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靈汐呢,她根本不知道洛捷在她睡著時偷吻了她,因此更能隱瞞心境,認真的穿上她的戲服演出。
萬聖節,不外乎就是打扮成不一樣的人物玩守Treatortrick(不給糖就搗蛋)的遊戲,於是洛捷便帶著一個巫婆、一個科學怪人、一頭獅子、一個鹹蛋超人跟一條怪模怪樣的蛇去幼稚園。
節目還沒開始,園方希望他們先去教室跟小朋友玩玩、送送禮物,洛捷沒意見,大家就去了。不料走錯教室,托兒所裡十來個更小的小小孩,本來都還安靜地在地毯上玩玩具,沒想到大門忽然被打開,衝進來四、五個奇形怪狀的怪物,還大喊他們聽不懂的英文:「Treatortrick!」
小小孩瞪大眼睛,愣了幾秒鐘,接下來便出現了洛捷他們意外又意外的反應——
所有小小孩全被嚇到,張開嘴來大哭。霎時哭聲有如火山爆發,似岩漿淹沒所有人的耳朵。所有人都呆掉了,束手無策,大家都還年輕,沒有帶小孩的經驗,怎麼辦?
只見靈汐忽然從怪物群中跑出來,抓下頭上的巫婆帽,跑進大哭的小小孩中問,用最和緩的聲音溫柔哄著:「別怕,別怕,我不是真的巫婆,你們看,這帽子是假的,可以玩的,那獅子也不是真的,」靈汐邊說,邊跑回門口一把將夥伴頭上的獅子頭套摘下,回來遞給那些小孩。
「你們看,我們都是人,這些只是衣服,是假的,不用怕。」她用溫和的口吻鼓勵小孩看這些道具,慢慢的,好奇心蓋過了原先的驚駭,漸漸開始有小孩敢來摸那顆絨毛布做的獅子頭了。小孩哭得快,笑得也快,不一會兒,十幾個小孩都聚集在靈汐身邊,好奇的玩那些道具,哭聲全靜止了。
所有團員都傻眼,不約而同以崇拜加佩服的眼光看靈汐,就連身為導演的洛捷也不例外。他知道靈汐有種親切的特質,可以在最短的時間之內讓週遭的人喜歡上她,但他不曉得竟然連三歲的小孩也不例外。
一場災難,在靈汐的親和力之下迎刃而解。當團員開始演出的時候,洛捷站在台下,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凝著靈汐所扮演的巫婆。無可否認,靈汐在他心目中的評價又提高了。
演出結束,主辦單位希望他們可以留下來參加自助餐會,團員們一個個對這種無聊的餐會應酬避之唯恐不及。
「我還要回去上課哩!」他們一個個找不一樣的借口。
洛捷沒有課好上,又是導演,他走不了了。
「滾吧滾吧,一個個沒同情心的傢伙。」他玩笑罵。當所有團員都離去,他看見已經換下巫婆裝,卻穿得一身亮晶晶的亮片服、很像個小妖精的靈汐。
「你不用上課?」他哼。
靈汐搖搖頭。「我已經跟學校請過假,而且……」她跟洛捷眨眼。「我肚子餓了。」
靈汐的超大食量,洛捷是見識過的,他揶揄:「還不趕快去搶盤子?記得留點東西給別人吃。」
靈汐噘噘嘴,跟洛捷扮了個鬼臉算是回答,真的去搶盤子了。
參加餐會的人實在很多,餐桌前摩肩擦踵的。洛捷忽然瞭解主辦單位希望他們留下來或許只是客氣之詞,這麼多人,根本就記不得誰是誰。不過洛捷明白得太晚,橫豎人都已經卡在餐桌前了。
「喂,人好多啊,我們手拿盤子站著吃嗎?」
靈汐好不容易擠到洛捷身邊,手上像服務生一樣高高端著盤子,盤子裡高高堆滿了食物。
「搞不好連站著吃的位子都沒有。」洛捷有點厭煩。「這麼多人,光看都頭痛了,哪裡吃得下。」
「不行哦!」靈汐一臉正色。「我打賭你早餐一定沒吃對不對?現在一定得塞些東西。但是那麼多人,那……」靈汐說到後面,幾乎是說給自己聽的了,細眉也蹙了起來。
「啊!」忽然靈汐綻放笑靨,靈黠的大眼睛裡閃著狡狡的光,她搶進人群中又搜括了更多的食物,然後抓起洛捷的手。
「來,跟我走。」
在人群間穿梭,出了電梯間,帶著一大堆食物,搭電梯到十二層的頂樓。
照耀著淺淺陽光的頂樓,無間隔的一大片空地,相較於剛才的擁擠,這裡空曠得近乎奢侈,剛才又擠又悶的頭痛一掃而空。
「太棒了,我們來野餐。」靈汐興奮的把帶來的食物全部放在地上,像個小孩一樣坐在中間。「你看,都沒人跟我們擠,也沒人搶。」
真是放肆,也很孩子氣,但靈汐做事似乎從來不在乎太多,真性情的她,想到什麼就做什麼。
「你的腦子裡到底都裝了什麼?」洛捷搖頭笑,不由得走向靈汐的野餐區,也跟她一樣席地坐了下來。
「裝了……」靈汐剛啃完一隻雞腿,砸著嘴吮手指頭。「其實通常是什麼都沒裝,我很憑直覺做事的,就像剛才演戲一樣。喂,我剛才演得不錯吧?」
被靈汐啃掉了雞腿,洛捷只好撿根雞翅膀。「還好吧。你指望我怎樣?頒個奧斯卡金像獎給你?」
「不用不用,」靈汐灌下一大口柳橙汁。「你把那個幼稚園老師的角色還我就好。」
「還你也沒有用。」
洛捷開始進攻盤裡的熏鮭魚,一片接一片,眼看就要被他全塞進肚子裡去,靈汐捨不得那美味,下手來搶,頓時盤中四根筷子大戰,一分鐘不到,熏鮭魚的盤底朝天……
「是你自己沒辦法勝任那個角色,你知道的。」
「可是我現在會唱歌了!」靈汐驀地放下筷子,一臉正色。「我幾乎天天都去Joanne那邊,她教得很好,我現在已經會唱了!你不信?我唱給你聽!」
「不要!」洛捷大喊,甚至還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準備逃跑。
「你這什麼態度嘛!」靈汐叫道。整個人撲過去拉他,沒拉到人,拉到衣角。「你聽啦,真的,我進步很多了,連Joanne都這麼說。」
「Joanne每天受你荼毒,恨不得早點打發你,當然要說你進步了。我沒那麼倒霉,你放開我的衣服,這是HugoBos的西裝……」
「不放。」靈汐半趴在地上,兩隻手扯著他的外套衣角,仰頭威脅他:「你走掉衣服就破掉哦,我可不賠。」
洛捷白眼一翻,神情十足又氣又惱還快暈倒。真是敗給她了。他只好坐回來,挺直胸膛,閉上眼睛,一副從容就義的模樣。
靈汐這下才滿意了,她笑得好開心,還先喝了口飲料,才說:「你聽好嘍。」
她開始唱了,聲音小小的、嫩嫩的,仍然不是很有自信且帶點膽怯,但她才唱了兩句,洛捷就訝異的張開了眼。
還好嘛!真的進步了。雖然不是什麼黃鶯出谷的美妙歌聲,但至少不像原來那樣五音不全,像刀在刮壓克力的慘厲聲音。別拿歌星的水準來評斷,她是可以過關了。
深吸一口氣,靈汐唱完了,因為緊張而嫣紅的臉上,大大的眼睛透露著不安,她神經質的直問:「怎樣?怎樣?有進步了吧?過關了沒?可不可以讓我演?」
靈汐那等待宣判似的神情差點讓洛捷笑出聲,他勉強維持著平肅的表情,說:「才跟Joanne學一個星期,你想能進步到哪裡去?」偷看靈汐一眼,看見靈汐紅灩的臉正慢慢轉成死白,他居然有點不忍,不想再吊她胃口了。
「不過,」他慢條斯理說:「如果你繼續這麼努力練習,到演出前,可能夠資格上台。」
靈汐又驚又喜,眼睛變得好圓好大,閃爍著燦亮的光采,她整個人都像是因此而有了光華。她激動的又撲向洛捷,一下子就抓往了他的手,緊緊抓著,忘情的上下上下晃。「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我的努力一定有代價,謝謝,謝謝——」
「痛——」靈汐的指甲簡直就陷進他臂膀的肉,他被她晃得骨頭也都快散了。「喂——」
「啊……」靈汐終於發現了自己的興奮過度,她即刻鬆開了手,感謝之情轉成了歉意。「抱歉,是不是很痛?對不起哦,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不用!」洛捷像躲避原子彈一樣的在她在跟自己之間隔出安全距離來。「不用了,你坐在那裡就好,乖乖坐著就好,謝謝。」
她又嚇壞人了嗎?靈汐看見洛捷避她如避鬼的模樣,忍不住嗤笑。
「還笑?」洛捷斜眼看她,自認倒霉。「怪了。你為什麼非粘著我不可?怎麼不去拍電影?再不然也有很多其他的劇團啊。」
為什麼?靈汐其實很快就有了答案——她喜歡他啊!從第一次在百貨公司見到他,她對他就有了好感,否則為什麼他總是罵她,她卻仍然喜歡纏著他。
他迷人的外表讓她癡醉,他過人的才華令她仰慕,他沉溺於藝術的執著更讓她佩服;這一切的一切,足以讓她忘掉學校裡那些手執鮮花素果……不,鮮花美鑽排隊等著追她的男生,而寧願來這裡讓洛捷罵。
她不是有被虐的傾向,她只是知道,洛捷就算罵她,也不見得真的討厭她,而且她知道,他會愛上她的,別問她為什麼知道,第六感吧,她就是曉得。
可是……在現在洛捷還沒愛上她之前,她什麼也不能洩漏啊……
她笑笑,給了他一個答案:「跟著你才有好角色演啊!」
「這個團又不會大紅。」雖然苛刻,卻是實話。
靈汐大不贊同。「喂喂,你怎麼這麼沒有自信哪!」
「這不是自不自信的問題,」話題變得較嚴肅了。「台灣劇場的生態本來就不好,誰曉得我們能撐多久?演員跟著我們也不見得就有什麼好機會。」
「你好悲觀耶,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改行?」靈汐對這行並不瞭解,當然不會有洛捷這麼深的感觸,她學洛捷的話:「去拍電影啊!」
「我拍過電影。」
「啥?」靈汐傻眼。她亂講的,沒想到真讓她說中。
「我拍過。」他十分正經。「輔導金,五百萬,沒上演。快餓死了才跟馥菱組了這個劇場。」
這麼慘!靈汐嚥了嚥口水。「那你幹麼還在這裡混?」
「理想吧。」他聳聳肩。「導演、戲劇,是我這輩子的願望和目標,愈老愈確定,再也不會改了。」
洛捷雖然口吻平淡,但靈汐卻聽得頗有感受。她欣賞這樣的男人,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努力,不管前途是什麼。如果沒有這些執著的人,大概大家就沒表演藝術可看了。
「既然如此,你要加油哦!」靈汐對他嫣然一笑,忽然拿起地上的餐巾紙,捲成一個喇叭狀,然後衝著洛捷的耳朵大喊:「加油!絕對不可以因為任何事而氣餒,要像蟑螂一樣,打也打不死,這樣子有朝一日你才有可能得到東尼獎哦!」
洛捷詫聲大笑。「什麼東尼獎?你太誇張了。」東尼獎——在美國舞台劇界有如電影金像獎。
「什麼不可能?」靈汐杏眼圓睜,十分認真,仍然用她的餐巾擴音器講話:「越不可能的事就越會成真!到時候你在台上領獎,你說:『感謝我爸爸我媽媽,』還要說:『我感謝唐靈汐,因為有她當年的鼓勵,我才能站在這裡,』」靈汐異想天開,愈說愈興奮。「那時候我坐在台下……」
「等一下,」靈汐的奇想實在讓他爆笑,他疑問:「你為什麼會坐在台下?」
靈汐受不了似的瞥他一眼。「唉,如果你都可以上台領獎,那我一定也是個紅演員了嘛,當然會坐在台下。」
「啊,也對。」洛捷頭一回沒糗她虧她,也許因為他也被她感染了瘋狂,這個滿腦子古怪、卻總能替人帶來歡笑的女人哪!
「所以,我坐在台下,」靈汐繼續她的美夢,頗為沉醉。「這時候轉播鏡頭會照到我,我就會對著鏡頭,滴下一顆欣慰的眼淚,你得獎那齣戲的音樂此時響起,然後全天下都會因為我們的情誼而感動……」
「就像鐵達尼號結尾一樣,手帕、衛生紙齊飛?」洛捷難得附和起她的玩笑。
「對,就是這樣!」靈汐笑得氣喘吁吁。「哦,你領完獎,還可以走到觀眾席來親我一下。」
洛捷也笑不可抑。「這樣不好,我們豈不要站在那接受眾人歡呼?」
誇張的情節、不能實現的夢想,兩人像小孩一樣亂編故事,笑成一團,就因為不能實現,才覺得瘋狂;就因為瘋狂,才有種放肆而無拘無束的快樂。
「哎,我笑得肚子好痛……」靈汐笑著抱怨。
好半天,兩人才都漸漸停止了笑聲,靈汐差點笑岔了氣,喘了喘,一抬頭,看見洛捷那雙漂亮的眼睛,盛著笑意,在她面前。
她怔了怔,他的目光在空中和她猛然交會,激得她全身震盪,心搖神曳,她只能麻木的望著他的臉和他清澈的雙眸。
那雙深海似的眸,不只有著剛才的笑意,似乎還有些別的,是什麼?欣賞?激情?他的眼神緩緩流過她的臉,最後集中在她燦亮的瞳眸,那樣奇特的眼光,讓她全身一陣緊張,手臂上的汗毛似乎都豎立了起來。
她承接著他逼人的眼神,每一寸脈搏都在狂跳,有那麼一刻,他們彼此都明顯感覺到兩人之間那股強大的、原始的吸引力。她的眼光不聽她的指揮,露出興奮,閃爍著期待,如此短暫的等待卻足以讓她瘋狂,她幾乎想把手勾住他的頸背,將他的唇拉向她……
然而當那奇妙的一刻過去,彷彿魔咒崩潰,錯過了時機,一切就不一樣了。靈汐看見洛捷像是忽然清醒似的,移開了視線,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卻灌下了一整瓶的可樂。
怎麼了?靈汐困惑的望著他。她被搞混了,那是玩笑嗎?還是迷惑?可是迷惑什麼呢?她又不是什麼吃人的怪物,她有那麼可怕嗎?還是真的一點魅力都沒有?竟讓洛捷在最後一秒鐘,打消念頭。
他討厭她?可是瞧他對她的反應,又不像啊。他是經常嫌她攆她沒錯,可他要是真的討厭她,根本不會讓她接近他。
靈汐糊塗了,猜測不出他的心思,她的眉心皺得像樹皮,雙手插進發裡把原本就亂的頭髮弄得更亂。早知道剛才就不要多想,一把將他拉過來吻了再說,看他有什麼反應,至少省得現在想破頭。
「喂,怎麼?一下子變淑女不說話了?」看樣子洛捷又打算把剛才的事歸咎於不可解釋的靈異事件去,他裝作若無其事的開了口。
怪人,怪人!靈汐忽然覺得好沮喪,她沒心情再玩下去了。
「我吃飽了。」她悶悶的扯開嗓門;「我要回家了!」
********************
「不要忘了我……」
清晨,寤寐之中,洛捷又看見那名女子,面龐白皙,眼珠深黑如夜,閃亮如鑽石;長髮迎風飄逸,雅致靜美;纖細苗條,輕盈若腳不沾塵,她美麗如畫,輕柔如雲,在洛捷耳畔輕吐她的叮嚀。
「汪汪!汪!」熟悉的狗叫聲,這不是夢裡傳來,肯定是西莎。洛捷張開眼睛,醒了。
西莎的熱情,在每天早晨一覽無遺,它最喜歡跳上主人的床,不是舔他整臉口水,就是乾脆在他身上跳來跳去,想盡辦法用腳爪掀開被被。換成平日,洛捷肯定一起床先跟西莎在床上大打一架再說,但是今天的他,顯然心事重重,毫無興致。
「乖,別鬧。」洛捷只是拍了拍西莎的頭,再開了罐它最喜歡的狗罐頭。神思恍惚間,他差點拿叉子把罐頭吃下去。
「別忘了我……」
他不得不想起那個夢中的女郎。他怎麼會忘了她?這麼多年,她的影像常駐他的思緒,而且糟糕的是,他想忘都忘不掉她。
美麗、清新、靜柔如水……這樣的女子絕對是他完美情人的典型,他也決心一定要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一個一樣的女子,否則不再戀愛。然而最令人生氣的是,為什麼他的生命中會冒出一個唐靈汐?
靈汐。一想起她,她的身影便非常鮮明的從他所有的思緒中浮出表面。非鮮明不可吧!他嘲弄的——那個五顏六色、打翻染缸的馬戲團女孩。
他原以為他討厭她,事實上剛開始時也的確如此。然而當他摒除了偏見,他看見了她的單純、沒心機、樂天,欣賞她的努力,她嘻嘻哈哈外表下的認真與用心。
他愛她陽光般的燦爛笑容,笑起來瞇成一線的眼。
他找她吵架,但那更像是鬥嘴。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卻像磁石的正負極,形成無可抗拒的吸引。
他甩甩頭,打算進浴室沖個澡,希望能把他的煩惱也沖掉一些,可是他的心思仍是無可自拔的繞著這些打轉。
他頭一回埋怨起他腦海裡的那個完美女郎來。如果沒有這樣的記憶,就不會有比較。他實在厭倦了在交往一段過程之後,在對方身上發現了原本意想不到的缺點,便開始想著他的完美女郎是如何的完美,進而甩掉人家。
他彷彿可以預見……如果他現在跟靈汐開始交往,搞不好過陣子之後,這樣的戲碼也會重演。
既然這樣,還不如不要掉進愛情的漩渦裡啊……
可是天知道,他是用盡了意志力,才讓自己不吻她、不碰她。夢中女郎固然完美,但她畢竟虛無縹緲,然而靈汐則活生生的在他眼前,靈動、活力,他看得見她呼吸起伏的胸,他感覺得到她的溫度,他知道她的肌膚白皙柔軟,他品嚐過她柔潤甜美的唇。她不是影子,她是真實的,有著性感豐腴的、令人情迷意亂的身軀。
扭開水龍頭,蓮蓬頭裡灑出溫熱的水,水珠打在他寬廣健碩的胸膛,他的遐思隨著氤氳的霧氣飄散,一股股的水流像她纖細的手指,在他的身上遊走、輕撫……
「Shit!」洛捷猛地詛咒了一聲,殘忍的打斷自己天馬行空的遐想。他驚訝於自己簡直像只慾求不滿的大色狼,也訝異自己對靈汐的慾望,竟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
「該死。」他又咒了一句,發狠關掉熱水,霎時蓮蓬頭裡噴灑出冰冷的水流。「媽的。」他邊發抖邊罵,但仍決定洗個冷水澡——現在的他,需要一點冷酷來消消火。
********************
中午剛遛完西莎回來,洛捷的排練室就陸續有團員來了。今天是排練的日子。一想到排練,洛捷又是一個頭兩個大,劇團的事還在其次,最慘的是,他得面對靈汐。
「嘿,外面下大雨耶!真慘,虧我穿了長褲,根本是吸水用的嘛!」說人人到,靈汐的大嗓門,一進門就先跟團員聊了起來。
誇張的寬褲腳喇叭褲,又長又寬,不吸水才怪。照洛捷以前的習慣一定得糗上兩句,但現在他忍住了。
「哦,嗨。」靈汐也跟他打招呼,不過縮短到只有兩個虛字。
在弄不清楚他的心意之前,靈汐也煩得要命。對他,她關不住自己一發不可收拾的傾心,卻只能偷偷瞥他,然後希望自己的表現還算及格,不要被看出她心裡的澎湃洶湧,激盪不已。
於是,情投意合的兩人,本來應該有很多話要說,縱使沒有千言萬語,也應該有些特別的情話。結果原來曖昧的兩個人在曖昧的階段,只用幾個單音交談,兩個成年人,卻像牙牙學語的小孩。
開始排戲了。一切就像平常一樣順利,洛捷工作時的脾氣也一樣火爆,只是靈汐並不常頂嘴。
直到傍晚的時候,傢俱店送來了馥菱去買的道具沙發:
「這是什麼?」洛捷一看見送來的沙發,整張臉都垮了下來。
馥菱緊張得眼睛不安亂轉。「我買錯啦?」
洛捷本來心情就不好,這會氣到跳腳,大罵:「媽的,你讓我相信這是法國古典沙發,不是大賣場在賣的現代沙發床,我就讓它搬上舞台!」
完了,完了。馥菱手心開始冒汗,她歉疚的:「糟糕,我忘了你要求的了。我在買的時候就一直想,你要的是什麼樣子的沙發……結果還是買錯了……」
洛捷看都不想再看那沙發一眼。「叫人家抬回去換。」
「可是……」馥菱吞了吞口水。「特價品,不能換的。」
「不能換?」洛捷的嗓門立刻又揚高起來。「你買了個沒用的東西,還不能換?」
洛捷工作的時候本來就像個暴君,這點不只馥菱清楚,團員們也很清楚,所以雖然大家都看見馥菱垂著頭十分無辜,但也沒人敢替她說話。
「哦,」洛捷肯定是被靈汐的事煩得忘了理智,才會用這麼惡意嘲諷的口吻說話。「或者我們這次的經費太多……反正有人贊助,再買個新的好了。」
一旁的靈汐,這會可忍不住了。這男人簡直無可理喻!她昂昂下巴。「以節省經費的原則,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必要買新的。也許這個沙發跟法國古典沙發真的相差很遠,可是誰規定舞台一定要擺個古典沙發?景也是人設計出來的,可以變通啊。」
嗯,這話其實也有道理,反正景都還沒設計,改一下就好了。所有的團員,莫不覺得靈汐說的有理。
洛捷氣極。他工作時獨裁得很,根本不能忍受別人的抗議,更何況頂他嘴的竟然又是靈汐,他簡直對她咆哮:「你懂什麼!佈景道具反應角色的個性,哪是隨便能改的!」
唔,顏大導演說的也很對。團員們的想法又改了。
「故事是人編的,角色是你寫的,改那幾行有什麼關係呢?」靈汐也不甘示弱的頂。
這也是啊……團員的心像秤子一樣,一下子又換邊了。
「改?」洛捷冷笑,那笑容冷得像冰一樣,寒進每個人的心。「編劇那麼容易,你來編好了,順便這個導演也給你當算了!」
要命,這下事情嚴重了,原本只是馥菱的一個無心錯誤,哪裡曉得竟引發洛捷靈汐的大戰?誰知道這兩人其實心裡有鬼,剛好趁這時發洩。
「今天不排了。」洛捷隨手把劇本往桌上一甩,冷漠的下逐客令:「你們統統走吧!」
洛捷正在氣頭上,這種時刻跟他說什麼也沒用。團員深知這點,便都聽話的走了。靈汐悶了一肚子火,正在收拾包包,本來她跟團員一塊走人就沒事,誰知她不服氣的又念了一句:「幹麼那麼固執?又不是什麼大事。」
洛捷氣得臉色煞白,俊逸的面容此時看來像只被惹火的獅子。「你懂什麼?什麼叫做固執?照你這樣什麼都改、什麼都變,最後劇本會變成什麼樣子?你懂不懂什麼叫做執著?」
團員都走光了,靈汐為了跟洛捷吵架而留了下來。她心中十分不平,認定洛捷小題大作,不僅針對馥菱,似乎也針對她,霎時新仇舊怨全部扯上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跟他吵的是哪些事了。
「我不懂?當然嘛,我不過一個小小演員,哪裡知道你大導演心中想的是什麼?你一下子這樣,一下子那樣,到底要人家怎麼做?」靈汐氣得奔到他面前,衝著他嚷。
她這亂七八糟的是在罵什麼?簡直就是胡亂編派他。但洛捷也莫名其妙怨起她來,幾乎想把一切罪過都怪在她頭上。本來嘛,如果靈汐不出現在他生命裡,他今天肯定不會發這麼大的火。
「你不滿意?不滿意滾好了,你不在劇團,我倒樂得安靜。」
「是——錯的人變成我了?我哪知道你的神經有什麼毛病,我走不走跟這些有什麼關係?」
兩人你來我往,亂罵一通,只因為兩人心裡塞了太多煩惱,都氣得神智不清了,這根本不是在爭論,不是在吵架,而是發洩——
把對對方的猶豫和苦惱都罵出來,一人一句,眼神對峙,兩人指著對方的鼻子罵,距離愈來愈短……終於只剩下十幾公分。
「當你的團員真的很倒霉……」靈汐還在罵人,但她忽然發現,洛捷的臉怎麼離她那麼近?她陡地愣住了,也罵不下去。這樣的距離太微妙、太曖昧,而且似乎不適合吵架,而比較適合做另一件事……
洛捷瞪著她,奇怪她怎麼不吼了,然而她異樣的眼神立刻感染了他。曖昧會蔓延、會傳染,他竟興起跟靈汐一樣奇怪的念頭。
也許是剛才把心裡的悶氣發洩光了,也許是互罵之後懶得再隱藏心意,也許是激烈的爭吵讓他們激動……
霎時,他倆的唇在空中相接,唇如磁石相吸,飢渴的、熾熱的、壓抑了太久的慾望,激情燃燒兩人的體溫,狂熱的唇舌融化在彼此之間。
是誰先主動?不過這全都不重要了。他的吻和她期待的一模一樣,填滿了她每一分幻想,他的嘴柔軟而有力,昏眩著她幾乎不知該如何反應。
她不是沒接吻過,可是都不同於這樣的感覺啊。他的氣息令她瘋狂,她的每一根脈搏都在顫,全身酥軟。她緊抱著他……不,她勾掛在他身上,否則她迷亂的神思支持不了她的身軀,她酥麻鬆軟的腿會讓她站不住……
然而如此刺激而美妙的感覺卻居然會在剎那間突然消失!靈汐還弄不清楚是什麼狀況,但她所依戀的唇瓣不再,她懷抱中火熱的身軀也已消失,她知道自己被推開了。
她以為自己會昏倒,可是她訝異自己竟然還站得好好的。她以一種不置信而驚奇的眼光瞪著緊抿雙唇、看來滿後悔的洛捷——
這男人有什麼毛病?這是他的某種習性嗎?忽冷忽熱,吊人胃口;還是什麼接吻遊戲?完全不具任何意義,可以斷然結束的!
她似乎看見自己一顆跳動的紅心,正被殘忍的擊碎。
靈汐忽然生氣了,她不想再要任何曖昧的遊戲,她要問清楚!她平靜的:「你很討厭我嗎?」
「不是。」他垂眉無奈的歎,甚至不太敢直視她。
「你……有女朋友?還是你已經結婚了?」靈汐低下頭想偷看他的神情以獲得答案。
「沒有。」洛捷煩悶的,為了躲避靈汐的盯視,坐到沙發上去了。
「那你……」碧綠色的眼珠在靈汐的大眼中不安的轉。「你……有什麼隱疾是不是?」
「天!我什麼病也沒有!」洛捷兩眼往上一翻,快瘋了。他該怎麼跟靈汐解釋呢?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靈汐蹙眉咬著手指,莫非……「你是雙性戀?」
「你別亂猜好不好!」洛捷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我正常得很,不是同性戀,也不是雙性戀!」
「你什麼都不說,我只好猜啊!」靈汐扯著嗓門,奔到他面前,強迫他面對她。「到底什麼事?你是雙性戀、你有老婆我都不在乎的,真的!」
如果只是有老婆或雙性戀,這倒好解決了。洛捷隨手抓起桌上的一罐可樂,咕嚕咕嚕灌掉一整瓶,冰涼的氣泡沖得他頭皮發麻,不過至少清醒一些了。
「你要是跟我在一起,我們沒多久一定會分手的,我能肯定。」他直直看著靈汐。
綠色的眼珠從左邊又轉到右邊,靈汐很迷惑。「你是靈媒嗎?這種事你怎麼能斷定?」
「我就是能確定,」他不耐的跌坐椅子裡。「我經歷過太多了,一定會這樣的。既然如此,你還不如離我遠一點。」
這簡直比靈汐課堂上的經濟學還要複雜難解,她的眉心打了幾十個死結,雖然她知道洛捷是個很有深度的男人,但是這種理論似乎跟深度無關,而跟精神狀態有關……
她忽然奔過去蹲在他身邊,一下子握住他的手,以又憐憫又理解又包容的口吻,非常溫柔的說:「沒關係,你是怎樣的人我都無所謂,我陪你去看心理醫生……」
洛捷兩眼一翻,頭仰在椅背上作昏死狀。「我沒問題好不好,我說過N遍了,你怎麼還聽不懂?你要再亂講下去,我就真的要瘋了。」
「那你要怎樣嘛!」靈汐沒耐心了。枉她難得這麼溫柔,卻一點用也沒有,她都這麼委曲求全了……要知道她從來沒對任何一個男人這麼低聲下氣過,她發火了。「要我離你遠一點是不是?好啦,我再也不理你了!」
她衝回去抓起剛才只收拾了一半的包包,也不再收拾了,抓了就走。賭氣的她,其實心裡更多的是受傷之後的難堪。
事情怎會鬧到這步田地?洛捷也無從解釋,但他最不想的就是傷害靈汐。他本能反應的追靈汐到門口,靈汐正怒火三丈的穿鞋子——簡單的一個鞋帶絆扣,她卻因為氣得手發抖,扣了半天也扣不上。
「靈汐……」他只衝動的喊了一聲,就住口了。他覺得自己今天的表現實在是糟糕透了,一點也不像個果斷英明的大男人,而猶豫不決的像個娘們。他真厭惡死現在的自己。
手忙腳亂的,靈汐還是扣不起絆扣,心裡又氣極洛捷,只想從他眼前逃開,她氣得一跺腳,鞋帶也不扣了,陡地重重一推洛捷。
「顏洛捷你去死啦!」轉身就跑下樓了。
洛捷被推得踉蹌一退差點跌倒,但他被女人罵成這樣,肯定也不是頭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