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韓妤躺在太傅府客居的床榻上,水亮的清眸瞪著正上方的床帷,思索著近日發生的事。
慕珣讓她自由在太傅府裡活動,但無論如何就是不讓她出慕府大門,他說等到華爺爺來領走她,她才能離開,這不是軟禁是什麼!
慕珣說華爺爺信上交代他得「看管」她一陣子,一陣子是多久,他沒說。華爺爺應該捨不得讓她待在陌生的地方太久,所以不管華爺爺為何要作這樣的安排,她願意等華爺爺來。不過,她都已經在太傅府近一個月了,怎麼還不見華爺爺來接她?難道會是慕珣騙她?
這一個月以來,她曾問過展總管要怎樣才能見慕珣,展總管總是支支吾吾地避開她的問題,不然就說慕珣不在府裡。
待在這裡不是不好,所有人都對她都客客氣氣,又有免錢的吃住供她,可是,這樣白吃白住讓她覺得過意不去。對了,她還得存錢呀!待在這裡不能出去,她要怎麼去賺錢呢?
愈想愈煩惱,韓妤索性自床上起身,掏出隨身攜帶的荷包,將荷包內全部的碎銀倒出來數著。
數錢,一向是她安心的方法,看著銀子一點一點累積,她的目標就一點一點到達,她不是守財奴,但錢對她來講真的很重要,因為她要用這筆錢替浣兒姐姐贖身。
想到贖身,她一直沒機會嚮慕珣解釋那天他在醉香樓替她「贖身」的烏龍,算了,得罪了她們的客人,那銀票當作是慕珣的賠償也好。
她到底還要待在太傅府多久?她已經好幾天沒有「收入」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
韓妤把荷包收回袖袋內,跳下床,她今天一定要見到慕珣。
清晨的小雨把春生的嫩綠洗滌得清翠鮮明,綠煙生晴,花凝香雲。
慕珣一個人佇立在窗牖前,不經意地揮著手中的白玉摺扇,透過窗欞,他看到韓妤朝清磬齋而來的嬌小身影。
想必又是來問他何時可以離開吧!
半年,癩蝦蟆要他照顧她半年,然後完婚……
就算心中似乎有那麼點猶豫,但他絕不可以中計!
對於蟾華的能耐,他當然不會懷疑,能學的他也都學了,但十年前把骯髒小鬼推給他的怨氣他一點也嚥不下去,憑什麼他得去配那個骯髒的小鬼!
雖然,那個骯髒的小鬼現在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
但,那又如何?她還是她,不變的事實。
這口瞧扁他的氣,他絕對會出!
一個月前把她從妓院裡救出來是他的失策,應該歸之於那幾日所受的刺激太多,所作所為都跟著不正常,對,一定是這樣!
慕珣心中雖這麼想,眼光卻仍緊盯著由遠而來的韓妤,他看見韓妤駐足在書房門口和展軒交談。慕珣不自覺地豎起耳聆聽他們談話的內容。
「韓姑娘,爺正在忙,你請回吧。」展軒依著慕珣吩咐的意思行事。
他實在是不懂,爺明明挺喜歡韓姑娘的,將她帶回府卻又避不見面,爺到底在想什麼?
「我只打擾他一會兒,讓我和他說幾句話就好。」說什麼她今天也要見上慕珣一面。
「可是爺真的沒有時間會客……」
「還是不能見他嗎?」韓妤削瘦的雙肩垮下。
看韓妤失落的樣子,展軒不由得打從心底同情她。
爺一堆女人不帶,偏偏帶韓姑娘回來,可是現下又把韓姑娘棄之不顧,不聞不問,韓姑娘一夜之間成了棄婦,真是可憐……
「韓姑娘,有沒有什麼在下能幫你的?」
「幫我通報一聲,我想見慕珣。」韓妤懷著希望問,盈盈水眸透露著期盼。
「這點……恕在下無能為力。」好可憐的韓姑娘喔……「除了見爺和離開太傅府,其他的,只要是韓姑娘要求,在下必當竭力完成。」展軒急著安慰韓妤。
「真的嗎?」韓妤漾開笑顏。
「嗯嗯嗯!」展軒連點三次頭。
「請總管安插一份差事給我,好不好?不過,因為我是來白吃白住的,所以可以扣點工錢,我不介意的。」至少這樣她有錢可賺。
「不成不成,韓姑娘是爺的客人,怎麼能——」
「結果總管還是不能幫我……」韓妤落寞地背過身去,抖動的雙肩訴說著自己的悲哀。
「韓姑娘,這……」才剛答應人家卻又黃牛,展軒覺得過意不去。
就在展軒不知道要怎麼安慰韓妤時,清磬齋的木門被拉開,慕珣赫然立在門前。
「展軒,待會安插份差事給她,你先去忙。」慕珣的臉色不是很好。
當他看到展軒急欲安慰韓妤時,他內心像是有壇酸醋打翻,酸味直達口鼻,問得難受,不想探究真正原因,他只想將礙眼的展軒趕離韓妤身邊。
現在,真的見到慕珣了,韓妤的喉嚨又像哽了根刺,說不出原本想說的話來。
他在生氣嗎?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韓妤關心地問道:
「你還好嗎?」朋友間互相關心是應該的吧!雖然他們的關係好像什麼都不是。
「不好、不好、一點也不好!日子全被你弄得一團亂,你居然還問得出口!」慕珣對著韓妤咆哮。
韓妤被吼得不明不白,委屈在心中蔓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更何況是別人的屋簷。
「……對不起。」韓妤留了句歉言,轉身跑開。
「爺……韓姑娘她……」爺未免太過分了吧!不聞不問是爺在先耶!
展軒想替韓妤說話,卻被慕珣瞪得吞回到口的話。
「還杵在這裡納涼!你這個總管太閒了是不是?」慕珣只想把展軒轟出去。
「我很忙的……」展軒摸摸鼻子離開。
剩下慕珣一個人站在晨風中,簷角幾點冰雨滴落他臉上,沖淡不了他傷害韓妤的歉意。
她毫無心機地關心他,他卻回了句傷人的指控。
慕珣徒拳擊向楹柱。
韓妤那句「對不起」在他的心上捅了一刀。
他終於知道,人的心有多脆弱。
幾日來,韓妤不再試圖見慕珣,只是安安分分地工作,等蟾華老人來接她回家。
她不知道華爺爺為何將她「寄放」在這裡,而自己的存在又讓慕珣這麼煩惱,慕珣大概是礙於華爺爺而不得不收留她的吧?
她真的那麼令人討厭嗎?
十年前大人們都討厭她,硬是把她和浣兒姐姐分開;現在,慕珣也討厭她,因為她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團亂,她從來都不是故意的……
回想在醉香樓的那夜,他霸道卻溫柔的行為,讓她感受到被人呵護的溫馨,那種呵護和華爺爺及寒昭大哥對她的照顧不同,哪裡不同,她也一時無法理清……
而幾天前的清晨,慕珣指控的眼神卻讓她的心泛疼……
她好想回隱心谷、好想華爺爺……
別想了,專心工作吧!
太傅府的藏書之多,光書閣裡就有幾萬冊的書,需要常常把書拿出來曬,以保持書的乾燥和品質,免得生了書蠹,是故需要人手曬書,展總管安插了這個工作給她,算是相當輕鬆。
展總管說書閣的書慕珣全都讀過了,依舊愛不釋手,所以照顧書也成了慕珣府僕吏的工作之一。
慕珣他……很不簡單。
敬佩之意漸升,她其實不討厭慕珣。
韓妤將地上的最後一卷書搬入書閣放好,她還有另一個工作得做。
銀鉤月畔
新月形的湖畔植了好幾十株梅,冬盡春來,花瓣紛紛掉落,梅樹上隱隱可見幾顆綠梅。
韓妤的另一項工作是「揀花」,就在銀鉤月畔進行。
慕珣雖是個愛好風雅之士,但並不附會風雅,自有他的一套。像「揀花」就是他賞花的方法之一。
開在枝上的花兒很美,落土的花兒也美,不過要視落土的角度和位置而定。落在樹下的花數要平均,花面要朝上,再配上幾枝枯枝、幾片枯葉,枯葉還不能太干,要褐中帶點黃綠,才能突顯其蕭瑟蒼茫之美;花瓣太干也不成,會失了生機的美感,所以太干太醜的花瓣也要挑掉;再者,還要灑幾片花瓣在湖裡……
韓妤和三、四個丫環蹲在地上仔細地「揀花」。剛開始時,她會憋不住地邊笑邊揀。幾日過去,梅花清新淡雅的香氣讓她很喜歡這個工作,為了做好,她告訴自己要專心,以免影響了工作效率,被調走。
蹲在湖邊專注工作的韓妤沒注意到身邊的騷動,一群丫環簇擁著一名衣著華美的嬌艷女子,往銀鉤月畔而來,一群人嬉笑的聲音好不熱鬧。
「表小姐。」原本蹲在地上揀花的丫環紛紛起身向來人福身請安,只有韓妤還專注在工作上,不知道有人正不悅地瞪著她。
易貞韻原本帶笑的紅唇在看到韓妤理都不理她時,頓時垮了下來。
「死丫頭,見我家小姐來了還不問安!」易貞韻身邊的丫環小雙氣焰高張地叫囂,把韓妤當成太傅府的奴僕。
刺耳吵雜的聲音傳來,韓妤這才抬頭在意到大夥兒都站起來退到一旁了。
怎麼了?大家怎麼不繼續工作?
「你在叫我嗎?」韓妤指著自己問。
「這裡只有你還沒向小姐問安,不叫你叫誰!」小雙仗勢擺出高姿態。
「小姐?哪位?」韓妤一頭霧水。
一個丫環見狀趕緊到韓妤身邊拉拉韓妤的衣袖小聲地說道:「易貞韻是爺的遠房表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很得爺的疼愛,是爺的紅粉知己,慕府的常客,千萬別得罪了。」
很得慕珣的疼愛……是了,像易貞韻這種我見猶憐的姑娘,不論哪個男人都會疼愛吧!
韓妤甩開莫名的酸楚,微微福了身子。「表小姐安好。」
易貞韻忌妒地看著韓妤姣好的臉蛋。一個小小的婢女也有如此的姿色,這不是等於擺了個危險人物在府裡嗎!要是慕珣看上這個女人,那豈不是威脅到她在慕珣心中的地位!
不成,依慕珣寵她的程度來看,太傅夫人之位遲早會是她的,她不允許任何人來搶,這女人必須離開!
「你是新來的丫環?」易貞韻漾開甜美的笑容,銀鈴般的輕柔嗓音自輕啟的朱唇流洩。
算是吧?韓妤點點頭,不想多做解釋。
「在府裡還待得習慣麼?」易貞韻和善地走近韓妤身邊。
走近一看,易貞韻發現韓妤的美不若她的嬌艷,卻是種和風般的清新自然,尤其是那張不假雕琢的俏臉、白裡透紅的雪膚,更是羨煞易貞韻,也加深了她剷除韓妤的決心。
「不習慣也得習慣。」這是實話。
「不習慣麼?」讓你習慣到慕珣床上,那還得了!「我見你也挺投緣的,不如我向表哥要了你到我身邊,別做這種吃力的差事,好麼?」易貞韻親切地拉起韓妤的手。
果然是個有教養的大家閨秀,連說話都輕聲細語的,韓妤不得不認同,易貞韻高雅的氣質,這是打小就在隱心谷裡亂跑亂跳的她永遠學不來的。能成為慕珣的紅粉知己,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用了,謝謝表小姐的美意,我心領了。」反正她再過不久會離開。
「是麼?既然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不過往後只要我來,你都得來陪陪我喔——哎呀!我的手絹……」易貞韻故意將絲質手絹放掉,讓清風吹到湖裡。
「小姐,你的手絹!來人,快拿長竿來勾。」小雙在湖邊指揮著。
「別忙,我來撿。」韓妤挽起衣袖,踏到湖邊一個卵石上準備蹲下身撿那條手絹,誰知裙擺不曉得被什麼東西絆住,她一傾身,重心不穩,整個人摔落湖內。
「啊!」湖邊的丫環們看到有人落水,一陣尖叫。惟有易貞韻花容失色的面具下藏著一副冷笑。
慕珣和易貞韻約在銀鉤月畔賞花對弈,他才剛到便聽到一陣驚慌的尖叫。
「發生什麼事?」慕珣抓了一個丫環問。
「韓妤……落水了……」丫環發抖地回答。
韓妤!
慕珣一聽到韓妤落水的消息,沒有多想便縱身入湖,快得連眾人都來不及反應。
千萬別出事……
韓妤的腳被湖底的水草纏住,她死命地和腳邊飄動的水草搏鬥,被浸濕的沉重衣裙將她往下拖,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就算會游水也奈何不了胸中愈來愈稀薄的氣。
呃……好難過……她快不能喘息了……
她會不會見不到華爺爺了?
萬一她死在這裡,讓府裡晦氣,慕珣一定會氣得要命吧?
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他一向不給她好臉色看……
逐漸昏沉的意識讓韓妤無力對抗黑暗漩渦的吞噬,沉重的眼皮逐漸合上。閉眼前,她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替她斬斷腳上的水草。
是慕珣?
韓妤搖著頭想。不可能,他討厭她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救她?大概是她離死近了,出現幻想。
突然,腳上的束縛被解開了,她只感覺全身好輕好輕,像在漂浮。
慕珣撈住韓妤往下沉的身子,封住韓妤的唇將他的氣息送入她口中。
她是什麼意思,居然朝他搖頭!要他別救她嗎?
笨蛋!
我偏要救你!
在我的手中,你不準死!
緊張的時刻過去,兩人都出了水面,渾身濕透的慕珣將韓妤抱到岸上,點了她胸前幾處穴道,助她咳出胸中和腹中的水。
「咳咳……咳……」韓妤咳出污水,人也跟著轉醒。帶水的星眸微睜,她看到在她上方的慕珣,焦急的神情伴隨著勃然大怒。
「該死的你不會游水就別下水,弄得我一身濕,你以為你是誰。」慕珣一見韓妤清醒,就是一陣咆哮。當他看見她在水中閉上眼,恐懼如滔天巨浪襲身,根本無法思考,只知道不能讓她離開他的身邊。
一旁的易貞韻沒料到慕珣會為了個奴僕下水救人,不滿的情緒讓她的臉色大變,卻又在看到慕珣氣得吼人,她才又裝起楚楚可憐的形象,梨花帶淚。
「表哥,韻兒好怕……」易貞韻小鳥依人地靠在慕珣身邊。
「到底是怎麼回事,初春遊水不覺得還有點冷嗎?!」慕珣盯著韓妤冷聲問。
韓妤吃力地站起身想解釋,卻被易貞韻一馬當先。
「韻兒方才到芙蓉亭等表哥,韻兒見這丫環深覺與她投緣,想向表哥要她來我身邊,可她卻對韻兒出言不遜,還把韻兒的手絹奪了過去,扔在湖裡,誰知她自個兒絆倒,跌入湖中,韻兒嚇了一大跳,到現在都還覺得身子不舒服……」易自韻聲淚俱下,還乾脆偎入慕珣的懷裡。
韓妤不可思議地看著易貞韻在她面前瓣出不實的謊言。
手絹是掉到湖裡沒錯,她是絆倒了沒錯,可是原因卻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慕珣若有所思的眼光在韓妤與易自韻之間來回,沉吟了半晌,最後寒聲對韓妤說:「向表小姐道歉,然後回房。」
「你相信她?」韓妤不急著為自己辯解,只問了這麼一句。
慕珣不發一言,冷凝的氣氛,沉重,只有微風敢飄過他們身邊,又迅速溜走。
易貞韻得意地看著韓妤。她就知道慕珣絕對不會為了一個下人反常,救人只是出之於天性。
「表小姐,我對於我不能接受你的美意而向你道歉。」韓妤僵著聲音說完。
「回房去。」慕珣又下令。
她渾身濕透,衣料服貼在她身上,更顯她玲瓏有致的身段,引人遐思。府裡的僕吏已有幾人聞聲而至,正好養了他們的眼!該死!
誤會無法澄清,沉重的無奈令韓妤只想逃得遠遠的,慕珣這一趕,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她拎起同樣沉重的裙擺轉身跑開。
「表哥,韻兒已經吩咐人把棋案擺好了,我們——」
「我還有點事,你自便。」慕珣拋了這麼一句,離開湖邊。
慕珣居然為了一個下人冷落她,以前從不會這樣的,易貞韻憤怒地以腳輾碎地上的落花,猙獰的臉讓她的美麗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