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心仍維持著一貫的沉靜安詳,嫁進這裡近兩個月,她對自己的丈夫一無所知,不曉得這是不是叫作不盡責?
或許……他並不在意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是誰。
她笑,不為討好別人,單為嘲弄自己。
慕心的食慾從來沒好過,吃了幾口飯,她的叉子已在碗盤內撥撥弄弄,等待一家人全吃飽,才離席。她向來是個高配合度的女人,一向看重別人的情緒甚於自己。
娜莉和她的公公婆婆聊天聊的很愉快,他們有共通話題,從身份尊貴的貴族朋友,到最近國內發生的新聞軼事,都能讓他們聊得過癮。
慕心靜靜聽著,欣賞別人的快樂。
亞瑟沒有特意望嚮慕心,卻無法忽略她臉上的落寞,對於這裡,她似乎始終無法適應。
上次和慕育林會面,他特別向他致謝。他說慕心似乎快樂多了,回給他的笑聲中不再是敷衍和討好,慕育林的感謝讓亞瑟帶了罪惡感。
於是,他問了慕育林關於慕心的成長過程,慕育林講了許多往事,有關他的妻子、情人和女兒間的事情。
他提到半年前,偷看慕心日記時的震驚,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疏忽和女兒所受的苦,難怪他帶慕心看遍心理醫生,總改善不來她內心的恐懼。
她不敢說話,因為說錯話可能被打;她被關在房間內,不敢踏出房門一步;她不敢惹事,只盼足夠的乖巧,讓自己少受點責難。
她用一種最消極的態度生存於世間。
慕育林想過要改善這些情況,但他太忙碌,往往因為慕心的事而向妻子發怒的結果,是讓女兒承受更大傷害。
在他下定決心將慕心送到國外生活時,亞瑟出現,也許聯姻的想法過度荒謬,但意外的,亞瑟居然同意。
對於這個作法,慕育林多少有些憂心忡仲,但近來女兒的進步讓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正確。
和慕育林的談話在亞瑟腦中打轉。她開始和人交談了嗎?應該是吧!在他上次的「命令」之後,園丁在他下車時,跑過來告訴他,慕心告訴他米粒變水仙的中國故事。
慕心真的進步了?真的快樂了嗎?恐怕不是,寵女兒的慕育林只是沒有用惡劣的口氣,命令女兒不准讓別人猜測她的意思。
她的開口,純粹是為了巴結他人,就像現在,她的眼底填滿落寞,嘴邊的微笑卻連一秒鐘都沒鬆弛過。
用餐完畢,大家紛紛離開桌邊,慕心明顯地鬆了口氣,走在一群人身後離開餐廳。
「心心。」
廚師洛琳走到慕心身邊喚她。她總是要求僕人喊她的名字,她哄他們,那是中國人的習俗禮儀。
回頭,微笑,那是慕心的專屬標記。
「明天我們來做你說的春捲好不好?」洛琳問。
她是一個四十開外的年輕婦人,也是第一個和慕心熱絡的人。
「好,我們要買蛋、肉、蝦子、豆乾和蔬菜。」
春卷是台灣在家裡幫忙的林媽媽,最愛弄給大家吃的東西,每年的清明節,奶奶、媽咪和姊姊全員出門掃墓,林媽媽就會上樓,喚慕心下樓幫忙做春卷。
所以一年當中,清明節是她最快樂的日子。這天,家裡只有她在,她可以無限制說話、無限制大笑。
「要不要我們一起上市場選菜?」
洛琳的提議很誘人,可是……
「我可以嗎?」慕心猶豫。
「可以。」
答話的是亞瑟,他在走出餐廳後發現慕心沒跟上,折回頭,聽見慕心和洛琳的對談。
「可以嗎?」她再問一次,口氣存疑。
「可以。」他確定。
「明天早上?」慕心問洛琳。
「對,我去敲你的門,然後一起去。」約定好明天行程,洛琳離開去收拾餐桌。
只剩下慕心和亞瑟兩人相對而立,他的冷漠淡了,兩人距離似乎又拉近幾許。
她不明白他的改變,如同他不懂為什麼明明要求自己不受她影響,卻又老被她影響。
「說話,好嗎?」
這句話叫作白問,慕心從不會給他否定的答案。
她點頭後,驀地想起他的要求,忙開口回答他一聲好。
拉住她的手腕,亞瑟大步往外,直到噴水池前,他停住腳步,她亦隨之停下。
「說說飯粒變水仙花的故事。」
他習慣下達命令,她習慣遵從。
「從前有戶貧窮人家,家裡有兒子和老媽媽,有一天兒子上山打柴,獨留老胳媽在家,她掏空米缸,煮出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老媽媽捨不得吃,想留到兒子回來給兒子裹腹。
「突然有個老公公來敲門,他很可憐,許多天沒吃飯了,老婆婆掉著眼淚把飯拿給老公公吃,老公公問她為什麼哭,她說那是家中最後一碗飯,本想留給兒子吃,老公公聽完,快步跑到溪邊大吐特吐。
「說也奇怪,白白的米粒居然長出一株株水仙花,沒多久開出潔白花朵,老婆婆的兒子拿水仙花到市場賣,賺很多錢,改善了家中的生活。
「這故事告訴我們好心有好報,人要心存善念。」
她中規中矩的說故事口氣活像在背書,很少開心的亞瑟被逗得笑出聲音。
慕心讓他的笑聲弄得一頭霧水。
「我說的是勵志故事,不是笑話集。」
沒想到這句居然讓亞瑟更加笑個不停。
不過,見他笑得那麼開心,巴結別人習慣了的慕心,接起下一個故事,繼續巴結——
「從前有一對父子牽著驢上街……」
「夠了,我不想一整個晚上耗在這裡聽你講童話故事。」
「你笑得那麼高興,我以為你很愛聽。」她一板一眼地說。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談,故事……下次再說。」亞瑟沒注意,她總是逗出他的真心情。
「好,談事情。」她同意他出口的每句話。
「你最近常打電話給你父親?」他問。
不能打電話嗎?慕心頭低下,她懂他的意思。
「我以後不打了。」悶悶地,她說。
「我沒說你不可以打。」
慕心的皺眉讓亞瑟急忙解釋起自己的意思。
下一秒鐘,他又發現自己的心情隨她表情起伏。他幹嘛「急忙」?恢復、恢復,不要讓她影響你。
「我可以打電話嗎?」
倏地,她眼睛發亮,彷彿得到他的應允是無上光榮。
「可以,你開始和你父親聊天了?」
「是你說,不准讓別人猜測我的意思。」她乖乖做的工作是「遵守指令」。
果然,他沒猜錯,她只是在配合他的要求。
「你做得很好……」他說,突地想起餐桌上,慕心和父母親間的隔閡。「我再給你一個任務——去和我父母親溝通。」
既然她是個能被要求的人,那麼他何必替她省事,逼出她的潛能,是他最應該做的事。
「知道了。」果然,她沒學會投反對票。
「很好,我希望快一點看到成果。」亞瑟得寸進尺。
「那我可不可……」慕心突發奇想。
「可以。」他想都沒想就回她一句可以,反正她要的東西一向很簡單,隨手就能解決。
「真的嗎?」
「真的,你要什麼,說吧!」他好像答應得太快。
「好,我們走吧!」她拉住他的手,雖然搶別人的情人很罪惡,而且等下娜莉可能又要對她大發脾氣,可是他說了「可以」,不是嗎?
「去哪裡?」他拉回她想往外衝的身子。
「去找我爸爸。」她難掩興奮。
什麼!?他剛從大陸回來,她又要他回大陸?
拒絕的話在他腦海裡轉兩圈,她充滿期盼的眼神卻讓他說不出口。
但最後,他還是沒帶慕心去見她爸爸。
憋了多日的委屈排山倒海而來,她的眼淚潰堤,一顆顆不受控地往下掉,她一面拚命抹去淚水,還是沒忘記要討好人——
「沒關係、沒關係,我一下下就好了。」
「沒關係,我只是太想我爸爸,所以控制不住。」
「對不起,眼淚是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叫它失控……」
她的「對不起」和慕育林的「謝謝」一樣,聲聲撞擊出他的罪惡感,撞得他心痛復心虛。
終於,他擁她入懷,收納她的淚水和心酸。
終於,他在她身邊留了一晚,用他寬寬的胸懷,包圍她小小的委屈和失意。
終於,他們的新婚夜降臨,這二僅,她夢中有他、他夢中有滿足和甜蜜。
他不再反抗自己的心,不再排斥心情被她牽繫,她——是他貨真價實的妻子。
推門,慕心迎面碰上正要進來打掃的薔薇。
「夫人早。」
「薔薇早安,請叫我心心。」慕心提醒她。
帶著恬然微笑,薔薇不再對她充滿敵意,這點讓她心中負擔減輕。事實上,自從她聽得懂法文這件事傳開,那些明目張膽的言語便很少聽見了。
走出庭園,一路上,她不斷對人說早安、不停微笑,無關乎心情好不好,她只是希望別人開心。
走進園子裡,她低頭看池中游魚,它們搖頭擺尾,輕鬆愜意,感動寫在慕心心底,沒有負擔和包袱的人生,多美好!
「心心早。」園丁賈許是位五十多歲的伯伯。
「賈許伯伯早。」她微笑,為了讓別人高興。
「昨晚睡得好嗎?」賈許遞給她一支花,紅紅的花結在白白的衣領上,替她增添活潑。
「我睡得很好,謝謝。」這幾天,她練習說話練得不錯,面對人,都能講上幾句,但娜莉例外。
「聽說老夫人睡得不好。」他說。
偏頭,慕心望住賈許的眼睛裡寫滿疑問。
「老夫人的腰痛又犯,每次腰痛一發作,她就睡不好,脾氣大,服侍她的瑞絲就慘了,動不動便挨罵。」
慕心點頭,側眼往上眺望,婆婆房間的窗戶開著,窗簾隨風翻飛。
她沒發問,賈許逕自回答她的疑問。
「老夫人在休息,醫生來過,是老毛病了,吃藥沒多大用處,你要不要上樓去看看她?」
對慕心,賈許存有好感,她具備東方女性的溫柔婉約和體貼,上回他不過乾咳幾聲,正在看魚的慕心居然親自到廚房要水給他喝,他感動於她的細心。
「我?」
慕心猶豫,她不曉得自己的出現,會不會讓婆婆生氣,她曾經說過不喜歡自己,但同時,亞瑟的「命令」也在心中響起,她答應過要和他的父母溝通的。
「你應該試著和老夫人建立關係,畢竟你們是一家人,將來要長久生活在一起。」賈許親切地說。
「娜莉……」
她不確定娜莉在不在家,心中遲疑著。
娜莉痛恨她,慕心理解,她不怪她。站在娜莉立場,她是個闖入者,偏又不能以非法闖入為藉口將她強制驅離,那種難過慕心懂,媽咪不就是因為這樣而憎恨她?
慕心唯一能做的,便是將自己關起來,讓媽咪或娜莉看不到憎厭的人。
「娜莉小姐不在家,她去逛街。」賈許解除她的疑慮。
知道不會在婆婆房裡碰上娜莉,慕心立即贊成提議,她指指花圃裡的鮮花,看向賈許。
「你想送花給老夫人?好主意,我摘一些給你,就摘老夫人最喜歡的鈴蘭。」
說著,他彎腰為她採擷一把新鮮。
「走,我們去讓瑞絲幫忙插瓶,讓你帶上去。」
慕心微笑,跟在他後頭,只要能讓別人高興的事情,她都樂意去做。
十分鐘後,她出現在老威廉斯夫人房裡,是瑞絲帶她進去的,老威廉斯夫人躺得很不安穩,翻來轉去,沒辦法讓自己舒服。
慕心有些膽怯,但賈許的話在她耳邊繞,她們始終是一家人,沒道理天天見面都劍拔弩張啊!
「母親好。」帶著微笑,慕心站在婆婆床前。
「你來做什麼?」疼痛讓她表情不佳,慕心的出現讓她心情更是惡劣到極點。
「賈許伯伯說……你喜歡鈐蘭。」
微笑沒因對方的不友善而終止,她還是笑著。甜甜的酒窩掛在頰邊,她高捧著鮮花,送到她面前。
「多事!」老威廉斯夫人眉頭高皺。
「放這裡好嗎?」慕心問。
「放在櫃子上。」她下命令。
慕心依言把鮮花放擺好,走回婆婆床邊。
「花擺好,你可以出去了。」老威廉斯夫人的口氣很差。
「你……痛嗎?」話落,她的眉頭隨之皺起,彷彿對方的疼痛轉嫁到她身上。
「不用你管。」背過身,老威廉斯夫人不想理她。
「一定很痛。」這回,她連嘴角也垮下。
老威廉斯夫人保持安靜,她不想讓慕心知道,對方的感同身受,讓自己有一絲絲感動。
「我會一些按摩和指壓,試試……好嗎?」
慕心問得很輕,怕惹來婆婆的不高興,她等很久,好不容易等到背著她的頭顱微微點下。
得到同意,慕心爬上床,在她的背間輕輕按摩。她很有耐心,一下,兩下,十分鐘、半個小時,她沒有喊累喊酸,漸漸地,疼痛舒緩,她的指壓比醫生給的止痛劑好用。
慕心沒說話,老威廉斯夫人也沒說話,期間,她小睡了一下下,醒來時,慕心的手指還在她的背脊上壓壓按按。
老威廉斯夫人瞧一眼壁鐘。接近中午,三個小時了,她不累嗎?
「可以了,你休息一下。」
轉過身,她看見慕心的微笑仍然掛著。
「還痛嗎?」她墊高枕頭,讓婆婆躺高。
「好多了,你從哪裡學來這個?」這是老威廉斯夫人第一次正眼瞧她,對她說話。
「我的中文老師。」
「他是醫生?」
「不是,但他喜歡研究中醫和指壓。」
「下次我再犯痛,你再過來幫我按摩。」
每回她鬧起腰痛,不痛上兩個星期,解決不來。慕心的這手功夫,拯救了她的痛苦。
「好。」她中規中矩回答。
「很好,現在……陪我說說話。」
她是個習慣下命令的長者,慕心則是樂意配合別人、哄別人開心的晚輩,原則上她們的相處不至於有困難,若不是那些先人為主的偏見,也許她們之間早不存隔閡。
「好,我們說話。」慕心點頭同意。
「你父親在台灣是很有名氣的商人?」老威廉斯夫人率先開啟話題。
「是。」
「他只有你一個女兒?」
「我還有姊姊。」
「你姊姊像你這麼美麗嗎?」
「姊姊很漂亮,我不漂亮。」這是她頭一回和旁人聊天,表現得不算熱絡,但可以原諒。
「既然她很漂亮,為什麼嫁過來威廉斯家的不是她,而是你?」
婆婆的問題問倒慕心了。這個問題媽咪也問過父親好多次,但每次都是以吵架作為收場,然後爸爸出門,媽咪進她房裡出氣。
慕心搖頭,她不曉得怎麼回答婆婆的問題,她只知道,父親的偏袒是為了將她帶離那個家庭,期待她在外面的世界中獲得新生。
「你沒有反對過父親的安排嗎?嫁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家,你不害怕?」
老威廉斯夫人又問,她懷疑一個柔弱女子,怎麼有勇氣遠嫁?若她要的是錢,她家裡的錢還會少嗎?光她帶過來的嫁妝,就足夠她揮霍的了;要說她喜歡亞瑟,更不可能,在那之前,他們根本沒見過面。
「害怕。」她同意婆婆,她確實害怕。
「既然害怕,為什麼不反對、不逃婚?」
逃婚?好困難的事情,她從沒想過逃,在媽咪打她打得最嚴重的那段日子裡,她也沒想過逃跑。
她認定自己逃不開、跑不掉,或許她的性格是太消極了些,但對一隻隻要跳躍就會觸電的柴犬來說,久而久之,它也會學到匍匐是最安全的姿勢。
「逃避能解決事情嗎?」慕心反口問。
膽子大了一些些,發現婆婆雖嚴肅,卻不如想像中恐怖,她扮起微笑天使,起身,搬過一把椅子,和婆婆面對面坐著。
「你說的對,逃避不能解決事情,不過你可以向你父親抗議。」
「抗議?我不會。」
她所受的教育中有服從、有配合,但沒有抗議。
「你不抗議,就嫁給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膽子真大!」老威廉斯夫人對於逆來順受的東方女子無法瞭解。
「爸爸說,亞瑟是個有肩膀的好男人。」
「你爸爸說什麼你都聽?」老威廉斯夫人無奈,對不聰明的女人,她很難發脾氣。
「你說什麼我也聽。」她很乖,無庸置疑。
「真的嗎?好,我要你離開這裡,回你的家。」她挑釁地說。
回台灣?想起媽咪的恨,想起她的鞭棍,微笑失蹤,慕心全身泛起雞皮疙瘩,手顫抖,眼眶瞬地發紅。
「可不可以……叫我做簡單一點的事情?」她懇求。
「你做不到?」
「對不起。」
她還是學不會抗議、學不會爭取。她只能哀求對方,給予簡單指令。
「你知不知道,亞瑟愛的人是娜莉,他們在一起很多年,本來要結婚了,若不是你父親提出那麼過分的條件,他們早就成為夫妻,更說不定已經給我們威廉斯家生下新一代了。」
「對不起。」
「對不起不能解決事情。」
她不要慕心的對不起,更不樂見她淚流滿面。說實話,慕心的委屈讓她有幾分心軟。
「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房間,我躲著不出現,你們假裝家裡沒有我?他們相愛、他們生小孩,我統統不干涉。」
眼一眨,成串晶瑩掛在粉粉的臉龐,看到這情景,誰捨得對她殘忍。
「你何必讓自己這麼委屈?你有那些股票,日子很好過啊!」她不明白慕心的固執。
她不曉得問題在於,慕心不會一個人生活、不會和人打交道,更不會向外求助……
「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抱歉,可是我不能走,對不起……」
淚淌下,慕心的眼神中有乞憐、有哀懇,凝視她,老威廉斯夫人不得不妥協。
其實,慕心大可趾高氣揚指揮家中生態,大可電話一通撥回娘家,要求父親趕走娜莉,畢竟亞瑟要的技術轉移還沒開始進行。
可是她沒這樣做,反而哀求起她給她一個小小的生存空間,保證絕不妨礙娜莉和亞瑟的感情。
面對這樣的慕心,誰還能夠逼人太甚?
「算了,不要再哭,我討厭女人動不動用淚水收服男人。」她讓口氣聽起來兇惡些,不願意慕心聽見自己的軟化。
這個指令比較容易,慕心立刻抹去淚水,掛上可憐兮兮的笑容,迎合。
「我想睡覺,你去櫃子上面,拿一本書念給我聽。」
命令下達,老威廉斯夫人發現這個命令,純粹因為她喜歡聽慕心講法文時,那種軟軟甜甜的腔調。
在慕心背過身拿書時,老威廉斯夫人嚴厲的臉龐露出一抹笑意。
她很大方嗎?
慕心不覺得,她只是不看重身外物。
僕人珊妮喜歡她的蝴蝶別針,她當場拔下來送給珊妮;瑞絲的女兒要結婚,慕心送她一條鑽鏈作為結婚禮物。這些行為對她來講,出自真心,不帶刻意。
她習慣討好人、喜歡看別人因她的舉動快樂,她沒想過這種行為哪裡不正確。
但事情一傳再傳,擴大、誇張再加上一點點想法,在傳進亞瑟耳朵裡時,鬧出一場風波。
這天,慕心靠在房間沙發裡看書,一本「千江有水千江月」看到三分之二時,門被打開了。
在正式成為夫妻後的一個星期,亞瑟再度出現在她眼前。
嘴角掀起同時,她接觸到他不善眼光,立即咬住下唇,閉合。
千萬別讓自己的快樂,引發別人的憤怒,切記切記。
「聽說你送禮物給下人?」
亞瑟進門,出口質問。站在他身後的是娜莉,她的得意寫在臉上。
果然,只要她痛苦,別人就會獲得快樂,那麼,再苦一些些也沒有關係。
見她沒回答,亞瑟又開口。
「我在問你話,有沒有這回事?」
點頭,慕心往後挪一下步伐,拉開兩人距離。隔點距離,萬一被打……比較不痛……
「你以為拿東西攏絡下人,是聰明作法?」寒冽的語氣傳來,凍僵了她的心情。
慕心搖頭,那不是攏絡人心,她只想大家高興。
「你以為你送出去的什麼?禮物?錯!是施捨,你在踐踏他們的自尊。」亞瑟說,聲音不大,卻字字壓在她心間。
踐踏自尊?為什麼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她不過想看大家開心,而他們是真的開心啊!怎麼會變成踐踏自尊?
搖頭,她不懂。
「你可不可以把時間挪用到別的地方?」亞瑟口氣轉弱。
慕心這種無辜表情,誰有本事和她吵架?
「請你不要再做這種蠢事。」亞瑟這句話,只剩餘憐惜。
慕心聽過,連忙點頭。她記下了,不攏絡人、不耍心機、不踐踏自尊……她把欲加之罪全往自己身上扣。
「亞瑟,就這樣嗎?瑞絲被傷的事就這樣算了?我們家一向對人寬厚,難不成一個新夫人進駐,一切都不同了?」娜莉走到他們兩人中間說話。
瑞絲被傷?怎麼會,她那天好開心,一直跟她說謝謝……那是受傷的表現嗎?慕心不懂。
但她懂娜莉的心情,在家中時,每當媽咪抄起棍子要打她,姊姊就是這樣一副幸災樂禍表情。
「你答應不再送東西?」
亞瑟問完,慕心連忙點頭附和,她不送東西,一定不會再送。
「你又在裝啞巴?我們被你愚弄一次,不會再被你欺騙。」娜莉搶在前頭說話。
「我說夠了,閉嘴!」亞瑟怒吼,狠瞪娜莉一眼,他用力拉開娜莉,大步走到慕心面前。
他在生氣!一時間,慕心以為他要走過來打自己,來不及伸手護頭,她偏過臉,縮起肩膀,認命等待疼痛。
慕心的神態停止他的憤怒。又來了,她老以為他要打她?他不過想問她,下星期他要飛一趟大陸,她要不要一起去,順道見見她父親。
「我不打女人。」扳回她的臉,他在她面前五公分處說話。
緩緩,慕心睜開眼睛。他說他不打人?即使她把他弄得很火大?
凝望亞瑟,她不語。
他的眼睛藍得澄澈,一不小心,她掉進一潭湖水……他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爸爸說過的。所以他答應了爸爸,承接下她這個責任,就不管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已經托付別人。
想起婆婆的話、想起薔薇的抱怨、想起踏進這個家後的一切一切,她突然間覺得亞瑟很可憐。
為了她,他犧牲與真愛攜手的機會;為了她,他的愛情不能曝光於人世間;從亞瑟身上,慕心聯想到自己的爸爸,爸爸為了婚姻捨棄愛情,直到母親去世,再多的懊悔都回不到從前。
而她,正在扮演媽咪的角色。
「你在想什麼?告訴我。」亞瑟問。
慕心沒聽見他的問話,滿腦子想的全是自己的鳩佔鵲巢。她有無數抱歉,但抱歉再多,她不能也不敢回台灣,所以對他,除了抱歉還是抱歉。
「對不起。」幽幽地,她說。
「對不起什麼?」她臉上的淚水讓他感覺刺眼。
「對不起,我不能回台灣。」她給了他一個不在討論中的答案。
「你在說什麼?」
「我很抱歉,對你和娜莉。」
「我沒有要你抱歉啊!」
她的淚哭慌他的心,對於女人的淚水,他一向厭倦,但她的淚水卻常數他憂慮著急。
他居然不要她抱歉!?他怎可以那麼寬容?他的寬容不是更顯得她自私卑鄙?
「對不起,你要我做的每件事,我都會努力做到,我不再送禮物給別人、不再惹你生氣,可是對於回台灣,我實在無能為力,請你原諒我,我必須一直住在這裡。」
亞瑟訝異,她居然對自己說這麼一長串話。
「我沒叫你回台灣。」
「我知道,所以我很抱歉,抱歉妨礙你的愛情,抱歉妨礙你的婚姻。」
她在說什麼鬼話?她就是他的婚姻,哪裡來的妨礙不妨礙?他的冷臉漸趨暖和,不溫柔的手撫上她的小臉。
「我保證不會干擾你和娜莉,你們可以在一起、可以生小孩,可以做你們以前想做的一切事情,就當我不存在,好不好?」
「你又聽到哪個人對你說什麼話?」
「沒有,沒有,我說的全是真心話,我只是好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
她頻頻向他低頭,頻頻述說心意。她從不想介入別人的生活、擾亂別人的生活秩序,可她卻總是在做著這樣的事情。
她的對不起惹笑了亞瑟,再一次,他看見她的單純。她似乎覺得對不起說得夠多次,罪惡就能減輕。若真要論罪,為金錢出賣婚姻的他,才該懺悔。
伸過大手,他將她擁入懷裡。
怎會變成這樣?娜莉看著躺在亞瑟懷裡,哭得抽抽噎噎的女孩。
不對啊,他們該大吵大鬧,該在盛怒之下,千金小姐提著包包飛回台灣,怎會演變成眼下這種狀況?
再說,亞瑟不是最痛恨女人落淚嗎?為什麼他會包容她的淚水?
亞瑟眼中流露的愛憐讓娜莉心驚,她不能再放任情況發展下去,家裡的僕人已經有一半以上被慕心收服,連處處為她說話的伯母,也說起慕心的好話,要求她和慕心好好相處。
她不曉得慕心在她身後做了什麼事情,只曉得再不快點採取行動,自己定會輸得淒慘。
垂首,她離開慕心的房間,身後,慕心還在對亞瑟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理解愛情……」
「你理解?你談過愛情?」亞瑟的音調居然出現笑意,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書上說的,那種刻骨銘心……」
接下來的話娜莉聽不見了,她讓胸中喧擾的恨意模糊了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