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這是什麼爛天氣嘛!
沈絳雪咕噥著,隨即步出月台。
面對著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她開始意識到要找石蒼輝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雖然是十二月的大冷天,但是為了讓石蒼輝驚艷,她仍然穿了一條能襯托出修長雙腿的窄裙前來,而那雙三寸半的白色高跟鞋則把她原本就勻稱的小腿修飾得更加完美。
當她準備走出車站大廳時,一陣擴音器的聲音讓她及時止住步伐一
沈絳雪小姐,你的朋友正在服務台等你。
她連忙回過身,往剛才步出月台時看見的服務台走去。
直覺告訴她,那個斜倚在服務台右邊,穿著褪色靛藍牛仔褲的高大、黝黑的男子就是石蒼輝。
他靜靜地看著她走近,不發一言。
不一會兒,她已停在他面前。而他卻若無其事地側過臉,眼神繼續在人潮中搜尋。
絳雪頗為納悶——會不會是搞錯了?但是,服務台方圓兩公尺之內,明明只有他一個人啊!
逼不得已,她只好冒著出糗的危險,鼓起勇氣問:「請問是石先生嗎?」
那個人回過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接著皺了一下眉,露出難以置信的目光。
「你是一」他仍然不相信眼前這個典雅的女子就是自己正在等待的人。
「沈絳雪。」她綻出一朵甜美的笑容,極有修養地伸出她纖長的手。「我們終於見面了。」聲音清脆宛轉。
當他粗糙的大手握住她柔細的纖手時,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手——想當年,余彩霏也有這樣一雙嬌嫩無比的玉手,但這又代表什麼呢?當下,他就知道絳雪絕對無法承受自己想要的類型,但如果立即拒絕,似乎又太不給她面子。想來想去,他只好說服自己當一天免費的山中導遊,帶她到處逛逛了。
「沒想到你這麼漂亮。」他說。
他還真直接!但是,他的直接讓人覺得誠懇,而不是都會男人那種有「目的性」的,造作的直接。
「謝謝。」她如實接受他的讚美,完全沒有一般女子的不好意思或忸怩作態。
「走吧!我們還有一大段路要趕。」說著,他已低頭拎起行李往前走去。
她跟在他身側,邊走邊同:「你自己開車來嗎?」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半晌,他們停在一輛老舊的中型發財車前,石蒼輝把行李塞進座後,自己則坐在駕駛座上,觀察沈絳雪是否會被這輛土裡土氣的發財車嚇跑。
只見沈絳雪眼睛眨也不眨,輕鬆自在地打開藍色車門,待要上車時,她才發現那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因為窄裙和高跟鞋。
沒辦法,她只有彎身脫去高跟鞋,當她用高中暑假當送報生所學來的「投報」技巧準確無誤地把高跟鞋投入車窗時,就像報紙偶爾會失誤地砸到人家院子裡的狗而爆出一串刺耳的吠叫聲一樣,這一次,她聽到了石蒼輝的哀嚎聲。
「啊,對不起、對不起……」
她的頭從敞開的車門邊冒出來,滿臉歉意。
「唔,好痛……」他捂著後腦勺,忍著劇痛,說出那個三違背良心的字:「沒關係……」
唉,這個可憐蟲一定是被鞋跟咂中了。「真的沒關係?」她關心地問。
「嗯。下次要丟東西前,麻煩先提醒一下,或許我們還可以玩個躲避球遊戲的新版……」他仍搓揉著後腦勺,等著頭頂上方的星星消失。
她機靈地接了下去。「躲避鞋』?」
「沒錯。」
「我保證下次絕對不會如此襲擊你。」她開玩笑地說,邊把另一隻鞋擱在座位下,然後,她一手抓住門邊的鐵條,一腳高高踩上門底的踏板,但是窄裙繃得她的雙腿無法自由伸展,於是她只好把窄裙往上撩,露出一截潔白的大腿。
他瞥了一眼,心跳倏地加劇,但他連忙別過臉,不讓自己的目光停遛在那雙撩人的腿上。
但即使窄裙已往上撩了五公分,仍然沒有使情況好轉,她的裙子還是太緊,所以無法邁開腿爬上車座。
「女人就是愛虛榮。」她幽了自己一默,開始把裙擺向上拉。「我穿這件裙子是因為我想好看一點,但是聰明的人就會穿長褲。」
石蒼輝的喉嚨梗住,視線再也無法從她愈露愈多的大腿移開。就在她再拉高一寸他就受不了的念頭才閃過腦際進,下一秒鐘他的手已經閃過來扣住她的腰,一把將她舉至座位。
她驚叫一聲,本能地抓住他的上臂撐住身體。
「沈小姐,請別再撩起裙子,除非你想考驗我的意志力。」他咕噥地說。
她仍然抓著他的上臂,感覺到他臂上的熱氣,鋼鐵般的肌肉鼓脹在她的手指下。她的心不禁為之一顫。
「抱歉,我不是有意……我是說,我沒想到——」
「我知道,沒關係。」他自作聰明的搶白道,低頭看她的腿,裙子仍然半撩在大腿上,他的手竟不自覺地握緊她的纖腰,然後才依依不任地鬆開。
沒關係個鬼!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繃得緊緊的,為自己反射性的「動作」懊悔不已。
「呃,石先生,我想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她則為自己方才未說完的話耿耿於懷。
「哦?」他揚眉看了她一眼。
「嗯,我剛才的意思是一我沒想到南部男人的意志力競如此薄弱。」
石蒼輝微微一笑,「沈小姐,台北來的女生都像你一樣伶牙俐齒嗎?」簡直令人招架不住。
「你說呢?」哈!這下好玩了,看到他那張嚴肅的臉,她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你肚子餓了嗎?」他的國語帶有明顯的山地腔,仍是一本正經。
「不餓。謝謝。」想到要和這樣的一個陌生而粗獷的大男人共處,她好奇得連食慾都沒了。「對了,從這裡到你住的地方還有多遠?」
「八十公里,大約兩個半小時車程。」
「那來回要開五個小時呢,真是麻煩你了。」
「不會啦,反正難得下山一趟,可以順便辦點事。」轉個彎,他的發財車已經爬上蜿蜒的山路,山風迎面撲來,帶著凜冽的寒意。
看著石蒼輝專心開車的側臉,她愈發覺得那是一張純粹男性的臉,線條剛硬的輪廓在黝黑的膚色上散發一股豐沛的原始的生命力,因長期耕作而強健的肌肉則表現出他和土地的親密關係,而那雙迥異於平地人的深邃、晶亮的黑眸裡,閃著一抹讓人難以抗拒的靈澈光彩,仿若是生自蒼翠山林的純淨之泉……
終於,她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可是鄒族人?」
他朝她微微一笑。「怎麼,是我的山地腔國語洩漏了我的身份,還是我和長相?」
「都有。」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而且,意外的是那樣粗獷的大男人竟然有小孩般的純真笑面。
「不過,你只猜對一半。」
「你是指——」
「漢鄒混血。我媽媽是平地人。」
「真的呀?你是我第一個認識的漢鄒混血兒呢!」雖然早已猜到幾分,絳雪的語氣中仍有掩不住的驚奇。
「不過,因為我的長相遺傳爸爸,又在山上長大,所以和一般族人並沒有兩樣——」講到這裡,他頓了頓,不得不想起弱勢族群面對漢族優勢權威時所產生的文化差異,甚至是種族歧視的問題。
「怎麼了?」面對他突然止住話題,她頗感不解。
「你——會不會有上當的感覺?」
「上當?為什麼?」她更不解了。
「因為徵婚的對象居然是個山地人。」他突然想起第二個應徵者邱愛月——那個保母——在知道他是「番仔」之後,連忙表示不想做進一步交往。
「原住民也是人啊!而且我覺得種族區分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她說。
他不覺又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她和他以前所知道的城市女人不大一樣。「很高興你有這種想法。要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族人就不會在平地受欺負、受剝削了。」
隨著海拔遞升,山霧也愈來愈濃,而絳雪只覺得昏沉沉的,胃部一陣翻擾,整個人彷彿是踩在大浪裡。
「對了,七年前我曾參加過鄒族的豐年祭,印象還很深刻呢!」她打起精神說話,試著把自己拉出暈車的惡夢。
「明年也有啊!二月十五日在特富野,歡迎你再來,到時候我可以教你喝『瑪亞士比』(Mayagvi)祭典歌……」
他要說他們坐在一起參加許多個豐祭,但是常識阻止了他。他甚至連這次祭典都不能參與——她不會是他選為妻子的女人。
「一定要教我唱哦……呃——」說著,她忍不住打個嗝,噁心感愈加愈劇烈。
「沈小姐,你——」
未等他說完,她已集中力氣喊出四個字:「靠邊停車!」
沈絳雪忙不迭地打開車門,只想「一吐為快」。踩出車門後,她腳步一滑,踉踉蹌蹌跌坐在草地上,竟然就吐起來了。
「哇一」半晌,把胃裡的食物掏盡之後,她深深呼出一口氣。
「好點了沒?」蒼輝蹲在她身旁,細心地遞上一小疊衛生紙。
她低頭接過衛生紙,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天啊!太糗了!
到底沈絳雪也是一個優雅、有教養的都會女性,竟在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面前如此失態,真是太丟臉了,當下,她恨不得跳崖而死。
她邊擦嘴邊說:「這山路簡直比九彎十八拐還可怕——哈啾!」一個噴嚏打出來,她才意識到山上的低溫。
「很冷吧?」說著他已脫下夾克,披在她身上。
「謝謝。」低頭拉緊夾克衣領時,她赫然發現自己的雙腿呈「人」字狀往兩邊直直叉開,毫無形象可言;她的臉霎時一陣火熱,連忙把腿併攏——該死!為什麼老在石蒼輝面前出醜呢?
他忍不住笑開來,想起她那大刺刺丟高跟鞋的姿勢和方纔的坐姿。「其實,有時候很像族裡的女孩呢!」
叭——
喇叭聲突然自他們身後傳來。不一會兒,一聖相貌酷似的男女已跳出發財車,正笑吟吟地迎向他們。
「蒼輝,又換新人啦?」方盟一手搭上蒼輝的肩,笑著調侃他。
蒼輝一陣苦笑。「沒辦法嘍!前面兩個都無疾而終嘛!」
方盟仔細看了坐在草地上的絳雪一眼,又轉向蒼輝,隨即慎重地閉上眼睛。
方盟的妹妹方薇在一旁格格笑個不停,絳雪和蒼輝則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
十秒鐘後,蒼輝忍不住輕推了方盟一把。「要睡覺回家去睡啦!你當心著涼了你……」
「噓,別吵,你注意聽——」方盟的聲音輕得像風,如細絲般在空中飄移。
空氣中除了風聲、樹葉的沙沙聲、嘟嘟的鳥鳴和遠方山道細小的車聲外,再也聽不出其他聲音。
「是華雀,聲音宏亮的華雀。」方盟繼續說,語氣中佈滿神秘之情。
蒼輝這才恍然大悟。「你在作『鳥占』?」他想起華雀是鄒族占卜的神鳥。
「嗯,鳥聲愉快有節奏者為吉——我預見這個女子,」他指著草地上的絳雪,嚴肅地說:「將會成為你的妻子。」
「是嗎?」絳雪杏眼圓睜,頗覺不可思議。
一旁的方薇早巳抑不住隱忍多時的笑意,轟然笑開來。「哈哈哈……你們……你們別被我哥騙了啦……」
蒼輝夢初醒,狠狠瞪著方盟。「好哇!你竟拿我開玩笑,看我今天不好好修理你一番才怪!」說著他已舉起手臂掄向方盟。
方盟敏捷地躲到絳雪身後,大叫:「姑娘救命啊!」
絳雪看著兩個大男人還像小孩般玩耍,心情不覺隨著他們的兜轉而昂揚起來,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童心彷彿再次被喚醒了。
年齡,在他們靈活矯健的身影裡彷彿已毫無意義。
「好了啦!你們不累,我的眼珠子轉得都累了!」絳雪笑著阻止。
方盟氣喘吁吁、把眼光停在絳雪身上。「感謝姑娘捨身相救,大恩大德……大恩大行……」
「然後呢?」絳雪問。
方盟靈機一動,斜眼睜向蒼輝,「大恩大德請石蒼輝代為相報。」
本以為一切已風平浪靜的石蒼輝再次暴跳起來。「我?方盟!你少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
「哎呀!兄弟一場嘛!何必這麼小氣呢?再說,娶了她不正了卻你的心願嗎?」
「你是指以結婚來『回報』?」石蒼輝微微皺眉。
「嘿!我可不是商品,誰答應要讓你們『回報』的?」絳雪咕噥著,已恨現蒼輝表情有異。
「對嘛!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大男人主義,也不怕將來鄒族的女人都被你們這兩隻沙豬嚇跑。」方薇補充道,兩名女子隨後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
「是是是,妹妹大人教訓得是。」方盟嘻皮筆臉地說,隨即轉向蒼輝。「你還沒介紹這位漂亮的小姐給我們認識呢?是不是怕我搶走她啊?」
蒼輝白了他一眼,拿這個年輕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啦,雖然美芸在嘉義工兒,但是我還是對她很『死忠』的啦!」方盟說話時仍習慣夾雜一些以前在平地唸書時所學不的台語,混成一種奇特的國台語山地腔。
「你好,我叫沈絳雪,很高興認識你。」絳雪大方地自我介紹。
「降雪?你媽媽是在玉山生下你的嗎?」在方盟的印象裡,他只見過玉山上的雪。
「是大紅色那個『絳』。」絳雪糾正他。
「哦——那就是紅色的雪嘍?嗯,紅色的雪……沒看過!」方盟的動作由猶疑的皺眉轉為肯定的搖頭。
「哥,你別老土了啦!人家的名字講求的是意境。」方薇輕扯他的衣袖,想起前幾天國文老師說過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挺有意境。
「天天和山上的泥巴混在一起,不老土也老土了,對不對?蒼輝。」方盟嘀咕著。
蒼輝微微一笑。「你們兄妹兩個再這樣閒扯淡下去,只怕到太陽落山也講不完,你還是先介紹自己吧!」
「對了,差點就忘了——我叫方盟啦,方正的方,海誓山盟的盟,是蒼輝的鄰居兼死黨。」
「我叫方薇,今年十七歲,還在念高二——對了,我可以叫你雪姊嗎?我覺得我們應該會成為發朋友。」方薇眨著一雙山地民族特有的大眼睛,清麗動人。
「當然可以。」絳雪難得遇上這麼誠懇、直接的女孩,自然滿口答應。
「太好了!」方薇的笑如漣漪般在臉上擴散。
「哦!」方盟看了看表,「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家,奶奶要擔心了。」
「好吧,那我們一道走。」霧氣漸重,蒼輝也不想在山道上耽擱太久。
一個鐘頭後,兩部車陸續駛向玉山和阿里山山脈間的縱谷,也就是曾文溪上游流域,進入北鄒(即阿里山鄒)最古老的部落——特富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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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蒼輝的發財車在一幢灰色的大宅前停下,宅子建在一座平台上,四周群山環繞,視野極佳。
長久以來,蒼輝不曾用陌生人的眼光打量他的家,但是當他將車停在大屋旁邊時,他突然深覺羞恥。屋子的汕漆剝落得厲害,附屬的建築更糟,尤其是他那曾經引以為傲,在陽光下會閃著一層潔淨的光澤的白牆,現在只是灰點斑駁的舊牆。過去三年中他不曾添加任何新設備,壞了東西也不曾替換,因為照顧農場比整理家園更為重要。為了求生存,他已無暇他顧。他採取了必須的方式,但那並不表示他喜歡它現在的樣子。
絳雪看到剝落的油漆並不以為意,畢竟,那不過是花點功夫再加幾梭油漆就能改善的。抓住她注意力的是正門邊的白色拱形大窗——厚實、優雅,而且圓弧形的線條讓窗戶掙脫出傳統的方形框架,充滿了個性。她一直夢想擁有一扇這樣的窗戶。
他打開車門,趁她還沒滑下地前就繞過來摟住她的腰,抱她下車。「我不要冒險應付那條裙子。」他面無表情地說。
他探進車時拿起她的旅行袋後,隨即領她入屋。
「啊!」她被門後赫然閃出的大黑狗嚇一大跳。
「別怕,它是我養的狗。」他對她說,隨即彎身摸摸它的頭,哄小孩似的說:「小黑,乖。」
她張大了嘴,雙眉糾結在一起。「這麼大的狗,還叫『小』黑?」
「從小叫習慣了嘛,後來也懶得再改名字了,何況『大黑』多難聽。」
「也對。」
走過偌大的廳堂,穿過長廊後,他們轉進長廊盡頭一間寬敞明亮的房間。
「大屋有七個房間,四個在樓上,三個在樓下。」他說。
「哇。」她輕呼一口氣。「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
「這就是我想結婚的原因。」他說得好像在解釋為什麼要喝水。「我父母把這幢房子傳給我,所以我想把它傳給我的孩子。」
她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想到懷有他的孩子令她虛軟。她隨即瞳罵自己發神經,和他才初次見面,八字都還沒一搬呢!什麼生孩子?她—定想談戀愛想瘋了。
他把她的袋子放在床上。「我不能休息一整天,」他說:「外頭的雜活還沒做完,因此我必須暫時把你留在這裡,你可以休息或傲些別的事,想要清洗的話,浴室在右手邊。一
「我可以和你去嗎?」她並不想—個人留下來喂蚊子。
「你會覺得無聊,那是髒兮兮的工作。」
她聳聳肩。「喂,你別看不起人啊!我也曾弄髒過的。」
他注視她半晌,猜想當她那雙昂貴的白色高跟鞋踩進泥濘裡時會有什麼不同的想法。
「可以嗎?」她又問。
「好吧!」與其花費大把時間與她辯論,不如讓她親身體驗一番。
她笑瞇了眼。「你給我三分鐘。」
「我在車裡,你準備好了就出來。」他搖搖頭。唉!這真是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山上生活可不是玩辦家家酒。
「好!」
一等他關上門,絳雪迅速脫光衣服跳進一條牛仔褲裡,並且套上特別為這趟旅程帶來的舊球鞋,畢竟穿高跟鞋不能好好逛農場,套上夾克後,她疾步走出大門,正巧迎上石蒼輝的目光。
他坐在駕駛座上,手支著下巴擱在窗台上,似笑非笑地說:「果然是整整三分鐘——看來我要對台北的女人另眼相看了。」
「並不是每個台北女人都喜歡把時間浪費在衣服上。」她拉開車門,帥勁十足地跳上座墊。
他這才發現牛仔褲雖然把她的腿全包裹住,但是現在他知道它們究竟有多修長、勻稱了。
「你的農場應該在這附近吧?」
「不是。這附近的土地全是政府的,私人根本不能擁有。」他慢慢發動引擎。
「咦?你們的祖先不是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這片山林裡嗎?照理說,應該是這裡的主人啊……」絳雪頗為不解。
蒼輝露出一絲苦笑。「雖然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這裡,但是土地的所有權仍歸政府,族人只有使用權……唉,不說也罷。」
「真是搞不懂……」絳雪仍然一頭霧水。
「不過,石家在低海拔山區的那片土地,可就不是國有地了。」他有點得意。
「是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嗎?」
「沒錯。」
四十分鐘後,車子在「石氏金針試栽農場」的木製招牌前拐進一條狹小的碎石道。
午後的霧更濃了,濕煙般白白茫茫地罩住整片翠綠的農場,仿若人間仙境。
雖然已經失去了一半的土地,農場仍然非常廣大。
「金針開花的時候,一定很美吧?」她說著,眼睛又開始作夢。
「嗯,整片橘紅色的花海,好像要燒起來一樣,非常壯觀。」
「啊,我一定要來看——它們是在七月開花吧?」
「整個初夏都是花期,從五月一直開到七月。」
「太好了!希望到時候你還願意帶我到農場來!」她望向他,眼睛閃閃發亮。
「當然。」他低下頭,眼中掠過一絲不忍。他知道他們一起看農場的了只剩下今天了,她甚至晚上就必須搭車回台北去。並不是了不喜歡絳雪,而是他知道娶一個台北來的嬌嬌女對自己並不會有任何幫助。他已經沒有閒情逸致再和女人談情說愛了。
她不知道有哪些活必須做,因此她盡量不礙著他的路,只是默默觀看,注意他對手中每件事所付出的關注,他仔細翻開植物的心葉部,不知道在檢查些什麼,從這一叢轉到另一叢,有力的手臂及背脊肌肉隨著他的動作而鼓動。
「嘿!需要我幫忙嗎?」她朝站在農場中央的蒼輝大喊。
「不了,都是一些小害蟲,你會害怕的。」隔著大片農田,他也喊回來。
須臾,她悄悄繞到他身後,學著他撥開心葉部,赫然看見幾隻小小的白蟲在其間爬來爬去,就像外婆家門廊前的白蟻一樣。她非但不怕,反而感到一種奇異的親切感。
帶著惡作劇的心態,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過頭,嚇了一跳。「你怎麼跑進來了?」
「體驗農場的生活啊!」她笑嘻嘻地說,隨即指向方才撥開的心葉中的幾隻白蟲。「你是不是在找它們?」
蒼輝的眼睛一瞇,唇瓣竟然牽出半抹笑意。「是啊!這些蚜蟲真讓人頭疼,看來又要再施藥了。」即使是如此細微的半抹微笑,絳詈仍然感覺到體內異常的激盪,她知道自己的理智正在逐分你秒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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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搭幾點的車回去?」晚餐後,蒼輝坐在檀木椅裡,語氣較白天輕鬆許多。
「十一點二十分的末班車。」
「扣掉這裡的火車站的時間,我們還有三個小時。」語氣仍是一貫的平和。
「那這段時間你打算怎麼打發?」絳雪雙手交疊在胸前,閒閒地躺在另一張檀木椅上。
「如果你怕無聊,村裡有一家卡拉0K,設備雖然比不上台北,但是抒發情緒、排遣空閒的功能還是一樣的。」
絳雪撤撇嘴。「得了吧!要唱卡拉0K我在台北唱就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就待在這裡好不好?奔波了一整天,我實在是累了。」她心想,大老遠跑來這深山裡,貪圖的就是這裡的清幽,若再到那種聲光場所去,未免太殺風景。何況,她和他只剩下三個小時的時間了,她可不想白白浪費掉。
他沒想到她會拒絕,但是,話又說回來,他從早上五點就忙到現在,在家休息聽起來就像是天堂。困難的是,有她在,他如何能休息?
「你可以講鄒族的神話傳說呀!我知道少數民族都有一些流傳久遠的故事。」她說。
「你會感興趣?」他皺了皺眉頭,難以相信一個城市的女會對山地神話發生興趣。
「我知道排灣族是『百步蛇』的傳人,還知道賽夏族有個『矮靈祭』……」她迅速接口,闡明自己對少數民族並非一無所知。這證明前幾期「世界地理雜誌」所介紹的台灣原住民傳輯,她並非只是隨便翻翻而已。
他再次打量她,接著靠進椅背,兩腿擱上小木桌。「好吧!那我就來講一個占卜之鳥的故事——」「鳥占』?」她立即反應過來,想起方盟在山路上所說過的話。
他雙眼不禁為之一亮。「你的記憶力倒是不錯嘛!」
她微微一笑,大言不慚地說:「那還用說?有趣的事總是讓人印象深刻呀!」她記得方盟說過她將成為他的妻子。
蒼輝記得這個故事是祖父口傳給他的。「從前,鄒族人民還沒有發明弓箭的時候,捉野獸都使用捕獸陷阱。」
「是不是像那種長方形的捕鼠器?」她插嘴道。
「那當然也是陷阱的一種,不過那時候可沒有捕鼠器,通常都是挖地沿或削尖樹枝做成機關。」
「噢,對了,連弓箭都還沒發明,一定沒有捕鼠器嘛……」她恍然大悟。
他繼續說下去,「後來。有一個阿里山的孤兒發明了槍器,可以把鳥獸打倒,犀利如神。等到這位發明家老了,體力衰弱,不能夠再入山打獵,於是,他告訴鄒族的子民說:『我死了之後會變成華雀,每當你們外出打獵時,必須注意它的鳴叫聲。」說著,他低頭啜了一口清茶。
「然後呢?」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老人家死了之後,身體就變成了華雀了呀!這就是鄒族占卜的神鳥。」
絳雪沉吟睜著骨碌碌的大眼問他:「你想方盟的預言會成真嗎?」
他聳聳肩,故用不在乎。「誰知道?」他當然明白她指的是成為夫妻的事,但是,反正待會兒就要分開了,他也不想談得太深入。
「我也不知道。不過。今天待在這裡的感覺真的很不錯嘛!」她的眼神純真得像天使。
冬夜清涼、乾淨的風穿過窗戶,吹亂了她額前幾根髮絲,天地一片靜寂。如果在夏天。夜蟲肯定也會照常演出……這是她要的生活形態,一種接近自然的生活。
「你為什麼要來應徵。」他粗啞低沉的聲音,並沒有擾亂夜色。
「和你登廣告的目的一樣吧!」
「結婚生子?」他抬頭看了她一眼。
「嗯。當然我承認也有好奇的成分存在。」
「但是,在台北你一樣可以做這些事。」
「或許是我需要吧!」這可是肺腑之育。
「難道你在台北沒有朋友?」
「有是有,但沒有一個是我想嫁的。我不認為自己後半輩子還想住在那些方方正正的盒子裡。這裡好美。」
「你只看到它最美的一面,當寒流來襲時可會凍死人,每個地方都有它的缺點——」
「及它的優點。」她立即接口。「如果你不認為好處大過天壞處。你就不會待在這裡。」
「我在這裡長大,我習慣這裡——但是,你在都市長大,你只習慣都市。」
絳雪偏過頭,閉上了眼。從他預留的伏筆看來,她已看出他會怎麼說,但是仍然祈禱他不要說出來。
「絳雪,你不適合這裡。」他還是說出來了。
她仍閉著眼。「這麼說來,這次的拜訪是失敗了?」
「呃,可以這麼說。」他遲疑了一下,但仍不想欺騙她。
「可以請你解釋我被拒絕的原因嗎?」雖然極力掩飾。她的語氣中仍有細微的顫抖。她的失望程度顯然比想像中還大。
突然間他站起來,起向大門,背倚著門板,雙手交疊在胸前,望進茫茫的夜色裡。
「我結過婚,但只維持了兩年,你在許多方面都和我前妻很像——都是台北人,以為農場生活就像電影上一樣浪漫、愜意,直到她明白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必須在田里工作時,就開始抱怨我留給她的時間太少……我們第二年就像一場『玫瑰戰爭』。」
「石蒼輝,不要用別人來判斷我——你的前妻不習慣這裡,並不意味著別人也不習慣這裡。」她頗不以為然。
「不能從錯誤中記取教訓的是傻瓜。我再婚的對象一定會是個對農場生活有所瞭解的人,我不會再拿農場冒險。」
「這是什麼意思?」
他抬起頭放在門板上。她只看得見他的側影,但是她仍然認得出他嘴角苦澀的線條,及聲音中蘊藏的不滿。余彩霏的家人很影響力。法官判定兩年的婚姻生活使她有權得到我一半的財產。從那時起我就工作得像條狗,好維持這個地方,但是現在我又能賺錢了,所以我想要孩子,但這一次我不會再選錯女人。」
他的情況讓她一時不之語塞,但是她仍然不死心。「那麼愛情呢?它在你的計劃裡佔有什麼位置?」
「沒有位置。」他平板地說。
「如果你的妻子想要的不只是這些呢?」
「我會在一開始就讓她明白所有的狀況,但我絕對會是個好丈夫。」
「一個有『愛』的丈夫?」失望逼使她的語氣轉為嘲諷。
「那並不是維緊婚姻的唯一因素。我不浪蕩、不毆打女人、沒有不良嗜好。我要的只是一個忠誠、健康的女人,就像我一樣一」
「而且願意做傳宗接代的母獵。」
「那自然也是條件之一。」失望像利刃一般,再次刺透她的心扉。他不想要她。絳雪很想哭,但她極力克制住自己。「那麼我祝你幸運,希望這一次你會有一個快樂的婚姻。」
「我也希望如此。」他的聲音平板而苦澀。
絳雪的失望,比濃墨般的夜色更深、更沉。她倒吸一口氣,努力綻出一朵笑容。「還有一點時間,你再講個故事吧……」
雖然被拒絕是一件挺沒面子的事,但好強的絳雪仍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的悲傷與失望。
反正只是一場不重要的徵婚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