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到日本的一陣子,他們還保持每星期通兩次電話,或是用電子郵件彼此聯絡。但隨著齊天祐在日本的經濟、課業壓力加重,他們通電話的間隔日期越拉越長,通話的時間卻越來越短。
齊天祐總是會安慰她,說他要把握時間努力衝刺,才能快一些回去與她相聚,因此她強迫自己壓下對他的思念,專心準備課業,希望能就讀一間可以與齊天祐匹配的大學。
果然,衛雨棠如願甄試上一所國立大學的藝術設計系,她興奮地打國際電話到日本,卻發覺齊天祐的電話已成空號,甚至連她寄出的電子郵件都被退回。
那一陣子,她著急得快瘋了,擔心他是否出了什麼事,為何才兩個月沒聯絡,他就突然像消失一般?為了打聽他的消息,她甚至拉下臉去齊家詢問,結果當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後來,為了讓衛雨棠就近念大學,他們一家搬離興玉村,回到原本居住的城市定居,衛雨棠就此與齊天祐斷了音訊。
衛雨棠大學畢業後,進入一家婚紗公司負責設計婚紗,天分洋溢的她以著自由不受限的設計風格,很快地在業界闖出些名號。
半年前,她乾脆找來邵紫瑄等一夥朋友合夥投資,由她和邵紫瑄負責經營,在著名的婚紗大街上開了一家精緻小巧的婚紗店。
雖然他們的規模不能和名店相比,但因衛雨棠所設計的婚紗禮服格外獨特精緻,受到吸引而來的客戶也不算少數。
此刻,婚紗店內櫃檯前,邵紫瑄正以她甜美的笑容和聲音說服新人簽下訂單,還有一對新人正在樓上的攝影室拍照。衛雨棠則在店內最裡面角落的工作室內,盯著桌案前尚未完成的草稿發呆。
她放下手中的筆,站起來伸個懶腰,重重吐出一口氣,翻翻前一陣子完成的幾張稿子,唇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她設計的婚紗得過不少大小獎項,製作出來的成品,連她自己也覺得非常滿意。
只不過,她都是在為人作嫁,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輪到自己穿上嫁衣。
齊天祐的容顏不禁浮上她的心頭,但衛雨棠很快地將那令她思念又心碎的臉龐自心頭揮開。
經過這許多年,一直都沒有再得到他的消息,她已經死心了,她和他,怕是今生無緣了……
日本籐田企業台灣分公司的總經理室內,齊天祐站在落地窗旁,雙手背在背後,眼神落在遙遠的某個地方。
他上個月才從日本回來接任台灣分公司的總經理一職,而交換條件,是他三個月之後必須迎娶籐田社長的女兒,籐田杏子。
當初他在日本夜以繼日地唸書,還替指導教授接下一個又一個的研究案以賺取研究費,在這樣長期透支精神與體力的狀況之下,他的身體終於發出抗議。
某一天,他被人發現發著高燒,昏倒在研究室裡,經同學緊急將他送醫急救,才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小命。
這一病就是大半個月,而且清醒的最初幾天呈現失憶的狀態,全靠醫師與同學一點一滴地幫助他恢復記憶。這段時間他不但無法工作,還要負擔鉅額的醫療費用,甚至連吃飯都有問題。
就在他最潦倒的時候,是籐田社長髮掘了他的潛力,不但繼續供他完成學業,等他拿到博士學位之後,還將他延攬至籐田企業,一路培養他至今天的地位。
齊天祐從籐田企業最低階的業務員做起,他在工作上所展現的傑出能力與積極野心,令籐田社長非常滿意,短短八年,讓他爬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甚至希望他能成為自己的女婿,順理成章的做他的接班人。
有齊天祐如此的人才,籐田企業一定能夠繼續發展,他寶貝女兒後半輩子的富貴,也得以確定。
一開始,他婉拒了籐田社長的厚愛,因為他想努力打拚事業,根本還無心成家。
但是之後的兩年,籐田社長數次向他提起這件事,並積極撮合他和籐田杏子。最後,他同意了。因為他已經爬上事業的頂峰,而他才三十出頭,眼前的成就已經無法滿足他。
籐田杏子是籐田社長的獨生女,一旦他和她結婚,他將成為籐田企業的接班人。他要的,不是籐田企業而已,他要帶領籐田企業稱霸業界,成為第一品牌。
此時,有人輕敲他辦公室的門。
「進來。」他收回思緒,轉身面對門口。
「總經理,杏子小姐的班機再一個小時就要抵達了,您要親自去接她,還是由我安排司機前去接機?」他的秘書走進來問道。
她對這位新來的老闆頗為敬畏,因為他來公司的短短一個月內,便大刀闊斧地做了數項改革,雖然難免有一些反彈聲浪,但也一舉解決公司累積多年的問題。
「你安排車子過去就好了,我手邊的事情還沒有忙完。」齊天祐看著桌上堆如小山的文件,說道。「直接把她送到旅館,跟她說我下班之後會去找她。」
待秘書離開之後,他回到辦公桌前,拿起擺在最上頭的一份契約。
籐田杏子與他相差十多歲,他對她根本沒有半點男女之情,他相信籐田杏子自己也很清楚。
事實上,在日本的這幾年,對他示好的女子不少,可是他沒有對任何一個人動心過。他很確定自己是個正常男人,到底是什麼緣故讓他將所有女性摒除在心門之外,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記得當初生病時,睡夢中經常夢見一個女孩,站在遠方巧笑倩兮地等待他,不過他始終看不清她的臉。
他不知道那女孩是誰,只是有一股很強烈的慾望,希望能到達她身邊。
然而不管他怎麼跑,似乎永遠都跑不到她面前。
等他的病痊癒時,他的記憶也差不多全部恢復,那個女孩便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夢中。
他曾經在他父母前來日本探望他時,問過那個夢中女孩的事,不過他父母口徑一致地說那是他的幻想,從小到大他們沒聽他特別說過什麼女孩,也不曾見他交過女朋友。
後來日子一久,他越來越少想起那個夢中的身影,直到籐田社長提起這樁婚事,那個曾經在他夢中出現的身影如閃電般清楚地打入他腦海中。
某種很難形容的不確定感梗在他的胸口。
他和籐田杏子男未婚、女未嫁,況且在日本的大企業界,絕大多數的婚姻都是經由父母安排,他和杏子的婚姻也是一樣,照理說應該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但是,為什麼自從他答應這樁婚事之後,總有一種做錯事的感覺?
星期天下午的婚紗大街上,各家婚紗店都可以看見一對對挑選婚紗的情侶,有的在玻璃窗前駐足觀望,有的坐在婚紗店裡和業務員討價還價,也有的正穿著禮服拍婚紗照。
一名嬌小可愛的女孩牽著一臉無奈的齊天祐,興致勃勃地對婚紗店裡的漂亮禮服指指點點。
「這邊好棒喔!那麼多家店可以逛,每一件衣服都好漂亮。」籐田杏子抬頭用日語對齊天祐笑道。
她對父親替她選擇的夫婿相當滿意,幾年前他曾經借住在他們家一陣子,那時她就已經偷偷喜歡英俊的他了,如今他更是充滿成熟男人的魅力。
所以當父親跟她提起這樁婚事時,她想也不想地就答應。
「社長替你訂製的禮服,一定比這些更名貴美麗,你又何必在這邊浪費時間?」齊天祐搖搖頭說道。
他手邊還有一堆工作沒做完,偏偏這小妮子吵著要逛台灣的婚紗店,若非看在她昨天溫順地忍受他家人無禮的打量與詢問的分上,他才不會陪她到這兒來。
「那不一樣,我想穿自己喜愛的婚紗結婚,而不是爸爸幫我選的,他的眼光太老氣了。」籐田杏子嘟起嘴抱怨道。
齊天祐微笑不語。
雖然籐田杏子真誠可愛,但畢竟是從小讓人寵到大的掌上明珠,免不了仍有千金小姐的嬌氣。
「哇!你看!」籐田杏子突然眼睛一亮,拉著他往前走,在前面一個不算大的玻璃櫥窗前停下,裡頭只擺著一個模特兒,然而模特兒身上所穿的婚紗,的確是非常吸引目光。
「我們進去裡面看看好不好?我好喜歡這件婚紗。」籐田杏子眼睛盯著那件婚紗,略帶撒嬌的口氣說道。
不等齊天祐回應,她已經推開旁邊的玻璃門走了進去。
裡面已經有兩組客人,分別各有一位業務小姐在向他們解說。其中一位業務小姐看見他們進來,先對他們笑一笑,然後轉頭往裡面喊道:「衛小姐,請你來幫忙招呼一下客人好嗎?」
工作室內的衛雨棠聽見業務小姐的呼喊,放下手中的筆,用手理理俏麗的短髮,然後穿上披在椅背的西裝外套,掛上笑容,起身往外頭走去。
今天剛巧邵紫瑄沒來,結果客人卻特別多。
她走到前面的接待處,業務小姐對她指指最角落的那張小圓桌,一對男女背對著她,似乎正在討論櫥窗內的白紗。
衛雨棠往他們走去,但是走沒幾步,她突然慢下腳步,在距離他們只剩下幾步之遙時,站住不動。
那背影……是他嗎?
她的視線盯在齊天祐的背後,明亮的眸子裡流露出疑惑與緊張,驀地感覺自己的心跳變得非常大聲。
籐田杏子先察覺到衛雨棠的存在,轉頭往她這邊看來,禮貌地微笑。
衛雨棠反射性地回以微笑,但她的微笑,在齊天祐轉過身面對她時,整個僵凝住。
真的是他?!
她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人緊繃起來,強大的震驚讓她無法感受到任何情緒,只能愣愣地看著她魂牽夢縈的容顏。
齊天祐望著她,一個非常模糊的印象閃過腦海,但他完全抓不住那一閃而逝的念頭。
他察覺到衛雨棠看見他時的反應有點異常,可是不覺得自己曾經見過她。
他朝她禮貌地點個頭,說道:「小姐,你好。」
衛雨棠愣在原處,錯愕地望入他的黑眸。他認不出她了?在他的眼中,她看不見任何熟悉的感覺。
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他不是齊天祐?
就她所知,齊天祐並沒有孿生兄弟,那麼世界上可能有人跟他如此相似嗎?
「你們好。」衛雨棠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走到他們對面的位置。「有什麼我可以服務的?」
「我的未婚妻很中意你們展示的這一件婚紗,請問你們是不是可以幫我們量身訂做一件一模一樣的?」齊天祐指著模特兒身上的婚紗,說道。
未婚妻!這個稱呼重重地打在她的心上。
衛雨棠仔細觀察他臉上的表情,希望找出任何一絲他認識她的跡象,可是卻一無所獲。
這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再無情的人,也不可能裝成如此地步,況且齊天祐雖是孤傲,卻從不是無情的人。
「那一件婚紗是廣告用的,是非賣品,也不提供外租。我們店裡還有很多禮服,你們要不要看看店裡其他的款式?」衛雨棠機械式地說道,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一個荒謬的夢境,眼前這個男人,擁有她深愛男人的容貌、聲音……但是他卻認不得她?!
她趁著齊天祐將她的意思翻譯給籐田杏子聽的時候,很快地打量籐田杏子一眼。
她看起來甜美可愛、家世不凡,既然他們是用日語交談,那女孩應該是日本人,而且不諳華語。
齊天祐和籐田杏子討論一陣之後,又對衛雨棠說:「她就是喜歡那一件,不然你開個價,我們願意把那件婚紗的設計版權買下來,或者我們可以直接跟設計者接洽。」
衛雨棠搖搖頭,態度堅決地說:「我就是設計者,這一件不租不賣,請你們見諒。」
這件婚紗,是她為自己所設計的嫁衣,不但依照她的身材製作,而且一針一線都包含著她對他深刻的思念、壓抑的情感,還有一直不願放棄的希望。
如今,她左思右盼的一刻終於來到,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然而諷刺的是,雖然他要他的新娘穿上那件白紗,但新娘竟不是她……
齊天祐的臉色微微沉下來,用日語對籐田杏子說道:「漂亮的禮服多得是,我們可以去別家看看。」
他對衛雨棠莫名其妙的堅持感到不悅,他們是做婚紗生意的,哪有展示出一件禮服,卻不租不賣的道理?這位小姐打從過來接待他們開始,臉色就一直很奇怪,似乎非常地不情願。
「不管啦!我就是想穿那一件!」籐田杏子聽完嘟起小嘴,耍起小姐脾氣來。從小她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她今天就是偏要穿到那一件婚紗。「你跟她說我現在想穿。」
齊天祐開始感到不耐,對籐田杏子說:「別鬧脾氣,我們還有半條街沒有逛,不需要在這家小店花那麼多時間。」
籐田杏子看見他的眉頭開始皺起,怕他真的生氣,這才乖乖地聽話,說道:「好嘛!都聽你的。」
齊天祐從椅子中起身,籐田杏子也柔順地跟著起身,牽住他的手。
「小姐,既然你不願割愛,我們還是去別家參考好了。」齊天祐一邊說,一邊牽著籐田杏子往門口移動。
他要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慌掐緊衛雨棠的心,看著他即將推開玻璃門的背影,她的身子隱隱顫抖,時間彷彿又回到八年前,她看著他走進海關的那一天。
「天祐!」她脫口喊出他的名。
齊天祐推開玻璃門的動作一滯,緩慢地回頭,臉上的神情驚訝而疑惑。
她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為什麼她喊他的語氣,讓他有一種熟悉的觸動?
「你認識我?」他看著她細緻的五官,努力在腦中搜尋著關於她的記憶。
不過,他一無所獲。
「你、你不記得我了?」衛雨棠直到現在才從先前的麻木震驚中恢復,心痛如同火焰一般在胸口蔓延。
天啊!他真的是齊天祐……那為什麼他對待她竟然像陌生人一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齊天祐凝視她蒼白的臉龐,她苦澀的神情讓他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但他對她仍然沒有任何印象。
於是,他搖搖頭。
衛雨棠沒有分毫移動,只有眼睫非常細微地瞇了一下,可是眸中卻反應著全然不同的激動。
他到底是真的不記得她,還是想在未婚妻面前裝傻?
他真的可以狠心至此,完全抹殺他們曾經擁有的甜蜜?
她強忍下直衝腦門的暈眩,努力不在他們面前顯出任何異樣。
或許,他這樣做反而對大家都好。當他身邊已有一位那麼年輕可愛的未婚妻,又何必回頭翻多年前的舊帳?而她,終於也可以夢醒,再次尋找自己的春天。
齊天祐注意到她眼底的變化,短短兩、三秒的時間內,她明亮的眼眸迅速轉換不同的情緒,接著瞬間又全部歸於平靜。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誰?」她怪異的反應,讓他忍不住想問。
籐田杏子突然拉拉齊天祐的手臂,視線在齊天祐和衛雨棠之間游移。雖然她聽不懂中文,但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讓她嗅出一絲絲的壓迫感。
「你們在說什麼?」齊天祐低頭看她時,她連忙問。
「沒什麼,我們馬上就走。」他拍拍她搭在他手臂上的小手,微笑地說道。
衛雨棠看到他和籐田杏子說話時的溫柔神態,整顆心痛得像是可以擰出血來。
如果他是在演戲,為什麼又要問她是誰?
她無法想像他在日本到底發生什麼事,她也無力探究,畢竟他現在擁有一個未婚妻的事實,就活生生地擺在她眼前。
他在演戲也好,真的不記得她也罷,她都不在乎了。原本專屬於她的溫柔,他現在已經給了另一個女人。
衛雨棠眼神渙散地搖搖頭,勉強扯扯嘴角說道:「我是誰不重要,反正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見。」
說完,她轉身走回她的小工作室,過於直挺的背脊顯得有點不自然。
齊天祐盯著她的背影,那種非常模糊的、一閃而逝的熟悉感再度閃過他的腦海。
他確定,她應該屬於他過去的一部分。可為何他完全想不起來關於那位小姐的任何事?他的記憶不是早就全部恢復了嗎?
最近出版的幾本財金雜誌都在報導他是籐田企業接班人的消息,所以一開始她喊住他時,他還以為她是認出他的身份,藉故裝熟絡以抓回他們這筆生意。
但是,她蒼白又苦澀的神情告訴他絕對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很想追上去問個清楚,不過籐田杏子已經拉著他往店外走。他看一眼身邊的籐田杏子,她似乎對於剛才被冷落不是非常高興。
他任由籐田杏子拉著走,再次回頭望一眼店內,已不見衛雨棠的身影。
沒想到陪杏子逛婚紗店,反而逛出這個小插曲,那位小姐引起他非常大的好奇心,他一定要找機會弄清楚那位小姐是何許人物。
如果今天沒有遇見她,他還以為自己因為那場大病而喪失的記憶已經全部回復。
是她的出現,讓他發現自己遺失的一塊記憶缺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