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計劃今夜夜宿村裡。
達達……達達……達達……
馬不停蹄。
火紅的夕陽漸往西沉,前頭閃耀著玫瑰色光輝的山峰,像是在告知旅人,目的地快到了。
倏地,三匹健馬同時停下。
他們察覺到有些微異樣,就在前方。不知怎地,遠遠就看到籠罩在周家村上空橘紅的暮色,竟突然暈染成一片血紅。
費聿勳以眼神示意大家謹慎而行。
他們騎著馬,緩步進了周家村。映入眼簾竟是一片淒慘的景象。
費聿勳伸手將藺雨潔身上的披風往上拉,收緊一手,讓她緊靠在自己身上,不想讓她看到太多慘不忍睹的畫面。
一入村時,藺雨潔就瞥見整個村落像是被縱火焚燒過,遍地都是焦黑,幾棵黑焦的樹幹上還冒著煙。
她知道這個村落出事了。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若不是身後有他在,她一定會受不了!
一陣冷風襲來,吹得幾戶人家半開的木門咿呀作響,那聲響更加突顯出村落死寂慘絕的景象。村民的屍體七橫八豎,黃土地上可見汨汨尚未凝干的血液,幾個死不瞑目的村民還翻著白眼,似乎在向老天爺控訴他們的不平。
是誰幹下這麼慘絕人寰的暴行?
他們心裡都有數!
契丹人來了!
突然間,藺雨潔的視線穿著披風隙縫,看到了熟悉的影像。
胸口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過一頓,她的呼吸困難了起來……
她認為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不可能、不是他們、絕對不可能是他們!
她緊緊抓著費聿勳的衣衫,混身抖個不停。
費聿勳知道她看到了。
一輛馬車停在一間旅店前,那輛馬車上的一家人,曾經和他們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度過一整夜。那是洪大德一家人!
藺雨潔決定掀開披風看個清楚,以證實是自己的錯覺。
「別看。」他抱住她,將她的臉悶在他胸膛上。
「那不是他們,對不對?」她有點哽咽了。「告訴我,我看錯了,不是他們、真的不是他們!」
她悶在他懷裡嚶嚶哭了起來。
馬車旁,阿蕊赤條條躺在血泊之中,身上橫著一具小人兒的屍體,洪大德被吊死在一旁的樹上。
阿興呢?最後,他們在兩處地方找到他。
「不是他們、不是不要啊……」藺雨潔無法控制自己,緊緊抱著他痛哭失聲。
天光疾褪,還來不及埋完整個村落的人,天就全黑了。
他們選在村外幾哩遠的一處林子裡紮營。
一發現村落被劫殺的慘劇,費聿勳立刻令范錚前往遙鳳關求援兵,這場戰事,看來是在所難免了。
整晚,藺雨潔整個人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洪大德一家人的慘劇,對她造成的打擊太大了。
她躺在營帳裡,動也不動。
驀地,她整個人被抱了起來,牢牢實實地落入熟悉的臂彎中。
「吃點東西,好不好?」他柔聲說。
「我吃不下。」她兩眼紅腫,剛又哭過了。
費聿勳輕歎一聲,抱著她躺下。他來回輕撫她的背,輕吻她的髮鬢、她的額、她的眉、她的眼……
淚水又不受控制的淌下。
「這就是戰爭殘忍的一面,奪走的不只是人的生命,痛苦的也不只是死亡,還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緩緩低道。
「我爹也曾是一軍之帥,長年離家、在外征戰,一年幾乎見不到他一次面。小時候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娘總是愁眉不展?」他停頓了下,垂眸看著懷裡的人,她靜靜聽著他說話,淚水稍止了些。他才繼續說道:
「我十二歲人伍,東征西討打了十五年的仗,看了太多生離死別的場面,才明白我娘為什麼會如此!十年前我爹戰死沙場,我娘不到半年就跟著他走了。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一日身為將士,最終的歸屬就是戰場,惟有這樣才能了無牽掛。」
他察覺到懷裡的人微微一怔。
「可是,我最後還是選擇了讓自己有所牽掛。」他說出自己最後的決定。「我讓子冀送你去揚州老家,你願不願意等我?」
藺雨潔伸手抹去頰上的淚,不想讓自己看來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樣。她貼在他胸前,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說:
「以前我也一直告訴自己,不再被人束縛最好的方法,就是選擇孤單,不理會任何人、任何事。可是,我最後還是選擇了一個男人,希望往後的人生有他相伴,不再孤單。」她頓了下,抬起頭看著他,說出自己最後的決定。
「但我更希望能和他生死與共。所以,你別想丟下我一個人!」
「可是你……」
她搖首,打斷他的話。「我是真的很難過,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做『家人』,就是從他們身上感覺到的。那是我、我第一次抱著小孩……」她忍不住,淚水又再奪眶而出。
「我好難過……可是,我不會輕易被打倒,我會很堅強,你不能丟下我!」說罷,她趕緊抹去滴淌而下的淚水。
她應該靠在他懷裡好好痛哭一場的,可是她不希望被他認為太脆弱,然後把她安置在一個安全卻沒有他的地方。
費聿勳沉默不語,雙眸定定地注視著她。
藺雨潔看他似乎在考慮,心一橫,決定撂下狠話:
「你看過我當初是怎麼逃家的,我決定要去那兒,誰也攔不住我!你要是送我去揚州,我說什麼都會再回頭來找你!」
費聿勳聞看口,憶起在汴京街頭,初見她時的情況,不禁揚起嘴角,他相信她絕對是說到做到!
他緊緊的抱住她,恨不得將這個女人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就不必擔心會有分離的一天。
「答應我一件事。」
「嗯?」
「如果有一天我我們兩個人,其中有一個人先走一步,離開這個世上,另一個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嗎?」他不希望他父母的情況,再次發生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藺雨潔想了想,許下承諾。「好。」
他們絕對沒想到,在不久的將來,這竟然成為他們其中一個人,曾許下最痛苦的承諾。
一路奔波,終抵伏龍崗。
伏龍崗之所以名之「伏龍」,倒不是因為它有什麼響叮噹的事跡,更不是因為它「形勢比人強」。而是因為它毫無可取之處,所以才名曰「伏龍」,希望借由這個地名,為這邊境之地添加點不凡的色彩。
伏龍崗上有座小城,官兵三千、居民五百,是宋遼十幾年來兵家絕對「不爭」之地,因為此處地形平坦,前無遮掩、後無退路,耗費兵力奪下城池,對整個邊境情勢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但,現在卻不一樣了。
因為鎮遠將軍來了。
費聿勳一到伏龍崗,首要之務就是整頓軍隊。
這一帶地區戰事極少,最多出沒的也只是打家劫舍的強盜而已,所以軍隊鬆散、少有操練。
光是這點,就犯了兵家大忌;烏合之眾,再多也是沒用!
還好費聿勳帶著麾下三十六名精兵隨行,這在操練上,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短短幾日內,一切例行性操練全上了軌道。
但,還來不及行軍陣,第一件危機就倏然而至。
契丹先行派遣百名輕騎札營於距離伏龍崗十幾哩外,這一營應該是先探部隊,派來瞭解敵軍的實力。
房裡,費聿勳和幾名將士商討此事。
「將軍,這些契丹鬼動作可真快,我們才進城沒幾天,他們就先派騎兵來向咱們下馬威!」
「去,幹啥長他人志氣!反正就是衝出去殺他個片甲不留,讓他知道咱們費家軍的厲害!」
幾名將士七嘴八舌討論軍情起來。
「你們不聽聽將軍怎麼說嗎?」揚子冀赫然說道。他年紀輕、但夠機靈,被升任做副將不是沒有道理。他知道這種時候應該是要冷靜分析、而不是熱烈討論。
「子冀,你的意見?」多半時候,只要不是攸關重大軍機,費聿勳都是先讓下屬暢談自己的想法。「那百名輕騎今天才紮營,他們一定是在等著咱們的動作,我想,他們是巴不得趕緊和我們正面交手。」他說。
「正面交手?」費聿勳繼續問明他的意思。
「兵不貴多而貴精,我們三十六個人去應付他們是綽綽有餘。」他說。
其他人亦點頭稱是。
「你說的沒錯。」黑瞳閃過一絲笑意。「可是如果找盡出精英,掀光了自己的底牌,可是會後繼無力的。」
眾人皆沉默了,他們完全同意費聿勳的說法,但他們更明白,要是派出其他士兵應戰,無疑是洩了自己兵弱的底。
「你們跟著我那麼多年,很明白我向來認為首戰是士氣之戰,誰打嬴,誰就先贏得士氣。除了你們,誰能幫我打贏首戰?」
眾將士皆屏息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既然要一起上場,又不能讓敵軍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人,只有一個方法!」
「突襲!」眾將士異口同聲說道。
「沒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場仗,靠咱們自己打下來!」
「子時東城側門集合。」
「是。」眾將士立即應喝。
出發前,他必須去看看她。
推門入內,就看到小小的身子蜷在床上,身上還蓋著他的披風。因為她說,這樣會讓她覺得自己還在他懷裡。
他走到床邊站定,看著她的睡容。
她睫毛歙動,睜開水眸,一看到他自然地勾起嘴角。
「吵到你了?」
「你一進來我就醒了。」
她看到他一身甲冑、頭盔,是出征的打扮,她猛然從床上坐起。
「你這身穿著教人看了很不習慣呢!」她笑說。
房間內突然安靜了下來。
他伸出手,輕撫她粉嫩的臉龐,她似貓兒般,稍稍側臉,閉上眼貪戀地摩掌他的手。
「我天亮前就會回來。」
「嗯。」她點點頭。
待他離去,瑩亮的眼神倏然黯淡下來,她整個人頹然倒下,緊緊抓著他的披風蓋住自己。
原來看著自己心愛的人上戰場就是這種感覺,害怕到不能自己,更害怕讓他知道自己的憂心。入夜了。北風吹得呼嘎呼嘎響。
費聿勳和三十五名將士趁著夜色,來到契丹輕騎營區附近。
百餘名騎兵分住在十二個營帳內。他當下立即做了部署。
包括他自己,每三個人埋伏於一個營帳前。
他們以匕首劃下羊毛營帳,細看裡頭分的床位,各組先二人在帳門口以弓箭齊發,攻殺騎兵,奪門奔逃者,由侯在帳外的另一人清理,手起刀落、即刻斃命。
刺殺完畢,立即放火燒營。
火光的信號一發,三十六個人同時行動。頓時,營帳內哀號四起。一個個營帳陷於火炬之中,風助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俄頃之間,哀號、呼喊、怒喊聲平寂了,只剩下熊熊在風中燎燒的烈火。
契丹騎兵百餘名,一個活口都沒留下,三十六名費家軍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又去。
回到伏龍崗,天已轉變一片灰藍,再沒多久就天亮了。
他答應過她,天亮前就回來。
記得不久前,他才站在這裡看著她的睡容。
頰上有淚,她哭了?
他輕輕地在她身側躺下,但還是驚動了她。
「又吵到你了?」他笑說,邊伸手為她拭去頰上猶濕的淚痕。
她輕婦他一眼,他已經褪去一身甲冑,換了尋常的衣衫。
「下次,讓我幫你披上戰袍,好不好?」她邊說,邊偎進他懷裡。
「嗯。」他應允一聲。「是不是很難熬?」
她在他懷裡點頭,淚水呼之欲出。
「我會習慣的。」她說。
他捧起她的臉,輕啄櫻唇,低喃:「你真的很堅強。」
淚水終於不受使喚地淌落下來。
「坦白告訴你,其實我怕死了。」她破涕為笑的說。
他抵在她唇畔輕笑,加深了他的吻,想吻去她所有的不安。
藺雨潔明白他呵護她的舉動,他體諒她都還在適應這一切當中。
她輕推他的胸膛,翻身來到他上方。
這次,床幃之間充盈的是純粹男性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