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老師們在外頭應付家長,還沒等到家長的小孩們,就在教室玩玩具或是看電視。
幼兒班,四歲的白曉游,正在跟五歲的張家強吵架。白曉游長得白白淨淨,有雙丹鳳眼,一頭濃黑短髮,不說話時喜歡抿緊嘴巴,睜著大大眼睛,瞅著人看,表情像似奈良美智筆下的怪小孩。
正在跟她吵架的張同學,長得矮胖,眉粗,圓眼,豐鼻厚唇,一臉憨厚。他現在很氣,氣得他眉毛皺著,臉紅紅。
「明明有聖誕老公公!」張家強對曉游嚷。聖誕節快到了,他好心提醒她,只要表現乖一點,聖誕老公公會送禮物來,他叫白曉游在聖誕節前一天晚上,把襪子掛在床頭,才能收到聖誕老公公的禮物。
白曉游竟然說:「你好笨,這個世界沒有聖誕老公公。」
「有、有聖誕老公公!」
「那你看過他嗎?」
張家強張大嘴,說不出話來。是……沒看過,但……但明明就有。可是……可是沒看過。嗚嗚∼∼正當張家強不知如何解釋時,一把清亮的女聲冒出來
「我看過!」來的是吳小莉,她來聲援張家強。「我看過很多聖誕老公公,聖誕節都會在麥當勞跟大葉高島屋!」
厚!白曉游覷著他們,像看著兩個傻瓜,她雙手抱胸,一副小大人樣。
「那是假的啦,他們穿紅色的聖誕老公公衣服,假裝成聖誕老公公賺錢,一小時賺一百塊。」這是媽咪告訴她的,她親愛的媽媽是大公司經理,聰明又美麗,是曉游在世上最崇拜的人。
聖誕老公公是假的?!
天啊∼∼晴天霹靂啊!吳小莉跟張家強張大嘴巴,被曉游的話嚇到。回神過來,吳小莉頭一甩,下巴高昂,尖叫:「騙人,騙人騙人騙人∼∼我媽媽明明說有!」她的尖叫聲吸引週遭小朋友的目光,大家圍了過來。
張家強也激動起來。「我去年跟前年都有收到聖誕老公公的禮物,所以沒有聖誕老公公,我怎麼會收到禮物?我收到就是有,所以有聖誕老公公。」給這位小朋友鼓鼓掌,分析得多有道理、多講邏輯。
旁邊的小朋友也跟著嚷起來
「沒錯!我也有收到!」
「我也有,上次收到芭比娃娃,聖誕老公公好厲害,知道我一直想要芭比娃娃。」
「我收到模型喔!」
「白曉游你為什麼說沒有聖誕老公公?一定是你都沒收到禮物呴∼∼」
「因為白曉游不乖,沒收到禮物就說沒聖誕老公公!」
「就是這樣!」吳小莉拍拍手笑哈哈。「因為你不乖。」
「哈哈哈哈哈哈∼∼」
這些小孩自以為搞懂前因後果,樂得哈哈笑。
白曉遊說:「禮物是你們的爸爸媽媽放的,他們騙你們是聖誕老公公送的,你們笨死了。麋鹿不可能飛到天上拉雪橇,聖誕老公公那麼胖也不可能爬進煙囪,還有他不可能跑到你們家送禮物,他又沒有每個人家裡的鑰匙。」
這會兒原本哈哈笑的小朋友們安靜了一會兒,然後,不管了——
張家強吼:「我媽咪說有,我媽不會騙我,你不准說我媽騙人!」
吳小莉又開始表演尖叫。「我把拔也說有,我把拔也不會騙我。你騙人!」
白曉遊說:「我媽說沒有,我媽才不騙人,你們把拔媽媽都說謊!」
小朋友們哇哇叫,吵鬧聲快掀掉屋頂。
王大明摔課本。「白曉游你亂講話!」
陳堂珊指著曉游鼻子問:「老師也說有聖誕老公公,老師也說謊嗎?」
吳小莉跺腳。「是白曉游的媽媽說謊。」
張家強吼:「對,就是你媽說謊,你被你媽騙了!」
白曉游面對同學們的質疑,還是笑瞇瞇地堅持說:「你們爸爸媽媽都說謊。」
啊∼∼這群小朋友氣死了,圍上去七嘴八舌的跟曉游抗議,要曉游承認有聖誕老公公。教室裡一團亂時,那邊,課輔中心大門推開了。門推開的同時,中心內的媽媽們靜下來,她們不約而同地盯著走進來的女人看。
踩著高跟鞋踏進課輔中心的女人,跟這群媽媽們的打扮天壤地別。平平是有小孩的媽,這位年輕媽媽跟她們的衣著打扮就是差很多,她們下意識地排擠她。
進來的女人穿白襯衫,黑色A字裙,尖頭高跟鞋答答答地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音。她昂頭挺胸,腰桿直挺挺,步伐自信穩健,一出現就讓這群媽媽們黯然失色。女人穿過那群衣著邋遢的媽媽們,直接前往教室接小孩,她身後,媽媽們竊竊私語。
「是白瑪栗。」
「未婚生子,不檢點的女人。」
「每次都不跟人打招呼……」
「唉呦∼∼人家在凱弗科技當營銷經理,才不屑跟我們打招呼咧!」
「有什麼用?未婚生子,想想她孩子多可憐,父不詳。」
瑪栗隱約聽見她們的批評,感受到敵意的眼神,越是不被歡迎,她就越是不爽去鳥她們,所以她從不和這些婆婆媽媽們打招呼。
瑪栗走進幼兒班,唉呀,怎回事?她驚訝著,看見她的寶貝曉游被同學們團團包圍。怎麼了?吵架啊?
「曉游∼∼」瑪栗趕過去,握住女兒的手,問那些氣頭上的小孩子:「你們怎麼了?吵架啊?」
「媽,這世上沒有聖誕老公公,可是他們說有。」曉游對媽媽說。
「明明就有!」小孩們大叫。
白瑪栗對女兒點個頭,然後蹲下。對張家強,吳小莉,一大群小朋友們微笑,很耐心地安撫小朋友——
「你們聽好了,阿姨跟你們說喔,這是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聖、誕、老、公、公。」
張家強就哭了。
吳小莉也哭了。
其它小朋友也都哭了。
聖誕節快到了,沒有聖誕老公公?聖誕老公公是騙人的,對小朋友來說是好大的打擊,他們嚴重心靈受創,他們搞不清楚爸爸媽媽有沒有騙人,他們的幼小心靈好難過啊。
「不要哭啊,阿姨只是說實話啊。」瑪栗安慰他們,他們聽了哭得更大聲。
實話?哇咧,小朋友哭得更起勁了。聽見哭聲,郭老師過來關切,問清楚小朋友哭的原因,將白瑪栗拉到一旁。
「怎麼可以這樣跟小朋友們說?」郭老師低聲責怪瑪栗。
「我說的是實話,明明就沒有聖誕老公公。」
「請你說話前想一想,不要隨便傷孩子的心。」
「與其灌輸小孩不切實際的想法,倒不如早早讓他們知道真相。」瑪栗態度堅決。
郭老師歎氣。「你有你憤世嫉俗的理由,但——」
「這不是憤世嫉俗,」瑪栗打斷她,正色道:「我只是不想說謊。」
「善意的謊言是必要的。」
「善意的謊言往往帶來可怕的後果。」
「白小姐,他們才幾歲?他們還有作夢的權利——」郭老師還想說什麼,但一旁的吳小莉發出尖叫打斷了她。
吳小莉眼眶紅紅地,她問曉游:「你爸咧?他也說沒有啊?搞不好你爸說有,你問過沒?」
「喔,我沒有問。」曉遊說:「我爸爸死了。」
郭老師眼中閃過一抹不忍,對瑪栗使個眼色。「你先帶孩子回去吧!」然後拍拍手,要小朋友跟她一起走。「有,有聖誕老公公,乖,別哭喔。大家跟老師去看電視喔
瑪栗帶女兒離開課輔中心,天色昏暗,母女倆走在街上,大手牽著小手,影子在地上拖得長長。母女倆靜靜走了一會兒,瑪栗才開口問女兒:「為什麼跟人家說爸爸死了?」瑪栗未婚生子,初戀男友出國唸書,避不見面,後來沒再聯絡。
「他不理我們,跟死了一樣啊!」曉游理直氣壯。
瑪栗摸摸她的頭,兩人又靜靜走了一會兒,街旁路燈一盞一盞亮起。過一會兒,瑪栗說:「嗯,確實跟死了沒兩樣。」口氣是稀鬆平常的。
曉游仰頭,望著媽媽。「媽咪,張家強真沒用,叫我在床頭掛襪子,我跟他說沒有聖誕老公公,他是男生,這樣就生氣,還氣到哭了。」
「你是要記得掛襪子。」
「為什麼?又沒聖誕老公公。」
「因為媽咪要送禮物給你。」
成年人是不相信有聖誕老公公的,對三十三歲事業有成,聰明絕頂的廣告人屠英倫來說,等聖誕老公公送禮物,哈!還不如給自己買玩具。他的嗜好是搜集模型玩具,尤其是高達的組合金剛。
砌模型需要耐心和毅力,他常利用這嗜好來鍛煉恆心,磨練脾氣,可惜成效有限。他火氣一來往往控制不住,管是什麼場合什麼對象,他要不爽了,立刻發飆。就因為太不懂迂迴暗示的藝術,與人相處又很沖,他雖然很有才華,但跟公司主管還有部屬們一向處不好。除非工作,否則一下班,他就是獨行俠。
3D模型可以刺激視覺,每當想企劃案想不出,或是心情煩躁時,他就會利用砌模型來放鬆自己。他有整套價值不菲的砌模型用具,模型需打磨上色,他的技巧堪稱世界級,偶爾還會去香港參加砌模型比賽。
此刻,面對爸媽的叨念,加上近日跟業主提案不順,屠英倫好鬱悶,消極地採取砌模型之不合作抗議。
這獨棟的三層樓公寓,一樓大廳裡,屠家人團聚一塊兒,用完晚餐,開始話家常,天啊,這通常就是屠英倫最無奈的時候了。而他親愛的姊姊窩在一旁偷笑,非常享受弟弟吃癟的表情。
「好啦,你不去也沒關係啦,反正你現在翅膀硬了,媽管不動你了,媽也不敢奢望你相親成功,只是要你多去認識認識女孩子這樣也不行,媽現在沒用了,只是想抱孫子,你都……」屠太太嘮嘮叨叨,猶如下著綿綿不絕的三月小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了快半小時。
身為屠家獨子,屠英倫肩負傳宗接代的任務,此任務嚴重到父母不時耳提面命,軟硬兼施,強迫利誘,無所不用其極。屠英倫快懷疑自己生下來的目的,就為了找女人生孩子。嘿,那念那麼多書幹麼?
屠長璽勸兒子:「不喜歡也沒關係,去就好了。這個是留美的喔,長得很漂亮,氣質好,在電視公司當製作人,你們都從事媒體工作,一定很談得來。」
屠老爹遞照片給兒子,兒子卻看也不看。
「光今年我就相七次了,你們不累啊?」煩死了,屠英倫拿出噴槍,給金剛上色。
「有什麼累的?」屠太太一臉懊惱。「三十三歲該成家了,每次看到人家抱孫子,媽跟你爸不知道有多羨慕……」
接下來兩老熱情有勁地談起這位謝小姐的優點,二十九歲,名字謝佩瑜,留美碩士,才貌雙全……優點呢,喝,多如繁星,閃亮更勝銀河系。簡直萬中選一,千載難逢,最後他們堅信屠英倫如果不去會會這位謝小姐,簡直要抱憾終生,死而有憾∼∼嗚呼哀哉!
兩老熱情有勁的鼓吹半天,換來屠英倫的冷笑三聲。
「你們哪一次說不好了?每次都形容得這麼神,結果沒一個好的,拜託,不要煩了,我自己會找。」
「星期五去就對了!」軟的不行來硬的!屠太太任性起來,就愛捧著心威脅。「媽心臟不好,你不要刺激媽喔。要去知不知道?不喜歡沒關係,但是要去。」
「好啦!」煩死了!屠英倫拿模型上樓去,二樓是屠英倫的天地,姊姊隨後跟上。
屠英倫扭開音響,大放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歌詞大意是說——我不要只是牆上的另一塊磚。喝,聽起來過癮!
已結婚有三個小孩的屠書爾,問小弟:「喂,相親那麼多次,沒一個喜歡的嗎?」
「每次都悶得要死,嗟。」對不喜歡的人事物,屠英倫沒耐性。
「那你自己去戀愛嘛,都沒遇到喜歡的?」她懷疑弟弟的性向,這麼帥,留學回來後竟然都沒交女朋友。
「拜託,你以為談戀愛是上市場買菜嗎?要有共鳴啊,不是隨便的女人都好的……」他很會安排生活,不急著找女朋友,搞不好有女人後更煩。
書爾把音量關小。「媽急著抱孫子,你爭氣點。」
「要生還不容易啊……」屠英倫點燃香煙,走到牆前的CD櫃,叼著煙,整理CD。「難的是找到一個,讓你有想跟她生的女人啊。」
書爾笑了。「那你說,什麼樣的女人會讓你有想跟她生的慾望?做廣告的可以遇見很多模特兒吧,明星也不少啊,美女如雲哪,沒有一個讓你看了會想跟她生?」
英倫瞄她一眼。「我對那種成天只逛京華城,聊保養品,談整型,看八卦雜誌和娛樂新聞的沒興趣,聊都聊不起來,甭提生孩子了,我對女朋友可是很挑的。」
圈內多的是漂亮沒大腦的女人,經過幾次不愉快的戀愛經驗,屠英倫領悟到除非找到心靈上能溝通的伴侶,否則最好不要輕易戀愛,免得傷大家的心。
書爾口氣嘲諷地說:「你說說你的交友條件,我們挑剔又機車的屠大才子,究竟要什麼樣的女人,才能讓你興起﹃想生﹄的慾望?」
「如果有哪個女人懂Divine Comedy,我跟她生,我娶。」
「Divine Comedy是什麼?」
「看吧?不懂吧,一般人不會懂的。」他搖頭,很戲劇性地哀歎。「唉∼∼唉∼∼我要孤獨終老。」
「什麼Divine Comedy?」書爾拿雜誌K他。「我看這是你的借口!」隨便編句英文,胡扯。
「又要相親」
台北某大廈,租來的小套房裡,瑪栗正端著咖啡,坐在L形白色沙發上,很受不了地覷著好友。
「乾媽怎麼老是要相親啊?」白曉游站茶几旁,替自己的咖啡加糖。
謝佩瑜,還有她的同志愛人,頂著超短龐克頭的張茜茜,坐在瑪栗身旁。
謝佩瑜拜託瑪栗。「幫我去啦,好不好?像上次跟上上次一樣,把相親搞砸就行了,好不好啦?」
謝佩瑜的口頭禪就是「好不好」。如果跟她說「不好」,她會回你「不好嗎」,然後「不好嗎?好啦、好啦,好不好,好不好……」,直到你說好為止。這樣可以玩上半小時,有夠「盧」。
「沒完沒了。」瑪栗拒絕。「佩瑜,你應該跟你媽說實話。」謝媽媽每次都逼佩瑜相親,但佩瑜不愛男人啊。
「不行啦!」謝佩瑜開始舉例,謝家發生過的慘案,弟弟決定出家,母親中風,住院一個月。當年她大學延畢,母親腦溢血,又住院兩個月。很好,她有個非常不能承受打擊的母親,還有個已出家當和尚,不問家事的弟弟,現在她是母親唯一的寄托,母親很渴望她有依靠,積極地幫她物色相親對象。
「我怎麼跟我媽說啦?我怕她受不了。」謝佩瑜苦惱。
佩瑜的情人——張茜茜也很苦惱。「瑪栗,拜託幫佩瑜吧,你都幫過三次了,很成功啊。」
有些事還真不能幫啊!幫一次又要一次,唉!瑪栗問:「你們打算瞞多久?」
「能瞞多久就多久嘍,直到我媽放棄為止。」
每次被安排相親,謝佩瑜就找瑪栗當擋箭牌,代她去相親。說是相親其實也不是很正式的相親,在謝佩瑜的堅持下,謝太太答應讓女兒獨自赴約,母親始終不在場,謝佩瑜持的理由是:「你不在,我比較自在。」
謝媽媽每次安排好相親對象,謝佩瑜就找瑪栗,瑪栗就去搞砸。反正瑪栗不談戀愛,當相親殺手無所謂。
這次,謝媽媽又安排了什麼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兒子,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
「瑪栗、瑪栗∼∼幫幫我們嘛……」謝佩瑜跟張茜茜拜託著。「那天我們會帶曉游出去玩。」
曉游挽住謝佩瑜的手。「乾媽,我要看這個。」她指著佩瑜放在桌上,北美館的宣傳DM,那是雙年展廣告。
「你看得懂喔?」謝佩瑜虛弱地笑了笑,這瑪栗的小孩真是個怪ㄎㄚ。
張茜茜哀求瑪栗:「拜託啦。」
「媽咪∼∼」曉游也幫著求。「你幫乾媽啦!」
平時瑪栗要是加班到太晚,謝媽媽或謝佩瑜就會充當保母照顧曉游。瑪栗怕不好意思,堅持付託兒費給謝媽媽,兩家感情深厚。
「好吧!」瑪栗笑著答應了。「不幫你,你會坐到天亮吧?我們就不用睡了。」
「謝啦∼∼」謝佩瑜用力握住好友的雙手。「記住,搞砸就對了,就像前幾次那樣讓男人知難而退,好不好?好不好?」
「放心,這是我的強項。」搞砸?嗯,這事瑪栗有信心。
星期五,黃昏時,俯瞰十八樓的落地窗外,可以看見台北市區街道馬路,人車喧嘩,已是下班時間。
落地窗內,鑫美廣告創總的辦公室,屠英倫的心情跌到谷底。今天副總跟他說,他負責的廣告案——「心鮮活力飲」的提案,業主還是不滿意。這提案被退四次,創紀錄,屠英倫面上無光,英名掃地。業主甚至提出令他們丟臉的方式,他們決定舉辦比稿,讓鑫美跟其它廣告公司一起競爭。
下午英倫跟組員開了五小時的會,修正企劃內容,加入廠商的意見,現在他累死了,準備回家休息,手機卻在這時響起。
「七點啊,千萬不要遲到啊。」屠太太提醒。「要穿正式一點,知道嗎?」
Shit!忙得忘了相親的事。「知道啦,我現在就過去。」屠英倫忙收拾桌面,資料塞進袋子,動身往氣氛好情調讚的Cosi Cosi餐廳。
趕上捷運藍線,時間六點五分。沒關係,還來得及。屠英倫的手機又響了,他收到一封簡訊——
不介意的話,請改到N.Y.BAGELS CAFE見面。謝小姐。
看完內容,屠英倫火冒三丈。
搞什麼!離約定時間不到一小時,這位小姐竟然跟他改地點,有沒有搞錯啊!
屠英倫想回撥給發簡訊的人,但是對方隱藏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屠英倫氣餒,只能抓著手機心裡罵聲X。
屠英倫用力關上手機蓋,媽的,他介意極了!介意她臨時改地點,介意她沒留電話讓他抗議,介意她不尊重他!跩什麼跩?
屠英倫下車,往反方向搭捷運。等車空檔,他打電話跟母親抗議。
「這個謝小姐沒禮貌,約好了臨時又改地點,有沒有她的電話?我要取消碰面!」他老子不爽了。
屠太太好說歹說把他勸住。「人家在電視台當製作人嘛,時間比較難掌握,不要這麼容易生氣嘛,哦?你這樣怎麼交得到女朋友?哦?你要體諒人家啊,哦∼∼」
哦個頭哦!懶得說,屠英倫關電話,上捷運。打電話問朋友N.Y.BAGELS CAFE在哪,見鬼的!這個謝小姐是低能嗎?只知會餐廳名稱,也不順便講地址,以為跟她相親的是郵差喔?神通廣大啊!這種人相什麼親?這種沒大腦的女人最好乖乖當老處女,不要出來荼毒男人了。
可憐屠英倫臉臭臭地和下班人潮擠來擠去,匆匆又趕到N.Y.BAGELS CAFE,他氣喘吁吁,情緒惡劣如上膛手槍,準備一見到謝小姐就砰砰砰開罵。
進了餐廳,屠英倫熱血沸騰,等著罵人。他在咖啡店繞了三圈,手拿相片看了又看,就是沒看見謝小姐。
屠英倫問獨自坐在靠窗位置的女人。
「對不起,請問,有沒有見到這個小姐?」屠英倫將相片遞給女人看,那女人瞄了瞄,指著對面空位。
「請坐。」
他愣住,問問而已,不必坐下談吧?
女人抬起臉。屠英倫看見一張清秀蒼白的臉。她很白,以至於那雙黑墨墨的眼,黑得彷彿藏有千言萬語,有一霎,他覺得自己彷彿跌進了那雙黑瞳裡。
女人指了指相片,又指指自己。「我就是謝小姐。」
屠英倫愣了一秒,旋即大笑。
「見鬼了,你是。」睜眼說瞎話,她跟照片裡的女人一點都不像!
相片裡,謝小姐是身材豐滿的短髮甜姊兒,站在紐約時報廣場,笑容燦爛。日光太強,有些曝光,但依稀可見五官。屠英倫確定眼前女子不是影中人。
在他對面的這位陌生女子,表情冷漠,不茍言笑。臉上的妝,完美得無懈可擊,長髮規規矩矩束在腦後。穿SUBWORK的白色人像T恤,黑色A字裙,身材纖瘦骨感,臉上表情不像出來相親,倒像是來洽公的,很嚴肅。因為她用這麼嚴肅的表情,面不改色地撒謊,屠英倫覺得更加荒謬可笑。
服務生來點餐,屠英倫坐下,點了杯咖啡。跟著用那慣常的、帶質疑的眼神盯著她。
白瑪栗神色自若,鎮定地讓他看個夠。她預計花十五分鐘,謀殺這次相親。她晚餐沒吃就趕來,想快快解決走人。
屠英倫指著照片。「這不是你。」
「是我。」相親殺手謹記任務,硬拗就對了。
「她方形臉喔。」屠英倫用力戳戳相片,暗示她侮辱他的智商。
「我動過削骨手術。」瑪栗不慌不忙,啜口咖啡,垂著眼,臉不紅,氣不喘。
「她胖胖的。」屠英倫拿起相片,在她鼻前晃了晃。
瑪栗頭也沒抬,看也不看。「我減肥,成效不錯。」
「她單眼皮。」
「減肥成功後我割雙眼皮,想過新生活,並且積極相親,想找人嫁。」
好、好極了。屠英倫往後,靠著椅背,雙手抱胸,盯著她。至少有一點她絕對沒辦法狡辯,他嘴角微揚,笑容詭異。
「相片裡,你的胸部至少比現在大兩個罩杯。」開玩笑,他經手過胸罩廣告,寫過文案,根據目測,她頂多B罩杯吧?照片裡的甜姊兒至少有D罩杯,天差地遠哪∼∼他說得直接,不怕得罪人。反正不在乎相親成敗,現在他最在乎的是真相大白,他一定要盯到這女人承認說謊。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模稜兩可、混淆不清的狀況,不管什麼事,他要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一目瞭然,不允許被人蒙騙。
白瑪栗對於他銳利的視線、嘲諷的口氣,全無感覺,她優雅地拿紙巾抹抹嘴,優雅地向他笑了笑,優雅但堅決地硬拗下去
「關於罩杯的問題,屠先生,你知道的,魔術胸罩是女人的好夥伴。」萬歲∼∼給瑪栗掌聲,給瑪栗加分,她回答的比屠先生更直接!
屠英倫頭一仰,哈哈笑,笑得旁人注目,笑得如入無人之地,那笑聲狂妄放肆,像整間咖啡廳只坐著他跟她。
「真服了你,說謊說得這麼自然。」他笑得下顎都疼了。一般女孩說這個會臉紅吧?可是瞧瞧這位假冒的謝小姐,神色自若。
在屠英倫放肆地笑著時,白瑪栗一雙冷眸打量他。想著要怎麼擺脫這男人,不希望為這相親浪費太多時間啊。
瑪栗反駁他。「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老實。」
這話一出,又惹得他一陣大笑。
她打量這男人的衣著打扮,他很高,身材結實,穿褐色夾克,內搭大地色系的運動T恤,T恤上印引擎圖案,風格鮮明。一條同色系休閒褲,往下看,腳上穿著復古風跑鞋,整個人看起來瀟灑不羈。不知道為什麼,屠英倫讓瑪栗聯想到革命英雄——切.格瓦拉。
屠英倫不像上班族,他留鬍子,帶著的不是黑色公文包,而是印著Levis的鷹形圖形的袋子,牛仔布面拼貼,散發西部牛仔的粗獷感,很適合他。這傢伙會想結婚?瑪栗心裡打了大問號,他看來很自我,像隨時可拋棄一切遠走。
現在他笑得無禮而放肆,瑪栗心裡盤算著——嗯,這類型的男人最討厭的一定是虛榮沒大腦的女人,那她要開始沒大腦,她要好好表演虛榮。
白瑪栗很有禮貌地等他笑完,自顧自地交迭雙腿品嚐咖啡,在喧嘩的人聲裡,杯盤交錯間,像朵靜靜綻放的百合,自開自香,不受影響。
屠英倫笑夠了,瞇起眼睛說:「這種事你做過幾次?」他說話時,食指有意無意撫著左邊鬍子。
「哪種事?」瑪栗眨眼,狀甚無辜。
「為人代打,相親的事。」
「哦?」
「你不是謝小姐。」
「我是謝小姐。」以往幫謝佩瑜代打的經驗裡,赴約的對象一開始也會對她跟相片裡的人兒不同而懷疑,但總會在瑪栗的堅持下被說服。畢竟未曾謀面,沒有利害關係,實在也不必追根究柢,硬要探究真相。而且人往往有盲點,當發現錯誤時,因為對方夠堅持,最後反而會懷疑起自己,然後把錯當真看。
所以瑪栗自信滿滿地撒謊,她抬眼,迎視屠英倫。「要是你覺得被騙了,我們可以提早結束,各自回家。」
那怎麼成!他現在覺得好有趣。
「那麼……動過削骨手術又割過雙眼皮、還減肥塑身、會穿魔術胸罩但相親時故、意、不、穿、的謝小姐,你好。」屠英倫伸手跟瑪栗一握。
他很愛諷刺人喔!「你好。」瑪栗只好伸手與他一握。
「我還沒吃晚餐——」他問:「除了咖啡,要不要吃點什麼?我們點晚餐來吃?」
不妙!那樣時間會拖很久ㄟ,瑪栗還想回家趕一堆報表。她用紙巾擦擦雙手,冷冰冰地說:「在點餐前,我可以先說些話嗎?」
屠英倫比了個「請」的手勢。
瑪栗開始冷水第一波。「很高興認識你,屠先生,在我們要瞭解彼此適不適合之前,我想先介紹我自己,讓你對我約略有些瞭解,省得浪費彼此時間。」
「OK。」他點頭同意。
她開始表演機車女。「我希望我的結婚對像至少月入十五萬。」
「十五萬?乖乖。」他吹聲口哨。
她繼續冷水第二波。「我非常怕身材變形,所以絕不生孩子。別想要我生孩子,如果真的想要孩子,那就幫我雇兩個傭人,一個處理家務,一個帶孩子。我討厭吵鬧的小孩,所以需要幫手;我討厭油膩,所以希望有人負責三餐。我絕不下廚,因為我很怕弄粗我的雙手,也不可能動手做家務,因為女人是讓人疼,不是娶來做家事的,那是菲傭的工作。屠先生,我這樣說你瞭解嗎?」
「瞭解。」他點點頭。又比個「請」,請她繼續。
她繼續冷水第三波。「我要求夫妻要分房睡,即使戀愛也要有各自的空間,就算將來結婚,要不要跟丈夫睡,也要看我的心情。我事業心重,所以當我忙時我不希望被打擾,我贊成女人要有身體自主權。」
「還有嗎?」屠英倫揚起嘴角。贊,沒遇過比她更直接的。
「說完了。」
他們望著彼此,沉默幾秒。
「換你。」瑪栗禮貌道:「你對未來的老婆有什麼期待?」通常這時,跟她相親的對象已經被冷水潑到無力,只想結束,快快遠離。
但屠英倫像故意要跟她唱反調,他樂壞了,還笑著哩!
「真是太棒了!」他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很機車,沒想到遇到跟我一樣對另一半很、有、想、法、的,你不覺得很妙嗎?我們很像。」
像個頭!瑪栗低頭,想了想,問:「你說你對另一半也很挑剔,那不如你說說看,你想娶的是什麼樣的女人,我好知道自己合不合適。」管他說什麼她都會說不適合,配不上,然後掰掰解散。
瑪栗暗暗瞧一下手錶——八點,眼神透著不耐,這是她寶貴的週末夜啊,好想快點回家,接女兒去逛街。
「你對男人要求很高,我對女人的要求也不低。」屠英倫打算跟她比機車。
「喔。」
「要我形容對另一半的要求嘛,大概要兩個小時才說得完,因為我寧缺勿濫,所以到現在還保持單身。」
那是因為你很機車沒人要!瑪栗微笑。「那麼請簡單扼要地陳述幾項。」開啥玩笑,讓他講兩個小時她會抓狂。
他清清喉嚨。「首先我希望我的老婆可以在家相夫教子,不要一天到晚拋頭露面。」
「辦不到。」她插嘴。
「OK,還有我希望老婆溫柔賢慧,我累了的時候,還可以幫我按摩一下。」
「不可能。」她又插嘴。
「還有,我非常討厭只會看時尚雜誌卻沒文學素養,甚至以為村上春樹是一棵樹的女人。」
「哦?那不是樹嗎?我還以為……」她很故意。
他看穿她的詭計,繼續道:「我還討厭吃東西要算卡路里,喝水要喝指定evian進口礦泉水,不化妝就不敢出門的女人。」
「evian礦泉水是我的最愛——」她高唱反調。「我甚至還收集它們每年出的紀念瓶。」
「做我的女人辦事能力絕不能比我強。」
「好困難,要是天生很強怎麼辦?」硬要跟他唱反調就對了。
「還有,我的女人一定要——」
「噓!」瑪栗忽然比個手勢要他住嘴,她凝神聽正播放的歌曲。
屠英倫也聽見了,他沉默地望著瑪栗,他們看著彼此,三秒後,不約而同嚷
「Divine Comedy!」是瑪栗最愛的歌手。
「Divine Comedy!」是屠英倫心愛的歌手。
說完,兩人都震住了!
The Divine Comedy正在唱I』m All You Need。
這會兒,他們聆聽歌曲,I』m All You Need在他們之間迴盪,愉悅著他們的耳朵,也許是因為I』m All You Need太動聽,以至於他們臉上表情緩和不少,眼色都有些恍惚。
沉默幾秒後,瑪栗提醒他。「請繼續。」他還沒說完擇偶條件。
「唔……剛剛說什麼你還記得嗎?」
「很清楚,屠先生……很遺憾,說實話……」她裝可惜。「沒一項我符合的。」
屠英倫點點頭。「最後,有一項最重要,身為我的女人,一定要知道Divine Comedy。這項符合,以上那些全不重要。」
Shit!瑪栗震驚,怎、怎麼回事?她要搞砸相親啊,怎麼莫名其妙地投其所好了?不妙!
屠英倫正色道:「你一定要給我們一個機會,我覺得跟你很有緣。」為什麼咖啡廳會突然放起Divine Comedy的歌?這麼冷門的歌,怎麼會出現在台灣在這個時候?一定是神的旨意,何況這個團就叫作「神曲」。喔,屠英倫發現他對眼前的這位小姐,越來越有感覺了。他久違的熱情,瞬間都回來了。
瑪栗壓抑震驚的感覺,除了震驚,還有某種久違的情感在騷動,在這男人熱烈的注目下,瑪栗意識到自己的臉頰微微發燙,她別過臉去,避開他的視線。
他很率性地提議:「怎麼樣?來試著交往看看,不然我們一定會後悔。」
後悔?瑪栗冷冷瞅著他。「給我個理由。為什麼要給你機會?」自大的傢伙。
「在台灣,幾千萬人裡有幾個知道並欣賞Divine Comedy?你替朋友相親,巧遇跟你一樣知道The Divine Comedy的人,這是冥冥中的注定,注定我們有緣,這理由很夠了。」一擊即中啊,沒想到他跟姊姊說的玩笑話,這麼快發生了。
屠英倫侃侃而談他對Divine Comedy有多喜歡,他細數Divine Comedy的歷年專輯,瑪栗聽著聽著,感到恍惚。
她會喜歡Divine Comedy是因為某人曾經放給她聽,沒想到她又遇上個愛Divine Comedy的男人,那些曾經刻意被她遺忘的記憶,在今晚突兀地擊中她,她很不舒服,有些呼吸困難,胃好脹,頭也昏昏的,下一秒,瑪栗彎腰,嘔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