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月,還不是春天,這一季的春好慢呀。要走了嗎?終於要走了,走得多麼不甘心,她還有好多的恨還未消解,就這樣去了嗎?
淚漸漸地滴落,她能清晰地聽見淚水落下時的聲音,一滴一滴。她微微欠了欠身,無盡的痛楚令她再一次呻吟出聲。
「娘,您終於醒了,您嚇死孩兒了。」裴硯一把抱住婦人孱弱的身體,帶淚的臉上第一次展現出笑容。
四周好安靜,沒有人嗎?想想也是,誰會願意呆在一個瘋婦的房間裡。她是一個瘋子,而且已經瘋了好久了,瘋到總是不自禁地傷害自己,還有自己的孩子,惟一的骨血。這是多麼混亂的世界,多麼不公平。她疲憊地抬起手,輕輕地撫摸著裴硯消瘦的臉頰,略帶著依戀,略帶著疼惜。
她再次閉上眼,眼眶有點痛楚,淚卻停了。
「娘,要我去叫他嗎?」裴硯有點遲疑,眸光中閃過一抹殺意
「他在哪兒?不,我不想見他,而他也不會想見我的。我們,為什麼會在一起,是宿命嗎?裴清,欠你的終於還清了,而你欠我的,卻怎麼還呀,我恐怕是等不到了。」女人笑了,淒絕而美艷。
「硯兒,娘累了,娘要歇息一會兒,你出去吧,記得幫娘把門關上。」
「不!娘,我不走,我要守著娘,守著娘一輩子,娘說過的,叫我不要走遠,走遠了,就再也見下著了。我不要見不著娘。娘,您不要離開硯兒。您要快快好起來,等您好了,我就帶您走,保護您,不讓任何人欺負您。」裴硯緊緊地抓著拳頭,淚止不住地溢出,紅色的淚水、仇恨的淚水。那樣一個薄倖的男子,根本就不值得的。紅色的淚落在女人沾血的衣衫上,兩種紅色混在了一起,格外刺目。
「不,娘走不動了,娘累了,娘不要再愛、不要再恨,也不要再等,娘要歇息了。硯兒啊,天大地大,你一個人飛吧,娘再不攔著你了。飛向高空,飛出這個宅子,能飛多高就飛多高,能飛多遠就飛多遠,永遠不要回來。娘會看著你,在這裡……好希望,沒有這一切所謂的恩仇,也許這樣,彼此會有一個好的結局,也說不定。」她說著,越說越輕,頭就枕著裴硯的肩,唇邊還有著笑。終於,沒有了,任何的聲音都消失了,像是睡著了一般。
有人走進了房間,走到裴硯的身側,那人抬起手,似乎想要去撫摸那個睡去的女人。
「不要碰她,」裴硯回過頭,帶血的眼看著裴清,「不然我會殺了你。」
裴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這是殺意,濃濃的殺意,毫不掩飾的殺意,而他居然會被這股殺意所嚇到,害怕,是的,他居然害怕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你娘走了,你……」
「胡說,娘只是累了,只是要歇息一下。娘說過的,要看著我,看著我高飛、娘不會走的,娘答應過的,娘從不騙我。」
裴清痛苦地閉上眼。藍蕊,欠你的,我可怎麼還。
幽暗的夢,無限的恨。彷彿永遠在泥沼中無法自拔。心靈禁錮在一處,再也難以飛揚。
XX
「哥哥,你要去哪裡?」裴玨倚著門楣,眼中是空茫的一片,無神而淒然,「你還會回來嗎?」
裴硯抬起頭,看向不遠處。遠處有飛揚的白紙,素色的燈籠,那是他的母親。這就是母親最後的心願嗎?留在這裡,長眠於此,即使是死也在所不惜,居然就這樣死了,只為了一份可笑而虛無的感情。
他走近裴玨,狠狠地捏住了裴玨的下巴,眼眸中閃過一絲凶光,以及恨,「會,我當然會回來,因為我不會放過這裡的每一個人。」
裴玨身旁的漣翠驚愕地看著他,這只是一個孩子,說的也是童言,但她居然感到了從沒有過的慌亂。
「不會,不會放過每一個人,包括你,包括她,還有我們偉大的父親和親愛的祖父祖母大人。」他幾乎咬牙切齒地說。
裴硯走了,一身的素白。
「漣翠,他還會回來嗎?」
「小少爺,你是瘋了嗎?要他回來幹什麼?他已經害得你瞎……」漣翠猛地止住了,因為這在裴家是一個禁忌,「這麼小,就如此凶殘,準是有瘋病,跟他娘一樣,是個瘋子,難怪莊主就是不喜歡他。」
裴遷伸出手,伸向遙遠處,雪花沾濕了他的手。裴硯他還會回來嗎?他不恨他,從不曾恨過。即使……裴硯就這樣走了,鎮上所有的人都說,他是不會再回來了。儘管那年有無盡的飛雪,儘管那年他才只有十二歲,還是一個孩子。
而在裴家,裴硯這個名字卻成了一個禁忌,沒有人再提起它,彷彿已被人遺忘。只有裴玨,始終倚著門楣,望著遠方,即使遠方於他只是一片漆黑的慘然。無數無數個漆黑的夜,從夢中驚醒,夢中有裴硯帶著血污的臉。哥哥,他叫著,一遍又一遍。
他會回來的,就像幾年前,他第一次出走一樣。雖然滿臉的血污,雖然滿身的傷痕,但是卻回來了。
他會回來的。
一定會的。
XX
「人死的時候.會不會很痛。」那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裴硯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那個狼狽的小女孩。十一二歲的模樣,絕美的姿容,紫色的眸——她的眸居然是紫色的,閃動著妖異的光芒。他壓迫般地看著她.看著她的眼眸,彷彿要看清楚她的靈魂。
女孩驚嚇地閉上,她尖叫著:「別看!」
「為什麼?」裴硯冷冷地說著。
「因為,那是惡魔的眼睛,會給每一個人帶來厄運。」女孩用雙手環抱著自己,彷彿想獲得更多的安全感。惡魔的眼,被詛咒的命。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從生命的初起那一刻,便已有了無法回轉的宿因。終生的漂泊,無止境的孤寂。
「是嗎?」馬背上的男人笑了,如冬日一般的笑容。女孩睜開眼,看著他,她似乎感覺所有的冰雪在那一刻融化。男人的眼中有溫暖,但在更深處,她卻看見了一種幾乎令人驚悸的東西,殺戮,來自地獄的靈魂。「惡魔的眼,是嗎?我喜歡,我喜歡來自地獄的任何一樣東西。紫色的眼,很美麗,小東西,沒人告訴你嗎?你有一雙這世上最美的眼睛。」
女孩張大了眼,有著污跡的臉滿是迷惑,「從沒有人這麼說過。他們都說,我是被詛咒過的,被詛咒過的東西如何會美麗。」
被詛咒的眼,被詛咒的命運,多麼相似,所以該在一起,不是嗎?裴硯再一次微笑,他伸出手,遞給她,「小東西,願意跟我走嗎?」
女孩低垂下臉,她問:「人死的時候,會痛苦嗎?」
裴硯抬高頭,天空是無盡的藍,眼中有淚,有恨,有著難解的依戀。人死時會痛嗎?他想著母親的不甘、母親的痛楚、母親的無奈。「我想會的。」
「那她為什麼不逃,不躲避,明知道會痛,為什麼甘心去痛?」
「那是因為她累了,她想歇息了,疲倦的身體會忘了心的痛、心的恨、心的不甘。」
女孩突然打掉他的手,她衝著他喊,很大聲很大聲的,「騙人,騙人,痛和恨是不可能被忘掉的,不可能的。每一個晚上,我都可以清楚地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的眼睛,她告訴我,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不甘心呀,不甘心,人死的時候,總會有許多的不甘心。但是,恨太多了,終有一大,身體會再也支撐不下去,然後就該歇息了。就這麼睡去,不是走,只是累了,要歇息了。
「她不想死的,為什麼要讓她死?為什麼如此狠心地奪走一個人的命?她明明不想死的,為什麼卻不逃?有那麼多的恨,卻為什麼連逃的勇氣都沒有?」女孩尖叫著,淚水不停地湧著,「我恨她,我恨他們。
「有恨是嗎?有恨是件好事情,有恨的人才不容易死。願意跟我走嗎?
「你不怕我?」女孩盯著他看。
「你是地獄的精靈,而我是地獄的主。小東西,上來吧!裴硯倏地彎腰一把把她抱上馬。
突然,裴硯看見遠處揚起一片灰塵。懷中的女孩則不安地顫抖著,瘦弱的身軀緊緊地依附著裴硯。裴硯只是淡淡地微笑。
不多時,兩人便被人團團圍住。
「走開。
「你不能帶她走。」一位老者說。
「為什麼?」裴硯昂首,卻不看向他們。
「因為她犯了罪,她必須死。一個村落,五十七條命,都毀在她的手上。
「她是惡魔,是妖魅。她是妖怪的孩子呀,當初真不該一時心軟就留下了她,不該呀。死人的孩子,被詛咒過的眼睛。」一個白髮的老婦悲憤地喊道。
「真是妖孽呀,一個孩子,居然能毀了五十七條命。」
是五十七條命嗎?她顫抖著,靈魂的深處有著如針般的刺痛。死人的孩子,從墓穴裡走出的孩子,是母親的恨孕育了自己的生命,是母親的不甘換回了她出生。她的恨,她的不甘,皆源於最初。她沒有辦法的,她要復仇,所以才會失落了自己的心,把毒藥投入井中。恨的,是恨的,恨一切。她突然笑了,尖細的笑聲,如鬼魅般迴盪在空中。笑聲一點一點擴散,一點一點滲透。
所有的人都驚恐地看著她。
「我恨,我恨,我要他們死。」
裴硯低下頭,看著她紫色的眼眸,「恨?是嗎?」
「是的,我恨,我恨。」淚一點一滴地溢出,滴落在她的手背,燒痛著她的靈魂。
「那就閉上眼睛。乖乖的。」
她閉上了眼。有風吹過她的臉,很溫暖,很舒適,像是春天的感覺。風輕輕擁觸著她的身,她的心。在風中,她聞到了鮮血的味道,聽到了掙扎的聲音,她想睜開眼,但有人卻摀住了她的眼。
「惡魔!妖孽!你會不得好死,一輩子都會孤苦無依,沒有親人,也不可能有子嗣,你們會不得好死的,命運會懲罰你們的。」
春風中,痛苦的喊叫聲漸漸消散,濃烈的血腥味也漸漸淡去。睜開眼時,她看見了夕陽,紅色的夕陽正淹沒於一片紫色的天空中。
「紫色的天空。好漂亮。」
耳際傳來男孩溫柔的回答:「確實很漂亮,像你的眼睛,你有一雙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XX
天山。
「這位少俠,江湖上的人比試武藝,原也是常事,何苦要弄出人命。」
天山長老一邊給他的弟子上藥,一邊打量著面前那個滿眼殺意的男人。是的,是殺意,濃烈得根本無法掩飾。他並不記得曾經見過這樣一個人物呀。
男人只是冷淡地微笑,「不出一點血,像長老這樣的大人物又怎麼會見我。」輕鬆的語氣,彷彿剛才被他所傷的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死物。
長老站起來,面露不豫之色。
「陸開,把你大師兄扶到內堂去休息吧。」
男人臉上冰冷的笑容突然擴大起來。「真是可笑。」
「什麼意思?」
「因為那個人就要死了,扶著一個死人去休息,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嗎?」
老人一把拉過傷者的手腕,細細把脈。
「爹,大師兄他?」旁邊一個漂亮的女孩急促地詢問,關切之情顯而易見。
老人的眉緊皺著,雙眼中是一片化不開的凝重。
「爹,究竟是怎麼了,你倒是說話呀?」
終於,老人放棄了,他放開手,為難地搖頭。
女孩一聽此話,面孔剎時變得慘白。倏地,她抽出劍,銳利的劍鋒直指那個容貌俊美行事卻心狠手辣的男人。
老人大喝一聲:「青兒,不得無禮,還不給我退下。」
「可是,爹,大師兄他……」
「你大師兄他尚有命在,你胡鬧什麼。」天山老人強忍著悲痛說,「少俠,是不是在下的這個徒兒曾有冒犯之處?更或者是本派在不知情之處得罪了少俠,而引起少俠的不快,如若果真是這樣,老朽在此向小公子告罪,並請小公子行個方便給我們解藥。」
「可笑,真是可笑。」冷冷的表情絲毫未變。
女孩子惱羞成怒,她嬌喝一聲:「有什麼可笑的。」而那白髮蒼蒼的天山老人也顯出不快之意。
「將死之人,卻盡顧著旁人的生死,豈不可笑。」
「你胡說。」
「怎麼,你不相信,」男人提起了劍柄,看著劍鋒上殘留的血跡,「不相信我的本事,還是不相信這把劍的能力?不過,沒關係,時間會證明一切的,它會證明我才是對的——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會死,無一倖免。」
在場所有的人都為他言辭中的森冷而驚詫萬分。他們似乎都感到了一種不詳的預示。死的預示。
「師傅,我好痛,好病,像火燒一樣。」
「大師兄,大師兄,你怎麼了?」青兒抱著她的師兄,流著眼淚叫著。
然而就在下一刻,青兒頓覺眼前一花,當她轉過神來時,卻發現懷中的人已經失去了呼吸。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青兒神情木然。
「我只是在幫他,既然那麼痛苦,不如早些離去。」
老人雙目赤紅。他拔出背上的長劍,而周圍的人也都紛紛取出自己的武器。
「你既然執意要跟我天山一派過不去,那老朽只好得罪了。
男人只是斜眼看他們一眼,藐視地、冷淡地。
「你們一起上來吧,因為我不是來切磋武藝的,我是來復仇的。
在那一時,那一刻,看著男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天上老人突然就想到了另一雙相似的眼。眼的主人,有著最美的丰姿,有著絕代的容貌。終於,他想起他是誰了。
「你是藍姑娘的那個孩子,裴硯。
裴硯看著門外飛揚的雪,冰冷的眼中首次有了一點溫度。「難得,真是難得,居然還有人會記得這個名字。沒錯,我是裴硯,是藍蕊的孩子,也是當年被你拒於門外的那個孩子。
他提起劍,飛身縱起,劍尖滑動,揮出無數的劍花。狠厲的劍招,毫不留情的打法,步步都要置人於死地。
鮮血四溢。
就是天山老人自己胸前也挨了致命的一擊。他躺在地上,喘著氣,大口大回地吐著血。
「我不懂,當年……你,還有你娘,是因為我們的求情,才得以保全性命……就算你要報當年將你拒於門外之仇,可哪裡……」
「你錯了,我來復仇,不是因為你們初時的設局陷害,也不是因為你後來的拒絕接納。我的仇,我的怨,恰恰是你們的搭救。你們一時的所謂的好心,卻給我還有我娘帶來了永遠無法抹平的傷痛,這些,你懂嗎?你們,怎麼可能懂!」淒厲的笑聲,如幽靈般來回穿蕩。
這無盡的痛,是沒有人會懂的。
「既然是你們一手促成我痛苦的根源,那麼現在自然該由你們來還。
「爺爺。」
一聲細聲細氣的呼喚,突然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老人驚恐萬狀地看著那個正蹣跚朝他走來的孩子——他們家惟一的血脈。
「放過他好嗎?」他哀求著。
裴硯搖頭,「我說過,這裡的人都要死,即使他只是一個孩子。」說話間,他已來到了孩子的身邊,他閉上眼,將劍刺了下去。
「青兒,我的孩子。」老人慘叫一聲,即刻斷了氣。
裴硯睜開眼,看著面前的那一幕,一向冰冷的眼競有了微微的潮濕。地上.青兒正環抱著那個孩子,她身體裡流出的血沾滿了孩子全身。
她是在救那個孩子嗎?可為什麼?這就是所謂的親情嗎?真是個愚蠢的女人。
「放……他」青兒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求求……」可惜,話還未說完,人就已經先去了。
「好,既然,你已經用性命交換,那我就放了他,不過,活得成活不成,就看他的命了。」
他推開門,走進了門外那一片風雪世界。
門裡,還依稀傳來小孩子軟軟的童音。「姨娘,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