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承胤繃著臉不回答。
夏拙兒又自顧自地接著問:「掰開她的嘴,咕嚕咕嚕的用毒酒灌她?再眼睜睜的看她臉色發白、唇色發黑、口吐白沫的抓破她自己的喉嚨,血流滿身的死在你面前?」
他聞言,整個人愣了一下。
「到時候人都死了,你也剛好將你小時候偎在她懷裡、讓她拍著你睡著的事兒給全忘到天邊遠,然後一輩子不再吃桑梅,免得想起些她講過的桑田故事。」
說到這裡,她還哀哀怨怨地歎了一大口氣。
「我親娘死得早,所以我也不太曉得小時候有人拍著睡、有人講故事的滋味是什麼,而我爹又沒替我娶個二娘,好在我吃完飯時為我擦嘴,偶爾想想,我還真想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呢!」她頓了一下,接著又滿臉好奇地喊道:「啊!對了,尿床時有二娘幫著換褲子是什麼樣的記憶,我也很想知道呢!」
夏拙兒笑意燦燦地抬頭望著曲承胤。
「你小時候調不調皮?調皮時你爹打不打你板子?你爹打你板子時你二娘幫不幫你說情?聽以前家裡的丫頭說,做娘的身上都有股香香甜甜的味兒,小孩子把頭鑽在娘懷裡蹭時,聞起來好舒服的哩!若你不記得你親娘身上的香甜味兒,那記得你二娘身上的香甜味兒嗎?咦,你二娘是不是就是我的二娘呀?」
她佯裝天真無邪的等著他回答那一長串的問話,只是她眼底帶著的詭譎,明顯得連藏都藏不住。
這丫頭是存心的吧!
曲承胤感覺到一陣不屬於自己脾性的怒氣,他忿忿地瞪了正巧笑倩兮的新婚嬌妻一眼,考慮著該不該一把將她掐死,好讓自己成為個耳根清淨的鰥夫。
她笑笑地撫摸他的臉,然後以指尖壓平他眉間的皺紋。她的手柔軟、涼爽,瞬間降低了他心口上的火氣。
「阿胤,這個好不好?」夏拙兒縮回手,拿出一個層層密封的小紙包遞給夫婿。「這是在咱們山上,福伯拿來毒耗子的砒霜……咦?不好?」
看見他又怒氣沖沖地瞪著她,她連忙又遞出另一個密封紙包。
「那『這個』一定好!烏葉花根研成的粉,你二娘當初不就是用這個在酒裡下毒害你的嗎?那你就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一想到手心裡的紙包裝的是毒物,夏拙兒的手心就開始冒汗,讓她擔心起油紙的耐濕性到底可不可靠?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曲承胤喃喃地重複她的話尾,腦中思緒百轉千回,心中儘是苦澀。
他看著她,終於忍俊不住地笑了,但這種微笑是不同的。那是一種悲苦、傷心的微笑,其中沒有絲毫快樂的成分。
二娘能待他不仁,但他能對她不義嗎?曲承胤不願去面對早已浮在他心中的真實答案。
「拙兒……」
他始終沒有接過她想遞給他的紙包。
「唔?」
啊!左手心好像流汗了,趕緊換右手拿比較妥當……夏拙兒漫不經心地應著,心頭注意的是手裡具有危險性的紙包。
「你學壞了,竟也開始懂得繞圈子說話了。」
他從來就不覺得自已娶的是個傻姑娘,只是對她有話竟沒直說的表現,有些不太習慣。
「嘻!」
被發現了,表示她繞圈子說話的技巧尚待加強。
在前往曲家的路途中,曲承胤以他私人名號取出貯存在錢莊的銀兩,採辦旅途所需,並換下了一身福伯的舊衣裳。
曲承胤還買來一副耳環親手替夏拙兒戴上,那副金耳環鑲著一粒小珠,有個名字叫「一粒嬌」,不算貴重首飾,但也不寒磣,大戶人家的少奶奶買來戴用的也很多。當他替她戴上耳環時,夏拙兒心裡充滿甜孜孜的滋味。
看著曲承胤由莊稼漢搖身一變成商賈公子,英姿更顯煥發,夏拙兒覺得她好像得重新認識自己的夫婿一番。
「阿胤……」她繼續觀察著,看他是否仍是那個在山間與她成親的曲承胤,「把福伯和羅大哥丟在客棧裡,你帶我來來去去你們曲家宅子的屋簷上好多次了,總是看見你二娘將自已關在佛堂裡對著你的牌位唸經。你二娘是不是對自己犯下的殺子罪孽感到後悔啊?」
曲承胤像是被斧頭劈中心窩般地一震。
他再度用力的擰住眉心,口氣粗惡地回答:「我不知道!」
夏拙兒摸摸自己夫婿那正握得死緊的拳頭,知道他的內心正猛烈地動搖著。
「阿胤……」她欲言又止,「我猜……你是不是……」
「嗯?」他的表情仍是僵硬。
「我猜,你是不是對你二娘下不了手?」話尾是個疑問,但她的語氣卻是極端地確定。
×××
「這把是我向虎哥借來的匕首。」
夏拙兒習慣性地讓曲承胤抱著她,移向另一處曲宅屋簷上。
「這是我默寫的陸家莊七聖匕法……不過我看你老是抱著我高來高去的,才知道身子完全恢復的你武功高強,應該是不需要我抄刀譜給你練習的……但你還是收著吧,等你決定好什麼時候去捅你弟弟曲承昌幾刀時,就用得上了。」
對於夏拙兒輕輕鬆鬆的說辭,曲承胤覺得既好氣又好笑。
「阿胤,你要怎麼動手捅你弟弟?直刺?橫砍?從哪裡捅下去?肚子還是胸口?要捅幾刀呢——」她打算再度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拙兒,你別又來了……」她那套又像是鼓動,又像是勸阻的說辭,總是攪得他心頭一陣大亂。
「什麼又來了?」
起先是真的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但她隨即明白過來。
「喔——你是說我一直羨慕別人有個弟弟的事情嗎?」不理會他抗議的目光,她興高采烈地兀自往下說:「如果我有個弟弟,搗蛋的時候就有了伴;挨罵的時候,就能把錯都賴在他身上。興致好的時候和他在地上一塊玩;興致不好的時候就偷捏他出氣。吃不完的、不愛吃的飯菜,就趁大人們不注意時,往他碗裡倒——」
曲承胤忍不住地打斷夏拙兒的高論,「拙兒,你確定你想要的是個弟弟?而不是個受氣包?」
嘟嘟嘴,她不服氣地撒著嬌,「好嘛!那你說有個弟弟有什麼好處?」
他極其自然地回答:「兩個小孩子可以一起吃喝拉撒、一起爬樹釣魚、一起跟著夫子讀書、一起默書挨罰、一起捉弄看門的老伯、一起偷講父親的糗事、一起大哭、一起大笑、一起……一起……」
倏地,猛力劃過他腦海的一個回憶令他住了口。
因為他永遠也忘不了曾經有一把匕首刺進他身體、滑過他肋骨的感覺,而握住那把匕首的人正是和他一起長大的血親手足——曲承昌!
未接管曲家產業前的曲承胤、曲承昌兩兄弟,就如同天底下多數的兄弟般親密友愛。
但自從曲承昌成年之後,他和曲承胤的關係就開始顯著的惡化,這是因為彼此身邊各自出現了擁護群。
家族內的親戚僕傭形成承胤派和承昌派兩個派系,而派系傾軋在曲家老爺子乍然逝世、未留下有關家產分配的遺言時,更加激烈化。
也就是在那時刻起,曲承昌不管在如何放鬆的情況下,總會有人在他身邊提醒著他——
千萬不能因為自己並非元配所生,便稍有鬆懈,若不趁早在親族中建立威信、掌握住曲家主導權,難保將來不會一無所有的被曲承胤趕出大門!
為了含莘茹苦卻未被父親扶正的母親、為了將成為大嫂的心上人眼裡的哀怨、為了自己在商業長才上的抱負伸展……一切的一切,使得曲承昌在面對曲承胤時,眼底逐漸蘊著冰冷的光芒。
「唔?阿胤,你在發呆呢,是想到了些什麼嗎?」夏拙兒偎著夫婿的身子,軟聲地問著。
她不懂得如何在言語上寬慰夫婿,也不知該從何寬慰起,她只知道他自會有他的打算,也只知道她目前最要緊的事情,就是陪在他身邊支持他。
伸臂將妻子攬進自己的肩窩。「沒,我沒想到些什麼……」他嘴裡雖是回答著,腦中思緒卻又不停地轉動——
曲承胤一直知道,曲承昌擁有成為經營者的潛力。
他雖有領著商隊大江南北奔波的本事,但不管是與買家、錢莊方面的周旋,抑或探查商場對手的動向,曲承昌都較他高明也在行許多。
其實,當曲家兄弟的兩派擁護者尚在猜測,到底誰才能使曲家產業更壯盛前,曲承胤便心想:勝負他早已瞭然於心了。
明白自己對於商場上的勾心鬥角以及振興家業的野心極為淡泊,曲承胤原本在走完商隊返家的那一晚——也就是他險些被親人殺害的那一晚,想告訴二娘與弟弟,他對當家掌管曲家產業實在是沒有興趣,他認為弟弟曲承昌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沒想到二娘和曲承昌那般心急,竟在他開口前便對他……
「阿胤,你看!」
夏拙兒扯扯曲承胤的衣袖,伸指要他看看她正注視著的方向。
「唔?」
「你弟弟直著眼發呆好久了,臉上還濕濕的,他是不是在哭啊?」她的眼力素來良好,即便是離得遠些,細微處仍是能看得仔細。
曲承胤不語。
他是習武之人,視力更勝夏拙兒數倍不止,所以連曲承昌緊抿著嘴唇、忍住不哽咽出聲的模樣,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沒事跑到你以前住的院子,對著棵樹哭什麼呢?」夏拙兒有幾分明知故問的意圖。
「那棵樹……我們小時候曾經一同在那棵樹上午睡,然後一個不小心兩人全掉下樹,我跌斷了手,他跌斷了腿……」兄弟如手足,難不成那場孩童時期的意外,竟是個手裂足斷的預言?
曲承胤緊閉起眼將傻念頭摒棄,認為自己太過胡思亂想了。
他再度睜開眼時,發覺妻子正瞪大眼盯著他臉上瞧。
「阿胤,你眼眶紅紅的,難道……你也要哭了嗎?」夏拙兒眨巴著大眼,有意顯現一派天真可愛的模樣。
「胡說!」一抹可疑的紅潮浮在他的耳根上。「男子漢怎會懂得『哭』字是怎麼一回事?我只是眼睛進了飛沙……」
「喔——原來是飛沙呀——」夏拙兒揶揄地將尾音拖長。
換來曲承胤的一記瞪視。
她特意一正神色之後,才語重心長地說:「好吧,我知道你又心慈手軟的下不了手了,妻報夫仇天經地義,那這『殺夫之仇』就由我來報吧!」
「殺夫之仇?」曲承胤好氣又好笑,他忍不住氣地掐了她的臉頰一把,提醒她的措辭實在可笑。
因為一邊臉頰被掐住,夏拙兒張嘴說話時咧歪著嘴,口齒有些不清晰,「咦?對喔!你又沒被他們給殺死了,那我要報的是什麼『殺夫之仇』啊?」
他也不忍心真掐疼她,鬆開手指改以指關節輕撫她的頰,笑問:「你真的敢動手殺人?」
「其實……」
偏著臉更靠近丈夫溫暖的指關節,夏拙兒回答得有些遲疑。
「嗯?」
他覺得她就像是只用臉頰摩擦著他手指撒嬌的可愛小貓,讓人想狠狠地揣抱在懷裡疼惜。
「不敢。」她笑嘻嘻地回答。
「呵呵……」
她將臉埋進他寬闊的胸膛,雙臂環著他的腰身,然後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那你下不了手,而我又不敢殺人,那……」
「那?」
縱是夜裡鴛鴦床第間已是無數恩愛,但她纖軟的身子一偎進他懷裡,總讓他免不得又是一陣心笙搖動。
「那就算了好不?」夏拙兒輕輕鬆鬆地說。
溫暖霎時被寒風凍結,曲承胤回答不出個「好」字,也回答不出個「不」字,唯有沉著臉的緘默著……
不過,他倒是發現夏拙兒的心眼,其實一點都不拙!
×××
「不再說些似假似真、似是而非的話來勸我了?」對於夏拙兒不同先前的反唇相稽,曲承胤倒是先開口提醒。
「哼!」夏拙兒嘟著小嘴輕哼。
「你又怎麼了?」即使再不經心,他也發現她的異樣了。「嘴裡嗯嗯哼哼的做什麼呢?」
「因為我舌頭上酸酸的。」前所未有的微妙情緒在她心底直冒著酸味泡泡。
「酸酸的?」
「我在吃味,當然酸酸的嘛!」
「有什麼好吃味的?」他失笑不已。
「肚皮子都餓得發疼了,還得陪你在這裡偷看你的舊情人,我的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她指指自己的頭部、心口、肚腹。「都不舒服!」
沒有費心隱藏情緒,她老實且直接地宣洩不滿。她認為、也知道自己有不愉快的權利,這是受寵愛的人自然而然會有的反應。
舊情人?
曲承胤愕然,他覺得「舊情人」這個字眼夏拙兒算是用對了,但也不算全對,頓時他有些不知道怎麼開口解釋。
「拙兒……」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側的妻子,繃著的臉似笑非笑,讓他心頭湧上一股膽戰心驚的緊張。
他們倆不算有過真正的爭執,曲承胤隱隱約約地感到理虧,正傷著腦筋不曉得該如何陪笑臉使她開心?
「下不了手對不對?」她斜睨了他一眼,「我知道啦,她是你香伶表妹,又是你『前』未婚妻,就算背叛過你、推你落崖,可總是情意尚存,所以你連掙扎都不需要掙扎就心軟了,對不對?」
「拙兒……」
她不笑的小瞼讓他的心頭有種冷風吹過的感覺,「我心裡想的,不是你所說的那樣……也沒有什麼對香伶情意尚存那回事,現在我眼裡、心裡只有你一個人……」他拚命的想解釋。
她不顧他的慌張,表情平板地繼續說道:「況且她現在已經是你的弟媳,也挺了個大肚子快生下你的侄娃娃,所以你不能殘害還未落地的無辜小生命,一屍兩命太殘忍了對不對?」
香伶雖身懷六甲,但一舉手一投足皆是風韻,她的黑髮如雲,發上插著一支象牙簪子,面容秀美,個子頎長,穿了一件五彩的絲綢衣衫,胸前繡著山雞的圖案,披著一件麻紗的罩衣,裙裾飄飄……
想起香伶以她一身的秀美及雍容貴氣,可能曾經擁有過曲承胤的全心愛慕,便令夏拙兒發現自己的情緒之中也開始出現了「嫉妒」兩字。
現在心裡只有你一人?
嗯哼!
意思就是過去的「你一人」那句話是對香伶說的……
唉,算了,過去的事就不管那麼多了!
夏拙兒心裡仍是不停地嘀咕著。
自從知道心意歸屬於他之後,即便她的性子再豁達,一觸及他過往的情事,心裡自自然然的就有了計較。
「是……我是有想到這點……」猜不透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曲承胤伸掌握住她的小手。
他拉緊她小手的舉動,奇異地撫慰了她浮動的心。
「就算等你侄娃娃落了地,但讓小嬰孩馬上就沒了娘,太不人道?」沒娘的苦滋味他們都懂,她語氣逐漸平和。
「的確是……」
捏捏掌心裡的小手,他發覺她的手指不再那麼緊繃。
「而等到孩子大了些、懂事了,就更不能讓小孩子知道沒娘的苦滋味?」微微皺皺眉心,她能深刻體會失去娘親的小孩子的苦楚。
「嗯……」他掀了掀嘴唇出聲,算是回答。
「所以羅!」
強力振作起頹靡的精神,她朝他漾出一抹燦爛的笑。
「所以?」
他不瞭解她情緒上突然的轉變所為何來?
「我們什麼事也不用再傷腦筋,還是快回客棧,去吃碗熱騰騰的燒肉面,再好好的睡掉疲憊吧!」她輕鬆地笑著,眼底卻沒有輕鬆的光彩。
她的笑,對他來說,有某種不同以往的異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