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朋友?」龍錦鳳雙手插腰怒咆。「他都上了你,怎麼,吃干抹淨就撇得乾乾淨淨的!他以為你是誰?」簡直欺負得夠徹底。
心意的眼淚已經流乾,心已經冷到谷底,反而有一種認命的瀟灑,她無視姑姑的怒火,兀自啃著雞腿,她胃口可好呢。
「丫頭,他這樣對你,你還有心情吃東西?」先前不是還為他哭得死去活來的嗎?
「我想開了,能當朋友也不錯啊!」至少還能留在他身邊。她不想再哭哭啼啼了,更討厭譚銘鶴那愧疚的表情。
「心意,你別假了。」錦鳳拍拍侄女肩膀,露出冷笑。「你一定恨得要死對不對?像這種薄悻的男人,姑姑幫你懲罰他,我先把他抓來,跟著將他綁起來——」錦鳳一手握緊拳頭、一腳踩在椅子上,目露凶光。「然後姑姑給你一把刀,我們姑侄倆一人一刀,一小片、一小片將他的皮掀開,再將他的肉一塊一塊割下……」她越說越得意,簡直身臨其境般,說得咬牙切齒、血脈賁張。「然後姑姑將他的肉醃了做成下酒菜拿來賤價出售,你覺得怎麼樣?」
嘩!龍心意目瞪口呆、崇拜至極地張著嘴,望著姑姑那張兇惡的臉,終於知道為啥銀凌縣的人都稱姑姑辣鳳子,終於明白姑姑何以至今尚未出嫁,試問世上有哪個男人壓得住這樣凶悍的女人。
心意打了一個冷顫,吞吞吐吐地。「不……不用了……姑姑……」她打賭姑姑真的敢這樣放肆。
「丫頭,你不用跟姑姑客氣。」她豪爽地拍了一下心意的背。
心意連咳幾聲猛搖頭。「真的不要。」我還想和他做朋友哩!
「敢情你真甘願就如他所說的只當朋友?」
心意刻意地一臉平靜。「是,只當朋友。」
「心意……你犯不著這麼委屈。」
「不要說了姑姑……」就做朋友吧!縱然心底苦澀卻不敢要求更多。她問自己,是聰明或是情願糊塗?是的,她情願糊塗。地想等待奇跡,可能……可能會有奇跡。
留下來,當朋友,還有一個等待奇跡的機會。心意想得很清楚,而如果離開,她等於永遠失去機會。
翌日譚府,夫子引起的風暴暫時平靜,譚老爺不但不追究,還非常慇勤地、和善地,且幾乎是卑微地,搓著手對著女夫子說話。
「龍姑娘……原來是這麼漂亮的女孩。」嘿嘿嘿,他例著嘴捻著鬍鬚笑腿腿地。「請坐、請坐,陳總管去帶逸兒了。」
龍心意見譚老爺圍住她不停地傻笑,不停地打量,她有趣地撐起下巴索性任他看個夠。
「龍姑娘可喜歡這兒的環境?」這丫頭這麼標緻肯定能生出品質優良的孫子來。
「再好沒有了。」心意笑腿腿地。他的心思她還不清楚麼?無妨,這幾日悲情夠了,陪他玩玩也好。
「是嗎?」龍老爺大樂。「那麼我幫你準備一間廂房,你住下來,我聘你當譚逸隨身的夫子好麼?那麼你也不用這樣日夜往返,省卻麻煩!」
她嘴角一揚。「好呀!」
喔呵呵呵呵,他笑得牙齒都快掉下嘍!「那,就安排你住在銘鶴隔壁,你說怎麼樣?」
心意眼睛一亮。「再好沒有了!」
他見心意這樣爽快,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說不如這樣好了,你嫁進我們譚府吧!」
心意笑瞇瞇地嗲聲道:「你兒子不娶我呢!」
「你管他?他哪次會心甘情願娶的!別理他,老爺我作主,這兒我最大,明兒個就請人挑個好日子,我幫你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爹!」譚銘鶴親自帶逸兒過來,在門口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尷尬頭大地。「你又在攪和什麼?」
龍心意一把拉住譚逸就往門外走。「你們父子聊吧,我帶我的學生去書房了。」經過譚銘鶴身旁時,她笑著頑皮地對他眨眨眼悄聲道:「你放心,我沒當真。」
一步出大廳,那笑容隱去,是麼,沒當真?心意,你騙誰?騙他?騙自己?
「騙子!」譚逸甩開她。
騙子?心意一驚,低頭看見譚逸一雙晶亮的眸子瞪著她。「大騙子,原來是個女的。」
心意停下腳步,雙手抱胸凝視譚逸,嗯哼,幾日不見差點忘了和這小子鬥嘴的滋味了。「我哪兒騙人了?」
譚逸理直氣壯仰著臉指著她罵。「明明是個女的,卻喬扮成男的,猥猥瑣瑣,別有居心。」
心意靈巧地駁道:「我有跟你們說我是個男的嗎?我有說我不是女的嗎?我哪張嘴騙了你?」
譚逸眼睜得更大了。「你故意穿男人衣服,還應徵夫子!」這還不叫騙?
「女人不能穿男人衣服嗎?女人不能當夫子嗎?是你眼睛有問題,看不出我是個女的,怪誰?」以為譚逸要破口大罵了,豈料……
「哼……」譚逸竟然摸著下巴,瞧著她冷冷地不懷好意一逕地笑。
他這種一反平日嚷嚷的態度,反而令心意感到背脊冷颼颼地。這小子這麼鎮定,吃錯藥啦?
突然譚逸胖胖的臉綻出邪惡的光彩,他忽然扮起女人的聲音,學起心意那日說的話——
「爹、娘,我不走,我要嫁給譚銘鶴!」隨即,譚逸換個臉色和聲音扮起伯伯。「我不會娶你!」跟著他又扮心意。「不,你得娶我!」
心意先是愕然,跟著一陣熱燙羞愧的感覺燒上面頰,向來口齒伶俐的她竟然張著嘴找不到話駁他。譚銘鶴是她的致命傷、是她最大的弱點。
頭一回見夫子這般,譚逸越發得意,他仰頭雙手插腰凌厲地嚷:「笑死人了,真不要臉,逼我伯伯娶你?還說什麼和他已經有夫妻之實,啥是夫妻之實?我伯伯這輩子只認蓉蓉阿姨是他老婆,至於你,你算哪根蔥?你以為你是誰?丟死人了!還想當我夫子,哼……你配嗎?我阿伯最討厭這種死巴著他的不要臉女人了,一年裡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找上門來說親,他煩都煩死啦,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孩子的話原來可以這麼傷人,心意冷冷地凝視譚逸。「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難道我的樣子像是喜歡你?你頭腦阿達啦?白目成這樣,怪不得會臭美到以為我阿伯會中意你。」
「很好,今後我不再是你的夫子。就如你所願,你好自為之吧!」她掉頭就走,聽到身後譚逸又蹦又跳地拍手歡呼。
「好耶、好耶!」終於趕跑了討厭鬼,勝利勝利!
龍鳳酒館,阿明和夥計們正一人一邊地架住抓著菜刀發狂的老闆娘。
大當家的,冷靜、冷靜啊!」阿明嚇得直抖。「人家是客人哪!」
「他媽的!從來沒有人敢說我辣鳳子賣的酒難喝,竟然還給我退酒?」她脹紅了臉衝動地喝道:「是誰?哪個沒長眼睛、舌頭有問題的?」
客人們一見老闆娘抓著菜刀瘋狂的模樣,早嚇得一哄而散,只有靠窗座位,一個白髮白服的老夫,不為所動地兀自品嚐桌上的小菜。身旁的喧嘩毫不放在眼底。
錦鳳腿起眼睛。「是他嗎?」一個老頭子?
阿明緩緩地、輕輕地說:「是……」媽呀!話還沒說完,錦鳳一聲「王八蛋」,一把亮晃晃的菜刀直直飛過他眼前,媽呀,要出人命啦!他哇哇大叫,搗起眼睛最怕那種血腥的畫面。
只見那長鬚老夫身子微微一偏,剛剛好躲過那把菜刀,咚!菜刀深深插進桌面起碼兩吋,足見使刀人的功力。
他頭也沒抬只是凝視著那把菜刀,悠哉地撫摸白鬚,冷淡地低聲一句。「是誰敢在老夫用膳時撒野?」
錦鳳囂張狂妄地摔開夥計的手高聲道:「是我,辣鳳子!」死老頭,沒被刀子插中算你走狗屎運!
白衣老夫緩緩轉過臉來,如麻般犀利的眸子叫錦鳳不禁心頭一震,這人不簡單。
極沙啞的聲音。「這般潑辣?怪不得釀的酒只嗆不甘,只烈不濃——想必沒真
正愛過男人!」
「你說什麼?」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直說到她的痛處,錦鳳雙胖睜如銅鈴。「死老頭,你不想活了,我幫你!」她雙腿一磴,身子俐落地往他斜飛過去,長腿直直劈向他老臉。「吃老娘一記龍鳳腿……呀……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阿明驚愕得下巴就差沒掉下來,那個老頭子竟起身輕輕鬆鬆地伸手將她的腿一抓,只見老闆娘頭下腳上滑稽地掙扎咆哮著。
怎麼有人比老闆娘還厲害?店裡的夥計全看傻了眼。
白衣老夫掂了掂錦鳳的重量,冷冷地諷刺她。「龍鳳腿?是雞爪吧!」
可惡!錦鳳張嘴就往他腿上狠狠咬下去……嗚哇……她又是一聲慘烈的叫嚷,痛得牙齒差點落下來,眼淚噴出一滴。怎麼那麼硬?
只見那老夫悠哉地伸手自袍裡拿出一隻扁平的長形鐵盒,他的黑胖嘲笑地俯望狠狠的龍錦鳳。「忘了提醒你,這兒有個貼身藥箱。還有——」他揚眉斯文地說。「只有瘋狗才亂吠、亂咬!」
言下之意是將她比做瘋狗,龍錦鳳氣得在他的鉗制下又踢又叫,還罵了一長串不堪入耳卻流利至極的刻薄話,那老夫靜靜等地咆哮完,也不動怒,其說:「我猜你還沒嫁人是不~」
錦鳳已經被吊得頭昏腦脹。「是又怎樣,死老頭!小心我闊了你做成老人鞭泡酒喝!
嘖嘖嘖……老夫望向退縮在牆角的一干夥計們。「你們當家的一向這麼潑辣粗魯麼?」
誰敢說是?他們只是恐懼地搗住嘴巴,一副說了會死的模樣。
那老夫似乎甚覺有趣,他突然鬆開手,錦鳳呀地慘叫著跌到地上,眼冒金星,頭重腳輕,剎那分不出東南西北,可她那張嘴還是頂犀利地罵聲連連。「欺負女人你算啥好漢?王八烏龜絕子絕孫,別栽在我手裡,我見一次打一次、見十次我踢十次,讓我大哥來的話,包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頭和屁股分家,手和腳分離,皮和肉永別,眼睛具子嘴巴耳朵刮的刮割的割挖的挖,不得好死!」
嘩……他簡直不得不佩服她的嘴惡毒至此,不禁拍手叫好。「厲害厲害……」被摔成這樣,牙齒也咬傷了,竟然還能說這麼多話!
龍錦鳳狼狽地捂著發脹的頭。「呸,知道怕了吧!」
「沒想到城裡有這麼凶悍的老女人,真是世上罕見!」他趨前突然往她肩後一按。
「幹什麼?」不妙,她身子一陣麻,被點穴了。
「你這麼會罵,不如站在街上罵個夠。這樣吧,我再幫你補個妝讓你風光點、漂亮些……」
錦鳳看他不懷好意的臉,驚駭恐懼地嚷道:「你幹麼?臭老頭,別亂來,我有靠山的……別碰我、別碰我,色狼、王八……」她無助她破口大罵,卻被他扛起來往店外走!要死了,今天犯煞麼?!他要幹麼?
街上行人紛紛走過龍鳳酒館,泰半都裝作是偶然路過,其實全是聽見消息趕來湊熱鬧的,路人一見到佇立在大門口的龍錦鳳「無不是掩面竊笑,或是強自鎮定地抖著雙肩忍耐著經過龍錦鳳面前,才爆笑出聲。
在今日以前,誰敢這樣取笑龍錦鳳,那根本就是尋死,可是……怎麼也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她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龍心意花市集閒晃了一下午才返回酒館,一見到門前的姑姑,她張大著嘴不敢相信地呆了。
「怎麼了?」穿著紅衣宴的姑姑,竟動也不動地擺著個罵人的姿勢,踩著弓箭步,一隻手滑稽地指著天,臉上被人寫了四個大字:潑婦罵街。
「姑姑?」心意衝上前,看樣子姑姑被點了穴道。糟糕,她不會武功。
「心……意……」這聲「心意」可嚇壞了心意。
「怎麼聲音啞成這樣?!」簡直像是殺豬的聲音。
龍錦鳳虛弱地努力用那恐怖的聲音解釋。「我罵了一下午罵啞的。」凡是路過膽敢多看她糗樣一眼的,無不被她用粗話招待,可一下午罵下來,反倒把自個兒的嗓子喊壞了。
心意看見酒館內,那些個雇來的夥計竟只是膽小地蹲在一旁,她難得動怒,嚴肅地高聲問:「你們就任我姑姑站在這兒被人笑麼?過來幫我抱她進去!」
「不行哪!」眾人面色蒼白回道。「那個白髮魔說誰敢幫她就殺誰哪!」
心意瞇起眼睛,這群笨蛋,酒館裡除了他們哪來的白髮魔?「再沒人出來幫我,我肯定讓他後半輩子不好過!別說是啥白髮魔,我可以找紅髮魔、綠發魔、藍發魔,你們還不過來!」她突然大聲一喝,果然將他們的魂魄都嚇飛了,這個龍心意向來聰明精靈得過分,他們不敢冒險,手忙腳亂地將老闆娘抬進店裡。
他們一邊抬老闆娘,一邊還遭憤怒的老闆娘一路用白眼伺候,個個怕得魂不附體。
心意命人打桶水過來,她幫姑姑將那可笑的四個大字擦掉,擦到一半,也許是時辰到了,穴道自動打通,她呻吟一聲,手腳恢復自由。眶當往桌上一趴,四肢酸痛得眼眶泛紅。
張嘴想誼咒那個老頭子,可連聲音都沒了。
心意攙姑姑回房,幫她按摩酸痛的身子。問清了始末,她不得不念起姑姑。「姑呀!這回你可踢到鐵板了吧!」
錦鳳趴在床上唉聲歎氣呻吟連連。「那人不知啥來歷,要死了,怎麼會有人功夫跟你爹一樣好?真是倒楣!我辣鳳子一世英名傲人風姿,還有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風全毀了!」
「你還說,今天人家擺明了只是嚇唬嚇唬你,你呀,再這麼衝動潑辣,早晚連命都糊?糊塗賠掉。」
「這全要怪你爹!」她忍不住又要埋怨起龍浩天。「誰叫他把咱家蓋世的龍門武功全傳給那女人,卻不肯全數教我,害我今天打輸人家!」
心意用力掐了姑姑脖子一把,她痛得唉唉叫。「還敢說,爹就怕你鬧事。看吧,以前你揍人家,現在輪到別人治你了吧!還被人家寫了潑婦罵街……」此刻心情放鬆下來,想起姑姑方纔的滑稽樣,心意忍不住掩嘴偷偷笑了。
「小寶貝,別以為姑姑背後浪長眼就偷笑姑姑!」話題一轉,她關心地問道:「今天譚府還好吧?那臭娃兒知道你是女人,有沒有欺負你啊,『女夫子』?」她虧起侄女。
龍錦鳳沒看見心意失落的表情,只聽見心意清亮的聲音。「誰敢欺負我啊?我欺負他都來不及!」
「好氣魄!不愧是我辣鳳子的侄女,但是心意,你要是瞧見了個古里古怪的白衣老頭,千萬小心,別像姑姑給人寫了潑婦罵街!」
這話叫心意笑得噴出眼淚……要說潑婦,她還差姑姑一大截哩。
正笑著,阿明跑來敲門。「小姐,譚府的大少爺找您。」
譚銘鶴?
龍錦鳳翻過身來笑謎瞇地。「別下去、別下去,阿姑左肩還有點疼,幫姑姑再捏幾下。」
一聽見譚銘鶴來,心意哪還有心思理姑姑,魂都飛下去了,她為難她看著姑姑。「親愛的阿姑,我去去就來。」
這沒心肝的丫頭,平日還說全世界最愛的就是姑姑,龍錦鳳存心戲弄她。「怎麼,他一來你就非得立刻下去會他呀?他那麼偉大麼?他那麼重要麼?比姑姑還重要?他是啥東西?你呀你,就是這副巴著他的模樣才讓他跩成這樣,你就讓他等,讓他知道你可沒多稀罕他……」等等……錦鳳打住話,人呢?房裡已經沒有心意的身影,這丫頭要死了,動作幾時比她還快了?
「怎麼突然跑回去了?」譚銘鶴特地走這一趟,他擔心地間。「是不是逸兒又使壞了?告訴我,回頭我教訓他。」
心意和他佇立店門前,細雪紛飛,他一路過來肩上積了厚厚一層雪,他穿了一件深褐色的厚重雪衣,連傘都沒撐,店門上的屋簷掛了紅紅燈籠映照著兩人身影。
對於他的擔心,心意只是低下臉,搖搖頭漫不經心地。「譚逸有沒有告訴你,我不教他了。」
一定是逸兒說了什麼難聽話,譚銘鶴凝視她細雪般秀氣細緻約五官,她眼底的難堪和對他無言的忍耐,全逃不過他的眼睛。她不可能拿他當朋友看待,眉眼間總是流露出對他的情感,就算是故做輕鬆地拿笑臉對他,那笑裡確有他不忍看的堅強和哀傷。
譚銘鶴深深吸口氣,是不是已經在辜負她了?他為她的體貼和溫柔難過。
「心意……想不想去夜市?」
「夜市?」她抬起臉好奇興奮地睜大眼睜。「這兒有夜市?」
城內盛行的夜市,從紅雀門到龍經橋一帶是最熱鬧的地方,每當夜幕降臨,月上樹梢,這兒行人也就陸續多了起來,住家的當前屋往往就是各種店舖,而這些店舖又以小吃店最多,經營各種不同風味,如北方口味的李四家,南方口味的金家,專制滷味的段家……雖然都是些居家小店,但都相當有實力,「客要一、二十味下酒,隨索目下便有之」。
此刻冬夜寒氣逼人,街上雪花翻飛,店舖中爐火正旺,滿街魚肉飄香,店舖裡擠滿了人,一桌一桌熱鬧地和衣挨著圍坐,不怕冷的吃著水晶皂兒、麻飲細粉、荔枝膏。一日的疲勞立即煙消雲散,怕冷的圍著店舖火爐,炙皮豬肉、盤兔肉、紅燒豬肉一盤一盤叫。
龍心意一路被讀銘鶴領著走,那熱鬧的景象看得她目不暇給,譚銘鶴拉她走進其中一家搭棚內,店小二忙過來招呼。「大爺、夫人,想用點什麼?」顯然當他們是夫妻。
龍心意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譚銘鶴似乎懶得糾正他,只是訕訕地點了幾樣熱食。
兩人圍著爐火坐下,心意打了一個噴曉,譚銘鶴細看著她被爐火熏紅的臉蛋,有些懊惱地低歎道:「糟糕,忘了你病剛好,不該帶你出來吹風的。」
「不礙事。」她高興都來不及呢!突然肩上一暖,他將雪衣騰出一半覆蓋她的身子。她愕然地抬起臉,看見深遂黜黑如星夜一般的眸子。
「你那麼瘦,這大衣夠我們兩個人穿。別凍著了。」
大衣下她柔軟的身子於是緊緊挨著他,龍心意眨眨慧黠的一雙大眼睛,傻傻地對著爐火微笑。他堅實身體傳來的溫度比那爐火還要暖,他們難得靠得如此近,眼前是美麗的夜景,氣氛何等融洽,她不禁傻傻地想像自己真是他的妻,想像他其實熱愛著她,回味他曾經如何和她纏綿……
譚銘鶴注意到她兀自發呆的模樣,想什麼想到出神?那可愛的模樣不禁令他發笑,她柔軟黑得發亮的髮絲,不時被風吹拂上他的臉,他有一點困擾想將她的髮絲撥開,只因那微微利癢的感覺,令他的心跟著莫名騷動。
燙好的酒端土來了,香噴噴冒著蒸氣的熱食也跟著一道一道送上,他幫心意將大塊的肉切割成小塊再遞給她,兩人聊起閒話,吟上幾句臨時興起的詩詞,欣悅貼心的感受不在話下,然而正當酒酣耳熱,兩人聊得正起勁時,突然一名白衣老夫不客氣地往他們桌前坐下。
心意詫異地打住話語,眼前是一位白髮蒼蒼的長鬚老夫。譚銘鶴一見來者立刻詫異而恭敬地拱手道:「師父?!怎麼突然來京城?」
那老夫悶哼一聲,犀利的目光掃了心意一眼。
譚銘鶴於是明白過來介紹著。「師父,這位是我的朋友,龍姑娘。心意,這是我師父,藥師任無邪。」
任無邪?任?莫非……心意不動聲色研究起這位白衣老夫,莫非和任蓉蓉有關係?莫非是她的父親?
那對犀利的眸子看了她一眼後,兀自拿過譚銘鶴的杯子倒了酒喝一口。
氣氛變得凝重起來,譚銘鶴一向對嚴厲的師父相當尊重,他恭敬地問師父想用點什麼?
任無邪將飲了一半的酒遞還給他,另外要了一個杯子。「和為師乾一杯吧!」
譚銘鶴依言和師父對飲一杯。「師父一向不喜京城的生活,這回上來是為著什麼事?」
任無邪不理他,只是靜靜將杯裡的酒飲乾。然後他擱下酒杯,打量著他和龍姑娘,跟著他冷冷地笑了。「徒兒,為師本擔心你因蓉蓉的事鬱鬱寡歡,不過如今看來我是多慮了,你氣色頂好的。」話裡的諷刺意味相當濃。
譚銘鶴沉默著,臉色甚是難看。他並不打算反駁,倒是龍心意突然主動幫任無
邪斟起酒。
她冷靜地既不討好他不生氣地清晰道:「上一杯酒乾了,讓這杯酒繼續……總要喝酒的……」
任無邪眼睛一瞪電光石火間抓住她手腕,那力道是威脅地猛。
「師父!」譚銘鶴立即按住師父的手,怕他傷了心意。
任無邪對龍心意那無懼的表情腿起眼睛,他沙啞嚴厲的聲音裡有著警告。「丫頭,話裡的意思別以為老夫聽不懂,恨我賣弄機靈?有沒有嘗過骨頭粉碎的滋 味?」
「師父!她是我的朋友,無意冒犯,請師父大人大量別跟她計較。」
心意非但不怕還出言譏笑。「譚大哥,此言差矣,他若是大人就不曾欺負小女子,他若是大量,就不會說什麼骨頭碎不碎的嚇唬小女子!」
「心意,你別……」
呵呵呵呵……任無邪突然大笑。「臭丫頭,用激將法?我若是捏碎了你的骨頭豈不是代表我是小人?」這丫頭恁是大膽。
譚銘鶴已經丟了半條魂,師父的脾氣他還不清楚麼?他深怕心意會出事。「師父,放開她吧!」
「徒兒——」他沒放,反而厲聲地問譚銘鶴。「答應蓉蓉的事你忘了嗎?」
「銘鶴末敢遺忘分毫。」
「胡扯!」他怒喝。「你分明又愛上別人!什麼朋友?方才老夫看你們倆親熱的模樣分明就是不單純。這世上豈有人敢欺騙我任無邪的女兒?!」
心意試著抽出手,卻被任無邪抓得死緊。這人恁是野蠻!
譚銘鶴檸起眉頭鄭重否認。「龍姑娘真的只是朋友,我心底自始至終從來只有蓉蓉。」
「是麼?」他冷笑一聲,突然抽出一把短刀就往心意手腕一劃,鮮血殷紅滲出,心意眠緊嘴硬是忍住將出口的痛呼,眉心滲出冷汗……
同時譚銘鶴想出手制止,可心頭突然一陣刺痛,他痛苦地俯身搗住胸口。「師父……」他下了藥?
「臭老頭,你對他做了什麼?」心意憤怒大喝。
任無邪冷漠地凝視譚銘鶴痛苦的表情。「哼,銘鶴,你還說對蓉蓉至死不變?還答應她今生不再動情,那麼何以此刻中了諫情劑的你,會因龍姑娘受傷而心痛如絞?枉費我女兒死前還對你一片癡心,枉費她對你深信不疑,你對得起蓉蓉麼?你真讓為師失望!」
龍心意奮力掙脫他的鉗制,擔心地樓住他身子。「你要不要緊?」
「你走……」譚銘鶴低著頭,痛苦地迴避她的視線拒絕她的關心。「你走!」
心意震驚地鬆手,他口氣裡的厭惡毫不掩飾。她受傷她征征地退後幾步,譚銘鶴抬起臉,那黑眸殘酷又冰冷地瞪著她,他大聲對她咆哮。「走,你走!」
眼淚瞬間湧上美麗的眸子,他在趕她走?那麼憎惡的口氣,心意的自尊在他無情的咆哮下崩潰,她深吸一口氣挫敗地奔進大街淹沒在人群裡,消失在紛飛的大雪中。
回到酒館,心意直接奔回自己廂房,她沒有點燈,一路上母親的話依稀迴盪在耳畔——心意,你一向是聰明的,何時該離開,你應該明白……
是讓退出的時候了,因為,已經連朋友都做不成,再強留下去只是令他討厭而已。龍心意摸黑著拿出匣子,掀開匣蓋,夜光杯靜靜躺著,眼淚情不自禁淌了下來,濕了夜光杯。
她拿起杯子,坐在窗畔趁著依稀的夜色欣賞它——
「夜光杯,夜光杯……」她對著美麗的杯子感慨起來。本是遙遠偏僻祁連山上遺世孤冷的一塊玉石,是什麼緣分,它被有心人發現?又是什麼樣的際遇,被有心人鑄成夜光杯?拿來盛過美酒無數,當初那位有心人而今安在否?那些歡愉過的美酒如今又何在?經歷又淪落過多少人手中?領受過多少讚歎的目光?又被多少藏家捧在手上細細呵護過?
而今那些人呢?經過多少顛沛流離如今落到她的手上,不能不說身世堪憐。
也許它也只要一個人的寵愛,心意握緊杯子,但是……終要分開的吧!譚銘鶴,譚銘鶴,在他心中自己莫非只是一個包袱、一個累贅?對他並沒有任何意義?他真沒有愛過自己麼?一點都沒有?
敲門聲忽然響起,心意慌亂地抹掉眼淚將杯子擱到桌上,然後前去開門。
「姑姑?」
龍錦鳳皺著眉頭走進來。「我聽人說你回來了,怎麼不點燈,黑漆漆的……」她摸黑找起燭燈。
「姑姑怎麼還沒睡?」
「還說,都是你,說什麼去去就來,一會兒連個人影都沒有,阿姑擔心你啊!怎麼,你跑去哪兒?」她好似摸到了打火石。「可找到了,燈呢?」手肘一橫,撞了什麼,突然眶噹一聲。「唉呀!摔了什麼東西?」
心意渾身一僵,彷彿已經知道姑姑摔碎了什麼。
龍錦鳳點燃燭燈,房間一亮,她驚嚷起來。「要死了,我……我……我把夜光杯摔碎了!」她錯愕地瞧著地上那碎裂成一片片的杯子,原本就薄如蛋殼,哪裡經得起這一摔。她害怕自責地瞧望侄女,然而心意只是冷靜地凝視地上那一片狼藉。
「心意……阿姑……唉……對不住、對不住,怎麼辦?」
心意蹲下來望著碎裂的夜光杯,就連碎片都晶瑩得做夜裡的星光。「阿姑……明天敢程回終離山。」她冷靜堅持地說。
「不曾吧?」錦鳳吃驚地。「這麼氣阿姑?阿姑答應你想辦法再找一個夜光杯給你,真的,不論多困難都去找一隻給你。」她緊張起來。
「我沒生你的氣。」她抬起臉平靜地望著姑姑。
「胡說,你分明是氣我打碎了夜光杯,要不怎會突然想回去?」
心意起身溫柔地拉姑姑坐下。「是我沒有緣分擁有它,這麼美麗、這麼脆弱的東西,誰都握不牢吧?」她能強求什麼?「碎了就碎了,阿姑,我……我要走是因為我想回終離山,這裡我膩了。」
「膩了?」錦鳳詫異地凝視心愛的侄女,她臉上有錦鳳未曾見過的表情,是什麼?失望?灰心?憫悵?「心意……」她好似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麼,前一刻她還興致勃勃歡歡喜喜地奔下去會譚銘鶴,怎麼下一刻卻是如此失落的模樣刊「心意……你哭過了?」錦鳳伸手碰觸她泛紅的眼眶。「姑姑不應該帶你下山的。你看你,變成一個愛哭鬼。在終離山機時見你哭過?」
心意倒進姑姑溫暖的懷中。「傻姑姑……若沒有你讓我經歷這一遭,讓我往後在終離山可以回味這一段,我的人生不知道會有多悶、多無聊,現在,我真的沒有遺憾了,軌當這兒發生的一切是一段難得的經歷,多麼刺激、多麼可貴,我真的很開心……」她合上眼睛,忍不住淚水氾濫,好像又被他抱在懷裡,那麼溫暖、那麼貼近。
錦鳳隱約猜到心意失戀了,隱約知道她又哭了,錦鳳疼愛地撫摸著心意的發。「傻孩子,比姑姑還傻,要是姑姑才不讓他這麼好過呢,你太好欺負了,真傻。這樣善良,是他笨是他沒長眼睛,是他沒福氣,現在就算他跪下來求我把你嫁給他,阿姑都不要不准,呸,那小子不配!」
心意在姑姑憤慨的咒罵聲裡,苦澀地笑了,將臉埋得更深,想藏住流不盡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