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古老的皇宮,也有設備先進的飯店,有千年文明,也有人工市街,有滿佈清真寺的伊斯蘭區,也有教堂連結的克普特區,禮教非常嚴明,但卻也有著許多生活情趣--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矛盾的魅力,讓觀光客一面抱怨埃及的天氣,一面卻還是以驚人的數量不斷的湧入。
徐衡剛步出機場,便有人過來招攬生意,「五塊美金、五塊美金,到哪個飯店都是五塊美金。」
另一個人擠上來,「三塊,大開羅區都三塊。」
徐衡有點莞爾--不管他在這住了多久,還是會被當成觀光客。
這些人,就跟金字塔旁邊的駱駝一樣,小販會用「一塊美金、一塊美金」來招攬客人,一旦客人上了駱駝,要駱駝走?好,十塊,兜完圈子後,要下駱駝?好,二十塊。
他一些外籍同學初來乍到時,或多或少都吃過這樣的悶虧。
「先生,兩塊就好,我最便宜。」
「不用了。」對著熱情招呼的司機,他用一口標準的阿拉伯文回答,「我的朋友會來接我。」
「現在很早,你的朋友一定還在賴床,坐出租車比較快。」
「我的朋友一向很準時。」
像在應驗他的話似的,一個高大的當地人朝他們走了過來,一邊還大聲叫他的名字,「徐衡。」
「馬度。」
兩個男人互相給對方一個擁抱,然後又很用力的拍了拍對方以示友好,接著放開對方,繼而笑了。
「很累吧?」馬度問。
「還好。」
「還好?我們是老朋友了,沒關係的。」他體諒一笑,「你弟弟的事情後來怎麼樣解決?」
「四萬美金和解。」
馬度以為自己聽錯了,「四、四萬?」
「對方不肯讓步,很堅持這個數字。」
知道消息的時候,他們都嚇了一跳。
徐衡那個弟弟以前就常惹事,沒想到人在國外還不安分,那時馬度接到美國的電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先打了電話給徐衡,問他是要自己去美國,還是他再通知徐家的雙親,或者,乾脆都通通不要管,讓他弟弟好好受一次教訓,看看會不會就此學乖。
徐衡畢竟還是哥哥,接到電話後,說會在最短的時間過去。
「算了啦,能和解就好。」馬度再次的拍了拍徐衡,「雖然花了一筆錢,但至少還可以解決,想開一點。」
徐衡露出了一個略帶無奈的笑容,「我也是這樣想。」
對一個還在讀書的人來說,那已經到散盡家財的地步了,他歷年來打工存下的數目瞬間消失,不過所幸對方願意和解,要不然不知道要拖上多久,弟弟也可能會被滯留在美國,還得加上一些紀錄……影響太大了。
徐衡提著行李跟馬度上了車,這才發現,還有別人。
「安妮。」
名喚安妮的女子見到他,笑開了眼,「徐衡。」
馬度笑笑,「她說也要來。」
「來接很久沒見面的朋友不對嗎?」
馬度很不給面子的吐槽回去,「少來,你根本就是想見他吧?」
安妮喜歡徐衡,這從大學時代就不是秘密--雖然她以前有男朋友,現在也有男朋友,但是他們都知道,如果哪天徐衡對她招招手,她會立刻放棄身邊的人朝他飛奔而去。
哈費曾經很疑惑的問說:「安妮這樣算是癡情還是薄情?」
當時,馬度也被問倒了,真是一個困難的問題啊。
安妮對徐衡算是癡情了,但同時,又對自己的現任男友很薄情--他們的結論是,女人是很難懂的東西,你只能看得到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但卻看不到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見徐衡上來,安妮很自動的坐到後座--在美國是兩性平等,但是,她可沒忘記徐衡從小就在伊斯蘭社會長大。
「你這麼早起來不累?」
「還好我年輕。」
「年輕?」馬度從照後鏡看了她一眼,「是厚臉皮吧?」
「馬度!」
聽得出來,安妮的聲音很有生氣的意思,但是馬度只是哈哈一笑,然後轉動鑰匙,發動那輛引擎聲驚人的小破車,待車子發出噗噗噗的聲音後,油門一踩,快速的朝市區前進。
途中,馬度好像想到什麼似的,「對了,宿舍裡有好幾箱你的東西,都是從台灣寄來的。」
徐衡一怔,這麼快?
不過說快,好像也還好,將近十天……
浩心不知道怎麼樣了?
所幸他本來在觀點日報的短期合約就只到十二月底,不致影響工作排班,不過離職後,他就把那支報社提供的手機跟識別證一起繳回去了,這些天他在舊金山忙著弟弟的事情,也沒打過電話給她……
那張微笑的臉一下印上心版。
浩心彎彎的眉、薄薄的嘴唇,就算明知他會手麻還是硬要賴在他身上睡的小小任性……
他在台北思念著的街景就在窗邊閃逝,可是,他卻無心觀看。
他猜她是一面哭,一面幫他收拾那些來不及帶走的書籍以及資料,又擔心他要交報告,所以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把那些東西穿越了千山萬水送來。
他不是沒交過女朋友,但是,他卻在這個任性的千金身上體會到了真正的溫柔。
他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但是卻很明顯的知道,所有的改變以及遷就對她來說都不會累……
「徐衡?徐衡?」
他回過神,與安妮從照後鏡對上了眼神,「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晚上哈費要在家裡辦聚會,一起去?」
「不了,你們去吧。」
「去嘛,大家都很久沒見了,何況,你一到台灣後就跟半隱居狀態一樣,打電話給你,還得算你會在家的時間,上線又不一定碰得到。」安妮略有抱怨,「反正去那裡的都是熟人,也不會不自在。」
徐衡當然知道那是好意,甚至,有可能是為了他特別辦的,不過他現在實在沒那個心情,「我有點累。」
有點累。
幾天內不斷坐長程飛機的身體有點累。
好不容易回到自小長大的開羅,卻發現自己對故鄉沒有想像中那般想念的心理有點累。
還有……想起了浩心的感情。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現在的她或許在哭也不一定。
浩心紅腫的雙眼只維持了幾天,家人朋友還在擔心她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走出失戀陰霾的時候,她就恢復了。
不再哭、不再頹廢,專心投入期末考的準備。
這樣意外的轉變讓梁楠源嚇了很大的一跳,不過也不敢問,只好在一旁密切的觀望,直到二月份,他收到信用卡銀行打電話來問是否要提高副卡額度時,那顆擔憂浩心是不是過度壓抑的心才算落了地。
浩心把兩張額度頗高的副卡都刷爆了。
梁楠源接到電話的時候,浩心人在百貨公司,因為已近滿卡邊緣,有一筆刷迪奧包包的金額過不去,梁家是鑽石級的客戶,於是發卡公司特別打電話詢問主卡持卡人是否要提高額度。
梁楠源毫不猶豫的點了頭。
然後新款的鞋子再度出現在鞋櫃裡,浩心身上再度穿起當季衣裳,耳上閃著Tiffany的羅馬數字耳環,包包是LV的改良經典款。
兒子說他太寵女兒,不過對他來說,只要女兒肯發洩就是好事。
寒假的時候,浩心與幾個朋友結伴去加拿大滑雪。
她的技術本來就不錯,加上也有幾分體育細胞,經過一個月的密集訓練,已經讓很多有十幾年滑雪經驗的外國人驚訝不已。
她在加拿大住到下學期開始前一個星期才回來。
很快的,又開學了--同學們不是準備就業,就是準備出國,考碩士,只有她什麼也不做。
范玉寧在知道她的計劃後,很是驚訝,「你真的不考了?」
「不考啦。」
「你是年年霸佔第一名的人耶。」
「那又怎麼樣?」相對於范玉寧的大驚小怪,浩心倒是顯得氣定神閒,「也沒人規定年年第一的人就一定要考碩士還是出國唸書吧。」
「問題是你以前明明有這個計劃的……」
「你也會說啦,那是以前嘛。」浩心還特別強調「以前」兩個字,「以前我以為我會嫁給永續週刊的少東,結果我也跟他不來電啊。」
「他很喜歡你……」
「可我又不喜歡他。」
要她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一輩子?開玩笑,就算對方有本事蓋一座皇宮給她都不要。
她清楚知道自己喜歡徐衡,然後……要跟他在一起。
忍耐,浩心握緊了拳頭,再三個月就可以了。
等她拿到畢業證書,絕對要飛去開羅定居,然後想辦法要他娶她,她要跟他過一輩子。
「浩心,可是你這樣很矛盾耶,你這麼想他的話,寒假幹麼還跑去加拿大?」
「我如果寒假就去開羅,我怕我自己就不願意回台灣把學業完成了,我不喜歡半途而廢,他應該也不會喜歡我這樣吧。」浩心從袋子裡掏出行事歷,「你看,我現在很積極的在算日子喔。」
以前的行事歷是拿來記事情的,現在的行事歷則是用來打圈圈用的。
每過一天,她會把上面的日期圈起,每多一個圈圈,就代表著她跟徐衡見面的日子又拉近了一天。
范玉寧見到她這個不知道該算是積極還是頹廢的行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爸爸知道你這麼積極的要離開他嗎?」
「不知道。」
「你要不要先告訴他,好讓他有心理準備?」
「其實不用,我覺得他多少有點感覺,只是沒說破。」
怎麼說梁楠源也是報社老闆,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但也許是因為以前把時間都投注在事業版圖擴張,而忽略了應該給女兒的關心,所以現在總覺得對她有所虧欠,漸漸的,虧欠轉成一種容忍。
容忍她的自作主張。
容忍她的一時衝動。
「浩心,就算你覺得我在潑你冷水也沒關係,但是,我還是想跟你講,我覺得你在那裡待不下去的。」
「喂!」
「我是說真的。」
「范、玉、寧。」浩心做出猙獰的樣子,「你這樣還算是我的好朋友嗎?」
「就因為是好朋友才對你說實話。」
在范玉寧眼中,浩心簡直衝動到了極點了。
在認識徐衡之前,浩心的人生計劃是大學畢業後要考碩士,或者到國外留學,憑著浩心的聰明,大家都覺得她該繼續深造,就連她本人也認為如此,沒想到一場夏日雷雨後的邂逅改變了一切。
浩心的成績仍然傲人,但是,已經不打算繼續念下去。
她的幸福從「拿第一」變成「跟徐衡在一起」,而當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的時候,她選了所有人都覺得可惜的那個答案。
原因沒人知道,問起浩心,她也只是笑笑。
愛情的魔力究竟有多大?看她的變化就知道了。
「要讓你高興很容易,附和你就好了,可是那並不是一個真正朋友應該有的態度,徐衡在台灣有多不習慣,你在那裡就會有多不習慣,甚至還會加上好幾倍,還有,你不要忘了,你一句阿拉伯文都不會講,在那裡要怎麼生活?」
「英文應該還夠用。」徐衡的朋友同學至少都受過大學教育,英文可以溝通。
至於當地語言,她打算等到了開羅再學。
「我覺得你要考慮清楚。」
「去了,怕後悔,不去,也怕後悔。既然心情可能一樣,我寧願冒個險,也許我會適應良好。」她笑笑,「我以前覺得『幸福要自己追求』這句話很芭樂,現在看來,好像真的是那麼一回事,我當然知道會有困難,不過沒關係,我會想辦法克服。」
浩心很樂觀的這麼說。
雨季、花季,終於終於,又到了夏日時分。
上午總是艷陽高照,下午會在人們措手不及的時候下起大雷雨。
也許是心情轉變的關係,一向討厭下雨的浩心居然愛上了夏日午後的雷雨,她喜歡撐著透明的傘,聽豆大的雨水打在塑料布上的劈咱作響聲。
然後會不知不覺的唱起那首歌。
和你見面的日子 不可思議般的總是下著雨
就像是走進了一條由水做成的隧道 感到非常的幸福
每次確認了自己是在愛著你時 卻又覺得光是愛是不夠的
而和你同行時 雨總是圍繞著我們
畢業後的一個星期,浩心帶著行李,在父親、哥哥,以及好友的送行下,飛往新加坡,轉機,經過長程飛行之後,降落在開羅國際機場。
對徐衡來說,浩心絕對是生命中最大的意外與驚喜。
她的勇氣,超乎了他的想像,總也不明白,那小小的身體裡,怎麼會有那樣多的力氣,好像,總也用不完。
隔了半年多後的見面,她好像沒什麼變,但似乎,又長大了一些……
浩心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幹麼這樣看我?」
徐衡沒回答,只是笑了笑。
「不高興看到我?」
「多心。」
然後,他牽著她的手,出了機場。
開羅人開車很誇張,而且有點恐怖,然而徐衡似乎早就習慣,他很輕鬆的穿梭在車陣與喇叭聲中。
浩心看起來很自在,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這就是你出生長大的地方?」
「對。」徐衡笑意橫生的回答,「從有記憶以來,除了十一、二歲的時候住在亞斯文,其它的時間都住在開羅。」
她看著窗外全然陌生的街景,「我現在好感動喔。」
「有什麼好感動?」
「真的啊。」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雖然以前常常聽你講起關於這裡的一切,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一起經過市街,看到你講的那個果汁店,那塊萬年不換的電影看板,還有你提起很多遍的水煙草店……」
「你要看的話,以後多得是機會。」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他想了一下,「中國情人節?」不是很有把握。
她聞言哈哈一笑,「不是啦,七夕是算農曆的七月七日,不是國歷,國歷的七月七日是我的生日。」
「你不是十七號生日?」雖然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多好的情人,但是還不至於離譜到把女友的生日弄錯。
「那是因為醫生的原子筆漏水,不小心牽絲多了一畫,我是七號生的,今天才是我真正的生日。」對她來說,能跟他見面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了。
「我晚上有空,煮大餐給你吃。」
「也……不用大餐。」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徐衡的住處在尼羅河附近的公寓--聽起來很浪漫,但其實並不是那種可以眺望美麗日落,還是不小心可以瞥見開羅塔的地方,而是一層很明顯以學生族群為主的老舊公寓。
七樓,沒有電梯。
夏日高溫,爬了幾層,浩心已經沁出一層薄汗--徐衡早跟她說過,埃及的夏日氣溫驚人,這下,總算真正感受到了。
「你休息一下。我還要回實驗室,晚一點的時候會回來。」
徐衡走後,房子裡剩下她一個人。
浩心打開窗簾,隔著玻璃看著自己即將開始展開新生活的街道,臉上的笑意怎麼樣也藏不住。
打了平安電話後,她覺得有點倦,卷在沙發上休息。
雖然感覺是那樣的沒有志氣,不過,愛情當前,要志氣做什麼?她只要幸福就好了啊。
閉上眼睛,也許是累了,不一會她便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