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夏的熱辣天氣中,一個清秀的少女調和氣息,頂著大太陽,提著一隻大竹籃,在濃綠的山林之中辛苦地步行。
走了三個時辰,少女早已香汗淋漓,腿骨雖已練出腳力,亦不可避免地酸重著。但她實在無暇自顧,馬不停蹄快速地走著,生怕晚了一刻,便得少看那男人一眼。
她甘心忘記何時不再緊擁香暖被子不肯起身,暗自歡喜地在廚房裡不靈活地烹煮,情願紅日未升便出發」習慣在霧灰的光線中登山,每日風雨無休、陰晴不論,只想看到那獨一無二的人。
認真說來,默然的男人生得並不特別英俊,五官輪廓生硬得有如使刀在石上劈鑿而成,眼神則是如修羅惡鬼,但就算是總是冷漠的表情,都不能降低半點她思慕的熱度。
也許,在這花花大千世界裡,他是唯一只注視她之人,便讓她眼裡、心裡再也容不下別人,她再也不想孤單了……
將近兩年來,她天天都一邊懷抱著無人知曉的心事,一邊翻山越嶺。
好不容易終於來到一個隱密之處,日已正中,金黃色的光線絲絲灑落在蒼翠山林裡,照亮了地面上一個天然洞穴旁一座既是轎子又是椅子的奇妙機關。
此洞深不可見底,懸崖陡峭加上全是光滑堅硬的玄武岩,龍家的先祖一見此地,便設置神妙複雜機關,將犯戒之人囚在此處,想要逃脫井牢,如同登天一般困難。
一身樸實無華衣衫的阿塵放下提籃,抬起嫩綠色袖子抹了抹汗,在明光之中抬起的臉龐,柳眉杏眼瓜子臉,凝脂雪膚菱角嘴,有著驚人的美貌。
一個落單的美人,隻身出沒在荒山野嶺裡,除了顯得她鮮美異常之外,還透露一股仙靈之氣。
阿塵不如小家碧玉溫婉可人,也不似大家閨秀落落大方,可她如同敦煌壁上畫的飛天,羽衣一撥一撩活生生降下俗世,讓見到她的人,無不忘了自己是誰,如置西方極樂。
唯有洞穴裡的男人,並不喜悅她的到來。
聽見底下隱約有著金屬撞擊聲音,想見到他的心情鼓動著,雖然阿塵心裡有百般無奈,還是狠心地拉下第一道機關。
一時間鏗鏘之聲大做,驚飛了林中棲息的五彩鳥兒,隨著鐵鏈不斷地絞緊,突然一聲挫敗狂亂的咆哮響徹雲霄,阿塵無法摀住雙耳,只好任由那撕心裂肺的聲音在耳邊爆炸著。
阿塵長睫一攝,粉嫩的唇溢出了輕輕的歎息。她瞭解那男人經過大風大浪,自尊心高傲,如何受得了經年累月受制於人、無法反抗的侮辱?
但她是奉命前來,得依令行事,他身上的鐵鏈沒有絞緊,她不得不去;況且她不會半點武功,若被他反制,後果更是不堪設想。身在龍族,為了龍族,雖然她不想,但她不得不。
直到重新又恢復平靜,阿塵方坐上第二道機關緩慢地降下,過了一會兒,她看見巖壁中湧泉的水氣在天空中畫出一道彩虹,她低下頭,和心心唸唸的人兒四目相對。
巖壁上,一個男人打著赤膊,雙手雙腳皆被鎖煉捆綁,墨黑鋼硬的頭髮用條細麻繩隨便紮著,豆大的汗珠沿著被鐵鏈牢牢固定、不得動彈的高大偉岸身體滑落,異於常人的強韌身子上有無數新舊傷痕,肌肉也因為被拉成大字形而緊繃,飽含力量的軀體猛力地扯著鋼索。
那讓人不安的情況,就好似一頭猛虎隨時會撲上來一樣。
雖知黑色寒鋼無堅不摧,阿塵還是不安了一下,因為無端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男人面無表情,眸光如火炬,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虎眼有如看到獵物,散發殺戮的氣息。
但隨即那眸光便轉冷,只因他發現來人不是他欲除之而後快的龍海兒,而是照料他的人。
這個恐怖的男人,正是燒殺擄掠、無所不為的海上惡賊--海蠍子方元。
兩年前的夏天,世人以為方元已死於龍海兒刀下,卻沒想到他被囚禁在這裡,直到降服的那一天,方能重見天日。
說也奇妙,那機關設計的分毫不差,一碰觸到土地便停,阿塵低著頭提著提籃款步走下,男人強烈的目光讓她不自在,她下意識地迴避,先逃進小木屋裡,為他收拾打掃。
半晌之後,阿塵方又臉上含笑地款款走了出來,來到方元的面前,福了福身。
「阿塵謝過方公子,以後屋子裡還是讓阿塵為您打理,照料公子的日常起居是阿塵的工作。」
簡單的小屋裡頭,不會無緣無故乾淨整潔,這自然天險中只有方元一人,當然是出自他之手,阿塵由衷感激地說著。
方元仍舊是不言不語,也許是在戰場上的習慣使然,一雙明亮的眼睛未曾離開阿塵身上。
「雖然方公子不肯說話,但是阿塵還是感激方公子的心意。阿塵看罐子裡的茶葉已經用完了,明天再幫公子帶一些來可好?或者,再拿一壺女兒紅來?今兒個天氣奇熱無比,雖然洞穴裡頭涼快,除了飯菜,阿塵還帶了消暑的香薷飲,若覺得身子不爽快,這藥飲可以讓您舒服一些。」明白方元不會回答,阿塵不以為杵,繼續溫柔地說道。
正當她在說話之間,男人臉上的汗水還是不停落下,她自然地拿出手巾來為他擦拭,見他表情未改亦不躲避,她便又鼓起勇氣。
「方公子可是在習武?阿塵下來之前聽到鐵鏈揮動的聲音,能將重逾萬斤的寒鋼舞動,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哪!龍家力大之人很多,可是在這情況下還能活動自如……」
發現自己脫口而出不該說的話,阿塵急忙住口,垂下限眸,卻沒看到方元臉上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驚訝神色。
可是當她再度揚起頭來,眼前的男人又是表情漠然。
「明兒個,可否需要再多帶點食物過來?」就算知道他不會響應,因為想要聽到他的聲音,阿塵期待地問道。
但是方元仍是三緘其口,不予理會。七百多個日子以來,總是阿塵一個人這般自言自語。
她微微一笑,逕自走到水潭邊打濕帕子。
雖然她沒回頭,還是能感覺那火熱的視線寸步不離。剛開始的害怕和恐懼,經過歲月的流轉,說不出什麼理由,居然轉變成一種讓她安心的感覺。
方元恨龍家入骨,卻又淪為階下囚;而她是龍家的人,所以他不說話也沒關係,只要他能一直看著她,她就無比滿足了。
見阿塵轉過身,方元下意識追隨她窈窕的身影,無法移開目光。
看著她將手巾放進深不見底的水潭裡搖晃,想像她的櫻桃小口咬著手巾的一頭,單手努力地擰乾……方元的眸光移轉到無力地垂在阿塵身旁的左手。
如玉般完美的美麗姑娘,左手居然殘了,真可惜……憐香惜玉的心情打從心底最深處湧出。
阿塵徐徐立起身子,方元驀然放空表情,看著她走到屋旁的火爐邊,吃力地將熱水倒進水盆裡,再將手巾給放進去。
無法像一般人交替著使用兩手降溫,熱水將阿塵的右手五指燙紅成像花瓣染色一般。
阿塵強忍著熱度,又回到方元的眼前。「好些天沒做了,阿塵替公子修臉可好?這手巾子有些燙,請公子忍耐一下。」
方元沒有反應,但當溫熱的帕子貼上他的臉時,心裡卻突地跳動了一下。
沒察覺到方元內心正在翻湧,阿塵自顧自地拿出帶來的細刀,又貼近了他一些,面對面、眼對眼,彷彿全身都被男人的熾熱體溫給籠罩。
近在咫尺的男性氣息,就算是在瀧港無拘無束的氣氛中成長,阿塵還是不能自已地羞赧著,可是她想起了一件事……
「對不住。」
阿塵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方元瞇細了眼,極為難得地變化了表情,她慌忙地搖頭。
「方公子誤會了,阿塵不是要取您的性命……阿塵不得留下這刀刃,讓您連這種小事都不能自理,真是對不住了。」
看著眼前的姑娘急得快要落淚,方元眸光一凜、劍眉一寬,出乎阿塵意料之外地閉上了雙眼。
空氣凝結了許久,雖是七月天,兩人之間卻被冰雪陳封,無聲無息,沒有任何的動作。
遲遲不見阿塵的反應,方元有些不耐煩,剛才嚇著她,現在雙眼都閉上了,她又怎麼了?
「動手!」方元低沉而簡短地說道。
沒有預警的低沉聲音有如蟄伏的春雷,在空谷中迴響,轟得阿塵的身體為之一震。
這是兩年多來他第一次和她交談,她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難以言之的感動。
不過就是一句話,但她等了太久,變得意義重大,讓她好感動!
感慨萬千的阿塵傻呼呼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似乎忘記了方元還在等待,沒想到男人幾乎耗完了耐性。
怎麼,她如此怕他嗎?
「怎麼不動手?」方元雖然是問,但更近乎催促和命令。
一語驚醒阿塵,她忙走上前來,有些顫抖地舉起右手,細細的刀刃沿著剛毅的臉龐滑動,謹慎地刮去已經軟化的鬍鬚。
阿塵雖然強自鎮定,但是方元溫熱濕潤的呼吸吹拂在她的頸子上,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顫動。
方元閉著雙眼,享受著阿塵的服侍。
這不是第一回她幫他這麼做,可是他卻聽見她的衣衫窸窸窣窣,髮髻上的玉釵也在搖晃,這不尋常的舉動勾起了冷卻已久的好奇心。
「為什麼緊張?」方元問道。
溫潤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塵反而吃了一驚,屏息不敢或動的那一瞬間,一個不注意,右手的力氣大了些,便在方元臉上劃破了一道小口子,血液立刻蜿蜒滴落。
「方公子,對不住,阿塵不是故意的,我實在太不小心了。」阿塵一面慌忙地說道,一面丟下刀子,緊張地用袖子去幫他擦拭。
紅色的血液在阿塵的鮮綠袖子上開出漫山遍野的小花,她十分戰戰兢兢,對方卻無可無不可,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過就是小傷,要是受了芝麻大的一點傷就受不了,那我在戰場上早死過千百回了。」方元的語尾有些上揚。
傷口不大,流血一下子就停了,沒有注意到方元語氣中的愉悅,阿塵確定血不再流之後,一抬起頭,卻看見他的雙眼凝視著她。
不若以往惡狠狠的瞪視,而是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方公子,還……疼嗎?」在那樣的目光中,阿塵連一句簡單的話也說不完整,結結巴巴的模樣,單純又可愛。
好似嫌棄阿塵的反應不夠嚴重一樣,方元聞言輕微勾起唇角,果然看見她訝異地向後退了幾步。
那可是抹笑?雖然不是十足十,但確有笑意!阿塵驚嚇得忘了呼吸,石化在原地。
「過來。」看她不知如何是好,方元輕聲命令道。
「好……」阿塵口裡雖然答應,腳卻生了根。
「說好怎麼還不過來?」方元又問。
阿塵一聽,小小的臉蛋染上一層淡淡的紅霞顏色,不好意思地說:「阿塵……動不了……」
或許是太過震驚他的和顏悅色,總是一個人唱獨角戲的她,當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更何況稍微拉開了一些距離,便更清楚地看見他的表情,即便他只有細微的變化,她也能仔細地收入眼底。
不知道何時開始,心中的感情蠢蠢欲動,從好奇到在乎,再從在乎到關心,無法控制的巨大變化,靜悄悄地讓她開始產生了眷戀。
向來無慾無求的她,腦海裡有了抹不去的人影……
或許方元會痛恨她龍家人的身份,但是她卻因此而待在他的身邊,這是莫名的機緣,當然要更珍惜他的一舉一動。
方元聞言未笑,遲疑不過一下子,索性低下了頭,看見阿塵更加驚愕的表情,他不自覺地又輕笑了一下。「你喚阿塵是吧?」
得到一個點頭如搗蒜的確認後,方元又道:「過來繼續幫我修容。」
蟄伏的春雷之後便是和煦的春風,阿塵邁前了幾步,再度望進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眸。「阿塵可以繼續服侍公子嗎?」她期待地問道。
方元沒有回答,只是盡可能地低下頭。
這一次阿塵更加仔細小心,將所有的邪念拋諸腦後,花了很長的時間,讓原先有如茂盛草原的臉龐,重新又恢復稜角分明、濃眉大眼的惑人模樣。
有些人生來便是人上人,和她這種應是草芥之人不同。他們天生具有一種讓人無法抵抗的魅力,即便雙手沾滿血腥,還是讓人崇拜。
有人終其一生無緣得見,但她短短的十七年生命中,已經有幸認識四個具備如此超凡氣質的人。
一個是海龍王龍巽風,一個是無冕王,還有同輩之中的大海女神龍海兒,再來便是方元了……
方元雖然失去權勢,但那氣宇軒昂、不卑不亢的模樣,在她的心目中,仍是縱橫七海的霸主。而她願意向他屈膝,這一生為奴作婢也好,只求能夠日日夜夜守著他。
再用熱毛巾幫方元擦拭臉部之後,沒有理由繼續親近他的阿塵,依依不捨地向後退了開來。
「天色已晚,我也該下山了。方公子,阿塵明天再來看您。」望了眼逐漸暗去的天色,阿塵低聲說道。
美若天仙的少女再抬眼時,正對面的男人早已恢復不關痛癢的表情。
阿塵正在失望,突然之間,在山壁上拉緊的寒鋼卻發出錚鳴巨響。
方元臉上雖然沒有表情,但是他的情緒起伏卻透過束縛他的鎖煉傳達了出來。
那一聲巨響,讓兩個人都陷入沉默。發現心事洩露,方元將臉撇開,驀地,阿塵卻像個孩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方公子開始接受她了嗎?開始不再拒她於千里之外了嗎?或許有一天,方公子會習慣她的服侍,允許她一直待在他的身旁吧!
「公子,阿塵不多加打擾,您早一些歇息,我先行告退了。」阿塵輕聲說道。
看方元撇過頭去不看她,阿塵提起竹籃慢慢走向升降機關,一想到要離開,她忍不住回眸一望,原想只要看到他的側臉也好,但卻看見那對明亮的大眼睛正隨著她移動。
按下心中的失落,在暗紅色光芒之中,阿塵綻放幽幽一笑,坐上機關離去。
在漸漸暗去的光線之中,阿塵的身影也跟著消失,方元感覺到身上的鎖鏈逐漸鬆開,沒了箝制,他低下頭信步走向水潭,藉著僅剩的光線,看著水光中自己的倒影依舊,但性情卻早已改變。
他不敢承認,可心裡卻明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陷囹圄的日子,這個囚牢四季如夏,雖然簡陋,卻是個遮風避雨之處,每天日昇月落,霧起雲流,幽遠而恆定。
世界只有他和阿塵,在感受天地的偉大奧妙,忘記時光的流轉同時,也幾乎快要抹去所有的仇恨。
恨意消失,而感動增加,方元始終不懂阿塵為什麼對他出奇地好?
他不過是一個戰敗的俘虜,這個自稱阿塵的姑娘,卻打從他兩年前在此甦醒,就如此竭盡心力地照顧他。
任幼芽一樣嬌嫩的自己燙手不打緊,卻在意燙傷身經百戰、全身上下肌膚無一完好的他。
打從開始流亡,成為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後,早已不再有人對他溫柔……
方元不願意遺忘,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加上方家八百七十三條人命,十幾年來,每一夜,家破人亡之日是他無法擺脫的夢魘。
可折騰人的是,為了報仇而生活的日子,水深火熱到無以復加。
原本,他是集家人疼愛於一身的書香世家少爺、名門望族方孝儒之孫,以乃祖忠義之風自豪。
可惜天地不仁,萬物皆為芻狗,不忠不義的朱棣登基,祖父不願意投降輸誠,在官兵湧進宅第前,祖母、親爹和大伯三條白綾懸在大廳,除了九族之外,連同朋友弟子無一倖免,方家全數滅絕。
在危急之時,忠心耿耿的奶娘用自己的兒子冒充他,將襁褓中的蕭無音交付給他,臨死前再三囑咐他,絕對不能忘記抄家滅族的仇恨,要他一定要為眾人報仇雪恨。
方家門楣被鮮血浸潤,落在地上任人踐踏,他卻不能上前去撿,因為方家的方元已死。
而後,他讓無音改姓方,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抱著一個更小的孩子流浪街頭,隱侄埋名受盡欺陵。
為了生存,他什麼傷天害理、骯髒的事情都做盡了,到後來招兵買馬,成為海上人人畏懼的海蠍子,才再度讓「方元」二字重見天日……
沒有一日能安心地睡著,直到敗在龍海兒手下,被關在此處,不是自由之身,才讓無時無刻被仇恨重壓的他得到一絲喘息。
他並非自願,而是不能再去做那些腥臭齷齪的事情,尤其是有阿塵的陪伴,讓他重獲內心的平靜。
「但是,這種日子又能持續多久?」方元對天喃喃自語。
方元痛苦跪地,一閉上眼,三條白綾便在眼前晃動,奶娘兒子的哭號聲不絕於耳,再想起自己第一次奪去他人性命,罪惡感讓他不住顫抖。
他不能停止,他不能厭倦,他不能夠逃避一族的血債,為了報仇而生,為了報仇而死,功成之日亦惡貫滿盈,合該永不超生。
但他卻遇上仙女般的阿塵,他還記得初次見面之時,她只是個大丫頭,不過是個精巧的娃娃,才兩年便已出落得如纖塵不染的出水芙蓉,好似不食人間煙火。
可是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卻是絲毫未變,他天天看著她不甚靈巧卻拚命為他忙進忙出,看著她汗流挾背的辛苦,要他如何不感動?
阿塵心細如髮,他明明沒有要求,她卻挖空心思讓他衣食無慮,沒人告訴她,但是她卻知道他嗜酒如命、無酒不歡。
更重要的是,無論他如何冷淡、如何忽視,她仍然笑語盈盈。
家破人亡之後,十幾年來過著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一條賤命隨時可能斷送,沒有人會為了他流淚難過。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了七情六慾,但是他現在發現,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更真切地說,任何活在地獄的最底層、在沒有黎明的黑暗中打滾的人,會更渴望光明和平凡,那種最微不足道的幸福。
阿塵的出現是一盞微弱的光,卻照亮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讓人打從心底感覺溫暖,感覺到純潔,感覺到世間的美好……
也感覺自己還活著,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回到過往快樂的時光,在春天百花齊放之時,在花園裡頭設宴賞花,全家和樂融融地吟詩作對、鬥智爭能,輸贏不過是場遊戲。
不該相遇的……
上天不該讓他遇到阿塵,不該讓他有了不該動的念頭,美好的人事物太過短暫,就變成非常殘酷的折磨,可是他無法拒絕她來到身旁,無法不看、也無法不愛了。
也許當他發現她的左手殘廢時,他便無法阻止對這個善良姑娘的動心。
突然,在黑暗之中,方元有如困獸之鬥地對天大聲咆哮,淒厲而又哀涼。「老天爺,你為何這樣對我?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