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鹹的海風和著淡淡的魚腥味陣陣吹來……
這是南洋海域中的一個小島,島中央有座死火山,迤邐而開的是蒼翠樹林,沿海處是漩渦暗流、礁石遍佈,若非是島上人熟悉地形及潮汐的變化,外來船隻稍有不慎便會撞得粉身碎骨。
島上居民純樸、與世無爭,平時除了種植玉米外,就靠捕魚維生,放眼望去,簡陋的碼頭邊儘是一艘艘舢舨式的小漁船。
正因為這天夜裡刮了一場暴風雨,島上到處是樹倒屋傾,滿目瘡痍。
「平兒……平兒……」一個年近六十、滿頭華髮的老婆婆提了一籃玉米,微喘的走出玉米田外引頸大喊。
不一會兒,從另一邊玉米叢裡鑽出來一位年僅十一、二歲的小女娃。
她睜著一雙盈盈秋眸仰望慈祥的老婆婆,眼底充滿著信任,可那俏麗的小臉蛋上卻是呆滯木然,毫無笑容。
「平兒,來,先幫外婆把玉米拿回家去,再看看你娘醒來了沒?順便替她換上新藥。」老婆婆仔細的交代。
接過玉米,平兒竟比手畫腳起來,意思是問老婆婆要上哪兒去?
「我要去貴大叔家找你那個愛聊天的脫線外公回來修理屋頂。」老婆婆微笑的拍拍外孫女的頭。
「你先回去,外婆隨後就回來煮午飯,千萬別讓你娘進廚房,知道嗎?」
平兒抿唇認真的點點頭,然後轉身拔腿就跑。
「唉……別跑……小心摔跤呀!」老婆婆立刻高喊。
待外孫女瘦小的身影消失後,老婆婆才邁開腳步慢慢走向村子……
悄悄推開房門,平兒躡手躡腳的來到床沿旁,細細的凝視沉睡中的平靜容顏,忍不住心頭一陣激動……頓時流下眼淚……
娘……娘……這是平兒的娘,是老天再賜給她的娘……
她知道娘是失足落海才撞傷了頭部,結果娘同平兒一樣,忘記了很多事,然而,也就因為娘失去了記憶,所以她才又有了娘。
娘……娘……這是老天爺還給平兒的娘……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輕歎,沉睡中的人睜開惺忪眼眸,怔忡了一下,驀地轉頭——
待看清趴在床邊的小臉蛋,才展顏一笑:「平兒,我睡晚了嗎?」邊問著,才坐起身子,平兒已拿來外衫體貼的為娘穿上,免得她受涼。
「謝謝你,平兒。」一邊道謝,兩條修長細緻的美腿才落下床榻,平兒又迅速抱來一堆瓶瓶罐罐。
見狀,韓若嵐不覺漾開笑臉說道:「小管家婆,又要幫娘換藥了?」
平兒用力的點頭,然後拉開母親的衣襟,小心的拆下布條,仔細檢查她胸口上結痂的疤痕。
「娘的傷口早就癒合了,可以不用再上藥了。」韓若嵐輕笑道。
平兒只是俐落的撒上藥粉,飛快的裹上乾淨的布條,小心又仔細的綁好。
怔望著忙碌的小手及那張專注的小臉,韓若嵐抬手撥開落在女兒頰邊的細軟髮絲,輕柔的問:「平兒,這些天來,娘好像不曾見你笑過?」
說也奇怪,韓若嵐不懂,這平兒明明是她的小女兒,可為何她卻總有股陌生的感覺?甚至無法相信自己有一個十幾歲的啞巴女兒?
平兒怔愣了一下,又立即回神的解下母親額上的布條,迅速的上藥,綁好新布條,一氣呵成。
不知為何,這小女娃的細心體貼,仿若一道陽光融化她心底最深處的一塊寒冰,化為一股暖流汩汩「流過四肢百駭……她不覺的鼻頭發酸。
「謝謝你,平兒。」注視平兒將藥瓶一一收拾好,韓若嵐感動的道謝。
平兒輕巧的走回母親面前,慢慢的比了幾個手勢。
「你是說外婆去貴大叔家找外公,要我們等她回來煮飯?」
說來慚愧,自從她落海受傷後,居然完全看不懂女兒的手勢,全賴老母親重新教導,她才又能和女兒溝通。
最令韓若嵐沮喪的是——她竟然失去所有的記憶,忘記了父母、忘記了丈夫、忘記了孩子等……忘記身邊一切熟悉的事物……
韓若嵐……韓若嵐……就連這個名字她都覺得陌生,胡思亂想之際,太陽穴又隱隱抽痛了起來。
見母親按揉鬢邊的苦惱模樣,平兒擔心的暗自禱告:求求老天爺,千萬別讓娘想起一切啊!求求老天爺……
算了,別去想它了,韓若嵐放棄的收攝心神下了床,整了整衣衫,然後對著平兒露出盈盈笑靨:「外婆年紀大了,不能讓她太勞累,煮飯的事就交給娘來吧!」說罷,步履輕快的走出房門去。
一聽娘要煮飯,嚇得平兒拔腿就追進簡陋的廚房裡,用盡力氣的拉住她,急促的比手畫腳一番。
開玩笑,絕不能教娘燒柴碰爐灶的,否則這間全家賴以遮風擋雨的小屋子,一定會讓娘燒個精光。
回想起前兩天的慘況,平兒仍餘悸猶存,渾身不覺打了個寒顫。
最要緊的是——她不想再吃一鍋焦黑的鍋巴飯了。
「平兒,乖,別拉著娘。」韓若嵐微蹙娥眉,掙脫女兒的拉扯,走到灶爐邊準備起火,卻發現木柴沒了,於是再走到角落找出一把破柴刀,在手上掂了掂,然後拿起地上的大塊木頭,手一提高準備劈柴升火。
緊張的平兒馬上又比了幾個手勢。
「我的傷都好了,不礙事啦!」她仍是一派嫻柔的優雅模樣。
平兒還是一臉焦灼,拚命的比手畫腳。
「好了,小管家婆,你去幫娘洗菜好嗎?」邊說著,一邊又舉高柴刀,毫不費力氣的劈下木頭。
咚!砰!啪!一陣砍柴聲在小小廚房裡迴盪著。
頃刻間,牆邊已堆滿了一塊塊的柴火了。
瞪著堆得老高的木柴,平兒詫異得張大嘴巴。
老天爺呀!娘的力氣好……好大喔!
每回外公都要花上很大的力氣才能砍好木柴,而娘卻三兩下的便把笨重的大木頭,劈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小柴火。
娘是怎麼辦到的?
咿呀一聲,大門一開,老婆婆回來了。
匆匆趕進廚房,還沒喘口氣便嚷喊了起來。
「平兒,你怎麼讓你娘下床呢?」
「娘,別怪平兒,是我自己硬要起來活動筋骨的。」韓若嵐立刻為女兒說話。
「再這麼躺下去,我可要發霉了。」的確,劈了幾塊木頭,流了點汗,全身暢快多了。
老婆婆上前拿開女兒手上的柴刀,不以為然的咕噥:「胡說,你傷得不輕,不多休息,身子怎麼好得了?去、去、去!給我回房歇息去。」
「娘,我真的完全好了,不信,您瞧!」說著,韓若嵐站直身子,張開藕臂原地轉了一圈。
「你頭上還綁著布條呢!」老婆婆不同意的指道。
韓若嵐二話不說,舉手便解下額上的布條隨手一丟。
「啊……不行,嵐兒,你的傷……」老婆婆驚呼。
「娘,您看,我的傷口是不是結疤了?」她把頭湊近母親。
於是老婆婆便仔細的檢查了一下,果然,傷口已經結痂了。
「您放心,娘,我可不是一般大戶人家的千金柔弱小姐喔!」說罷,韓若嵐猛地一愣,她怎知道自己非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
「唉!瞧你固執的,真拿你沒辦法。」老婆婆慈愛的搖頭,然後在爐灶前蹲了下來,準備起火燒飯。
乖巧的平兒則在一邊洗玉米。
靜默片刻,韓若嵐突然問:「娘,平兒她爹也是咱們島上的人嗎?」
別怪她,只因無論她怎麼努力的回想,也想不起自己丈夫的模樣?她尤其不能相信自己是個已婚婦人,至於為什麼會有這種強烈的感覺?她也說不上來。
「是啊!小狗子是個孤兒,你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丟了塊木柴到灶洞裡,老婆婆頭也不抬的回答。
「小狗子?」韓若嵐呢喃。
小狗子?這是她丈夫的名字?既是青梅竹馬,那感情必定深厚,可為何她還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那我們……成親多久了?」她再問。
停頓了一下,老婆婆才慢慢的說:「傻孩子,你看平兒今年都十二歲了,你和小狗子成親多久,還算不出來嗎?」
「那小狗子人呢?」她再追問。
「他……八年前有海盜來打劫村子,小狗子為了救我們……給海盜殺了。」老婆婆微梗的答道,她的嵐兒也是在那時候被……
陌生呀陌生!這陌生的感覺實在教韓若嵐感到害怕又迷惘……既是海盜血洗村子,那丈夫被殺的慘劇……一定是刻骨銘心的,為何她一丁點記憶也沒有?
「那……平兒為什麼不會說話?是天生的?還是後天害病?」她連自己女兒的狀況也不記得呀!
蹲在地上的平兒一僵。
「唉!還不是那些狼心狗肺的海盜,當著平兒的面殺了小狗子和……」老婆婆抖顫的停口,然後才繼續說下去。
「那鮮血濺了她一身,可憐當時她才四歲,才剛學會說話……從那之後,平兒就不再開口說話了。」
難怪平兒聽得到聲音,原來她不聾不啞的。韓若嵐憐惜的望著認真刷洗玉米的平兒。
「娘,我……我又是怎麼受傷的?」韓若嵐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頓了一頓,老婆婆才又慢條斯理的說:「這都該怪老頭子啦!沒事讓你陪他出海捕魚,又碰上天氣不穩,海上風浪大,你站在船頭邊拉魚網,一陣浪打了上來,你就這麼給卷下海去了。」
「哦!」韓若嵐疑惑的輕哼。
是嗎!是這樣子的嗎?怎麼她腦海裡卻有狂風暴雨的模糊影像?還有……大聲呼救的聲音?
「老太婆,你又在我背後說我小話了?」一個蒼老粗嘎的聲音遽響。
抬眼看去——只見韓老兒臉不紅、氣不喘的扛著塊野豬肉走進廚房,瞧他精瘦的硬朗體格,渾然不像一個七旬老翁。
「爹,您回來了。」韓若嵐起身迎向父親,接過他手上的野豬肉。
「是呀!我再不趕回來修理屋頂上的破洞,有人會氣得拿刀砍我。」
韓老兒調侃的瞄了老婆婆一眼。
說真的,昨晚的那場暴風雨,到現在還教韓若嵐感到心驚肉跳呢!
「哼!我若沒去大貴那兒催你,你捨得回來幹活嗎?」老婆婆不滿的嘀咕。
語音甫落,屋子外鏘鏘鏘的響起震耳的敲鑼聲,緊接著是迭串叫嚷:
「外海有船擱淺了……大家快去救人……外海有船擱淺了……」
當韓老兒一家趕到海邊時,漁村裡的男女老少早已聚集在那兒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了。
放眼望過去,不遠的海面上不但有浮屍,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櫃子、衣服、鍋碗瓢盆等的物品……然後,只見有人趴在木櫃上,也有二、三人合抱著一條長木板,更有些人是連成一串似的趴在一根粗大的斷桅上隨浪浮沉。
再瞧過去赫然有條大船傾斜的撞在凸出如座小山的大礁石旁。
「快呀!快下去救人哪!」有人大喊。
「不行,萬一那些人是海盜,豈不是引狼入室?」
幾年前海盜血洗村子的慘痛記憶教島民至今仍餘悸猶存,從此謹慎戒懼,不敢有所疏忽。
「可咱們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沒錯,都漂到我們的海邊了。」
「對啦對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就這樣,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不休,卻始終沒人有勇氣下水救人。
突然,有人嚷道:「你們看——」
只見韓若嵐已一馬當先,如飛魚般的躍入海面,奮力游向浮桅處。
見女兒如此英勇,韓老兒立刻脫下鞋,一邊大聲吆喝:「不管怎樣,救人要緊,我們家嵐兒都不怕死的下水了。」
給韓老兒這一激,立刻有男人不服輸的附和:「喂!咱們韓朱島上的男人可不能輸給一個弱女子呀。」
經這麼一鼓動,村子裡的男丁們紛紛下水展開救援動作。
於是,有人打撈浮屍,有人合力拉斷桅,一陣忙亂後,才把落難的船員給一一救上沙灘。
渾身濕漉漉的韓若嵐跪在沙灘上,稍事休息,眼睛盯著趴在面前昏迷不醒的男船員……瞧他穿著貴氣又華麗,可能不是一般的船員吧?
她邊想著,邊翻轉過昏迷的身體——
轟的!她心神大震,心跳如鼓動……他、他……他……韓若嵐呆愣愣的瞪視著緊閉雙眼的陌生男子……
這……男人為何如此面熟?她認識他嗎?
不知何故,腦子裡閃過許多模糊的影像,頓時教她心動如濤、不知所措。
她輕輕撥開黏在男人臉上沾血的頭髮……仔細的端詳著……
韓若嵐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這男子她是見過的,可為什麼她想不起來呢?她究竟在哪兒見過他呢?
就在眾村人合力的急救下,躺在淺灘上的船員們陸續醒過來,有的坐起來猛甩腦袋,有得咳嗽連連、大吐海水……然後,其中一人不期然的大眼一瞪,像撞見鬼似的失聲驚叫:「白蘋頭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