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就是雪寺。」蓮見什冶首次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神情卻是相當平靜。
「是的,爸,爸……」雪寺像個受到處罰的小學生般,訥訥地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沒想到除了九歲的旭日,我竟然還有個十二歲的兒子。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大概會被人當成笑柄。」蓮見什冶那一臉無可奈何的模樣,就好似被迫收了最討厭的禮物般,想退卻又不好意思退回。
雪寺面對眼前這一群陌生人的狂笑,頓時陷入前所未有的驚慌失措中。眼前這領頭大笑的無情男人,竟然就是他期盼見面已久的父親……
「你母親去世的消息我已經聽說了,當年,她在沒有告知的情況下,偷偷瞞著我,生下了你,現在她因病去世了,才要你過來找我,我忽然冒出了這麼大的兒子,可真是傷腦筋呢。」不過才三十歲的蓮見什冶,突然多了個十二歲的私生子,也難怪他會如此頭疼了。
「媽媽一直在等著爸爸,她說,爸爸答應過她,一定會回山上娶她。」雪寺望著身材高大的父親,怯生生地回答。
「當年不過十七、八歲,說的話怎能相信?!她啊,就是太過死心眼了。」蓮見什冶冷冷地回道。
雪寺緊握雙拳,前所未有的憤怒從他小小的心靈燃燒起。
「反正,律師和醫生都已經確認過你的身份。既然你真是我的親生兒子,又已經失去母親,無依無靠,我現在也只能收養你了。」蓮見什冶一臉無可奈何的模樣。
雪寺見到親身父親這種神情,小小心靈大受傷害。
「不過,因為你是私生子,我不好光明正大地把你留在我身邊,你就去京都那邊的別墅先住上一陣子吧。等我東京這邊安排好,你再搬回來住。」蓮見什冶邊說邊交代下去。
「爸爸已經結婚了?」雪寺沉默好一會兒後,這才緩緩開口。
「何止結婚了,你還有一個年紀小你三歲的弟弟呢!」蓮見什冶狀似漫不經心地回答著。
「弟弟?!」
「他啊,現在和他媽媽在夏威夷度假,我看,也不用介紹你們認識了,你的存在,不能讓我妻子那邊的家族發現,不然,我的耳根子可會不得安寧。」蓮見什冶站了起來,示意話題就此結束。
於是,雪寺就這麼在父親刻意隱瞞的情況下,偷偷送到日本關西地區的京都,一棟屬於蓮見家的百年老宅。
在那裡,陪伴他的,只有一位年紀七十歲的老管家,以及一隻十歲的老狗。
同一年,雪寺那原本期待和父親團圓、展升新生活的種種期待,也從此灰飛煙滅。
☆
雪寺在前往學校門口的路上,被五、六個同班同學欄了下來。
「喂,你這個從鄉下來的私生子,有什麼資格進入我們這所名門學校就讀。我們學校不歡迎身份血統不純正的私生子,你快滾,我們不要你這傢伙在我們班上就讀。」對方群起圍攻雪寺一人,拿著書包、棒球棍等東西,將他打得跌坐在地,身子多處掛綵。
形影孤單的雪寺,默默地承受著同學們的欺負,無法相信之前在山上快樂的學校生活,來到這大都市後,竟然會演變成這般不堪的景況。
他有什麼錯呢?為何得承受這些痛苦和欺負?錯的人是他那花心風流又不負責任的父親,要不是他將他獨自一人丟在天高地遠的京都,要不是他害他變成了受人輕鄙的私生子,他和母親所遭受過的一切痛苦,就絕不會發生了。
他想回家,好想回到與母親一起生活多年的山上,守著母親的墓碑,獨自在山上生活……
「喂,你們這些小傢伙們,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吧!」忽地,一個嘹亮有力的爽朗聲音響起。
這聲音一出,所有小孩子們都停下了拳打腳踢的欺人動作。
「啊,是住在那棟老宅院的母夜叉!」小孩一見到紫式白河,紛紛向她扮了個鬼臉。
「什麼母夜叉,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小孩,真是一點也不可愛。」紫式白河話一說完,立刻作勢裝出要捲起衣袖打人狀。
白河的手才剛舉起,小孩子們便驚嚇的一轟而散。獨留下跌倒在地、一身狼狽的雪寺。
紫式白河邊搖頭邊來到雪寺身邊。
同時,雪寺從地上爬了起來,拐著受傷流血的膝蓋,踩著不穩的步伐,獨自撿起被丟在水溝中的書包。
「你就是蓮見少爺?」紫式白河來到雪寺面前,蹲下身來低問。
雪寺沒有答話,只是用著戒備的眼神,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
「這幾天沒有人照顧你,你一定因此吃了不少苦吧。」紫式白河一臉歉意地看著雪寺,同時伸手撫去他嘴角上沾染的沙子。
「不要碰我,我自己會擦掉。」雪寺嫌惡地推開她伸過來的手,不領情地瞪了她一眼。
紫式白河看著他那有如受到欺凌的小動物,所發出來的自衛性憤怒,不禁感到相當同情。蓮見雪寺的事情,她已經從爺爺那邊聽說了,大致明白這小孩被蓮見家放逐到京都這邊的理由和原因。
「對了,我忘了自我介紹。」白河頑皮地吐了吐舌頭。「我叫紫式白河,是京都老宅老管家的孫女,今年四月開始就是高一生。前幾天受到蓮見先生的委託,所以從現在起我將負起照顧你的責任。未來幾年,我們將會生活在一起。」紫式白河很簡單地自我介紹。
「誰管你是誰,我要去學校上課了。」經過這一陣子的折磨和備受嘲弄,雪寺原本的內斂個性顯然已經轉為攻擊性他冷冷地背起不斷滴下水滴的書包,準備走進校園中。
「這小孩,看來比想像中的還難搞定。」白河望著雪寺咬緊牙關、一拐一拐離開的身影,傷腦筋地低喃一聲。
她追上前去,冷不防地一手抓住雪寺的倔強身軀和書包。
「喂,我可是特地送來剛做好的便當,你不能糟蹋了我的心意。」白河將一個手制的藍色便當袋,強迫地塞到雪寺手中。
「這是……」雪寺望著手中繡有YUKITERA的便當提袋,不禁呆愣住了。
YUKITERA……是他名字「雪寺」的日文拼音。
「一定要把便當吃光光,不准剩下喔。」白河細心交代著。
「嗯……」這回雪寺總算有了善意回應。
「要不要我背你進去教室?」見他一臉受傷的委屈可憐樣,白河相當不忍心。
「不用你雞婆。」雪寺隨即又恢復警戒神情,匆匆將便當袋塞入書包中。
「好吧,既然如此,我下午放學後騎腳踏車過來接你回家好了,你的膝蓋受傷,走不了那麼遠的路。」白河邊說邊拿出一條手帕,小心翼翼地綁在雪寺的膝蓋擦傷處。
她那細心溫柔的一舉一動,像極了去世的媽媽。
雪寺感到鼻頭一酸,在淚水還沒掉下之前,便掉頭直衝人校園中。
他想回家,想回到和媽媽一起共同生活的山上,他討厭這裡的一切,更討厭他那花心爸爸……
☆
三年前 京都蓮見老宅
「雪寺,放學後要準時回來喔,今天是你十五歲生日,白河姐準備了許多好吃的東西要幫你慶生。今年的生日啊,你絕對絕對不可以像去年和前年一樣晚歸喔。」白河坐在早餐桌上,隔著老遠的距離,往玄關處喊道。
「不用麻煩了,我沒興趣慶什麼生。」雪寺冷冷地拿著書包,在日式玄關處換穿鞋子,準備踏出家門。
「怎麼可以呢,白河姐這幾天可是花盡心思準備你的生日餐宴呢。如果雪寺想請朋友過來,不用客氣喔,把大家都叫來,人越多越熱鬧。」白河爽朗地笑著。
那不經意的笑容,在雪寺眼中,卻如陽光般耀眼。
「我沒有朋友。」雪寺收回瞬間驚愣的癡凝,臉上依舊是那慣有的冷然語氣。
紫式白河一聽,只差沒咬牙切齒。都已經過了三年,雪寺這傢伙怎麼愈來愈不可愛。
「反正,我今天下午會蹺課回來幫你準備慶生的東西,你回不回來隨便你。」白河今年將滿十八歲,正值花樣年華的青春歲月。
雪寺一聽,沒再多說什麼就要出門。
「喂,你的便當又忘了帶走。」白河連忙從飯廳追上來,將藍色的便當袋交給正要跨出大門的雪寺。
雪寺冷冷地接過便當袋,一古腦兒地丟入書包中。連再見都沒說就跨步出門了。
「雪寺這傢伙,真是傷腦筋……」白河望著雪寺孤單的身影消失在朝霧的日式庭院中,憂心地歎了口氣。
都已經三年了,她真不知該如何才能幫助他走出喪母的陰影。
來到京都後,這兩、三年的生日,雪寺總是刻意的忽略過,甚至徹夜不歸。每每總讓有心幫他慶生的白河,白白地空等一個晚上。究竟是為了什麼?
「白河,你今年就不用再白忙了,雪寺他今晚大概又不會回來了。」一個年邁的低沉聲音緩緩響起。
「爺爺,雪寺每年的生日都沒回家,難道你知道原因?」白河納悶地問著爺爺。
「雪寺的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較好。」爺爺低聲歎道。
「為什麼?」白河更是納悶了。
「雪寺的生日,也就是他母親的忌日。那孩子,大概又獨自回山上去祭拜母親了。」爺爺簡單的回答,刻意避開不宜道出的敏感部分。
「爺爺,這樣就糟了,今年日本各地的降雪量特多,尤其寒流來襲,這兩天又特別寒冷,加上雪寺昨天又有點感冒,如果他一個人上山……」白河思索至此,立刻脫下身上的圍裙,直奔房間。
「白河,你想做什麼?」爺爺見狀,連忙問道。
白河這孩子太過善良和熱情,總是為了別人著想而不顧自己的死活。
「如果真是這樣,雪寺一定直接從家裡出發,前往山上,我現在就去車站,偷偷跟著他一起上山,免得他出了什麼意外。」白河邊說邊奔回房間,簡單地收拾行李和御寒衣物。
「你還是別去的好,雪寺那孩子雖然安靜卻很聰明,不會有事的。」爺爺勸阻道。
「不行啦,爺爺,我答應蓮見先生要好好照顧雪寺的。萬一雪寺這次在山上出了意外,我會愧對蓮見先生對我的恩情的。」話一說完,白河立刻動作迅速地奔出家門,乘上計程車往京都車站行去。
「白河這孩子……總是把蓮見先生對她的恩情掛在嘴邊,這年頭也很少人如她這般知恩感恩了。」爺爺感歎道。「希望兩人上山後都平安無事才好。」爺爺滿佈皺紋的全上,寫著不安。
☆
雪寺搭著車,來到位於岐阜縣的飛驥山脈古川鎮上。
這裡就是他的出生地,也就是父親和母親相遇、進而短暫相戀的地方。
他所出生的二月,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節;所出生的地點,是日本最傳統的高山型民家農村集落。
記憶之中,這個伴隨生長的高山小村上,每到生日前夕,漫天的白雪,堆在寺廟中庭的雪人,以及母親用雪為他堆置成的假生日蛋糕……從小他每每過生日的感受,就只有一個「冷」字。
小時候,有母親陪在身邊的日子,還不覺得特別寒冷和孤單,母親去世後這兩年,每年的生日他都備覺寒冷寂寞。
這三年來,父親對去世的母親不曾弔祭,和對他這位私生子的冷酷態度,更令現在的他,即使站在母親的墓碑前,都覺胸中怒火難平,仇恨加速燃燒著。
媽媽……雪寺跪在堆滿白雪的墓碑前,伸手輕輕地撫去碑上的厚重堆雪。
三年前,父親曾說,很快就會接他回東京,結果,父親把他一個人丟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一晃眼就已經三年了。
這三年來父子倆不曾見過而,就連電話也是寥寥可數。雖然如此,有關父親的花心傳聞和風流傳言,卻不曾在雪寺耳邊終止過。
再過兩個月,他就要從中學畢業。人在東京的父親,幾天前打了一通睽違一年的電話來,要他回東京就讀高中,順便開始學習管理蓮見集團的方法……
「一定是報應,所以爸爸那邊的家族才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可以繼承蓮見集團……」雪寺默默地在母親墓碑前,慢慢地訴說這一年來的種種經過。
「媽媽,三年前我答應過你,一定會讓爸爸在最短時間內親自過來看你,並且永遠陪伴在你身邊……不然,你一個人安眠在山中寺廟這麼大的風雪中,實在是太可憐了。」
雪寺任由漫天的飛雪淹沒他跪坐的身軀,同時他在心中暗自起誓,絕對會讓那不曾來弔祭過母親的無情父親,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安眠在母親身邊。
「雪寺……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你。只是我快冷昏了,想先告訴你一聲。」
就在雪寺整理完墓園、準備起身離開時,紫式白河的聲音忽然在不遠處響起。
雪寺循著聲音來源,在寺廟墓園的石燈籠後,瞧見了全身發抖的紫式白河。
她穿著一件可笑的粉紅色外套,就這麼全身僵直地站在冰天雪地中。
雪寺見到她,瞬間閃過一抹驚愕。「你跟蹤我?」他的語氣中隱著一絲怒意。
「我不放心你,擔心你會出事嘛。」早上白河趕到車站後,順利地找到正在買票、準備坐車的雪寺。於是,白河就這樣一路跟著他換車,坐了六、七個小時的車子,才來到飛驥山脈。
待抵達寺廟墓園時,已是下午三點。冬天山上日落的早,加上又下大風雪,寺廟墓園內早已昏暗一片,燈光點點。
「會出事的是你,不是我。」雪寺向墓碑行了個禮,緩緩地跪站起來,語氣依然相當不悅。
「早知道這麼冷,我就不跟你來了。」紫式白河抱著自己單薄的身子顫聲道。
「你以為山上是什麼樣的地方,穿這種衣服來逛大街。」雪寺冷冷地蹙起眉頭,收拾祭拜的物品,準備離開。
他剛剛在母親墓碑前所講的那些話,經過風雪聲的阻礙,偷偷跟來的白河不至於會聽到。只是,他依然不悅於她這種擅自跟蹤的愚蠢行動。
雪寺一收拾好東西,立刻準備離開。
雪寺,今晚你打算投宿哪間旅館?」白河見他自顧自地離開,連忙快步跟上,免得迷失在風雪中。
「這種季節當地人自己都不出門,哪會有投宿的客人上門?!所有旅館和民宿在這種時節早就休業了。」雪寺沒好氣地說明。
「我剛剛查過特地帶來的時刻表,從這裡出發回到京都的末班電車,一小時前就離開了。」在滂沱大雪中,白河臉色蒼白地大聲說話。
她覺得自己的四肢已經失去知覺,身上所戴的帽子和手套,在風雪的肆虐下,根本毫無作用。
「我本來就打算明早再回去。如果等一下沒跟上我的腳步,你就自己想辦法找地方投宿。」雪寺沒好氣地說完,隨即邁開腳步,快速通過位在樹林中的墓園,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雪寺,等等,這裡雪這麼厚,我沒辦法走得太快……」於是,白河就這樣跟著他,兩人一起穿梭在有如迷雪般的山林雪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