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時手上有傘,那就個只可擋什頭上的秋老虎更可以擋住那些能燒死人的日光了。
魏子都跟在舒斷虹身後,一隻袖子遮遮掩掩卻擋不住街上人的指指點點。
「怎麼不說話?啞了嗎?!」舒斷虹咬著牙,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你昨大不是還大吵大鬧嗓門大得很嗎?這會兒倒成了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不說話?你是心虛怎麼著……你該不會真的被他……」
一句話讓魏子都又羞又氣,雖然生氣但看看舒斷虹一臉緊張就是滿肚於的火也發個出來。
還沒等他辯白,舒斷虹…已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他究竟對你怎麼了……那個混蛋!我還當他是正人君子,卻偷偷摸摸打你的主意。混蛋!你別怕,子都,有姐在,姐就是拼了命也要幫你報仇…嗚嗚……」
「姐、姐,你別哭了……我求求你,你別哭了好不好。」一手緊緊拽著被她扯開的衣領,魏子都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姐和姓葉的鬧翻,他很開心,可是竟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也大荒唐了吧!「姐,你不要扯了,他真的沒對我怎麼樣!」
「那就是還沒下手嘍!」 手鬆了松,瞥見魏子都半露的肩胛,舒斷虹心口一陣狂跳。趕忙慌慌張張地鬆了手,抬頭看看周圍一群看熱鬧的人,臉「刷」 的一下紅了,火從腳底直燒到臉上,「看什麼看?長眼睛是讓你看別人的家事嗎?!」
「哇!好閃哦!我看八成就是有這麼個凶得不像女人的姐姐,魏舉人才沒有機會瞭解女人的好處變得那個了……」
「可不是,你就說魏舉人平時多怕他姐呀!哪還敢接近女人呢!」
雖然聲音小,葉每一句她都聽得一清二楚,舒斷虹深吸口氣,耳根的肌肉卻止不住一跳一跳的,終於在一個胖商人瞇著眼曖昧地靠近時滿腔怒火爆發了出來。
狠狠地一拳打過去,舒斷虹完全沒考慮後果。管你是誰,敢欺負子都,你就死定了。
「你這個潑婦,我要告你,告到你坐牢!哇——」
一腳端倒口出狂言的肥豬甲,「你這個混蛋!要坐牢也先打死你再說。我讓你還敢賊兮兮地盯著我們家子都!踩踩踩,我踩死你這個死肥豬……」
「姐、姐,你別打了!快放手啊!」 有誰像他這麼命苦,受委屈不說還要拼了老命勸阻這個火爆脾氣的女人。早知道他動手好了,怎麼樣也比姐收不住手闖出大禍來得好吧!
鎮江府一向太平慣了,突然發生當街鬥毆事件,尤其動手打人的還是個女的,幾乎所有人都瞧傻了眼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上前拉架。
「舒姑娘你別發脾氣,有活好好說嘛!」
「說什麼說!有什麼好說的!」 雙臂一振,幾乎把拉她的人都甩了出去,「你們還敢說,一個個的都是混蛋!鬼鬼祟祟地躲在人身後指指點點,小聲說大聲笑,你們都想看熱鬧是吧?我就讓你們看個夠!」
「舒姑娘,你不能這麼不講理啊!」 閃避不及,路人乙應聲倒地,「既然做得出還怕人說嗎?呀!好疼……」
「放狗屁的混賬東西!你哪只眼睛看著子都做那種事了?」
「還說不關……啊!你這個潑婦!不管你怎麼說,大家都是有眼看得到的,怪不得前陣子又要說親什麼的,我看根本就是欲蓋彌彰……」話還沒說完,說話的人已經捂著噴血的鼻子倒在地上。
「混蛋!當我是死的!」敢這麼說話。舒斷虹揉揉拳頭瞪著他.「那些女人,我們子都還不稀罕呢!」
「那就對嘍!他不喜歡女人的嘛!」 膽子大的還不是一個兩個。
「你胡說八道!」看著眾人信以為真的目光,舒斷虹急道,「退親是因為那些人我們子都根本看不上眼。」
「看不上眼?」真的假的?那些可是鎮江府有名的淑女啊!
不信嗎?舒斷虹心裡一急,脫口而出:「是真的!子都他打小就和我定了親的……」
一句話好像是當空炸了個悶窗,原本鬧哄哄的大街上突然靜了下來。
一句話出口,舒斷虹也被自己嚇了一跳,捂著嘴傻傻地站在原地,抬頭看一眼三姑六婆。無聊人士驚訝的目光,她恨不得有條地縫讓自己鑽下去。手慢慢上移,幾乎把整張臉都蓋住。正在無地子容時,突然一隻溫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微微挪開手,在指縫裡看見一張溫和的笑臉,「子都。」 他的名字含在嘴裡卻喊不出聲音。
魏子都看著她,笑著緊緊握住她的手,然後慢慢舉起,鄭重地說:「魏、舒兩家早就定了親,舒斷虹是我的娘子。」
他在說什麼?歪著頭看著魏子都的側臉,舒斷虹突然發覺自己根本就不瞭解這個她眼看著長大的少年在想些什麼。
似乎感覺到她的注視,魏子都偏過頭衝她一笑,一手擋開圍觀的人拉著她就走。
傻了一樣任他拖著走,舒斷虹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湧上奇怪的感覺。從前,她牽著子都的手,看著他從一個孩子長成翩翩少年郎;而現在,這牽著她的手的少年,感覺竟是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熟悉
心神恍惚中,已拐進小巷。魏子都停下腳步回過頭向她一笑。這一笑,讓舒斷虹回過神來,他的笑仍帶著羞怯與青澀,這才她的子都,喘口氣抬起頭就見突然在眼前擴大的笑臉。舒斷虹嚇了一跳,手一揮甩掉魏子都的手,「你呀!別再亂跑了,乖乖回去看書,再亂跑惹出事來我可饒不了你……」揮著拳頭,臉上的表情也凶巴巴的,舒斷虹一吼完,扭身就跑 一拐彎,整個人就腳軟似的靠在牆上,一張臉像染了色兒似的紅到了底兒。
「這傢伙!」咕噥一聲,偷看一眼仍呆方在原地的魏子都。舒斷虹咬咬嘴唇,捂著臉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轉眼卻又變成苦笑,現在她該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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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巷子裡七拐八拐逛了大半天,她既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子都又不想在街上讓人看笑話,等到天漸漸黑下來,才拖著腳步往回走。天色漸暗,街上行人也越來越少。道路兩旁的店舖大多已經關了門,只有少數幾家酒樓仍是燈火輝煌,人聲嘈雜。
舒斷虹在街上閒逛,腳底下無聊地踢著小石頭。突然有人自暗處跌跌撞撞地衝出來,幾乎撞在她身上。舒斷虹閃身避開剛退了兩步,那人竟身子一歪倒在她身前。抬頭看看隱在暗影裡的酒幌,再看看對面燈火通明的「一品居」招牌,舒斷虹不覺搖頭低歎。
這人大概也是個失意之人,不然不會穿著長衫卻在這樣又小又髒的酒肆裡買醉。想一想便心生同病相憐之感,舒斷虹蹲下身去扶他,扳過他的身子卻嚇了一跳,「葉憑風!」
朦朧中聽到她的聲音,葉憑風睜開眼居然笑了笑,「好巧……」
「好巧……」真是心虛,看著葉憑風搖搖晃晃地撐起身靠在牆角,舒斷虹不知該說什麼,連舌頭都在打結。她從沒想過葉憑風這麼狼狽的樣子,如果現在來幾個小毛賊也能把這文武雙全的探花郎揍個鼻青臉腫吧!舒斷虹垂下頭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說到底,都是她惹的禍,如果不是她太激動鬧得滿城風雨,他也不會把自己灌得像只醉貓似的了。
「對不起啊!」
「對不起?為什麼說這種話?你是打了我的耳光還是偷了我的錢?」葉憑風笑了笑,一雙醉眼朦朧。
「在那麼多人面前說你是那個那個,比打你的耳光還嚴重。」小聲嘀咕著,舒斷虹搔搔頭,「其實那種事也……不是什麼大事了!你管人家怎麼說呢!你義沒害過誰,只要你自己過得開心就行了。」
白天罵得最凶的那個好像是她吧!葉憑風一笑,「你說別人倒是有一套,可你自己呢!」
「我……我和你個一樣啊!」
「有什麼不一樣的?不都是人嗎?我記得佛經裡說:『寒山問抬得,人家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惡我、罵我。騙我,我當如何!拾得雲,只可忍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我葉憑風不是那種可以由人欺辱恥笑卻要忍受迴避的人。你是不是呢?」
「我……要是那群混蛋背著我笑也就算了,要是敢當著我的面,我就先打得他們滿地找才冉說。」
「這才是舒斷虹!」鼓掌大笑,葉憑風豎起拇指。「你知不知道我今大對著那個督學使大人的臉時,多想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可是我不能,就因為我身上還披著這一身官服……哈哈,官服!芝麻大點兒的官也算是個官?我呸!」
「那個什麼大人是不是說了很難聽的話?這都怪我不好,不該在那麼多人面前說那種話。」
「關你什麼事?別說我根本就不是.就算我真是也不會在意別人知道。」
「你剛才說……你不是?!那我……呵,呵呵,我早就說那些人是胡說八道了,你怎麼會是呢!真……真是的…」
看看一臉傻笑的人,葉憑風笑了,「雖然是些無聊的謠言,但對你總是有些好處。」
「什麼好處……」 聲音哽在喉間,舒斷虹苦著一張臉,「早知道我就不會那麼大吵大鬧地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一團糟?你不覺得現在比以前好一百倍嗎?還是你想一輩子逃避應該面對的問題?舒斷虹啊舒斷虹,枉你自認豪爽,還想當什麼快女呢!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還像那個英氣勃發的舒斷虹嗎?」
「那你自己呢?!還不是喝得像個醉貓似的,又髒又臭哪兒像那個風度翩翩的探花郎啊!」頓了下,她看著似笑作笑的葉憑風,垂頭喪氣的,「咱們誰也別說誰了,半斤對八兩,還不都是一樣。」
「一樣?哪裡一樣了?我葉憑風也不是因為那些混蛋說些混賬話就自暴自棄。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憑什麼那些不學無術的混蛋可以在京裡耀武揚威,而卻要在這麼個破地方當個小小的副督學使?不公平!不公平!這世界真的不公平,不公平……」聲音漸低,舒斷虹只好看他合卜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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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斷虹送葉憑風回「一笑堂」,再回家時已經夜深。屋裡沒有點燈,她以為魏子都已經睡了,躡手躡腳地溜進屋摸到床沿。燈卻突然亮了,舒斷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魏子都坐在桌邊,「還……還沒睡呀……」
心虛個什麼勁呢?這是子都唉!是那個隨你打隨你罵的臭小子。她挺了挺胸,張開嘴,冒出來的話卻沒什麼底氣,「黑乎乎的你也不點燈,嚇死人了。」
「你會怕嗎?」 魏子都笑了笑,稚氣猶存的臉上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憂鬱,就連嘴角的笑都含著淡淡的嘲弄。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舒斷虹擲出隨手抓起的軟枕,打在他臉上,「快睡了!你沒什麼事做我可還得擺攤子賺錢呢!」她「刷」的一聲拉卜幔簾.她把魏子都與昏然的燈光一起擋在幔簾後,但那莫名的憂鬱卻似迷霧一般滲過幔簾,將她層層包圍,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你害怕看見我。」 魏子都淡淡的,不像是詢問倒像是確定地說。
舒斷虹睜大眼,瞪得眼睛發酸也只看到簾上抹糊的影子,「不回答就是我說對嘍!」 他像是在歎息,「姐,你告訴我究競我是哪兒不好,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接受我呢?」
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舒斷虹無聲地苦笑,鬆開抓著幔簾的手一步步退回床邊把自己縮作一團。
「我以為你喜歡葉憑風,可是你卻為了我在那麼多人面前罵他,可見在你心裡,我比他重要得多。你知不知道當你在眾人面前承認是我的未婚妻,我有多開心。可是,你為什麼……難道你真的就那麼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沒有回答,舒斷虹只是無聲地靠在枕頭上,任淚水慢慢地流過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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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床,子都已經不在。鍋裡的粥還是溫的,舒斷虹盛了一碗吃了兩口,不知怎麼著鼻子一酸眼淚就滴在碗裡。子都啊子都,你明不明白,姐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而是不敢跟你在一起啊!
沒有擺攤子,她躲在張大力的倉庫裡不肯見人。
「斷虹,你就算是不想回家,也要開店吧?你總不會是真的想躲在我這倉庫裡一輩子吧?」
「你也嫌我?」舒斷虹掀掀眼皮,瞪著正點貨的張大力,一個勁地小聲嘀咕。
張大力回頭看看她,招呼了個兄弟交代了兩句,然後坐到她身邊,「我哪兒敢嫌你舒大姑娘呢!要說嫌也是你嫌我才對,要不然當初……唉!」
舒斷虹抬起頭,看他,「你不是還在怪我吧?」
「怎麼會呢?的確是我配不上你,又有什麼好怪的呢?算了,不說了……」張大力牽了牽嘴角,「不過說什麼我也沒想到原來你和子都竟然是這種關係,這些年倒真是苦了你,不過現在子都中了舉,你也算熬到了頭,可以苦盡甘來了。」
「什麼苦盡甘來啊?!」舒斷虹心煩意亂地捶著一旁的木箱,「子都是說要娶我,也說我對他來說實在是很重要,可我又怎麼能夠拖累他害他被人嘲笑呢?我原想既然子都不想娶妻,那我就陪著他這樣過好了,一切都等他考完狀元再說,可誰知又鬧出這種事來……」
「你就為這心煩?!」張大力皺起眉,不知是該笑她癡還是笑她傻,「子都是真心實意要娶你為妻,你怎麼反倒要想東想西地煩個不停。我看呀,你其實心裡頭巴不得他立刻娶了你疼你一輩子,可又怕子都是為了報恩才娶你,又怕他以後嫌你老、嫌你且會另結新歡。說到底,你嫌的根本就是你自己!關子都和別人什麼事呢?如果你一直想不通總是對自己沒信心,那就算子都再有誠意,身邊的人再多祝福,也是白費。」
舒斷虹瞪著眼,慢慢地開口道:「你……這算是在教訓我?!」
「怎麼?你才知道!不開心?難道我這個當大哥的不能說你嗎?」 張大力臉上咧出大大的笑,沒留神舒斷虹已一拳打過來。
「你瘋了!」 閃身躲過,張大力用手格住她的拳頭。
「要想教訓我先打贏我再說。」舒斷虹也不多話,手下生風,活似與人拚命似的。
「你來真的?!」真的好久沒與人動手了,張大力笑了笑,「你以為能打過我怎麼著?也不知當初差點兒被我扭斷胳膊的是哪個!」
「多話!」
一拳打出,張大力嘴裡雖然說得狠,手下卻留了三分力。
這一仗倒真是打得沒道理。舒斷虹心裡也知道自己理虧,在張大力故意讓她打了兩拳後也住了手。揉揉拳頭,她舒了日氣,「舒服多了。」看著使勁揉胸的張大力,她笑了笑,一掌拍在他背上,「老兄,沒想到你成了孩子的爹之後還真是長了不少學問呢!
「什麼學問?你當我也要考秀才嗎?」 張大力苦著臉。她這兩拳還真是用力,也就是他吧!這要是子都,還不讓她打死了呀!
「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你教訓起人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沒想到?你還真別小看我是個大老粗,有時候大老粗說的話比那些酸秀才說得還有道理,而且也實在得多!」 張大力拍拍她的肩,半真半假地道,「你快走吧!等會兒老闆來看貨見到你會當我是在偷懶了。」
舒斷虹一雙腳釘了釘似的不肯動,「你別推我,再讓我坐會兒。」
「我說姑娘,我拜託你求求你,我娘子剛生了孩子可還等著錢買雞下奶呢!你要是害我丟了這份工,我可領著一家大小到你那兒吃了!
「誰敢解雇你這大工頭呢?」小聲嘀咕著,舒斷虹磨磨蹭蹭地向外走去,還沒等走出倉庫就差點兒被一個衝進來的人撞上。「舒姑娘,你們家子都在督學府跟人打起來了!
「真的?」舒斷虹心裡一急,立即衝了出去;
「老大,你下追去看看啊!」沒頭沒腦的一句惹來張大力的白眼,「她的事哪裡用得著我多事呢……」 他只能在她無助或煩惱時寬寬她的心罷了,甚至可能以後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了。抬起頭看看天吩咐道:」你們先幹著,我去給你嫂子買塊布,這天也冷了,也該給孩子們做棉衣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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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都下是喜歡惹事的人,可也不是怕事的人。
開始督學府裡也是好好的.和平常一樣,一群功名在身的文人聚集一堂,除了詩詞歌賦就是琴棋書畫的,可因為今日監學不在,不知誰先提了個頭。話題就跑到女人身上了。從巷口賣花的小姑娘到青樓紅花魁冉到自家脂殘粉褪的黃臉婆。後來個知是誰不識相地偷偷看著他嘻嘻哈哈地怪笑起來,引得眾人的目光都轉到了魏子都身上。
「魏解元,有些事在下一直想不通,想請魏解元解惑,不知魏解元介不介意。」
「李秀才,你拐彎抹角做什麼?咱們魏兄一向溫善,又豈會為一點兒小事生氣呢?你說我說的是不是?魏兄!」
「啊……張兄說什麼?」 魏子都雖然人在官學,卻是心不在焉,腦裡、心裡轉的都是舒斷虹的影子。
「魏兄!」 張舉人曖昧地笑了笑,「難道魏兄真的沒有聽到咱們在說什麼嗎?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咱們沒有想這世上原來除了童養媳之外,居然有童養郎這種事啊!」
面色一變,魏子都猛地抬起頭,一向溫文有禮的臉上立時一片寒霜。
「難道不是嗎?那位舒大姐不是比魏兄弟大上好多嗎?咱們也知道魏兄你一向叫她姐的不是?可誰知原來竟是你魏兄的未婚妻室。她要不是想攀龍附鳳就是想要掩飾些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魏子都揚眉冷喝:「住口!張延,你也算孔聖人的門生,怎能口出狂言,有辱斯文呢!」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的那個不是我而是你魏子都!別以為咱們叫一聲魏兄你就真的拽起來,像你這種乳臭未乾又有龍陽之癖的人也配稱本省第一才子?簡直笑掉人的大牙!」
「你說什麼?!」氣怒攻心,魏子都騰地起身,一把揪住張延的衣領。
「我說什麼你聽不懂嗎?怎麼,要打我?」輕蔑地一笑,張延涎著臉道:「你倒是動手啊!我倒要看看你還敢不敢動手!怎麼,不敢動手?哼哼,鎮江府哪個不知你畏姐如虎,你又怎麼敢隨便動手呢……哈!我說得不對了,應該說是畏妻如虎才對!哈哈,我說得對不對?不過說回來,那麼一個市井潑婦倒也生了好命,竟有福氣做解元夫人,只不知她日後陪著解元老爺出席宴席會不會與人當席打鬥呢?哈哈,哈哈……」 笑聲未竭,魏子都已一拳打中,正好打中張延的下巴。還沒來得及歇氣,人已經滾倒在地。
魏子都還要撲上去再打,卻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拉開。
「魏解元,先喝杯茶,張舉人那張嘴是惹人厭,可您也犯不著和他動手啊!這要讓監學大人發現,可能會被革去功名的。」被眾人勸開,衣衫不整,狼狽不堪的魏子都被壓在椅子上,一杯茶硬被送到嘴邊只得勉強喝了口。
「什麼狗屁解元!根本就是市井潑婦養出來的瘋狗!」
「住口!張延,你說我什麼我都可以忍。可你要是再敢在我面前說我姐半句不是,我就是拼了功名不要,也要和你拼了這條命……」
「魏解元魏解元,你消消氣。張興人,你也甭再口不擇言地混說一通,」 有人相勸,「沒想到解元公這麼年輕就如此重信守諾,想必將來必是國家棟樑。」
魏子都抬頭看著他。這人聽說是早他幾屆的舉人,可不知為什麼,考了幾次也沒考上個進十。他的話說得得體,可他心裡照樣不舒服,「何兄,重信守諾固然是君子之道,可我對我姐不是重信也不守諾。在你們眼裡,她是一個沒學問沒見識的村婦.而在我眼裡,她卻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女人。就算這世上比她美比她聰明的女人成千上萬,可我魏子都就要她一個。哼哼,至於什麼國家棟樑,可真是不敢當,我魏子都只要做個好丈夫,也就夠了。」
沒料到他這樣回答,何長明微感驚訝,還未開口忽聽一聲微響,原本半掩的門敞開,現出一個陌生的女人。皺了皺眉,他看著這衣著簡樸,容貌普通,看來和街邊賣菜的婦人沒什麼兩樣的女人慢慢走進來,隱約猜出她的身份。果然,這女子一進門,魏子都立刻站起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倒是那張延突然跳起身捂著臉一聲不吭地就往後退。微微一笑,何長明低下頭卻暗想:「這舒斷虹潑辣之名果然不假,就連剛才還大聲吼的張延都怕成這樣子。」
卻見那舒斷虹看了魏子都一眼,便扭頭看向張延,好一會兒才道:「我記得你,姓張的小子嘛!我記得上次子都也是跟你打架的是吧……你不用怕,一個人年紀大了,火氣也會小些,我不會再用鞋子打你的。」舒斷虹牽起嘴角,低頭笑了笑,「子都,你現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你不是舉人可也讀了十幾年的書,也該知書達理,怎麼讓人說了幾句就發脾氣動手打人呢?!過來,跟張兄弟賠個不是。」
「姐,你……」一雙眼定在舒斷虹臉上,似乎很平靜的面容卻看不出半點兒說假話的意思。見她抬頭對著他悠悠一笑,明如星辰淨如秋水沒有一絲猶疑迷茫,魏子都心中一陣狂喜,「你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嘴長在人家身上.你在乎、不在乎又有什麼分別呢?」
「不錯!根本沒有分別。」魏於都心情激盪,見她笑著轉身,忙轉身衝著捂著臉連下巴都快嚇得掉在地上的張延作了一個長揖,「張兄,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何長明一挑眉,看著他們兩個離開的背影,有些奇地問:「那個真的是你說的那個舒斷虹?」
張延搔搔頭,一張嘴幾乎合不上,「好……好像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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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如果不是在大街上,魏子都早就上前拉著她的手了。
「什麼真的假的?」避過他的目光,舒斷虹疾走幾步,「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的!」目光掃過四周,見沒人注意,拐進巷子的一剎那,魏子都一把扯住舒斷虹的手,「斷虹……」
微微一顫,扭頭看他一眼,舒斷虹的臉一下子紅了,垂首間彷彿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夢中含羞帶怯的少女,「你,還是叫我姐吧!」 好肉麻,聽得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不……斷虹 斷虹……」
看一眼他含笑的眼,舒斷虹沒應他只是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眼角澀澀的。這世上真的是有緣分這回事兒。屬於她的那份姻緣終在十年後重回她的手心,繫住她一生一世的情愛——這個人,依稀是她的夢中人,而她卻再也不是那個做夢的女孩子。
「斷虹,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原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拉著她的手,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半天只是一句「好開心」。
十年,從未與她如此親近。他知道她的辛苦,可真的握住這雙手才能真的體會出她這十年來為他付出了多少。這雙手,從前也是溫潤如玉,滑膩如脂。如今卻有如一個鄉村老婦,沁著油煙,留著燙傷,卻是如此的溫暖,彷彿貼著他的心熨平了他所有的悲傷、不安與年少的憤世嫉俗。
「我也很開心。」她淡淡的一句話,再無當年的飛揚,只餘歲月沉澱的寧靜。原來很多事都只在你是否想通了,一巴解開了心結,事情竟是如此簡單。那個空有成熟外表的女人終於有了一個成熟女人該有的思想,「子都,雖然我不再否認婚約,也不再抗拒你我之間關係的改變,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會用一個承諾或是其他什麼東西絆住你。如果……兩年後你赴京應試,高中狀元又覺得我不適合做你的妻子,那這個婚約就當從來都沒有過好了。」
「你還是不信我?!」心裡又驚又急,魏子都一拳捶在牆上,直直地瞪著她,「難道你不清楚我是怎樣的人嗎?竟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
「傻瓜!」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舒斷虹輕輕揉著他紅紅的指節,「別傻了,如果我還不清楚和明白你,那這世上就沒誰清楚和明白你了。」 莞爾一笑.舒斷虹伸手理順他的亂髮,柔柔地望著他,「這些話不是單說給你一個人聽的,如果我反悔了也會隨時改變決定的。子都,要是兩年後,你和我都不曾後悔今天的決定,那你高中返鄉時就是你我成親之時。」
伸手握住她的手,魏子都看了她許久,終於笑了,「好!你我擊掌為誓——我絕不會讓你有反悔的機會。」
舒斷虹看著她,忽然笑了。「你真的是長大了……」一句話未說完,不知為什麼鼻子一酸,竟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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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總是在不經意時就悄悄溜走。一晃又是一年,從抗拒到接受再到習以為常。日子照常地過,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又好像一切真是完全不同了。
他不再叫她「姐」,整天把她的名字掛在嘴邊,「斷虹斷虹」的,又脆又響好像有泉水流過她心上;他喜歡握著她的手說些可能全無意義的廢話,她居然就那樣聽著忘了發脾氣;又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藥膏,每晚人睡時抹在她手上;劈柴挑水做飯洗衣樣樣沒少做反倒比從前更盡心。他變得不聽話,她說他溫書溫得辛苦叫他休息他怎麼都不肯聽,還說什麼那些整日埋在書堆裡讓老婆累個半死的根本就是沒用的庸材,就是考卜狀元也沒什麼用處——聽得她臉紅心跳,所有反駁的話都哽在喉頭。本來,她是從不讓他到麵攤上去幫忙的,生怕讓人瞧了說他有辱斯文。可他每次是擅作主張地跑去張羅這張羅那,在灶前火光中捧著一卷書,有時候攆不走他恨起來真巴不得給他兩個耳光,可晚上聽他粘著枕頭就響的呼嗜聲就又心疼得不得了。當初,娘對著爹時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只要他一個微笑,一句貼心的話就甜到心坎裡,哪怕再累再苦也都不在意。
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鎮江離京城千里之遙,為免誤事,舒斷虹提前半年就替魏子都打點行裝。魏子都倒似一點兒都下著急,每每舒斷虹收拾行裝,他就在旁邊看著,然後深深地一歎:「不用那麼急的,我還想多看看你。」一句話鬧得舒斷虹面紅耳赤,雖然已經接受事實,但終究還是不太習慣他的親暱話語。
所以就算心裡泛上一絲甜蜜,她還是垂下頭去折手裡的衣服,「叫你讀書你卻學得這麼油嘴滑舌,當年魏伯父可沒你這個樣子……」猛地頓住,自知說錯了話,舒斷虹看看他不再說話。
魏子都靠在門邊,看著她若有所思,見她不說話便笑著道:「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怎麼倒成了油嘴滑舌呢?」
舒斷虹瞥他一眼只顧著收拾東西,「又下是見不著了,怎麼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魏子都聞言一笑,不再說話,只是不錯眼地看著她,看得她心裡頭慌慌的,低下頭去整理書箱,觸手處柔軟的竟不似紙張,好奇之下看了一眼,竟是一片腥紅,不禁一驚。她看了一眼魏子都,遲疑了下還是背著他取了出來。半尺白綾,卻是滿眼的紅。字雖認得不全,但那「魏」、「魏子都」 又什麼「死」 什麼的倒是認得。舔了舔嘴唇,舒斷虹只覺得一顆心狂跳,腳下一軟,竟癱坐在地。
正聽得魏子都歎息:「真想就這樣看你一輩子了!」
咬咬牙,舒斷虹合上眼,半響才側著臉微笑著道:「那就看一輩子好了,其實做官也沒什麼好的。貪官污吏老百姓罵,可要是做了好官義招壞人恨,還不如咱們留在鎮江,做點小牛意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地過幾天安心日子來得好。」
「官不好當可狀元總是要考的,總下能讀了這麼些年書卻連赴京趕考都不敢吧!」
「你……」 舒斷虹鼻子一酸,「你不用瞞我了!只這幅血書,我就什麼都明白了。子都,我還以為這些年你什麼都忘了,卻沒想到你原來一直都在想著怎麼報仇雪恨……我不是說你不該為魏伯父魏伯母報仇,可是你也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有多危險,要是你告不成御狀,那……」說到最後,舒斷虹再也說不下去,只咬著嘴唇續著手指,眼淚一滴滴落在手上。
魏子都看著她不說話,只是伸手握住她的手緊緊地包在掌心中。
舒斷虹咬牙又遭:「告什麼御狀呢?說到底還不是那個皇帝老子壞!要不是他糊塗下旨,魏伯父又怎麼會死?子都,你別去了,乾脆我去宰了那個狗屁皇帝報仇好了!」 急急地吼完,她抬起頭對上魏子都平靜的雙眼,一下子洩了氣,她從沒見過他這麼堅定的眼神。是啊!她的子都長大了,不是那個她說什麼都肯聽的孩子了。
「算了,你決定怎樣就怎樣好了,大不了我就隨你一起去好了——我決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哭什麼呢?」 魏子都愛憐地看著她,「我不過是去告狀嘛!別說我不一定有事,就是我真有什麼事你也得好好地活下去。」
舒斷虹看看他,突然悲從中來,一下子大哭起來,邊哭邊道:「你是我的殼我的家啊!沒了殼沒了家,你叫我怎麼活下去呢?!」
沒聽明白,魏子都皺著眉看向她,長歎一聲後,緊緊地摟住她,「你放心,我絕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還沒娶你為妻,我又怎麼捨得死呢?」
笑意未生,淚又湧出。就連舒斷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愛哭。咬咬牙,她一抹眼淚,看著眼前這個早比她高了一個頭的少年,「好!你去!可你得答應我絕不會像魏伯父那麼傻為了一張廢紙就等著人來殺。」
「你放心,我不會像爹那麼傻的。」 他的父親愚忠,他可沒那麼傻。
舒斷虹擰著眉頭看他,突然一把抓住他.「不行!我不放心,我要跟你一起去。」
魏子都看著她,低頭抵著她的額頭,「你難道要一輩子當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嗎?你要知道,像我這麼大的人,真的可以做人相公,做人父親了。」
他的嘴唇輕輕觸碰著她的唇,柔軟而溫熱,不像她的,乾裂得像旱季的大地。她圓睜著眼,不知所措,只知傻傻地看著他微斂的眉眼,垂下的黑髮……
唇,一觸即分,兩個人的臉卻都紅得像熟透的蘋果。魏子都搔著頭,愣了半天居然說:「你這樣看我,很難繼續的。」
「死小子!」
反手要打,可觸到他的眼神,舒斷虹又是一陣臉紅,忽然傾近身,踮起腳,飛快地在他臉上一吻,便扭身跑了出去。留下魏子都怔怔地捂著臉,個自覺地露出微笑。可瞧瞧手裡的血書,笑便黯淡了兒分,苦澀了幾分,「斷虹,你一定要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