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在他連按了幾聲電鈴後,皺著一雙濃眉前來應門,打開門後才發現是他。
「霍爾。」華逸傑有些意外的看著他的好友,他看起來十分落魄。
「嗨,凱撒。」他倚在門口跟華逸傑打招呼。「我可以打擾你一晚嗎?還是你要我現在就走?」他都照辦。
「進來吧!」華逸傑把門縫拉大讓他進屋。「免得吵到我的鄰居。」他們可是會舉牌抗議的。
「別蠢了。」霍爾微笑。「你的鄰居至少離你有百公尺遠,我只會吵醒林間的小鳥。」
華逸傑住的是郊外的小別墅,白牆紅瓦,呈現二十世紀初歐洲流行的建築風格,而且四周沒有什麼鄰居。
「這倒是。」華逸傑聳肩,同意他的話,順道比了個動作要他坐下。霍爾立刻把自己埋進柔軟的沙發,閉眼休息。
「你又在給你的前妻寫明信片啦?」他睜開一條細縫,瞇眼看華逸傑收拾桌上的卡片,突然覺得好羨慕他。
「沒辦法,見不到人只好用寫的,哪像你現在這麼幸福。」天天看得到人。
「我幸福?」霍爾幾乎因這句話而哈哈大笑。「我反而還比較羨慕你們這種溝通方式,無聲勝有聲,多好。」
華逸傑馬上敏銳地看他一眼,接口道。
「你們吵架了?」一定是,否則他不會來。
「是啊!」霍爾大方承認。「更離譜的是我們居然是為了一個不太熱的人吵架,你說好不好笑?」
「說來聽聽。」不說他怎麼判定?
就因為他這句話,霍爾開始他冗長的故事,華逸傑索性把酒都搬來,省得他說到一半口渴時找不到東西解渴,怠慢了客人。
那是一個有關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故事。兩個從小住在隔壁的鄰居,因為住得近,整天膩在一起。男的大女的一歲,處處照顧她,也處處欺侮她,最後終於自食惡果。
「你這是報應。」華逸傑一面幫霍爾倒酒,一面評論。「誰教你看人家老實,就想欺侮人家。」
「但是我也付出了很多啊!」霍爾不平的嚷嚷,幾乎已呈半醉狀態。「要不是我不辭千里去山上把她帶回來,現在她還在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喂蚊子,和土石流一起跳舞。」比看誰的足上功夫比較厲害,逃得快。
「辛苦你了。」且讓他為他掬一把同情淚,痛惋他不幸的遭遇。
「哪裡。」霍爾拚命灌酒,灑脫揮手。「恨只恨我的辛苦沒有代價,平白便宜了李經綸那混蛋。」
「注意你的用詞,霍爾。」華逸傑提醒他。「現在隨便罵人混蛋是會挨告的。」新聞報導裡面的例子一堆。
「告就讓他告。」他豁出去了。「反正我在貝兒的心裡沒有任何價值,既不優雅又市儈,和她的李學長完全不能比、不能比……」
整個晚上,就看見霍爾不停地發酒瘋。一會兒大罵李經綸混蛋,一會兒批評他人面獸心,說到激動處,還會站起來跳舞,然後又頹然倒下,嘲笑自己是孔雀,不會跳舞。如此一直鬧到天亮,他才甘心入睡,醉倒在華逸傑家的沙發上。
「又是一個為愛瘋狂的傻瓜。」親眼目睹好友慘狀,華逸傑歎氣。這世界上的男男女女,都逃不過「情」這個字,他自己不也正為它所苦?
罷了,讓他睡吧!
華逸傑體貼的為好友蓋上被子。
一醉解千愁。這句話雖然不一定是對的,但最起碼可以暫時忘記煩惱。
隔天早上,華逸傑留下還在沙發上睡覺的霍爾獨自去上班,一直到了正午,霍爾才起床。
頭好痛。
難過不已的捧住頭,霍爾的腦中好像有幾千隻螞蟻在叮咬,幾乎要把他的腦子咬出個洞。
「痛死了。」他甩甩千斤般重的頭,蹣跚的走向浴室準備梳洗,差點沒被鏡中的人影嚇到。
「老天,我這是什麼德行?丑斃了。」邋遢又狼狽,難怪貝兒不要他。
算了,他想。反正現在她的心裡只有李經綸一個人,他是什麼德行,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雖然這麼想,霍爾還是習慣性地把自己的儀容整理得相當整齊,才走出浴室,拿起桌上的車鑰匙開車回市區。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考慮要不要直接先去公司算了,後來還是決定先回家洗澡好好睡一覺再說。
當他回到家裡,卻發現迎接他的,不是柔軟的床鋪,而是一隻潑辣的母老虎,正雙手插著腰,站在玄關處朝他開炮。
「你整晚都沒有回來,到哪裡去了?」
霍爾甫一進門,就遭遇到猛烈的炮火,搞得他更加頭痛。
「不關你的事,讓開。」他推開她,要她別擋路,他要進房睡覺。
「怎麼不關我的事?」她跟在他後面尷尬的說。「我是你的同居人,當然有權利知道你的死活,不然我怎麼知道要不要報警。」
「好啊,現在我回來了,你不用報警了。」霍爾仍舊看都不看她一眼,逕自朝他的房間邁去。
「你要幹什麼?」完全不理她。
「睡覺。」看也知道,何必問。
「你、你是不是整夜都沒有睡,現在才在補眠?」余貝兒語帶酸意的問霍爾,猜測意味濃厚。
「誰理你啊!」他要怎麼打混是他的事,用不著向她報告。
「有死傷!」她在他進房間前叫住他。
「又有什麼事?」他不耐煩的站住腳。
「我……」站在他背後的余貝兒吞吞吐吐。「我……我還沒有吃午飯。」
「So?」他皺眉,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麼。
「所以你趕快去煮飯給我吃,我肚子餓。」
就算霍爾的脾氣再好,也會被這句話惹毛。他的頭痛得半死,情緒差得要命,她還要他煮飯給她吃?
「你說什麼?」他緩緩轉身,感覺脾氣已瀕臨發作的邊緣。
「煮飯給我吃。」她仍是那副鴨霸樣。「我肚子餓要吃飯,你快去做。」自從她來到台北以後,都是他在料理她的三餐,他不做,誰做?
看著余貝兒那副理直氣壯的樣子,霍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錯,打從她來到台北以後,她的一切都由他負責。他就像她的保母,不但得幫她打理事業,還得照料她全部的生活瑣事。過去是基於愛護的心情,但現在……他不幹了!再也不想當傻子。
「去叫你的學長煮給你吃。」他怒氣沖沖的說。
「耶?」余貝兒還以為她聽錯了。
「去叫你心愛的李學長來做飯給你吃。」他重複一次。「我相信他的手藝一定比我好,更合你的胃口。」
「但、但是……」余貝兒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有些嚇到。
「他不是號稱十項全能,什麼都很好嗎?」不管她困窘的表情,他繼續說道。「既然他在你的心目中那麼完美,你何不拜託他照顧你,還要我做什麼?」
「有死傷。」
「去叫他來。」霍爾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我很高興終於出現一個自願者,幫我解決掉你這個大麻煩。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必做飯給你吃,不必像老媽子天天盯著你,我可以放手去做自己的事情,你也不必再嫌我囉唆。這樣我們兩個人都不會再有抱怨,多好,不是嗎?」
「有死傷……」
「去叫他來啊!」他大吼。
暴烈的嘶吼聲迴盪在客廳,經由四周牆壁的反射,句句灌入余貝兒的耳裡,引發她眼眶裡的淚水。
她兩手的拳頭握得緊緊的,斥令自己不准哭。可無奈她的淚水,就是不肯聽話拚命的流下來,模糊她的視線。
她不知道自己這麼煩人,不知道自己……
「原來我在你心中是個大麻煩!」她傷心大吼。
死有死傷、臭有死傷,她再也不理他了。
余貝兒當場奪門而出,霍爾甚至還來不及出聲,她就跑得不見人影,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貝兒!」霍爾懊惱地摀住自己的臉,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一再說錯話,刺傷他最愛的人。
我很高興終於出現一個自願者,幫我解決掉你這個大麻煩。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必做飯給你吃,不必像老媽子天天盯著你……
不是的,這些都不是他的原意,他真正想問的是:李經綸哪點比我好?他有比我關心你嗎?我可以放下手邊的一切為你打點所有瑣事,但他呢?他也可以像我一樣,把自己身邊所有的事全拋開,只專注在你身上?
然而,這些他都說不出口,無法大聲說出他的心意,以至於事情越弄越糟。
後悔不已的霍爾,除了不斷責備自己,不知還能怎麼辦?他想打手機給她,又怕她一看見是他的電話號碼就關機,只得坐在客廳,失神的等她回來。
時間如流沙般慢慢的流逝,轉眼間又過了六個鐘頭。這六個鐘頭中他如坐針氈,心裡想的都是她不會再回來這件事。
終於,他再也忍不住,站起來拿走車鑰匙,就要衝出去找,卻在門口和一道人影撞個正著。
「外面下雨。」余貝兒尷尬的說。「我在街口的咖啡店坐得太久,久到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只好回來——」
接下來,她的話倏然沒入一個強烈的擁抱中,余貝兒差點不能呼吸。
「對不起。」霍爾緊緊抱住她說。「我不該對你說出那些話,請你原諒我。」
「沒關係。」她想通了。「你只是把實情說出來,我知道在許多方面,我都打擾到你,害你不能正常生活。我才該說對不起——」
「不是的,貝兒。」他痛苦搖頭。「我只是在嫉妒,嫉妒你把注意力都放在李經綸身上,才會說出那些沒大腦的話,不是真的要傷你。」
「有死傷……」
「原諒我,貝兒。」他將臉埋在她的秀頸裡,悶聲說道。「我是真的很喜歡你,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份喜歡,以至於像個傻子一樣一直說錯話,我真該打。」
「我本來就一直在打你。」被他這麼一說,她反而尷尬,覺得自己真的很惡霸。
「顯然還不夠。」他苦笑。「我鼓勵你繼續打,用力的打,最好能一拳把我打醒,省得我又說錯話。」造成誤會。
「好。」她爽快答應。「既然你這麼說,我就不客氣打嘍!」
霍爾閉上眼,承受她的重拳。
「看招。」她果真揮拳,在他的臉上輕輕一點,霍爾驚訝的睜開眼睛,卻看見一張帶笑的臉,頑皮的對他吐舌。
「我原諒你啦!」她笑得好開心。「這一拳是警告你,下次說話的時候小心點,別又得罪人。」
余貝兒寬宏大量的表現讓他感動,也讓他激動,更讓他想吻她。
「謝謝你,貝兒,你真是一個好人。」霍爾原本只想給她一個感激的吻,感謝她這麼快就原諒他。誰知道會越吻越深入,越發克制不住。
瞬間,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兩人都沒想到這火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猛,一下子就燒到沙發上去,僅差一步就燒掉彼此的衣服。
他們雙雙陷入非理性的狀態,在慾火即將燎原之際,余貝兒的腦海中突然閃過李經綸的身影,阻緩她回應的動作。
他是她的夢想,少女時期的願望。如今她有機會完成這個夢想,她不能讓這一時衝動阻礙她的夢想……
「對不起,有死傷,我還是不能。」狼狽的拉上衣服,余貝兒滾下沙發踉蹌往後倒退幾步,懇求霍爾能體諒她彷徨的心。
霍爾一句話都沒有說,是憤怒也是無奈,全集中在他那對深邃的眼眸,做無聲的控訴。
愛情撲朔迷離,仰慕與真實的愛戀之間,往往界線模糊,難以分辨。陷入愛情的人們啊!拿出你們的勇氣和智慧,為它下個定論,別教彼此都傷心。
如果下定論是一件這麼容易的事,那麼全世界的戀人就不必為它傷神,兀自迷惘不已。
咬緊嘴唇,思索昨日的情景。余貝兒彷彿還陷在那來得又急又猛的情慾裡走不出來,神情依舊茫然。
她實在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她歎氣。按理說她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人,有死傷的表現也確實打動了她的心,她沒有理由猶豫才是。
可是,你仰慕好久的李學長終於邀你,你要就這樣放棄嗎?
心中有一個小小的聲音,提醒她由來已久的憧憬,也使她駐足。
她要放棄嗎?或許應該。畢竟他只是她少女時期的夢想,有死傷不是也常說,人要向現實看齊,不應該再作夢嗎?
所以,還是放棄學長吧!她早已脫離少女時期,不該再懷抱著遙不可及的夢想,還是趁早放棄……
鈴——
就在她決意放棄李經綸的時候,行動電話的鈴聲適時響起,不費吹灰之力便破壞她的決心。
「學長!」她錯愕地回應電話那頭的呼喚,總覺得命運好像在跟她開玩笑,不讓她有回頭的機會。
「你要約我去看現代藝術展?」她緊握住話筒,和心中的猶疑戰鬥,不曉得該不該接受他的邀請。
對方用最謙和誠懇的口氣,力邀她前往,最後她終於答應。
整個約會過程,其實是很愉快的,因為李經綸確實知道不少有關前衛藝術的東西。他瞭解普普藝術,也仔細分析台灣裝置藝術的前景,對於展出者的背景更是如數家珍,帶給她很大助益。
「謝謝學長的邀請,我今天玩得很愉快,你真的懂得好多。」分手前,她一再感謝李經綸帶她去看展覽,和他詳盡的解說。
「不客氣,貝兒。」他執起她的手深情一吻,由她倏然轉紅的臉判定勝券在握。「我和你感到同樣愉快,期待下次再見。」
之後,他就開車走了,讓她更加體會到他和遊子商之間的不同。
他們真的很不一樣。
獨自一人縮在客廳的沙發上,余貝兒不由地拿他們做比較。李經綸溫文儒雅,知識廣博,又和她一樣對現代前衛藝術充滿興趣。反觀有死傷,他就無法瞭解她的想法,只是一直強調現實的重要性,打擊她的信心……
突然傳來的開門聲,頃刻打斷她的思緒,吸引她的視線。
「你回來了。」她頗不自在的跟霍爾打招呼,他也冷淡回應,現場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其實,他們也不想把氣氛弄僵。只是自從那天她拒絕他後,氣氛便自然而然沉到谷底,他們兩人雖都曾設法改善,但始終弄不好,想來這就是從朋友轉為戀人的壞處之一。
「我已經為你另外找到了一個展出地點,這次你要好好做,不要又像上一次把事情搞砸。」霍爾選擇了一個最糟的話題,做為打破他們僵局的開場白,果然立刻引來激烈的反應。
「你說什麼?」她的口氣惡劣。「你又幫我找好展出的場地?」
「對,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他的口氣也不佳。「我希望這次你能正正經經的展出作品,不要再鬧出笑話。」讓他為難。
「我不要再展出陶藝。」既然怕她鬧出笑話,那大家都不要干了。
「你非展不可。」他不悅地瞇眼。「我已經跟對方說好,訂金也下了,這個禮拜五就要正式簽約……」
「你去把合約取消,訂金也順便拿回來。反正不管你怎麼做,我就是不要再展出陶藝。」她想要朝前衛藝術這條路發展,任何人都休想阻撓她。
「你不要任性,這是事業,不是玩家家酒,不容許你胡來。」更何況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譽,怎可隨便亂取消合約。
「我胡來?你才胡來呢!」她氣極。「你憑什麼安排我的事業,限制我的自由?」
「我沒有限制你的自由。」他皺眉,無法贊同她的說詞。
「你硬要我往陶藝這條路走就是。」她反駁。
「我是為你好。」他眉頭繃得更緊了。「人要向現實看齊——」
「現實現實,每次你都強調現實!難道人生除了這兩個字以外,就沒有其他更美好的事了嗎?」她截斷他的話大喊,受夠了他老是提起這兩個字,這令她窒息。
「好。」霍爾打量了她好一會兒後,才緩緩答道。「那你告訴我,什麼事才叫美好,才算不現實。」
「當然是理想跟憧憬,這些是人類的精神糧食……」
「屁話。」霍爾不客氣的戳破她的春秋大夢。「光靠理想跟憧憬就能填飽肚子嗎?我勸你在吸取精神糧食之前,先聽聽看你的肚子有沒有在叫,再來跟我討論這個話題。」
「沒錯,你說得對。」她承認她是有點蠢,那又如何?「它們雖然不能餵飽我的肚子,但至少它們可以給我自由。」不受到他的牽制。
「自由?」這兩個字在他聽來分外刺耳。「你的意思是我箝制住你的自由,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嘍?」
「對,就是這個意思。」她倔強的抬起下巴。「我的事業不勞你操心,我會自己安排。」
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他所做的一切,她都不滿意。既然如此,他還這麼雞婆做什麼?就讓她自己搞吧!
「我向你道歉。」霍爾露出一個輕藐的微笑,笑她也笑自己。「過去是我太不自量力,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管你,不會再擅自插手你的事業。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追求你的理想,我不會多吭一句,祝福你。」
事走至此,霍爾算是完全瞭解她的想法,也決心放手隨她愛飛到哪裡,就飛到哪裡。按理說余貝兒會覺得很欣慰,但事實正好相反,她很難過。
她難過他的語氣、難過他的態度,他看起來好冷漠,彷彿她的死活都不干他的事一樣。
「我接受你的祝福!」生氣的甩上大門,不知該如何自處的余貝兒,仍像往常一樣往外面沖,混入茫茫人海之中。
她看著人來人往的台北街頭,突然覺得迷失,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她漫無目的地行走,穿過一道又一道的斑馬線,像個遊魂不停地遊蕩。
終於,她渴了。摸摸口袋裡面的錢,還有幾百塊,應該夠喝一杯咖啡,她也需要坐下來,好好整理一下思緒。
台北街頭的咖啡館到處林立,她由中選擇了一家連鎖咖啡廳,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冰咖啡。在等待咖啡沖泡好的同時,她隨意瞄了一下咖啡店內部,發現店內的裝潢很簡單,卻十分前衛,充滿了現代藝術的風格。
余貝兒立刻就喜歡上這家咖啡廳,這家咖啡廳的牆壁上甚至還掛了一張巨型帥哥照片,對著她微笑。
真帥,這個男人。
余貝兒純粹用審美眼光來分析。
濃密的眉毛、英挺的鼻子、深邃的雙眼和性感的嘴唇,再配上完美的輪廓,難怪他敢拿自己的相片當作店裡的招牌,單靠女性顧客就可以讓他賺翻……不過,她怎麼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的樣子?
在哪兒見過他呢?她努力搜尋記憶……
啊,對了,她想起來了!
她在展示會上見過他。當時他就坐在有死傷的身邊,名字叫華逸傑——
「小姐,你的咖啡來了。」
正當她在腦中大玩連連樂遊戲的時候,頭頂突然傳來一道低沈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
「謝謝……」余貝兒原本在想怎麼會有這麼帥的店員,卻意外發現端咖啡的竟是老闆本人。此刻正端著和相片一模一樣的微笑,將咖啡送到她面前。
「我可以坐下來嗎?」華逸傑十分有禮地詢問余貝兒的意見。
「啊?」她慌忙回神。「可以,當然可以。」
「謝謝。」華逸傑綻開一個俊朗的笑容,在她對面坐下,教她又是一陣不知所措。
能夠遇見一個英俊的男人,是上天的恩寵。若是能夠連續遇見兩個英俊的男人,則可以解釋為祖上積德。但是如果一次遇見三個,那可真教人吃不清,至少她就承受不起。
先是有死傷,後是李經綸,現在又來一個華逸傑。天啊,饒了她吧!她已經一團亂,不要又來參一腳……
「那天霍爾有來找我,你曉得這件事情嗎?」
結果是她弄錯,第三個桃花運是要跟她討論第一個桃花運的事,害她虛驚一場。
「我不知道耶。」收拾起震驚的心情,她回答。「你指的是哪一天?」
「你和你學長出去的那一天。」華逸傑輕鬆的說。「那天他很沮喪,半夜還來敲我的門,要求我收留他一晚。」
原來那天他到華逸傑那兒過夜,害她擔心了一整晚,差一點就想報警。
「他都對你說了什麼?一定是說我壞話。」她相信他絕對不只是要求留宿而已,一定還去倒了一堆垃圾。
「沒有。」
結果出乎她意料之外。
「他只是向我告解,說他以前有多壞,不該欺侮你。我說這是報應,他現在被你欺侮回去,也是應該,沒有資格哭訴和抱怨。」
這大概是這些日子以來,她所聽過最公道的話。在這瞬間,余貝兒又對華逸傑多了份好感,覺得他好像一個大哥哥,十分貼心。
「其實、其實我也經常打他,算是扯平。」想起霍爾平日的慘況,余貝兒不禁跟華逸傑低頭認錯,懺悔她毒打他好友的暴行。
華逸傑忍不住笑出聲,笑得不可抑制。
「抱歉。」面對余貝兒錯愕的臉,他不好意思的咳了兩聲。「我只是突然覺得好羨慕你們,能有這份青梅竹馬的感情。」
「你羨慕我們?」這下她是真正驚訝。
「嗯。」
「可是……我聽說你也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只是人現在在法國,不能回來。」
「沒錯。」他點頭。「因為她必須專心在課業上,所以我們約定彼此不見面,只打電話,或寄明信片。」
寄明信片;沒想到他時髦的外表下,竟有顆老式浪漫的心,真羨慕他的女朋友。
「為什麼一定要寄明信片,電子郵件不行嗎?」她提出疑問。
「因為她喜歡。」這就是答案。「於優喜歡收集明信片,我只好配合她的喜好,盡量寄不一樣的明信片滿足她的收藏欲。」
所以他才堅持寄明信片,因為他的女朋友喜歡。
「我才羨慕你和你女朋友之間的感情,好有詩意。」又浪漫,余貝兒感歎。
華逸傑卻搖頭。
「如果我有選擇的機會,我不會選擇這種方式溝通,我情願她能在我身邊。」陪伴他。
「華先生……」
「余小姐,我記得大約一年多以前,霍爾曾對我說過一句話,當時我一直不明白先前我為什麼一直沒有發現我對於優的感情,是霍爾這句話提醒了我,你想知道他說了什麼話嗎?」
「想。」余貝兒點頭。
「他說——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沒用心,就不能有所發現。尤其對方和你越熟,你就越視為理所當然。我認為這句話也可以用來解釋你和霍爾之間的狀況。」一樣熟悉,一樣沒用心,只是霍爾比他更幸運,不必靠明信片就可連絡到她的人,知道她的近況,他卻不能。
「但是……但是我們的狀況又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是同學,我和有死傷是鄰居——」
「所以更糟。」華逸傑截斷她的話接著說。「我和於優之間還有一層面紗隔著,你和霍爾之間則完全像空氣一樣,更難發覺。」
面紗看得見,空氣卻是無形。有人會去在意每天呼吸的空氣嗎?不,不會。除非等到哪天被迫戴上氧氣罩,才會瞭解空氣的重要性,他不希望他們兩個要走到了那個地步,才會覺悟。
「我……」儘管他的話非常有道理,她還是撥不開眼前的重重迷霧。
華逸傑歎氣,明白她遲疑的理由。
「你心中還拿不定你究竟喜歡誰吧?」華逸傑乾脆把話挑明,又嚇了余貝兒一跳。
「霍爾那天在我家發酒瘋,抓住我說了一大堆他不如人的事情,還說他跳舞像只孔雀。我想幫他問,你真的這麼想嗎?認為他不夠優雅?」
「這……」她還是說不出話,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狀,華逸傑的歎息更深了。
「優雅、世故,這都是表面的,余小姐,你實在應該更成熟些。」他忍不住數落她。「做事和做人的道理都一樣,都應該捨棄表面的繁華,探究每一個舉動背後所隱藏的意義。或許就你的立場,你無法輕易割捨青春期的幻想,因此而裹足不前。但從我的角度來看,我反倒認為你應該冷靜下來,看清誰才真正對你好?誰才是真心付出的那一方?」
誰對她好?誰才是真心付出的那一方?這些答案都非常清楚的指向同一個方向,那就是有死傷。
她不禁回想起在山上的那段日子,他是如何的照顧她、關心她,如何在她不舒服的時候,來回開了三個鐘頭的車衝下山,只為了幫她買一杯果汁。
「再從朋友的立場為霍爾抱不平,你上一次的展示會弄砸了,你知道霍爾損失了多少錢嗎?」
她茫然搖頭。
「起碼有百來萬吧!」華逸傑猜。「租場地的錢、請模特兒的錢、佈置現場的錢,最少就需要六十萬。再加上幫你新買的拉壞機、練土機、噴釉台等林林總總的費用,合起來恐怕早就超過一百萬,這還不包括幫你把半成品送至鶯歌燒製的成本及運費,還有他幫你成立工作室每個月所需要的固定支出……」
說到這兒,他重重的歎一口氣,語重心長的說道。
「余小姐,你沒有在經營事業,不瞭解營運的困難。正常運作下都不見得能保證有盈餘了,更何況被你胡搞一通?」
華逸傑強烈的語氣,已經近乎指責,然而她卻說不出話,找不到話反駁。
「而且我聽說你又要取消下一次預約的場地,對嗎?」
聞言,余貝兒驚訝的看著華逸傑。
「你怎麼知道?」她才剛決定……
「因為霍爾剛剛才打電話給我,說要取消合約,叫我訂金留著,不必還了。」華逸傑眼光銳利的回道。
「他跟你租場地?」余貝兒坐在原地發愣。
「嗯,千拜託萬拜託。」華逸傑點頭說。「我本來不想租他,因為那個地點本來已經安排了其他展覽,他硬是動用多年的交情把那場地拗過去,現在你又說不租了……唉!」他想到就頭痛。「現在不只他信用破產,我的信用也發生了危機,得罪了原先跟我承租的客人。」
商場如戰場,承接了這一方的朋友,便有可能製造另一方的敵人。這個說法不一定適用在每一次交易,卻是不變的定律。
有關於商場的定律,余貝兒懂的不多,但她到今天才知道她給有死傷添了多少麻煩。
她茫然的看著華逸傑,無言的跟他道歉。只見他傾身親切拍拍她的肩,微笑地對著她說:「霍爾真是個好朋友,不是嗎?」
是啊,誰說不是呢?他是個最好的朋友。任由她踢、任由她打,包容她一切任性,而且從來不提他的付出。然而她真的只想當他的朋友嗎?這樣就夠?
「我相信聰明如你,一定能分辨得出仰慕與愛情之間的差別……對了,這杯咖啡本店請客,算是慶賀我們偶然相遇。」
說完,華逸傑便先行離開。若不是真的和他說過話,她會以為他是從相片裡走出來的人物,不是真人。
我相信聰明如你,一定能分辨得出仰慕與愛情之間的差別。
她真的可以嗎?
她真的夠聰明嗎?
老實說,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會去好好思考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