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這樣,冷氣該冷的時候不冷,不該冷的時候它又正常了。
整個夏天,它只偶爾會慈悲的送出幾陣涼風,其餘時間就得靠自然風來解救她了,否則她鐵定會悶死在這小小的車廂之中。
抱怨歸抱怨,這部經常出狀況的小車仍是她上下班的惟一代步工具,比起公車一族,她還算幸運的。
一路喇叭亂鳴、鑽來鑽去的回到公司,她捨電梯而爬樓梯,誰知道那數位顯示還在二十樓的電梯幾時才會下來。
她的公司就在五樓,爬樓梯當運動也好,以免經年累月的坐在辦公室裡,囤積了太多脂肪。
女人一胖就會顯得老,這個道理她很懂,尤其她已是二八高齡的老少女了,對身材更是不能馬虎。
「我回來了!」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她對櫃檯的玟琦打了個招呼。
「瞧你滿頭大汗的,車裡的冷氣又壞啦?」玟琦把一疊國內外的信遞給她,還好心的倒了杯冰茶給她。「先喝一口吧,我自己精心泡製的冰鎮玫瑰花茶,有減脂的效果哦。」
「謝了。」
圓月感激的接過紙杯一口飲盡,淡淡的玫瑰花香入口沁脾,她滿足的歎口氣,真是夏日聖品哪。
這些當然都不能跟她母親熬煮的退火茶相比,可是人在台北,一切將就點,有人免費供應就不錯了。
「快進去吧,老總在等你。」玟琦收回紙杯,利落的接起外電,「朝代廣告公關公司您好,很榮幸能為您服務……」
圓月挾著一大堆文件往裡走,很典型的辦公室陳設,隔板相隔在座位與座位之間,一大片玻璃窗全拉下百葉窗來阻隔外頭的熱陽,據說這樣有省電的功能,她的摳老闆自然不會放過這一點小細節。
她敲著總經理室的門,不一會就傳來頂頭上司的聲音,「進來!」
圓月走進總經理室,老闆從一大堆文件裡煩躁的抬起頭來看她一眼。「怎麼樣?」
她深吸了口氣,勇敢的看著中年發福的圓胖老闆朱世豪。
「他們不接受這個文案,希望我們再提幾個讓他們選擇,否則他們要開始考慮找別家公司合作。」
「Shit!」朱世豪捶了下桌子。
圓月毫無反應和感想,她早就對老闆的出口成髒習以為常了。
她覺得文案不被採用是理所當然的結果,連她都覺得小王這次的文案寫得奇差無比,人家「鳳凰」是何等的大公司,怎麼可能接受嘛。
「跟我出來。」
朱世豪開門走出總經理室,圓月雖然不明白他要幹什麼,但老闆有命,不得不從,她只得跟著走出去。
她的老闆總是不按牌理出牌,據說年輕時曾是辦報的熱血青年,可是現在變成小器暴躁的不得志商人。
但人的理想本來就會隨著現實而改變,像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高中時代美麗的建築師幻夢,現在不知道跑哪去了,還不是學非所用的待在這家名不見經傳的廣告公司裡,而且一待就五年。
「朝代廣告公關公司」基本上是間很小很小的公關公司,全體職員只有七名,最高上司就是身為公司總經理的朱世豪,董事長是他老婆掛名,但總經理夫人很識趣,從來沒到過公司給同仁壓力。
「各位同仁,大家注意!」朱世豪拍拍手,霎時讓每個工作中的員工把目光轉向他。
圓月看到她的死黨謝沛珊用嘴型問了句,「他要幹什麼?」
站在老闆身後的她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然後立刻保持肅穆,以免被老闆發現,又指著她們這些女性職員的鼻子大罵不懂得尊重上司。
「公司就要成交一件大Case,大家好好努力。」朱世豪嚴肅的說:「我們將和這一年來叱吒商場的『諸葛財團』合作。」
「嘩!」一陣喧然哄堂響起,連圓月也很意外。
老總的神經線沒有燒壞吧?諸葛是目前最受矚目的上市公司,他們會和朝代這種沒沒無名的小公司合作?
「咳!」朱世豪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要不是透過內部關係,憑我們公司這幾個愚笨的業務員,朝代一輩子都別想跟諸葛財團這麼大的公司合作。」
「老總,什麼關係啊?說出來讓我們佩服佩服。」身為業務四人組領頭的小陳不以為然的問。
老闆罵他是笨蛋,他覺得老闆更加沒什麼大智慧,也不怎麼高明,充其量只會整天做白日夢,講些不切實際的自大話。
他才不相信朝代可以和諸葛合作哩,除非諸葛的主事者也瘋了,那就另當別論。
「你們總經理夫人在加拿大的表嫂的小叔的大學同學的隔壁鄰居的妹夫,在諸葛財團新加坡分部的業務課當副課長。」朱世豪自信無比的微微一笑。「憑著這層關係,今年諸葛財團興建五星級大飯店大計劃的所有公關文宣,我們公司就接定了。」
那一長串複雜的關係讓所有人瞪大了眼,聽明白了關係十分遙遠後,大伙想笑又不敢笑。
員工的表情激怒了朱世豪,他恨恨的說:「如果這個Case接成功了,大家的年終獎金就有希望;要是不成功,你們等著被炒魷魚吧。」
說完,他拂袖進入辦公室,還狠狠的甩上門。
「老總的脾氣越來越壞了。」謝沛珊歎一口氣,懶洋洋的把旋轉椅滑到自己桌前。
圓月回到自己座位,看了隔壁委靡不振的謝沛珊一眼,「你怎麼了?這麼無精打采,要是老總待會出來看到又要訓人了。」
「小何去大陸出差了。」謝沛珊在企劃紙上胡亂畫著圈圈,顯得心煩意亂。
「那不是很好嗎?你自由了。」圓月笑道:「難得男朋友不在,晚上一起去唱KTV如何?發洩發洩工作壓力。」
小何是謝沛珊的男朋友,也是她大學時的學長,兩個人同居都七、八年了,小何還是沒有娶她的打算。
「也好,否則我一個人待在家裡準會胡思亂想。」謝沛珊哀怨的說:「你也知道現在大陸女孩子有多厲害,小何又是以公司一級主管的名義去出差的,我真怕他在那裡搞七捻三。」
圓月灑脫的笑了笑,「不必想這麼多,會玩女人的話,他在台灣早就玩了,不必千里迢迢跑到大陸去,況且你們多少年的感情了,你還不信任他,那他真是悲哀。」
謝沛珊一握拳頭,雙眼忽然燃起熱烈的光彩,「圓月,你說的對,我應該相信他!不應該再對他疑神疑鬼的,這樣反而會破壞我們的感情。」
「想通就好,打起精神來,晚上我請你吃你最喜歡的咖哩豬排飯。」
她喜歡沛珊天性中的樂觀,這點從學生時代起,一直沒有變。
畢業後她仍處於情緒低潮,也是沛珊拉她一把,介紹她進朝代工作;有時沛珊和小何約會吃飯、看電影,怕她無聊,還會拉著她一起去。
友情真是可貴,歷久而彌新,她一直很慶幸自己有這個好朋友。
相較起她們兩個—另一個死黨汪若琳就甜蜜幸福多了,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一名銀樓小開當少奶奶,目前已是一兒一女的媽了。
汪若琳偶爾出來與她們喝茶聚會時,總是滿口的媽媽經,也會抱怨老公重視自己的娛樂勝過她等等,她略略豐腴了些,少女時纖細的體態早已不復。
生活,是越來越磨人了,而她……哦,不能再想了,她得快整理出明天開會要用的資料,否則又要被挑剔的老總海削一頓了。
圓月緊張的坐在等候室裡,一旁提著OO七手提箱或筆記型電腦的幹練人士,都是一些資金上千萬的公關公司派來競標的優秀精英。
人家都是兩、三人同行,而且一身閃閃發亮的筆挺西服,看起來氣勢非凡,只有她是單身赴會,她相信待會接見她的主事者,也不會欣賞包裹著她長腿的直筒牛仔褲。
為什麼沒有人提醒她穿套正式點的服裝來呢?她真是悔恨啊!
從她進入朝代以來,就沒到過這麼大的公司來競標。
這和以前去的那些賣廁所芳香劑或萬用衣架的小公司比起來,諸葛財團像是在好萊塢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大公司,外觀如此磅礡雄偉,坐落在台北商業區最貴的黃金地段上。
她不抱任何希望,朝代沒有資格和諸葛財團合作,這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實。
她真不懂老總哪來的自信?憑那一表三千里的關係就鐵口直斷後葛財團一定會挑朝代當合作物件,真是癡人說夢啊!
據她所知,諸葛財團的資金多半來自美西,它是最傳奇的財團,曾用五千億港幣在香港併購成立長達三十年的知名娛樂公司方氏集團,日前更進一步與日本知名集團合作,擴展東洋市場。
它在美國的母公司相當神秘,行事保持低調,至今還沒有媒體採訪到諸葛財團母公司的新聞。「朝代公關廣告公司,凌圓月小姐!」
秘書點名般的點到了她的名,圓月拉回飄遠的思緒,硬著頭皮起身,準備打一場沒有把握的硬仗。
「凌小姐裡面請。」
秘書替她將會議室的門打開後便退開了,充足的冷氣冰死人,不愧是大公司,很捨得花錢。
會議室很暗,圓月只看到三個人影坐在馬蹄型會議桌的最後方,看不清他們的形貌及性別。
「凌小姐,請坐。」一個男人開口說話了,聲音柔和而有磁性,十分溫和。
「謝謝。」
她沒有坐下,立即打開牛皮紙袋拿出一疊預備要投影的資料來。
這是他們全體職員辛苦奮鬥了三天三夜的成果,雖然不太完美,但他們已經盡力了。
朝代的資源有限,想做得再好一點也沒有可能,更何況他們還有個摳老闆,總是主張能省則省。
「凌小姐要開始作簡報了嗎?」那個男人溫和的問。
「是的。」
男人笑了笑,「那麼請你開始。」
「好的。」
圓月有條不紊的將資料一一顯示,逐一伶俐的說明。這就是老總指定派她來的原因,她向來口齒清晰,聲音又清脆好聽,單聽聲音,她可以佔上風。
可惜老總錯估了一點,人家要企劃是要做好宣傳用的,她的口齒再清晰也沒有用,因為她不是來應徵諸葛財團的發言人。
「謝謝各位的聆聽,本公司的簡報在此告一段落,請各位給予斗教。」她關掉投影機,這才開始緊張起來。
雖然她在朝代待了五年,但她畢竟不是專科出身,要是他們投出什麼專業問題來考她,她一定灰頭士臉,也會害朝代喪失競爭權。
少女時代所有的意氣風發啊,全在那次事件中消磨殆盡……現在的她,真的沒什麼自信。
「企劃雖然不盡完美,但可行性頗高,凌小姐,你的簡報做得相當好,是個簡報的人才。」溫和男人略帶笑意地說。
圓月鬆了口氣,好險他們沒有刁難她,沒有挑剔這份企劃書。
「謝謝。」她得體的問:「不知道貴公司對敝公司有沒有什麼意見?」
「你大學畢業後,為何沒有到國外深造?」有個人突然魯莽的問她。
圓月一愣,這個人聲音較粗獷,不是先前那個人。
「我沒有興趣出國。」她定了定神,平靜的回答,雖然到歐洲深造建築藝術一直是她的夢想,可是……「你結婚了沒有?」那人又沒頭沒腦的問。
這無厘頭的問題再度使圓月驚訝,「沒有。」
「為什麼不結婚?是在等待某人嗎?」他的聲音裡突然多了一絲渴望。
「沒有那種事,我只是——只是緣分未到。」她靈光一現,把姻緣歸咎中國人深信不疑的緣分。
可是,這人也未免問太多了,她是來競標的,何必對她個人作這麼深入的身家調查呢?
「只是這樣?」他顯得相當失望。
「只是這樣。」她再度予以肯定。
「你怎麼會到廣告公司上班?」那人又問。
圓月揚了下層,她實在不必回答一個外人關於這個經過她內心一再掙扎的問題。
她輕描淡寫的說:「廣告公關是我的興趣,也希望敝公司有機會為諸葛財團服務。」
對方突然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些什麼。
「好了,今天的簡報到此為止。」溫和的聲音微笑道:「凌小姐,謝謝你撥冗前來,結果將等我們開會後決定,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肯定你今天的表現以及朝代公司對這次企劃所做的努力。」
圓月頷首後走出會議室,與某大廣告公司的精英人員擦身而過,對方眸中閃著自信滿滿的光芒。
唉,她想朝代是沒希望了。
朝代公司依然像過去所有的日子一樣了無生氣,一個沒有大作為的小公司,以及一個動不動就罵員工出氣的老闆……日子如此迴圈著。
今天他們的老闆更離譜,居然將冷氣定溫在二十八度,他大概是想以熱逼得他們自動辭職好省一筆遣散費吧,只有他自己辦公室的冷氣像是人待的地方,太過分了。
「好熱!」謝沛珊拿著紙板猛,今天台北氣溫高達三十八度,而室內的二十八度依然像火烤,悶壞人。
「你還好,我就慘了。」資深的潘大姐苦笑了下,、「我這個孕婦的體溫比別人高,在家裡冷氣都開二十一度才睡得著,現在形同雙倍的熱。」
「諸葛的大Case沒希望了,老闆今天心情差,大伙忍著點,小心別掃到颱風尾才是真的。」小陳很好心的勸大家,不過也有點幸災樂禍。
大老闆曾說過,憑他那一表三千里的裙帶關係,一定可以弄到諸葛的Case,現在都過一個禮拜了,人家沒消沒息的,鐵定是泡湯了。
謝沛珊愁眉不展的說:「既然這樣,看來年終獎金也沒希望,我乾脆自動辭職好了,明天就不來了,我……我到酒店去上班!」
「嘩,勁爆!」小陳佩服的揚起眉。
圓月摸摸她額頭,「沒有發燒啊!沒這麼嚴重吧,沛珊,你又受了什麼刺激了?」
她算是間接搞砸諸葛案子的兇手,可是她也沒自責到要辭職啊,沛珊是怎麼回事?
自己很瞭解沛珊的個性,通常她都會在一時衝動下說出很沒理智的話,做出更沒理智的事,但事過境遷就好了。
現在,顯然她又受刺激了。
「我……」謝沛珊嘴一扁,淚水決堤而落,「小何在外面玩女人,那個女人還打電話到家裡來糾纏他,說是要……要十萬塊,小何居然……居然還答應她了……我該怎麼辦?他已經不愛我了,對方才十九歲,年輕漂亮、身材又好,我看我……我去死好了!」
事情這麼大條,圓月睜圓了燦亮的杏眼,不知如何安慰好友。
對於男女情事,她是一竅不通。
除了在大一那年交過一個同系的學長男朋友之外,她就再也沒有戀愛經驗。
而那個心高氣傲的優秀學長只吻過她一次,之後就因為受不了她比他優秀而協定與她分手。
那次之後她才知道,原來男人這麼小器,這麼見不得另一半比自己聰明、比自己出鋒頭,因此她也就對那短暫的初戀毫無留戀了。
倒是這麼多年來,孔承傑一直默默的關心她,也一直沒有女朋友,有意無意,像在等她。
這份微妙的感覺,兩個人都心知肚明,但她希望他永遠不要對自己告白,因為她只想把他當成大哥,自小一起長大,她真的無法對他產生愛戀的心。
謝沛珊繼續哭,哭得慘兮兮。
「你去告他們啊!」潘大姐熱心的說。
謝沛珊更淒苦了,「我憑什麼告?我們又還沒有結婚……」
早知道她就逼小何早早娶了自己,好歹發生這種事,她還可以以原配之名告死他們,可是現在除了爭吵、冷戰,她什麼也不能做。
圓月仍然無話可說,世間男女的情愛糾葛太精彩了,她自己沒機會體驗,看到好友愛得這麼激烈痛苦,她也有點卻步。
「幹什麼、幹什麼?演歌仔戲啊,在辦公時間哭什麼哭?」
朱世豪突然從辦公室衝出來,把一干在閒談的人全嚇了一跳,趕緊各就各位,假裝忙碌。
大伙都膽戰心驚,可是奇怪的是,發標的話遲遲沒有飆下來。
朱世豪眉開眼笑的說:「各位同仁,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宣佈。」
每隻眼睛都看著他,以示尊重,且深覺萬幸,老闆今天心情好,要不然他們就吃不完兜著走。
「我們朝代公關廣告公司爭取到諸葛財團的大案子了!」朱世豪意氣風發的宣圓月難以置信,他們居然以黑馬之姿跑了出來……不可能啊,她明明記得那天在等待室裡,有美商雨禾廣告集團、德商整體風格廣告公司,以及國內廣告界的第一把交椅風範廣告公司等等,他們的企劃案絕不可能比朝代差,為什麼朝代會出線?這真是怪異透頂,也可能將會在廣告界流傳為奇異神話。
「凌圓月,你出來接受大家的鼓掌。」朱世豪好心情的說,這個時候他又變成個好好先生了。
熱烈的掌聲立即響起,圓月也感染了興奮的氣氛,暫時把心中的疑惑擱在一邊。
「這是大家的功勞。」圓月嫣然一笑,謙虛的說。
「今天的年終獎金,每個人發兩個月全薪!」朱世豪豪氣干雲的許下重諾。
這個承諾引起全體歡呼,畢竟在這個功利的社會,還是錢最實在。
「我就說你們老總夫人那在加拿大的表嫂的小叔的大學同學的隔壁鄰居的妹夫發揮了作用。」朱世豪得意揚揚的說:「看吧,有關係就是不同,連諸葛財團這麼大的公司都要賣我那個遠親妹夫一個面子,這個Case非給朝代做不可。」
大家靜默的聽大老闆吹噓,心中都不以為這次能爭取到大案真是那狗屁遙遠的關係發生了作用。
關於朝代能在群雄環伺中勝出,小陳還是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諸葛財團的主事者,鐵定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