下我們的客人還在不在,前前後後仔細的找一遍。」
若真是他們可愛的泠清音小姐變出來的把戲的話,那麼……
呵。「她真是深得我心啊!」
竟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提供了不錯的餘興節目,很好,值得獎勵。
如果她逃跑的路線能選一條風景美一點的、路途崎嶇一點的、障礙多一點的,追捕難度高一點的森林小徑的話,那就更完美了!
「來人,給我備好馬和火把……順便準備一些弓箭。」
狩獵活動開始。
好累喔∼∼清音小心地拉著馬韁低頭閃過一枝橫出的枝丫,還好今晚有月亮,可以確定她現在是朝東邊走,不過,她可沒打算一路就這樣騎到和海漠約定的地點,只要稍微遠離那個讓人捉摸不定的朱醒就行了,然後,先找個有人跡的小村小鎮休息,也容易隱遁,再慢慢接下來的行程。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好像一隻被緊緊鎖定的獵物。
頸背竟敏感地泛起雞皮疙瘩,她轉回頭,月影下一切都很神秘,也很詭異,自知不是什麼夜視追蹤高手,趕緊回身坐正,免得看什麼像什麼,結果只是自己嚇自己。
可……那種感覺又來了!
並且,她彷彿聽到後方有著漸漸逼近的馬蹄聲,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管是不是自己嚇自己,她現在就跟逃犯沒兩樣,既然有人追,她當然要放馬奔馳。
結果她一加快速度,後面的蹄聲就更明顯了,絕望也如狂潮般席捲而來,她最不擅長的就是這種比速度、比馬術,又比武術的逃難方式,愈來愈後悔離開京城的錯誤決定,她比較擅長在人群中掩蔽行蹤。
清音喘得比馬匹還厲害,身上多了好幾處刮傷,手心被韁繩磨出了水泡,她渾渾噩噩地覺得自己好像被追得太久了,憑她這種爛馬術根本不可能堅持這麼久,除非……
有人把她當成獵物來追,還慢條斯理的追,愈追愈有趣……很有某人的風格。
太過分了!既然這樣,她偏不讓他得逞!
清音調轉馬頭衝出林子,她知道林外有河,河聲如龍吟,顯示氣勢不凡,但她偏要渡河,就算被水淹死,也好過被人玩死。
只是,在她達成雄心壯志前,一枝響亮的飛箭從後追至,箭頭穿透她的肩,帶著她的身子摔下馬,撲通一聲掉下水!
她還是跌進水裡了……
追蹤者緊跟著躍下馬,卻不急著撈她出水面,月光下,水色迅速染上一層紅。
「王爺,抓到馬了。」
「很好,雖然不是絕佳的狩獵季節,不過,我們的運氣不錯。」鄺允熾伸手按住水底下不住掙動求生的身子。
直到清音喝夠了水,陷入昏迷後,他才滿意地將落魄的水娃娃撈出來,並揚聲宣佈道:「獵到一隻甜美多汁的野味。」
呵呵,今晚可以加菜了。
在陷入昏迷後第三天醒來,清音眨著乾澀的眼皮,呆瞪著陌生的床頂雕花,還有掛著紗帳的床柱,眼前一切陌生得讓她的腦袋加倍茫然。
「小姐醒了?」這聲音不陌生,是阿蓮。
然後阿蓮沒什麼表情的臉出現在清音眼前,還是放大的。「小姐昏迷三天了,要喝水嗎?還是要喝粥?」
清音剛要搖頭,便發現身體痛得難受,下意識瑟縮起的肩頭,更是疼痛難當。
「小姐右肩上有箭傷,已經處理好了,不過,要個把月才能好轉。」
聽到箭傷,讓清音的記憶快速倒轉回那一夜逃跑並中箭落馬的情形,然後呢?她好像在水裡泡了很久,水一定很深吧?要不然她怎麼一直浮不出水面?
「是大人把你救回來的,我現在就去叫大人過來。」阿蓮動作一向很迅速,說做就做。
清音一個人很努力地想把昏迷前在水中看到的模糊影像搞清楚,無奈被腥紅的血色混染得難以辨明,感覺上很像人影……
「睡美人終於醒了嗎?」人未到,輕佻的聲音先來到。
然後是一把折扇揮到她眼前。
「感覺如何?昨天以前你還發著高燒呢!溺水、中箭、風寒……嘖嘖嘖,好忙碌的身子。」
早先的經驗讓清音不敢妄動身體,只緩慢地轉動脖子,果然見到那張吊兒郎當的俊臉。
「當時你的情況真是不太好,還好我們車隊上不僅物資豐富,連人才都濟濟,加上三天前,從各地召集來的從醫官也不少,所以,你的傷勢和病況都能得到最快速、最有效的處理和治療。」一臉得意邀功的表情。
清音很理所當然的忽略掉。「……這是哪裡?」
她發覺她的聲音比第一次見面時更破碎,然後很痛苦的領悟到--
他是她的剋星!
他的命一定很硬,搞不好還帶陰,很陰損的那種。
「哦!我是覺得既然你的情況已經控制住了,也沒必要浪費時間,就讓大家繼續趕路了,走了兩天才到達邊關,這裡是守關將領林大富的府邸,條件不錯吧?瞧你一住進來就退了燒,昨晚睡得更是香甜。」還是一臉的得意邀功。
竟是邊關?!
他們已經到達邊境了?也就是說,到了這裡,她就可以跟海漠聯絡上了!
「你看起來好像很興奮,快到家了是不是?」
清音猛地收回逸放的情緒,謹慎地瞄向朱醒。
「那是什麼表情?難不成,其實你家已經過了?那真是太遺憾了,誰教你當初沒說清楚,只告訴我你要往東方走,這整個東方雖然不大,但我的本事就算再怎麼大,也無法靠鼻子嗅一嗅就把你家人揪出來啊!」不忘宣揚他的本事。
原來……清音偷偷地鬆了口氣,是她想太多,還以為他知道了什麼。
但,剛放下的心還沒穩著又提了上來。
不對啊!早在逃跑那一晚就釐清的事實是,他其實是知道了什麼的!
那種可怕的教訓絕不能忘,他的真面目絕不是現在他所表現出來的輕浮草包樣,他很可怕的!
非常可怕……
那天他講的話既冷酷又尖銳,刺得她體無完膚,絕不能忘。
「怎麼又變了這樣的表情?傷口疼嗎?我已經吩咐阿蓮去叫醫官過來了,還要她順便把湯藥端來。」
這人能把表裡不一表現得像雙重性格,忽冷忽熱、又軟又硬,還能屈能伸……好像不是人,害她一直習慣用非人的形容詞來形容他。
或許,他真的不是普通人。
「你這是思考的表情嗎?我知道傷口痛會讓人忍不住皺眉,但你的樣子又不太一樣,你要不要稍微放鬆一點,剛醒來就這麼忙了,不累嗎?」
不是普通人是什麼人?
他說他叫朱醒,她還真的信了?!
一出了京城她就變笨,不,早在出京城之前,一切都脫了序,師姊出事……
是從她們自以為任務圓滿結束可以準備離開那時候,她就已經放鬆警戒了,虧她還自以為是地警告師姊要小心……
「你躺了三天,有沒有全身發癢?我是有叫阿蓮幫你擦身子啦!不過,用濕布擦和用水泡是不一樣,但之前你也泡得夠徹底了,咕嚕咕嚕的,光喝水就喝飽了,難怪不想喝粥……」
「是你!是你把我按在水裡不讓我上來的!」她記起來了!
那模糊的影像,現在是再清楚不過。
「而且,我還肯定也是你從背後射箭把我射下馬的!」
該死的渾球!
而這個被指控的渾球不僅不否認,還笑得一臉的玩世不恭!
他、他根本就是個魔鬼!
……果然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