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前,有幅墨跡沉穩的帛書,上頭寫道:能當一人而天下取,失當一人而社稷危,室外有二十名御前帶刀侍衛在保護著。
這裡是當朝天子的御書房,案上有著堆積如山的奏折。
子衛在御書房裡接到護國將軍段人允要謁見他的通報時,他正在看一本奏折,俊顏上哭笑不得。
又是琤兒幹的好事。
那丫頭,每回都偷偷溜進御書房,在文武大臣送來的奏折裡大作文章,有時還離譜到在上頭塗鴨,讓他這個皇帝哥哥是又好氣又好笑。
喏,就像他面前這本,是他派去黃河勘查水患的特使牟仁柏上奏的奏折,其中據實將百姓飽受水患之苦的處境描寫詳盡,末了請示他因應之策。
而琤兒她居然批道:命特使牟仁柏速速喝光黃河之水,永絕水患,若有不從,揮刀自宮。
雖然打開看到時,他忍俊不住的笑出來了,卻也頭疼要如何批這本被亂寫一通的奏折。
琤兒實在調皮,將來娶她的夫婿可有得頭疼了。
子衛闔上了奏折。
不知人允來見他為了何事?
既然批奏折令他頭疼,那麼就暫時休息一會兒好了。
「請段將軍進來。」子衛吩咐隨從。
「是!」
隨從領命出去,不久之後,衣裾飄飄的段人允大步進入御書房,一臉的興沖沖、一臉的飛揚、一臉的迫不及待。
「叩見皇上!」
他先行過君臣之禮。
雖然皇上早就說過,只有他們倆在的時候不必多禮,但他認為皇宮內院人多嘴雜,還是謹慎為妙。
他自幼和子衛一起長大,小子衛三歲,兩人情同兄弟,他向來把子衛當兄長,也知道子衛有數不清的異母妹妹,只是沒想到,今時今日他會與子衛其中一個妹妹有姻緣。
「人允,這麼早過來,是否想與朕一同狩獵?」子衛將段人允熱烈的舉手投足盡收眼底,微微一笑問。
自從人允返京開始,他便想著兄弟倆好久沒一起出去狩獵,好好地一展身手了,今日人允單獨來找他,正好合了他的意。
而且,他也可以順便打聽「她」在府裡做些什麼,是不是又在假裝繡她那些花,掩人耳目……
「不是。」段人允唇綻微笑,顯得精神抖擻,他直視著當今天子的龍顏,也不拐彎抹角,直接提出要求。「臣是來求婚的,請皇上將永和公主許配給臣!」
子衛俊顏明顯一愣。
雖然說,人允是到了適婚之齡,但他又驕傲又自負,從沒聽聞他對哪家閨秀有意思,也從沒聽過他讚美哪家閨秀,今日忽然向他求親,對像還是他的妹子永和公主,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這兩個人有交集嗎?
「你說的是朕的長皇妹--永和公主?」
他需要再確定一次。
「沒錯。」段人允揚起了一抹自信滿滿的微笑,眼睛裡閃著光彩。「永和公主和臣兩情相悅,希望皇上立即下旨指婚。」
子衛終於還是難以置信的挑起了眉。
「你和永和兩情相悅?」
這怎麼可能?
月兒是個保守無比的少女,不管男人還是女人,被人看一眼都會臉紅,連雪香宮都很少走出半步,怎麼會和人允兩情相悅?
而人允長年征戰在外,前些日子才回朝,他又有什麼時間和月兒兩情相悅了?
段人允淡笑一記,神情裡寫著無比的自信。「臣知道皇上很難相信,不過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子衛看著不像在要他這個天子的段人允。
他曾聽聞母后對月兒的終身大事很煩惱,體弱多病的月兒,要尋覓一個好婆家並不容易,還要有個真心愛她且包容她體弱的夫君,他們才足以放心。
然而,這樣的對象卻很難找,因為月兒極有可能因體弱而無法孕育下一代,而這正是絕大多數的人無法接受的。
但,對象是人允的話,那就不必煩惱了。
他相信段丞相夫婦的為人,他們不會虧待月兒,也百分之百的相信段人允,若他真的跟月兒兩情相悅,他一定會好好對待月兒。
如果他們真的情投意合,那麼他這個皇上當然有成人之美,還會讓月兒風風光光地出嫁至丞相府。
「你們是怎麼相識的?」他對此點深感興趣。
「這說來話長,容臣以後再述,請皇上先下旨指婚吧。」現在他只想趕快完成這件事,想到日後安靜的相府裡會多一抹嬌俏的身影,他由衷的笑了。
未來,當他必須遠征不在京城時,就由她代替他好好陪伴他的雙親吧,尤其是他娘,因為女兒不貼心的原故,一直渴望有個媳婦兒做伴。
子衛調侃地道:「這麼等不及想把朕的妹子給娶回家啊?」
人允的迫不及待令他相信他對月兒確實有心。
「對了,你姊姊最近在做些什麼?」子衛佯裝閒話家常地問。
「皇上可以親自問她。」他早知皇上會問他這個問題。
在他的想法裡,若皇上喜歡一個女人,只需下旨將她納入後宮即可,何必非要對方心甘情願,而自己飽受相思之苦?
再者,有時他也弄不懂自己的老姊,明知道皇上對她情有獨鍾,卻偏偏寧可當個被誤以為嫁不出的老小姐也不願入宮為後,真搞不懂女人的想法。
子衛苦笑一記。「你以為她會輕易見朕?」
她是令人難以捉摸的,也因為如此,他份外放不下她,寧可懸虛著皇后之位,也不願輕易讓別的女子佔了她的位置。
「那簡單,等臣大婚那天,你們一定見得著。」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現在他根本無暇管皇上和他姊姊那段古怪的戀情,他希望快點和永和公主成親,在他下次出征之前……
看到琤熙終於走出寢宮的那一瞬間,小青心頭七上八下的數個水桶總算放下了。
「公主……」小青哭喪著臉迎上前,其實她是喜極而泣啦。
琤熙走進花廳裡,不必看也知道她笨笨的小婢女在想些什麼。
「以為本宮死在裡面是不是?」
這個小青,別的本事沒有,就淨會擔心有的沒的。
每回她溜出宮晚點回來,她就可憐兮兮的對她流眼淚,以為她鐵定被壞人捉走再也回不來了,真是見識短淺的井底之蛙。
「公主真瞭解奴婢。」小青不好意思的一笑。
「本宮在睡的時候,沒什麼事吧?」琤熙走到桌旁坐下。
睡太久了,肚子好餓,她順手從果盤裡拈了片冰鎮西瓜,連咬了好幾口。
小青拿起青瓷茶壺替主子倒茶。
「這裡沒什麼事,可是宮裡有件大事。」
「哦?」琤熙彎眉一揚,百無聊賴地問道:「說來聽聽。」
要在深宮內院活得快樂,就是要把耳朵拉長一點,時時注意週遭有什麼鮮事發生,這樣才不會無聊,也才不會跟皇宮脫節。
「段將軍入宮向皇上求親。」小青說道。
段、將、軍、入、宮、向、皇、上、求、親--幾個字像束雷電般的打進琤熙的耳裡、心裡。
她驚跳起來,嚇得小青一臉驚恐,以為西瓜壞掉了。
她潤了潤唇,膽怯地看著主子。「公、公主--」
琤熙杏眸圓瞠,氣息不穩。
「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沒馬上告訴本宮?」
他真的來找她了!
還直接找她皇兄求親!
小青委屈的垂下頭。「是公主您自己說,在您走出寢宮之前,任何人都不准去打擾您啊。」
「好吧,這不怪你。」這確實不能怪小青,小青又不知道這消息對她的重要性,連她自己也沒想到昨夜會和段人允邂逅,而現在重要的是--「結果如何,皇上應允了嗎?」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不知皇兄會如何回答?
見主子不再怪罪,小青放心了,連忙回道:「皇上已經下旨指婚了,消息也已傳遍宮內,大家都在談論體弱多病的永和公主居然也有人要,且對像還是萬中選一的段將軍,實在不可思議……」
「你說什麼?」琤熙微微一怔。「永和公主?為何扯到永和公主身上?」
「啊?」
小青也一愣。
適才她說的不夠清楚嗎?
皇上指婚永和公主婚配給段將軍啊。
「本宮說,你為何扯到永和公主身上,快點回答本宮!」琤熙不但表情不耐煩,連語氣也開始不耐煩了。
她心頭覺得怪怪的,好像有不好的預感……
小青訥訥地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不是她指婚的啊,她真的不知道為何皇上會指婚段將軍與永和公主成親,不要問她啦。
「本宮真會被你氣死!」琤熙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冷靜下來,重頭來一遍。「你一開始說,段將軍入宮向皇上求親?」
「嗯!」小青擦乾沒用的淚水,拚命點頭。
「然後,大家在談論體弱多病的永和公主居然也有人要,且對像還是萬中選一的段將軍?」
「對!」小青又大力點頭。
事情就是這樣,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哦,她絕對沒有指使皇上將永和公主婚配給段將軍,真的沒有!
琤熙表情僵住了,她手掌緊緊掃著桌沿不放,咬著牙,心裡像有團火在燒。
該死的段人允!
他進宮向皇上求親,求的卻不是與她婚配--天殺的!他這是什麼意思?玩弄她堂堂永樂公主的感情嗎?
「公主--」
小青又在擔心了。
「閉嘴!」琤熙雙眉緊蹙,一古腦的將不是滋味的情緒全遷怒到無辜的小青身上。
他為什麼要這樣耍她?
昨夜分手之時,還惺惺作態的向她詢問她的住處,俊臉上的表情那麼溫柔,使她真的相信了他的口蜜腹劍,道出了翠微殿這三個宇。
而她這個白癡,她這個笨蛋!還想著他溫柔的模樣、想著他親她時臉紅心跳的感覺入睡,且一夜好眠。
沒想到一覺醒來,天地變色,他居然大剌剌地入宮向她皇兄求親,對像還是她的孿生姊姊永和公主,他真的是太卑鄙了。
因為他以為她是個丫鬟,所以就存心玩弄嗎?
他這個勢利的衣冠禽獸,少年就得志的他,宮拜護國大將軍,大概以為能將任何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不必顧慮別人的感受吧!
幸好她永樂公主不真是個小丫鬟而已,否則聽到這個消息,她只有躲在一角哭死的份!
真是越想越氣,這惡劣的傢伙,不知用此手段玩弄過多少良家婦女的感情,永和怎麼可以嫁給這種人面獸心的男人呢?
不行!
她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她要阻止他娶永和的陰謀!
琤熙怒不可遏的找上了子衛,英俊的天子正在內射堂裡練習弓箭。
他從容地拉滿弦,搭上長長的雕翎箭,發箭如飛,箭枝帶風,次次都正中鵠的紅心。
「公主,您不可以進去!皇上吩咐過,任何人皆不可打擾!」
「是要死還是要讓本宮進去?」琤熙怒瞪著侍衛,又一古腦的把被玩弄的怒氣出在盡職的無辜侍衛身上。
「卑職寧死也不能讓公主進去!」
真是有種!琤熙點了點頭。
「好!那本宮死總行吧--」
她迅速抽出侍衛的長劍往頸子上作勢要抹,嚇得他們全部讓開了。
他們這些侍衛為了保護皇上的安危,死不足惜,但若讓貴為金枝玉葉的永樂公主在他們面前死了,他們可就萬死不足以謝罪了。
琤熙趁亂奔進內射堂,見皇兄正專注地在練習射箭,但她凌亂的腳步聲已經驚擾了他。
子衛放下青銅雕花長弓,以兄長的姿態看著魯莽闖入的妹子,臉帶寵溺的微笑。
「琤兒,又忘了母后的教訓了嗎?閨女該有的儀態你全沒有,在朕的奏折裡作文章倒是你的強項。」
琤熙緊緊鎖著彎眉,心裡頭的那把火還在燒著。
「皇兄!我今天沒心情跟你抬槓,我來是要告訴你,你不可把永和許配給段人允!」
「哦?」子衛不動聲色的看著滿臉通紅的琤熙。「什麼理由?」
因為個性差異太大了,這丫頭向來和永和不親,更別說人允了,他們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她居然會對他們兩人的婚事有意見,有點令他意外。
「理由?」想起那傢伙對她輕薄的所作所為,琤熙眸中掠過一抹不自然的神色。
她譏誚的哼了一聲。
「總之,段人允的人品不佳,他配不起永和。」
她不會把昨夜發生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她皇兄在內,而且不久之後,她還會將昨夜可恥的回憶遠遠拋在腦後,一輩子不再想起段人允那張卑劣的俊臉。
長得俊俏又如何?
簡直一文不值!
「你從何得知段將軍人品不佳?」子衛失笑道:「據朕對段將軍的瞭解,他掌兵有方,賞罰分明,令人服氣,自從朕將兵權交到他手中之後,朕從未懷疑過他有二心,你這麼說,是懷疑朕不會用人?」
聞皇兄所言,簡直令她氣得跳腳。
「他會不會起兵造反我不知道,但他根本不會真心對待永和,他是貪圖永和的公主封號才會向皇兄你求親的,你們不要被他人模人樣的外表給騙了!」
「人模人樣?」子衛搖頭哂笑。
這個理兒,什麼時候和人允結下深仇大怨了,這麼看他不順眼?
「總之,皇兄你快點收回成命就是了!」難道真要她把昨晚之事全盤道出,皇兄才會相信她嗎?
「琤兒,你別鬧了。」子衛從容的一笑。「朕已下旨,君無戲言。」
對於琤熙這個鬼靈精,他早已練就金剛之身,不會隨便憑她一兩句毫無道理的話就隨意動搖。
琤熙張口欲言,「這……」
「再說,」子衛用長弓末梢輕碰了妹妹的朱唇一下,阻止她繼續發表偏激的言論,反剪雙手繞走了她一圈,客觀地道:「段將軍和月兒兩情相悅,這是一段良緣,也會是一段佳話,朕有何理由反對他們?」
琤熙在瞬間愣住了。
「段人允和永和兩情相悅?」
她的血液在頃刻間加速運行,她怔在那兒,整個人都呆了。
「不必訝異,朕知道時,也是像你一樣震驚。」子衛莞爾地看著發怔的琤熙。個這是段將軍親口所言,』
連他母后知道人允要求親的對象是永和時,也是驚訝萬分,更別說其它人了。
「他親口所言?」琤熙心中的怒火迅速燃燒起來,她沒有辦法保持理智,她也不想理智。
「他真的很可惡!」她緊緊握著粉拳。
義奮填膺的說完這句話,她氣得跑出了內射堂,心中的無明火越燒越旺,那股不是滋味和不甘心的感覺更重了。
他說他和永和兩情相悅,既是如此,為何又來招惹她?
嫌只有一個公主對他傾心不夠是嗎?要兩個同為太后所生的公主都對他傾心才滿足,即使兩個人明明長得一模一樣也好嗎?
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
這句話氣憤地衝入她腦海之中,驀地,她被自己給嚇到。
不會吧……
琤熙怔怔地看著廊外的小橋流水,心緒紛亂無比。
他不會是把她誤認為永和,所以昨夜才親了她吧?
她回想著昨夜的一切,感覺到可能性越來越大。
天哪!一定是……一定是這樣的,不然他不會在昨夜初相見就親暱的替她抹去臉上的泥塵,也不會那麼瘋狂的邀她出宮夜遊,更不會在湖岸邊時,不徵求她的同意就吻了她……
可是,既然他將她誤認為永和,又為什麼裝得好像不認得她這張臉呢?
琤熙雙眸無神,喃喃地搖著頭。
她想不通箇中原由,或許他以為「永和」在和他玩,所以他也從善如流的配合「永和」吧?
原來,不是他性格卑劣花心,而是她自作多情,他喜歡的人是永和公主,不是她永樂公主!
頓時,一股深重的挫敗感從她心底湧起,那挫敗的感覺好強烈、好強烈,因為她只是個「替身」。
因為昨夜浪漫又有趣的一切,段人允都是衝著永和來的,不是因為喜歡她才那麼做。
永和是她的孿生姊妹,也是她唯一的同母姊妹,但兩人一靜一動,永和體弱多病,性格內向,與靜不下來的她大相逕庭。
她們雖然都住在翠微殿,但各據東西兩宮,她住會寧宮,永和住雪香宮,平時根本沒有來往。
所以,在想通前因後果之後,她也沒去詢問永和和段人允是什麼時候萌生愛苗的,因為那已經不關她的事了。
她意興落寞,懶散地走回翠微殿,眸子望著灑落在深宮裡的美麗夕陽,似有無限惆悵。
這一晚,她像個男人般的借酒澆愁,醉得一場糊塗,也吐得一塌糊塗。
「他沒眼光……」
這樣說好像不太對,畢竟他中意的永和和她長得一樣啊。
「我明明就此她漂亮……」
雖然兩人是一模一樣的孿生姊妹。
「他一定會後悔的……」
雖然她明知道不太可能。
永和的缺點是體弱多病,但她文雅嬌羞,是男人都會喜歡她那見人就很羞怯的模樣。
至於她,沒有男人會喜歡一個連宮牆也會爬的野人公主。
「我才一點都沒有喜歡他哩……」
明明就很在意。
「只是初吻被他奪去了,有點可惜而已……」
為什麼她這麼不灑脫,要一再回想兩人接吻的滋味?
「將來本宮一定找得到比他優秀一百倍的夫君……」
好像已經很難了。
「其實他也不是長得很帥嘛……」
唉,這肯定是她的違心之論。
「公主--」一邊很盡職的替主子空了的杯子倒酒,小青的心裡充滿了不解。
主子今夜說的話比以往更加深奧一百倍,她全部聽不懂。
她不明白主子為何對永和公主的親事反應這麼大,大概是想到自己的終身大事沒著落,所以才悲從中來,不像話地喝那麼多酒吧。
她可以瞭解的,也認份的收拾著主子的「嘔心瀝血」之作--就是不停的擦拭琤熙酒後的嘔吐物啦。
這兩個主僕,一個猛吐,一個猛擦,直到東方魚肚翻白,才一起不支倒地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