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下東張西望,慶幸中午休息時間沒多少醫護人員在病房走動,使她這個穿著制服的護理師不至於太引人注目。
向乙威看她那副畏頭畏腦的模樣不禁失笑,拉著她一邊走,一邊解釋:「去找父親的病房。先別反對,他剛剛才被送進手術房,至少還有兩個小時才會推出來;中午的飯菜是珍姨準備的,她忘記要動手術的人不能進食,結果煮太多了,所以我中午就省了做飯的手續了,一起吃吧!」
說完已走到了六○七號房,他推開門示意她先進去,她猶豫了片刻,不放心地再四處張望一會兒才走了進去,向乙威有點不高興。
「你好像很怕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跟著走進房後,他關上門道。
「當然怕了,我可是形象良好的護理師也!」天知道區區一個東方女人要在這家教學醫院裡立足,得做多少努力以克服種族陞遷歧視。
「那你也用不著到處說我只是你同國籍的病房家屬。」說到這裡他就更嘔了,她的病人都是婦產科類的女患者,他哪裡有親人可能染上那些什麼淋病、梅毒、卵巢……什麼的。這是他個人對婦產科的刻板主觀印象。
「我沒說錯啊!你的確是跟我來自同一個國家,而且先生你別忘了,你的父親剛好就住在我們醫院裡當病人,只差不是我那個科別而已,反正一律統稱『病患的家屬』,你能有什麼意見?」鍾應伶擺出醫護人員的專業態度,脾睨小孩般地回答他。
人在屋簷下,向乙威是不得不低頭了;今天站在她的地盤上,他反正就得乖乖地當她的「地下前夫」,否則依她固執的硬脾氣,恐怕這頓中餐會吃得相當坎坷。算了!好男不與女鬥,他決定有風度地跟她好好地享用一頓溫馨的午餐。
他領她坐進病床旁的座椅,動手打開香噴噴的飯盒遞給她,滿意地看見她一臉垂涎地乖乖用雙手領獎般地捧過,不等他坐定一起開動,她早搶過筷子毫不文雅地吞嚼起來。
真不知道是誰成天老高唱著專業的醫護形象!
向乙威憋著笑,摸摸鼻子,自行端著飯盒直接坐上病床,邊吃邊問:「很久沒吃到純台灣式的便當?」
不是他想吹噓珍姨的手藝,這些年若不是她陪在他老爸身邊服侍道地的中國菜,他老爸恐怕早早待不住美國跑回台灣了。
「唔。」專心進攻飯盒的鍾應伶漫不經心地回應,埋首繼續狼咽。
向乙威也識趣安靜地跟著耙飯,看她這般享受佳餚,連帶也覺得胃口大開。五年來用餐心情沒現在這般輕鬆過,通常為了把握時間而邊用餐邊辦公,不然便是應酬必配的商業用餐。大部分進食的時候,腦子仍是盤在企劃案與公司營利上頭,很少閒下來細細品嚐下腹美食,五年來沒被乘機毒死還算慶幸。他邊想邊覺得好笑,他都快忘記放鬆心情享受美食是什麼滋味了!
「你在笑什麼?」顯然鍾應伶已經滿足地吞完最後一口飯,有心思去注意共餐的夥伴了。
向乙威莞爾,慢條斯理地咀嚼嘴裡的飯菜,緩緩吞下後不答反問:「你平常都吃什麼?」
鍾應伶看著他手上仍八分滿的飯盒,再看看自己手上空空不剩的飯盒,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剛才太失淑女風範了!她平常不會這麼饞食的。
「呃,我們都在地下一樓餐廳用餐,大部分不是吃漢堡就是沙拉吧了。」她據實告知,臉頰浮現為方才舉止不雅的紅暈。
注視她紅到脖子的忸怩,向乙威必須藉著低頭埋進飯盒才能掩飾他快撐破肚皮的笑意。他的前妻本質上依舊沒多大的改變,除了身上少了幾斤肉的外形以外,舉止行為仍舊停在五年前。
忍笑忍到終於誤將米粒嗆進氣管裡,向乙威劇烈咳了起來。鍾應伶拿走他手中的飯盒,好心地拍拂他後背,禁不住數落道:「都老大人了,吃飯還會嗆到。」
說著再體貼地遞上一杯白開水,見他不再咳後才退開,嘴上仍嘀嘀咕咕地數落著。
向乙威大口灌下整杯水,抹去眼角憋笑憋出來的淚水,深吸口氣後才能平穩地再開口。「一般習慣吃漢堡和沙拉類美國食物的人,身材通常不像你這樣不胖反瘦的。」
他的眼光掃瞄她全身一周,沒意外她剛退潮的紅霞再度染回她臉頸。
她不自在地撇過頭,隨口應道:「大概各人體質不同吧?!」
含糊其詞地扯個回答。實在是她不好承認平日不按時的三餐,幾乎是忙到沒時間吃。除了記得吞果凍以外,一天能記得吃兩餐就該偷笑了。幸好奇奇的中餐在安親班吃而晚餐有保姆打理,否則若陪著她這個母親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難保他可愛的小命能殘喘至今。
偷偷對自己吐了吐舌,她絕對不能承認這種生活方式,否則又會被罵了。
她的這番心思跟小動作,向乙威豈會猜不出來?想罵又氣不出來,只能無奈地諷她一句。「恭喜你減肥成功啊,瘦到電風扇也能吹得跑。」伸手取回飯盒,他繼續進食。
「太誇張了,誰會那麼嬌弱?」鍾應伶不同意地怪叫。
「就是你,瘦得沒剩幾兩肉,要不是胸前還有女性的象徵,我看你跟個沒成年的小男生差不了多少。」向乙威啃著雞腿,邪惡地瞄著她並不客氣地評語道。
可以想見鍾應伶快噴火了,看她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部,顯見她正極力隱忍怒氣。她默數一到十秒鐘,憤憤反駁:「我身上有多少肉乾你什麼事?至少還有人會懂得欣賞我這種小男生的身材,誰稀罕你的眼光啊?」她雙手插在腰臀上,一副非理論不可的架式。
向乙威啃雞腿的動作停頓在半空中,眉毛挑得老高,口氣嚴肅地問:「有人欣賞?誰?誰看過你的身材了?」咄咄逼人的態度像興師問罪一般。
沒料到他又突然轉變語氣,鍾應伶楞了下,她忽然覺得這場對話實在是荒謬透頂,沒事幹麼把話題繞在她身上?看看這男人現在一副興師問罪的神態,活像她欠他質問般,真夠荒謬了。
清了清喉嚨,她試圖讓聲音聽起來不帶惱怒的情緒。
「誰欣賞並不重要,任何一位路人甲都有可能,我認為這個話題不值得讓我們杵在這裡爭議半天。」她覺得這段午休太漫長了,老是跟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討論沒營養的話題,她寧可回護理站待命或小睡還來得有意義。
準備移向門口的腳步忽地被強力拉扯回去,她狠狠地撞進堅硬厚實的胸膛裡。向乙威不知何時撇開飯盒轉而以雙手攏抱她的腰身,密實地將她禁錮於他懷裡。空氣僵凝,她呆呆抬眼望著他,為久別熟悉的肢體接觸悸動不已;咽喉哽著氣,連喘也不敢喘一聲。
「我卻認為這話題非常重要,為了瞭解這五年來的空白,我覺得有討論的必要。」他的眼定定地看進她的瞳眸,危險簇動的火苗引燃視線;顯然這接觸也對他造成影響,溢唇的嗓音略微低啞。
「你……你,誰需要瞭解五年的空白?快放開我,我……我要回去上班了……」她抬起虛軟快沒力的雙手企圖推開他,無奈根本是自不量力,向乙威的銅牆鐵壁若是她能輕易推得動,那他就甭叫向乙威了!
「離你午休結束的時間至少還有半小時,別騙我不知道美國人有多麼重視休閒時間。而這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如果不夠用來討論我們五年的生活與心得,我建議你不妨考慮請個半天假來陪我分享久別重逢的喜悅。」音啞低沉的雄渾嗓音娓娓發出胸喉,隨著頻率的震動,催眠般地直搗鍾應伶拿捏不穩的心。她楞楞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大臉,差點就想答應他無稽的要求。
電光火石之間,她極力在溺水前保持萬分之一的理智問道:「請……什麼假?」
他俯近的唇愈貼愈近,她著迷地盯著清晰堅毅的唇線,緊張地用力吞了口口水,覺得發熱的全身就屬喉嚨最燥燙了。真丟臉,她不禁氣惱自己的反應像是個初嘗禁果的青澀少女,完全喪失了自主控制權。
「病假。」唇線隨著話語嚅動,停在她唇前零點五公分處,緩慢凌遲著兩方甘露,彼此吸呼著濃濁鼻息,對峙拖延著甜蜜危險的折磨。
「哪……種病假?什……什麼……理由?」
見上方的唇遲遲未落下,她也不好意思倒貼,潤潤唇,鍾應伶耗著陪他閒扯荒誕的對話。
他勾起微笑,輕輕落吻刷過她額眉,像雨點般,細緻且密實。她自然地閉上眼感受他由細吻中傳達的愛憐,熟悉又親近,更加強烈地渴盼重嘗記憶中的熱情。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摟攬他背後,加重的力道更密合了彼此的抱擁,即將而來的兩唇相觸,快了!
不料——
「你們在做什麼?」
殺風景的女性嗓音伴隨著抽泣聲突如其來地響起,驚醒這方纏綿夭折的前夫妻。兩人同時愕然望向門口壞事者,不得了,這一看非同小可——
未婚妻姿文小姐登場了。
鍾應伶首先跳離向乙威懷抱,迅速做出反應。
「呃,她一定誤會了,你趕快告訴她是你被魚骨頭鯁到,而我是進來幫你做緊急處理的。」一口氣以英文快速對著向乙威指示,並且背過身撫平胸前弄縐的白色制服,藉以調息順氣。
意猶未盡的向乙威,悻悻然地瞄了眼掃興的闖入者,再促狹地看向全神緊繃的前妻,譏笑道:「她並沒有誤會,你的反應真讓我敬佩,偷情應該滿適合你的。
不過你忘了,我們吃的飯盒中連一根魚骨頭也沒有。」
他陪她用英文對話,發覺背著別人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來交談,甚至是商討對策,卻讓他有某種整人的快意。
鍾應伶斜瞪著他,氣惱這男人死到臨頭了還跟她嘻皮笑臉的,到底她在為誰擔心著急來著?她仍是拚命使眼色,暗示他快想合作辦法。
得不到半句解釋的未婚妻憤惱地看著眉來眼去的兩人,抑不住氣地再問:「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她第一千次痛恨自己的語言能力,若是她聽懂他們的對話內容,就不用擔心這個小護士在這家醫院藉機誘惑她的未婚夫了。太失算了,想她千里迢迢遠渡重洋地跟監到美國,竟然漏算了會肖想當灰姑娘的護士狐狸精!
「你看到的——」向乙威悠哉地回答,刻意頓了頓。「她正在幫我急救,剛剛啃雞骨頭不小心梗到了。」
挪揄的眼光看著鍾應伶,像在表示他都配合著照說了,只是劇本稍加修改而已。
鍾應伶故意忽視他的目光,對他的不夠入戲苛責不已,心下想著脫身辦法。
「急救?」姿文小姐滿臉狐疑,目光不善地打量鍾應伶;從五官到白色制服,逡巡了兩圈後質疑。「真巧,是個東方人啊?奇怪,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她。」打量的目光不禁更挪近目標,彷彿想找出有關她的記憶。
鍾應伶嚇得趕忙想開跑;腳步開始移向門口,邊走邊說道:「我該回去上班了,你好好跟她解釋吧!」
今天以來第二回,她再次把煩人的解釋工作丟給前夫。
她理直氣壯地安慰自己,怪不得她,現在她是扮演一個不會說中文的東方人,所以就不必留下來多做解釋了!
「又想逃?剛剛不是決定請病假了嗎?」向乙威可不好打發。
他盯著她的背影,從她瞬間酡紅的後頸明瞭,她想起剛才的事了;如果她記憶夠好,應該記得剛才他們已經討論到請病假的「理由」了。
「就說你不小心吃壞肚子好了,請半天病假不會扣多少薪水的。」他建議道,企圖挽留。
「閉嘴!這理由太噁心了,我可沒答應要請假了,年終的全勤獎金我每年必拿的,你不要出餿主意!」鍾應伶停在門口忍不住回嘴。難以相信她的前夫都騎虎難下了,還桿在原地跟她討價還價「病假的理由」?看看他的未婚妻都快冒煙了!
「全勤獎金我可以加倍補給你,那不是問題,我只要你挪點時間跟我坐下來談談我們的事。」向乙威說得認真,一旁的未婚妻似乎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他的焦點仍緊緊鎖在站立門口準備開溜的鍾應伶身上。
「誰……誰稀罕你的獎金……」握著門把,她顫抖地認知這男人是講真的了,若是沒給他答案,她一天拖過一天的,日子休想會好過。「嗯……要談也不是現在,你未婚妻都在這裡,你爸爸也快從手術房回來了,說什麼都嫌時機不對,我看改天吧!」說完她再也不敢回頭地打開房門,一溜煙離開了病房;像被惡鬼追趕一般,她沒命似地一路衝回七樓護理站。
盯著合掩的房門,良久,向乙威喃喃吐著:「改天就不會讓你這麼輕易逃掉了。」抱胸的手不自覺撫著唇,感受殘留的餘溫,像立誓般地自語。
「威,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你們都說些什麼?」姿文小姐嘗試引他注意,心裡真正想問的其實是: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你的未婚妻?從剛才到現在,她還得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而她未婚夫還沒正眼瞧她一眼,亂不給面子地跟那個小護士狐狸精說著她聽不懂的話,根本完全把她當成不存在的透明人。
「喔!」向乙威含糊應了聲,轉身找了張椅子逕自坐了下來,恢復平淡沉穩的口氣。「我說過了,她只是做急救處理;至於談話,也只是護士與病人叮嚀一些該注意的事罷了。」
他的口氣不怒而威,淡淡的態度讓旁人明白,他說過的話不容置駁,也不打算多做解釋,再質疑下去只會惹得他厭煩惱火。姿文小姐縱有再多的不滿,此刻也不敢造次,識相地考慮該找什麼話題來間接套問才算上道。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問的,爸爸動手術應該快回來了吧?我們要不要去開刀房等?」她討好地拉過另一張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不需要,珍姨在那就夠了;醫生說手術成功率百分之九十,結束後會有醫護人員推回來的。」向乙威心不在焉地應著話,腦子裡思考著準備跟她攤牌的詞。
這幾天他就決定要找時間跟未婚妻談談。雖然匆促,並且也沒想好最溫和不傷人的托辭,但拖著總不是辦法。長痛不如短痛,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了,他決定好好跟她說清楚。
「姿文……」他停下來緩了緩略嫌嚴肅的口氣。
「我想……有些事……我們該談談了。」他轉頭看向她,注意她接下來可能會有的反應。
姿文小姐的表情幾乎是感動的,帶點迫不及待的興奮;她期待地等著終於肯正眼看她的未婚夫準備跟她談話了。
見她情緒奇佳,向乙威遂放下心,決定不再拖了。
「我想趁著事情沒成定局,一切還來得反,我們解除婚約吧!」連他自己都訝異說出來竟這麼順口,更有鬆了口氣的解脫感,好像在心底已演練過這段話一般。
一臉錯愕的姿文現下以晴天霹靂的表情呆呆看著向乙威,不敢接收耳朵剛聽到的話,她訥訥地問著:「你說什麼?」
「我想跟你解除婚約。」再陳述第二次,向乙威更添堅定地望著她。
姿文耐不住他無波的情緒,站起身開始在室內繞著圈走著,以掩飾她內心的焦急。她想尖叫問他是不是因為剛才那個狐狸精,又不敢這樣失態讓他反感。
走過來又走過去,徒增顯她內心的慌亂。久久,她只能問:「為什麼?」她有權利問的。
他也正等著她這麼問,不疾不徐地,他平穩的口氣像談合約般冷靜。「對你而言可能太突然,不過我們心裡都清楚,這只婚約是沒有感情做基礎的。到目前為止,除了跟你父親在生意上的利益往返,其他對你我而言,還不曾有任何損失。所以我考慮再三,希望在一切還來得及收拾之前,解除婚約。」
當初會答應訂婚,是姿文的父親所經營的萬氏企業面臨經濟危機,向乙威的父親向鴻居不忍見當年同期創業的老朋友窮途潦倒,更提議以聯姻為由來暗中資助萬氏東山再起,如此不僅保住了萬老的顏面,也藉此催促向乙威再婚。他當時沒有反對,一方面是見父親身體已大不如前,並且天天懸念他的婚事,一方面也早打定拋開過往,計劃後半輩子。只是訂婚半年多以來,萬氏都步上正軌了,他仍不急著上禮堂;忙碌一直是事實也是搪塞的藉口。拖到了今天,遇上他前妻後,這一切已不可同日而語,希望來得及扭轉局勢。
他已打定主意要追回逃妻,並讓他的兒子認祖歸宗。雖然目前革命尚未成功,不過沒關係,他多的是耐心跟他的小烏龜前妻耗,就不信他打不破她的烏龜殼。而首先他得先解決身邊的問題——婚約的枷鎖,否則他如何拿自由的籌碼去跟他的前妻談條件呢?這件事一刻都容不得耽擱。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父親那邊你怎麼說得過去?你……你要我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姿文小姐終於顧不得形象爆吼了出來,不敢相信她努力了這麼久,每天幻想著當向夫人的美夢,竟然在她追隨來美國之後破碎,這番努力怎麼可以白費?她連未來的公公這裡都交涉妥當了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父親那裡我會找時間跟他交代清楚,至於對你,雖然我自認沒虧欠你,不過也盡量做到對你沒有傷害。我不介意對外發佈消息說是由你主動解除婚約,相信這樣對你的困擾可以減到最少。」他沒說的是,第一次失敗的婚姻已經讓他對各方的閒言閒語養成了不受影響的金鋼銅身,多一條「毀婚」的消息對他而言更如皮毛之癢,無關緊要。
流言頂多放個屁就忘掉了。
不甘心啊!姿文深深看著眼前她又怕又愛的男人,即使是在討論這樣攸關人生的大事上,他依然平靜地像在談論天氣,令她想鬧也鬧不起來,更甭說是當場發洩了。
「是因為有第三者嗎?是不是剛剛那個小護士?」
她仍想問個明白。訂婚半年多來,她太瞭解他是怎樣一個工作狂,根本沒血沒淚,連抬眼看看週遭接觸的女人都懶;所以她一直很放心。尤其知道他有過一次婚姻,更讓她有十成把握穩坐上向家夫人的寶座。
不料他這趟美國南下之行,整個人全變了。變得不急著趕回工作崗位,也變得讓她無法捉摸。不得不懷疑,在異地這種她掌握範圍之外的地方,是否殺出搞破壞的第三者了。
「不論有沒有第三者,我覺得我們這種政策性聯姻都不應該執行。之前沒能先考慮仔細,現在想阻止錯誤繼續發展還來得及,畢竟這不是以感情做基礎的婚姻。為免日後雙方痛苦,趁早解除婚約對你我都好。」
向乙威耐著性子解釋,對她懷疑鍾應伶的部分,暫時迴避做答。沒獲得鍾應伶點頭或承認的意願之前,他有必要私心保護她能避免不必要的打擾。
「我不要!我不會同意……」她慌了,見他這般條條有理的堅決,再也顧不得理智地歇斯底里起來。
「姿文,冷靜下來,靜下心想一想,你會發現這對我們彼此都是解脫。」他企圖跟她平心靜氣地談,沉聲喚回她的理智。
姿文開口還想繼續反駁,門忽地被推開,三、五個醫護人員推著向鴻居回來了。房內一下子擁鬧起來。
推床的推床、架點滴的架點滴,忙碌的醫護人員迅速認真地安頓向鴻居,專業處事的態度,讓旁人肅然跟進。
向乙威二話不多說地捲起袖子加入忙碌的行列,兩人僵持的談話因此無法繼續,隨後進來的珍姨只稍抬頭看了眼默立一旁的萬姿文,精睿的目光朝她簡單點了點頭算是招呼,轉身跟著加入手術後安頓處理。
「三、二、一,好!」眾人齊喊。
向乙威同醫護人員合力成功地將向鴻居尚無知覺的軀體由推床搬運回病床,安置妥當後,與珍姨一起專心聽著麻醉護士交代照顧注意事項。
「大約再過一、兩個鐘頭他才會完全清醒,如果病人痛得受不了,可以隨時按紅燈請護士幫他打個止痛針。目前有點滴維持他的體液平衡,暫時連水都先別喝,必須禁食到他自行排氣之後,我們會評估他是否能開始進食再決定。口渴的話可用棉棒沾水潤唇,點滴跟尿管方面,護士會隨時……」
麻醉護士如背課文般交代著注意事項,向乙威與珍姨一字不漏地仔細傾聽,床上的老人猶麻醉未退地熟睡,沒有人分神去注意萬姿文何時離開了病房。
婚約,該是解除了吧?!向乙威暗自希望。
「鍾護理師,二線電話。」
二線?鍾應伶納悶地接過同事送來的話筒。誰會在這時候找她?二線是院內的分機呀,哪個單位的人閒來沒事又想搞飛機?莫非有人想把這次復活節的活動交由她這個單位負責?上帝保佑不是才好。
「哈羅,我是婦產科護理師Ireme,請問找我什麼事?」懷著忐忑不安的情緒,她戒備地問候,心下某處的壞預感正頻頻敲著警鐘,直覺敏感的她嗅到了「楣味」。
「哈羅,伶伶,是我,乙威·向,你在樓上忙嗎?有沒有想我?」挪揄帶笑的熟悉嗓音,以中文發音由話筒傳來,逗著學她自我介紹。
鍾應伶瞪著話機,不堪頭痛地揉了揉發酸的鬃角。
早該猜到的,除了她前夫,誰會有辦法這般無孔不入地騷擾她?
「你幹麼連我們院內的分機號碼都查到,存心要我上班不得安寧是嗎?」她壓低了音量小聲斥道。
「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嘛,既然你那麼怕我跑去你的護理站嚇你,換個方式應該不會太唐突。幸好手氣不差,隨便撥就撥到了你的分機號碼了。」向乙威什麼理由都掰得出來,耍賴功夫不比五歲小孩差。
「你太閒了嗎?我可是正在上班也。」她故意凶巴巴地回他,刻意忽賂他露骨的話語對她造成的雞皮疙瘩。
「反正你當護理師又不用照顧病人,騙我沒娶過當護理人員的老婆嗎?」
這個無賴!鍾應佟猛翻白眼。
「不用顧病人並不表示沒事幹,沒有任何薪水是白領的,向大老闆。」
「受教受教!我會分秒鞭策那些白領我薪水閒錢的員工,好好向鍾護理師看齊,讓他們知道,這世界上有個女超人每天不要命地工作超過十二個鐘頭,不但能減肥成功,連伙食費都省下來了;就怕她被風吹跑後還不知有沒有福氣去花錢了。」挪揄的口氣添上一絲反諷,幾句話便透露他對她不愛惜身體的不滿。
鍾應伶將話筒遞離耳朵一掌寬,對前夫沒事老叨念的明喻暗諷沒轍。不懂這男人幹麼老愛嫌她的身材,活像老母雞一樣嘮叨!哪天她會證明給他看,連龍捲風都卷不走她!
「說完了沒?你爸爸還沒送回病房嗎?」她決定轉移話題。事實上她很好奇,後來他未婚妻有沒有懷疑些什麼?還是終於相信了?
「你倒是滿關心爸爸的嘛!」向乙威還是挪揄。「一個鐘頭前就送回來了,他剛打了止痛劑,睡得舒服咧,吵也吵不醒。珍姨回家拿東西了,就剩我孤家寡人自尋娛樂,你真狠心,丟我一個人在這裡聞藥水味啊!」
說到後來竟有乞憐的意味,裝得可憐兮兮的。
鍾應伶受不了地再度揉了揉快被她捏紅的鬃角,決定選擇「部分聽取」他話裡的涵義。
「別囉嗦了!你未婚妻不是來陪你了嗎?」終能乘機問到她好奇的問題,希望聽起來的口氣不帶刻意或試探,鍾應伶握緊話筒等著回答。
向乙威短暫沉默半晌,再出口的語氣轉為正經。
「她回去了。請你從現在開始記住,她不是我的未婚妻,就在剛才你離開後生效,我跟她解除婚約了。」
他說得斬釘截鐵,鍾應伶被這幾句話驚得大失所措。呆楞了幾秒鐘,她不安地問:「她還是誤會我嗎?你……你沒有……告訴她……我……我的事情吧?」好可怕,她的人格裡可從來沒被標貼過類似「狐狸精」
或是「奪人夫」之類的頭銜,她可不想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認為呢?哼!」別怪他賣關子,這女人對他的信任度顯然有待訓練,竟然這麼不瞭解他!向乙威由鼻孔哼氣,決定將來一定跟她清算這筆爛帳。
「你……我……」鍾應伶急得支支吾吾。
「我怎樣?我像是會多嘴把事情鬧大的人嗎?雖然我恨不得直接挑明了說你就是我孩子的娘,這樣要解除婚約可就簡單多了,但是你想我是這種人嗎?這麼不信任我!虧我還陪你演那場吞雞骨頭的別腳戲!」笨女人!向乙威鼻孔噴氣,罵在心底不吐不快。
「你的意思是你主動跟她解除婚約的?」鍾應伶不無訝異,無暇理會他口中信不信任的問題,她以為是他未婚妻誤會了她而意氣用事地想解除婚約,沒想是向乙威本人先提出的,太意外了。
「當然,不然你以為誰會來幫我解除婚約?」他仍由鼻孔哼著氣回答。
「你……」她真的啞口無言了,實在是不知道該不該問他為什麼,就怕那答案跟她脫不了關係,唉!
「聽起來你好像不太高興我解除婚約的消息?別跟我裝傻說不知道我為了誰才這麼做!」向乙威在電話那頭問著,他相信這樣明顯的暗示是兩人心知肚明的。
「我……你太衝動了,我從沒說奇奇和我是你的責任,我們不需要你負責,你現在去追回未婚妻還來得及,快!」鍾應伶急急地道。
敢怕這女人還鼓勵他回去戴好訂婚戒指?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向乙威不可置信地瞪著電話筒,懷疑自己早晚會被他前妻氣得提早去見祖先!
該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