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奇怪在他這麼虛弱的時候,居然還有人會這麼討厭。他曾經聽到這個人的聲音,而且很氣憤他造成的騷擾。
他現在還聽得到,可是……逐漸遠離了……慢慢消逝了……終於只剩下寂靜……寂靜……。
他鬆了一口氣,那吵鬧聲總算消失了,然後,一個他似乎也聽過許多次的柔和聲音說:「睡吧,你安全了……很安全,沒有人會傷害你。」
他想說他並不害怕,可是費盡力氣也睜不開眼睛;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音。
「睡吧,親愛的,」那個聲音溫柔地說。「或許,你渴了!」
有一隻手臂很小心地抬起他的頭,讓他從玻璃杯裡喝一種涼涼、甜甜的東西。
他不能確定那是什麼——他沒有力氣去想了。
有人緊緊抱住他,他的面頰抵住了一些軟軟的東西,給他好奇特的舒服的感覺。
清甜芬芳的花香瀰漫著,一隻涼涼的手在他的額上撫慰他,讓他入睡,他知道,他正滑進一個遺忘一切的世界裡……
公爵恢復知覺的時候,聽到兩個聲音在說話。
「他怎麼樣,圖爾?」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朦朧中,他弄不清她是誰。圖爾他知道是他的貼身隨從。
「安穩多了,夫人。我為大人擦洗過,而且替他刮了鬍子,他幾乎沒有動過。」
」我睡著的時候,醫生來過了嗎?」
「來過了,夫人,他很高興傷口那麼快就痊癒了。他說大人的身體狀況一定極好,所以才恢復得這麼快。」
「你應該叫醒我,圖爾,我想跟醫生談談。」
「你總得睡一會兒啊,夫人,你不能整天整夜地熬著不睡。」
「我很好,有很多比我的健康重要的事情需要擔心。」
「你得為自己想想,夫人。你要記住,有些事情沒有你,我是無法應付的,尤其當大人睡得不安穩的時候。」
「是的,我知道這是實話。請你再陪他一會兒好嗎,圖爾?我在等萊伯希爾先生。」
「好的,當然,夫人;而且我認為你也該呼吸點新鮮空氣了。」
「我會到花園去,如果大人醒了或是不太安穩,請你叫我。」
「我會的,夫人。我絕對遵守諾言。」
「謝謝你,圖爾。」
公爵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他實在累得沒有力氣去弄清楚。他又沉沉入睡了。
安東妮亞在客廳裡等亨利·萊怕希爾。
她相信等公爵恢復知覺後,會感到很奇怪,因為她在巴黎唯一的朋友,竟然是個新聞記者。
亨利·萊伯希爾擁有倫敦每日新聞的四分之一股份,他自願派駐巴黎辦事處。
這位有著而格諾教徒世系的英國紳士是個奇特的人物,他的朋友都叫他「萊比」。許多人因為他那尖酸刻薄的文章而恨他,他在很多其他的事情上也表現得非常出色。
他當過機警、受嘲諷的舞台監督以及外交官;一八六五年,他以共和黨激進黨員身份當選下院議員。
可是在他繼承了二十五萬英鎊的同時,他失去了這個職位,於是他將全部心力投入增加每日新聞的發行量中。
亨利·萊伯希爾聽到波伊士舉行決鬥的傳聞後,拜訪過公爵。
他見到的,卻是面色蒼白、驚惶萬分的公爵夫人。她很坦自地告訴他,公爵仍未脫離險境,並且懇求他不要在報上發表這件事。
亨利·萊伯希爾——許多迷人女性的情人——卻發現安東妮亞那懇求的憂慮的眼睛,是那麼令人難以拒絕。
他不但答應保守秘密,而且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當她無人可倚靠的時刻,他成了她的朋友,她的心腹知己。
亨利·萊伯希爾使她知道最近在巴黎發生隨新奇事件。
最初,每個人都認為戰爭立刻就會過去,因此法國人不加思索地繼續享樂,以為除了法國戰勝的慶祝以外,不會有任何事情擾亂他們的歡樂。
七月二十八日,法王對軍隊下令。他心裡一直記得皇后對他說的話:「路易,好好盡你的職責。」
事實上,通過梅滋時,他正為長期性的膀胱結石痛楚所苦。他給許多將軍的印象是疲憊不堪。
日耳曼在重要的戰爭時刻有四十萬人參戰,萊茵河畔集中了千四百四十門炮,而路易拿破侖卻只能集合二十五萬名軍人。
他的戰略計劃是想迅速向東推進德意志,希望能使南德意志國、甚至使早有嫌隙的奧地利,共同起來對抗普魯士。
法國軍隊華麗的制服,興之所至的浮誇大話,蓄著象徵對法王敬意的「皇帝髭」的官員們,那種漫不經心、虛飾門面的態度,和普魯士人藐視任何誇示的情況,形成顯著的對比。
八月二日,法國從極弱的德意志進攻部隊手中奪下薩阿布魯肯,全巴黎得意揚揚地狂歡著。
普魯士皇太子被俘的電報在證券交易所公開宣讀。一位著名的男高音為此跳上一輛巴士頂上,高唱著馬賽曲。
亨利·萊伯希爾將街上瘋狂的景象描述給安東妮亞聽。
她不曾聽到或看到任何事情,因為她一直在看護著很不安穩、還說著囈語的公爵——從子彈取出後,他始終發著高燒。
起初她並不特別注意這些消息,雖然她非常感謝萊伯希爾先生來看她,可是她總是很明顯地表現出,她只能抽出幾分鐘來陪他。
她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病床上了。
一星期過去,公爵的傷一天天好轉,卻仍然沒有清醒;她發現自己不能對外界的事完全不聞不問。
因此,她開始盼望萊伯希爾先生來拜訪,雖然他帶來的都是些壞消息。
極端沒有效率的報導不斷傳回巴黎:疲倦的軍隊到達目的地,卻發現帳篷運到了別的地方;炮手和他們的炮分開了;彈藥庫裡居然是空的。
經過斯北克倫和渥爾士兩地的挫敗後,一連串令人沮喪的撤退開始了;正反兩面的命令,都由驚慌失措的巴黎發出。
八月十八日,日耳曼人在聖·派維特發動攻擊,造成兩萬法軍的傷亡,軍隊在夜間倉皇逃回出發地點——梅滋。
這個不幸的消息震驚了巴黎,整個城市陷入了萊伯希爾先生所謂的「瘋狂的邊境」。
「我剛才看到三、四個日耳曼人幾乎要被打死了。」他告訴安東妮亞。「幾間規模較大的餐館被迫關門,激動的民眾認為它們的經營者都受日耳曼的同情和支持,所以正在那兒大肆攻擊。」
當他告訴她,波伊士那些美麗的樹都被砍掉了的時候,安東妮亞覺得那似乎是最令他痛心的事情。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打算離開巴黎?」幾天後,她問。
「正好相反,」他回答。「法國官方堅稱:在巴黎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安全,所以人們如潮水般湧來。」
「那麼事情應該不會太糟。」安東妮亞微笑著。
「我希望你的想法是對的。」他說。「同時,我想你和你的丈夫應該趁著還能走的時候趕快回家。」
「現在是不可能的。」安東妮亞回答。」而且我們是英國人,應該很安全才對,不是嗎?」
「我想是如此。」他答道。「不過我勸你除了到花園以外,」其他時候都留在屋裡。只要有人有一點點日耳曼血統,就會被逮捕;而且散步大道上經常有糾紛。」
「哪一類的?」
「那些不幸消息的報告書送到以後,群眾開始叫嚷:『打倒國王!』還有『退位!』」
「退位!」安東妮亞叫著。「他們真的這樣要求嗎?」
「法國人是非常不能忍受失敗的。」亨利·萊伯希爾回答。
她覺得可能還要一段長時間才能回到英國,手邊的錢不能浪費,所以安東妮亞在和圖爾商量過以後,遣散了大部分的僕人。
她留下原來屋主僱用的一對中年夫婦,他們做起事來總是非常的心甘情願。
安東妮亞發現圖爾是力量的城堡。不僅因為他能說流利的法語,而且照顧公爵有他獨特的方法,甚至比她做得還要好。
圖爾告訴她,牲畜全都聚集在波伊士了;安東妮亞第一次意識到日耳曼人可能會到巴黎。
「那麼多食物,有必要嗎?」她驚異地問圖爾。
「說不定的,夫人。」他回答的語氣使她知道,他並不想讓她緊張。「他們說任何人要想攻下巴黎都是不可能的,因為它的防禦工事大堅固。」
「這是真話。」安東妮亞同意道。「我從旅行指南上讀到:全城被三十尺的高厚城牆包圍,而且分成九十三座稜城;此外,外面還有護城河,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火力強大的炮台,形成一片火力網。
她的思緒又回到了牲畜的事情上,於是說。
「不過當然,所有的車隊都要為前線的軍隊運送糧食,因此我瞭解在巴黎城裡,我們必須自給自足。」
在亨利·萊伯希爾下一次來看她的時候,她向他探聽過一步的消息;他拿出一份他在英國的每日新聞上寫的文章給她。
看著看著,他被這則難以置信的消息嚇得睜大眼睛。
「極目所見,整個郎香捨區長長的街道上什麼也沒有,只有羊、羊、羊!波伊士裡大概有兩萬五千頭羊和四千頭牛。」
「這是真的嗎?」她問。
「我們正在做準備。」亨利·萊伯希爾笑著。「所以,你不必擔心,等公爵好一點以後,沒有足夠的好食物讓他補充體力。
圖爾卻並不打算完全倚賴波伊士那兒的準備,他買回來了很多不會變壞的食物,而且很憂心地告訴安東妮亞,食物一天比一天貴了。
公爵動了一下身子,安東妮亞立刻從敞開的窗邊的椅子裡站了起來,走到床前。
她跪在他的身邊,用過去幾星期來,他聽習慣的柔和聲音說:「你熱嗎?要不要喝點水,親愛的?」
她說話的態度,他想,就像一個女人對她心愛的孩子說話一樣。
他記得,在他說著囈語的時候,他以為那是他的母親用手臂擁著他,而且告訴他要乖乖的、要好好睡。
他覺得非常虛弱,腦子卻第一次清楚了。他記起自己是誰。也想起自己是在巴黎。
然後,他想試著移動一下,突然感覺胸部一陣疼痛。他回憶起了決鬥以及隨之而來的長時間的輾轉病床。
安東妮亞溫柔地將他扶起來,餵他喝湯;那湯喝起來好像是牛肉,又好像是鹿肉。他不大能肯定,不過他想那一定是很營養的。
她一小匙一小匙地餵他,耐心地等他慢慢吞下去。
那種花朵的清香,又從她身上傳來;在他喝夠了湯以後,她又擁緊了他。
他發現。好幾次他感覺到面頰所碰觸到的柔軟的東西,是她的胸部。
「你好一點了,」她說著,聲音中帶著點得意。「明天醫生會對你的情況很滿意,不過現在,我最親愛的,你得再睡一睡。」
他感覺地涼涼的手撫著他的額頭。
「沒有發燒了,」她說話的樣子似乎是在和自己講話。「燒全退了,你又是原來的你,這是多棒的事啊!」
她扶他躺下,把枕頭位好,然後就走開了。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
先前,他並不知道是晚上了。床邊,點著一根蠟燭,窗簾拉開著,窗戶也是敞著的,他覺得可以看到天空和星星。
他試著想看清楚些,而安東妮亞似乎直覺地知道他醒了,她走口床邊。
她低頭注視著他,用比耳語稍大一點的聲音說:「艾索爾,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他發現自己沒有力氣說話,只能睜開眼睛望著她。
她發出了小小的喜悅的驚呼聲。
「你醒了!」她叫著。「我想你聽得懂我說的話了。」
她跪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柔和地說; 「一切都沒事了。你已經漸漸恢復,再沒有什麼事值得你擔心害怕了。」
亨利·萊伯希爾在下午四點來拜訪時,安東妮亞覺得他看起來相當玩世不恭。
圖爾領他進屋;安東妮亞穿著一件顯出地美好身材的優雅的渥斯長裙,走進客廳。
「你好像很快樂。」他說著,一面吻了她的手。
「是的。」她回答。「今天我的病人第一次吃了適量的東西,他從床上坐起來,而且顯得相當暴躁;圖爾告訴我,他會顯得暴躁這是好現象。」
萊比笑了。
「嗯,總算略微鬆一口氣了!或許現在你可以多注意我一點了。」
安東妮亞驚異地望著他,他又繼續說下去:「我想,我從來沒有花這麼多時間,和一個聽著我帶來的消息,又全心全意掛慮她的丈夫,而不知道有我存在的女人在一起。」
萊比很怨文地說著,安東妮亞不禁笑了起來,然後她很認真地說:「你知道我對你有多感激的。要不是你這個好朋友,我對外面的事會一無所知,那就更讓我擔驚受怕了。」
「朋友!」萊比突然叫著。「你一定很清楚,這並不是我想做的,這份你所謂的友誼,會毀掉我『女性殺手』的名聲!」
「這是我非常珍視的一份……友誼!」安東妮亞溫柔地說。
到這個時候,她習慣了萊比那種明知無望,卻仍然清楚表示對她的愛意的態度。
他從來沒有碰到一個女人,對一個既看不到她,又聽不到她,而且據說也並不特別有關係的男人如此強烈地關心。
萊比知道公爵和侯爵夫人之間暗通款曲,也知道他在女人群中的名聲,所以安東妮亞雖然沒有、也不打算告訴他,他也猜得出公爵為什麼結婚。
萊比最初是被安東妮亞的年輕及未經世事所感動。
第一次來拜訪的時候,他告訴自己:她是個鄉下女人,他必須幫助她,而且盡可能保護她。可是一次又一次見到她以後,他發現自己墜入了情網。
他簡直難以相信,自己到了三十九歲,竟然還會和年輕時,為了追求一個表演特技的女人而加入墨西哥馬戲團那樣,理想主義式地迷戀一個人。
安東妮亞的某些特質,讓他感到她和他多彩多姿的生涯中,曾熱烈追求的任何女人,都不相同。
有一次,維多利亞女王派人打聽他——她所謂的「那個陰險的萊伯希爾!」如果她知道他對安東妮亞那麼順從、溫和而尊重,一定會大吃一驚。
萊比不僅把外面的消息帶給安東妮亞,而且還在她為公爵的傷勢憂心忡忡的時候逗她發笑。
全世界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法國,好奇的英國人、美國人蜂湧入巴黎城。萊比提過投機的房地產經紀人所做的流動廣告:「參加『圍攻巴黎』的英國紳士福音:舒適的出租房間,完全防彈,底層房間宜於敏感的高級人士。」
「圍攻巴黎!」安東妮亞憂慮地說。「真會弄到那種地步嗎?」
「不會,當然不會,」萊比當時很肯定地說。「日耳曼人在到達巴黎之前,還要被驅趕很久呢!不過,法軍也的確有點漫無紀律,而且已經退到沙頓這個小根據地去了。」
在繼續之前,他停了一下:「事情不會太糟的。我聽說那些法國騎兵隊的浪子昨晚還在道茲開舞會,參加的女士都是從沙頓來的,她們準備目睹明天輝煌的勝利。」
結果,並沒有什麼輝煌的勝利!兩天以後同,萊比不得不告訴安東妮亞,兩支強大的普魯士軍隊進擊,法軍中了圈套。
沙頓的存糧只夠維持幾天了。
萊比瞞著安東妮亞的是——沙頓內部起了重大的混亂,普魯士四百門炮的炮彈落在他們之中時,法國的大炮卻和難民的馬車擠成一團。
然後,九月一日,驚人的事件發生了。路易拿破侖躲在人心渙散的軍隊中,掩飾著病容,衝出了沙頓城牆,最後,不得不下令在根據地豎起了白旗。
兩天之後,卻又有許多相反的謠言傳到巴黎。
萊比告訴安東妮亞,皇后起初勃然大怒,後來退回她的房間悲泣。
此刻,街道上到處可以聽到群眾威脅的怒吼和狂叫。
「退位!退位!退位!」
「今天有什麼消息?」九月四日,安東妮亞焦急地問。
另一方面,她對公爵的康復感到非常高興。
有時候,她覺得他們似乎置身在一個孤島上,四周是一片含著敵意的海,而藉著這片海,他們好像又得到了某種保護。
「巴黎方面得到消息,法王交出了君權,」萊比回答。「而皇后也終於同意離開。」
安東妮亞吃了一驚。在她認為只要皇后還留在巴黎,事情就不至於太糟糕。
「皇后陛下本來待在土耳拉瑞,後來僕人一個個背棄她,丟下原來的制服,盜走了很多財物。」萊比告訴安東妮亞。「群眾聚集在宮外,皇后在裡面都可以聽到中庭那兒步槍的卡嗒聲,主要的樓梯通道也有人把守,她差點走不了。」
「那後來她逃走了嗎?」安東妮亞急忙問。
「她的侍女陪她從邊門離開,她面上掩著面紗。據說她們先到波爾瓦大道國務大臣的家裡,可是他已經走了,然後又發現她的侍從家裡也空無一人,結果皇后陛下到她的美國牙醫那兒去避難。」
「多出人意料之外啊!」安東妮亞驚歎著。
「或許有些不尋常,不過倒不失為聰明的方法。」萊比表示。
第二天,安東妮亞把菜比帶進了公爵的臥室。她告訴過公爵,在他昏迷不醒的幾個惶恐、戰慄的星期裡,這位英國記者曾幫了多大的忙。
她想,公爵對她所描述的亨利·萊伯希爾的熱心態度,抱持著一點懷疑——或許是疑慮。
可是,當她帶菜比進入臥室時,他卻伸出手,用最愉悅的聲調說:「我聽說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了,萊伯希爾,我非常感謝你。」
「你不必感謝我,閣下。」亨利·萊伯希爾回答。「能為公爵夫人服務,是我莫大的榮幸。」
說的時候,他向安東妮亞微笑著,那玩世不恭的臉上有一種神情,使公爵敏感地注視他。
接下去的談話,證實了他的疑慮。
即使公爵不是閱歷豐富的人,也會注意到他提到安東妮亞時,聲音中的那份溫柔,以及眼睛老盯著她的那個樣子。
「只要等我的身體支撐得住,我們就要立刻離開巴黎。」公爵突然表示。
「恐怕還得等一段時間,」萊比回答。「閣下一定也知道,你的傷勢非常嚴重。」
他又向安東妮亞微笑,接著說:「現在危險過去了。我老實說,你的醫生當時告訴我,你生還的機會只有百分之十。」
安東妮亞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不知道……有那麼……嚴重。」她顫抖地說。
「有兩件事救了你,」萊比告訴公爵。「第一,子彈沒有打中你的心臟,而且奇跡似的沒有打碎任何一根骨頭;第二,你的身體特別強壯。」
「我很高興你到現在才告訴我這件事。」安東妮亞說。
「你原來已經夠煩心的了,你想我還能再增加你的苦惱嗎!」他溫柔地問。
公爵聽著,一面看著亨利·萊伯希爾,然後又看著安東妮亞。
「如果你肯把目前的政治情勢告訴我,萊伯希爾,我會非常感謝的。」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很想迎頭趕上,不過想必你也知道,女人在描述戰爭的可怕上,總是不太行的。」
「夫人一定已經告訴你新政府成立的事。」亨利·萊伯希爾回答。「第二法蘭西帝國已經屈辱地結束,法國遭到了莫大的恥辱。普魯士威廉國王到達了萊茵河區。」
「真難以相信!」公爵驚呼著。
「不過法國還有一些軍隊,新領袖楚庫將軍把他們全部集中在巴黎。」
「這樣做明智嗎?」公爵問。
「他別無選擇。」萊比承認。「國家自衛隊三十五萬名徽召入伍的健壯男士實在精神可嘉,不過這同時也顯示出法國戰爭總動員的毫無效率。」
「我想那些防禦工事應該能使巴黎鞏固的。」公爵表示。
「現在,巡視防禦工事已經漸漸被駕車到波伊士,參加時髦的法國星期日下午宴會所取代了。」
「我的上帝!」公爵大叫。「他們難道永遠不會對任何事認真嗎?」
「我覺得特別奇怪的是,」萊比接著說。「竟沒有人試著把沒有用的人口疏散出城。公爵夫人大概已經說過,大批牲畜集中在波伊士,不過我認為把人口往外移,比往城裡擠要合理得多。」
「我也這樣認為,」公爵同意道。「可是我想他們絕不會聽英國人的意見的。」
「這是當然的。」亨利·萊伯希爾贊成他的說法。「還有,最重要的,公爵夫人可不能在街上走,偵探狂已經把外面的世界搞得天下大亂了。」
「我警告過圖爾,」安東妮亞說。「他叫我放心。現在他每次出去都穿上最舊的衣服,甚至比法國人更像法國人!」
「你不必替圖爾擔心。」公爵回答。「可是你,安東妮亞,你得跟我一起待在這裡。」
安東妮亞注意到他在「我」字上加重了語氣。
亨利·萊伯希爾走後,她回到公爵的臥室;他注視著她,然後說:「我猜你有了一位新的傾慕者。」
「我們是不是該說,唯一的……傾慕者。」安東妮亞回答。
公爵的眼睛思索地停留在她身上;在他細細地端詳下,她有點臉紅了。
他發現這幾星期照顧他,使她瘦了一點,可是卻沒有影響到她身材的完美。
望著她胸部優美的線條,以及那纖細的腰肢,他懷疑:其他的年輕女人,有哪一個能心甘情願地關在家裡,照顧一個神智不清、滿口囈語的男人。而不覺得拘束及厭煩的!
他抬起目光看她的臉,發現她正不安地望著他。
她身上衣服的顏色,正是臥房陽台上爬籐植物的那種綠色,把她的眼睛襯托得異常碧綠。
只有渥斯,公爵想,才能瞭解唯有濃的、鮮艷的或明亮的顏色,能使安東妮亞的皮膚顯出耀眼的明亮和雪白。
同時,也使她的眼睛、頭髮散發出一種奇怪、難以言喻而又獨具鍵力的光芒。
他知道安東妮亞把她的侍女解雇了.可是她的頭髮仍梳成他在安格拉斯咖啡店認不出她來的那種髮型,依然是那麼優雅、那麼時髦。
「對你來說,這真是很黯淡,無聊的蜜月,安東妮亞。」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她似乎沒有料到他會說這句話,兩頰一陣紅,臉上現出了快樂的神情。
「至少是……不尋常,而且,如果我們……被圍困在巴黎,那麼……還要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
「我們一定要阻止這種情形發生。」公爵說。
「該怎麼做呢?」安東妮亞問。
「盡早出巴黎城,回我們自己的國家。」
安東妮亞叫了起來:「你不能承受幾個星期舟車勞頓的,千萬別這麼打算!醫生一再強調,你要靜靜休養,慢慢讓體力復原。」
「我不能讓你遭到任何危險。」公爵固執地說。
「我們是英國人,怎麼會有危險呢?」安東妮亞問。「我告訴你,萊伯希爾先生說,好多英國人和美國人正湧進巴黎,想搶個好位置看圍城呢!」
「他說的是男人,」公爵回答。「不是女人。」
「我會很安全的。」安東妮亞堅持道。「而且,你忘了嗎,我不是個很女性化的女人。事實上,你說過我是個男性化的女人。」
「你現在看起來可一點也不像。」
安東妮亞低頭瞥了一眼她身上精工裁製的衣服。
「如果我們要在這兒待一段時間,那我真後悔當時請渥斯先生把我訂的衣服送到英國去。」
」我覺得這是個很聰明的決定。」公爵說。「目前,我們不會參加什麼舞會,或是關於勝利慶祝那一類的典禮。」
「可是,為了你,我希望自己能好看一點。」
「為我,還是為你的傾慕者?」公爵問,聲音裡帶著尖銳的意味。
停了一下,他看見她雙頰又泛起了紅暈。
「為……你。」她輕聲說。
接下來的日子,她感覺公爵一直在注意她。
她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她以為他睡了,卻發現事實上他醒著,而且正盯著她看。
她常坐在他臥室的窗戶旁。或者外面的陽台上,以防他需要什麼東西。
屋子裡有些書,萊比也給她帶了不少,使她接觸到在英國沒有機會讀到的,如格士達·福羅伯特、維克多·雨果、喬治·山德、杜默斯以及其他許多浪漫主義作家的作品。
有時候,她正被書中精彩的段落深深吸引住,卻讓一種被人注視的感覺打斷了,然後,她就會發現,公爵的目光停在她身上。
她常自問:這究竟代表認可,還是表示冷淡?
她想問他是否想念侯爵夫人,但是剛結婚時的那種坦自,似乎隨著決鬥以及他長時間臥床養傷而消逝了。
她自己知道這個答案,而且,她只能祈禱他永遠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當她看見他倒在地上,她衝到他身邊,以為他死了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是愛他的!
在她和圖爾以及決鬥助手合力把他抬上馬車後,他的身體躺在座墊上,頭枕著她的膝蓋時,她終於承認,她對他的愛,可以生死相許。
過後,她想,從到他宅邸,請求讓她代替費裡西蒂的那一刻起,她就愛上了他。
她自問:他眼中奇特、吸引人、嘲弄的表情,和他嘴唇譏誚的扭曲,有任何女人能夠抗拒嗎?
現在她能清清楚楚地瞭解侯爵夫人、伯爵夫人,以及每一個他遇到過的女人對他的感覺。
難怪,全世界美麗的女人都歸他所有的時候,他不願意愛一個平凡、毫無魅力,除了馬以外什麼也不懂的女孩的束縛。
「我愛你!我愛你!」多少個看護他的漫漫長夜裡,她對他這樣耳語。
他曾叫喊地說著囈語,有時候是一些她不懂的胡言亂語,可是有時候卻說些他生命中發生過的事。
在問過圖爾後,她逐漸瞭解事情的經過。
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從樹上掉下來,幾乎摔斷了脖子。
為此,他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被迫平躺著,以免造成永久性的傷害。
在他的夢龐中,他以為自己又掉下來了;安東妮亞抱著他的時候,他喊著母親。
她試著不讓他亂動,怕加重他胸部的傷勢;安東妮亞覺得自己似乎是他的母親,而他是她的孩子。
「你沒事,親愛的。」她喃喃地對他說。「你很安全。你不會再摔下去了,看,我緊緊抱著你,你不會掉下去的。」
她感覺到,漸漸的,他聽到了她的聲音,而且懂得她的意思。
然後他會把頭轉向她的胸部,好像在尋求只有她才能給他的舒適。她知道,在這些時候,她是以自己從沒有想到會這樣愛任何人的全心全意愛他。
有時候,公爵又以為自己是在打獵時從馬上跌了下來。安東妮亞問過圖爾,他記得公爵有一次打獵時跌斷了鎖骨,那段時間裡,他痛楚不堪。
他叫著某個人,雖然沒有提到名字,但是安東妮亞懷疑他要找的不是他母親,而是另一個他認為能撫慰他的女人。
「他的腦海裡不會有我的存在。」安東妮亞告訴自己。
「不過,以前我從不被任何人所需要,現在他倚靠我、需要我,我是很幸運的了。」
隨著愛的日漸增長,她漸漸發現自己一直希望能有那麼一個人,讓她去愛,讓她成為他重要的一部分,而不再把她視為惹人厭,惹人生氣的絆腳石。
而且,讓她不僅是肉體上,也是整個心靈去愛。
「即使他不愛我,」安東妮亞想。「我也愛他,不過他一定永遠也不知道!」
現在,有時候公爵睡著了,她會攀在床邊注視他,然後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緊緊地抱著他,確知他會像個不快樂的孩子似的向她轉過來。
她決定等公爵好了以後,請求他給她一個孩子。她再也不懼怕有孩子的念頭了,那將是他的一部分,她可以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的愛。
她想,結婚的第一夜,她竟然不願意成為他的妻子,這是多愚蠢的事啊!
她很奇怪,為什麼當初她會認為兩個人失彼此瞭解是很重要的事。如果她能給他一個繼承人,而她又能愛他給她的孩子,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等我們回到英國,」她告訴自己。「他會回到侯爵夫人身邊,可是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把這段時間從我這兒搶走!此刻,他是我的……是我的……沒有其他女人能迷惑他。」
在她輕聲說時,她感覺自己因突來的狂喜而顫抖著:「我曾把他抱在我的臂彎隍,而且……吻了他的面頰……他的前額,還有他的……頭髮。」
白天,她把自己訓練得非常謹慎,不讓公爵感覺當她把他扶起來,把枕頭墊在頭後的那一刻,她是多麼快樂地悸動著。
她甚至發現,公爵好一點以後,自己開始對圖爾嫉妒起來,因為公爵問他的事比問她的多。
她希望能服侍他,她要自己對他有用處。
可是等他好起來以後,她記起他又會向侯爵夫人求愛!
她覺得痛楚像一把短劍,在她心中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