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六天,范姜學長就要回來了。
日子記得這麼清楚,不是因為她像囚犯一樣,在牆壁上劃著記號,一直殷殷期盼著學長的歸來,而是林媽媽大概打從一個月前開始,就已經不停不停地在她耳邊叨念著,學長到底還要幾天才會回來。
「林媽媽,學長還有六天才會回來呢。」
「我知道,」林好時白她一眼。「你以為林媽媽年紀大了嗎?連算數都不會?我當然知道光垣還有幾天回來。」
「那這些花……」
「疚,你這個女孩子,真是不懂事。事情哪有這麼絕對的?光垣說他要收拾東西,『大概』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台北。所以啊,他如果早一點把行李整理好,不就會提早回來?」一邊說,老婦人羞紅了臉,一邊呵呵笑著。「大家都說,林媽媽家種的玉蘭花,是最香的,光垣一年沒回來了,一回到家裡,馬上就可以聞到熟悉的香味,一定很高興!林媽媽希望他一回來,就覺得有人在等他回家,每天換新鮮的花,就是這個道理,這樣都不懂?」
「可是林媽媽,你這樣很辛苦,而且每天早上爬那麼高,有點危險。」
「沒關係啦,林媽媽摘了幾十年的玉蘭花,哪裡還會有什麼事?」林好時拿起早上剛剛摘下的白色玉蘭,一一替換掉水綠色淺碟裡開始枯黃的花朵。
這樣的淺碟,這幾天家裡放了好幾個。玉蘭花,也叫作「迎春花」,清雅的香氣,瀰漫整個空間,為的就是迎接范姜學長的歸來。
她微笑。別的不說,林媽媽是真心把范姜學長和大哥當成自己兒子疼愛。
「林媽媽,不如我幫你去摘花吧。」看著在屋子裡興奮地兜來兜去的老婦人,她這樣提議。「這樣你比較不會辛苦。」
林好時看也不看她,只是輕蔑地哼一聲,繼續忙著手邊的工作。「你喔,這麼瘦巴巴一個,我看連樹都爬不上去吧?不用,林媽媽還沒有老,不用你這個女孩子雞婆。」
她只是笑,沒有繼續爭辯。
送走了房東媽媽,她回到房間,繼續剛剛被打斷的改卷工作。
工作告一段落,吃完晚飯,她打開電視,讓聲音趕走公寓裡太過擁擠的寂靜,然後拿起很久沒碰的原文書,窩在沙發上,開始用功。
結果,事實證明,太久沒看書的結果,是她才撐不了幾頁,就已經張不開眼皮,很快就在清涼的玉蘭花香包圍中,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中,她彷彿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隱約感覺到有一隻溫柔的大手,滑過她的臉頰,輕撫她不馴的短卷髮,彷彿有人珍惜著她的感覺。
……是大哥嗎?
但是這樣的溫柔,似乎不像是這一年來她認識的大哥。太過傷心的大哥,已經藏起了曾經溫暖的笑容,不再輕易對任何人流露感情。
所以,這只是夢,一個很溫柔、很溫柔的美夢,睜開眼睛,就會消失的夢。她不想醒來。
「安恬日,你變胖了。」
她驚訝地抬起頭,看見穿著一身輕便服裝的范姜光垣正從房間裡走出來。「學長?」
距離她作夢的那一天,已經又過了三天。學長的班機,應該還要再過幾天才會回到台灣才對。
「不然你以為是誰?」男人閒適地在沙發上坐下,冷冷地指出:「嘴巴張那麼大做什麼?蚊子很好吃嗎?」
她努力將嘴巴閉起來。「學長,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什麼時候啊……」他神秘地看她一眼。「這很重要?」
她搖頭。「我以為學長大後天才會回台北。」
「提早回來了。」他抓起茶几上的報紙攤開。「前兩天就已經下飛機。我只是先回家去,當兩天孝子,今天才回台北來。」
「公司呢?」她捧著溫熱的杯子,繼續喝著她的可可,感覺有一點怪怪的,不太踏實。「學長什麼時候回去上班?」
「下星期一。這幾天算是我偷到的假。」手裡拿著報紙,他的目光卻停留在她臉上,似乎有些陰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學長,你一直在看我。」
他頓一下,才若無其事地低下頭,開始閱讀今天的新聞。「我在看我出去一年,你除了體重之外,到底有沒有別的長進。看起來是沒有,還是老樣子,連個妝都不會化。」
「學長,補習班老師不用化妝。」
「別的補習班老師不用化妝,可是你--」他頭也不抬,繼續挖苦地說:「不化妝,那些高中生根本把你當成同學吧?一點威嚴都沒有。」
「我只是去教書,不需要什麼威嚴啦。」她微笑。「知道要聽課的,自然會聽課。不想聽課的人,連補習班都不來了。」
他抬起頭,搖了搖。「這就是你教書一年的心得?」
「嗯。」其實大部分的事,她在e-mail裡多少都已經跟他提過了,現在也就沒有必要再說。
「聽起來很無聊。」
她扮個鬼臉。「學長呢?芝加哥好不好玩?」
「玩?」他翻過另一頁報紙。「恬日,我是去受訓的,有什麼好玩的?那種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交通亂、治安差,我去一年,遭了三次扒手。更別說天氣,冬天冷得要命,夏天又熱得悶死人,比台北還可怕,真不知道為什麼有白癡還一年到頭巴巴地想跑著去。」
「可是學長寄回來的明信片都很美呢。」
「明信片當然拍得美不勝收,否則他們賺什麼?」
「嗯。」她溫馴地應聲。
「你大哥呢?我這兩次回來都沒看到他。」
沒留意到他的語病,她搖頭。「大哥通常要晚一點才會回來。」
「還沒好?」
她知道他在問什麼。「沒有。」
沒有。
那個傷口,太深太深,像是黑洞一樣,吞噬掉所有的光芒。有時候,她甚至會有一種錯覺,它可能永遠也好不了。那個總是帶著爽朗笑聲的大哥,再也不會回來了。
「到底是怎麼分的?」
她沉默,然後輕輕說:「我不知道。」
他歎氣。「算了,我改天去找他們兩個問清楚。那你呢?」
「嗄?」
「你啊--」他拉長聲音。「你的人生大方向思考好沒有?」
「喔。」聽到這個話題,她躊躇一下。「……我想念研究所。」
「哦?」他抬高眉。「繞了一圈,結果還是要讀研究所?那個時候決定不就好了?我記得你們老師本來還極力遊說你去參加甄試不是?」
「嗯。」她點頭。「但是我那個時候還不太確定。」
「不太確定什麼?你會不會念到一半被當掉?」
她彎起嘴角。「才不是。我不太確定我要不要繼續念。」
「繼續念有什麼下好?」他放下報紙。「你現在不是又打算回學校去了?白白空出一年來玩,很有趣嗎?」
她搖頭。「不太一樣。至少我現在知道,我回學校去,不是因為我不想離開熟悉的環境,出來面對社會。我還是比較喜歡數學。」
「有差別嗎?」
「有。」她希望自己決定繼續唸書,是因為真心喜歡這門學科,而不只是隨波逐流,只是因為老師們說她有這方面的天分,應該往這個方向走。
他看著她,然後搖搖頭。「所以?」
「嗯?」
「既然決定了,為什麼看起來還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她眨眨眼睛。「學長,你看得出來?」
他笑。「廢話。你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樣,沒長眼睛嗎?」
她靜下來,垂下目光微笑。「媽媽不贊成我繼續念。」
「為什麼?」
她搖頭。「也沒有為什麼。我想媽媽大概是覺得女孩子念這麼多書,沒有用處。而且我都二十多歲了,應該要獨立,回學校去,又要麻煩大哥照顧我。」
「我不覺得你那個大哥會介意這種事。」
「嗯,」她老實地點頭。「大哥不會介意。」
男人身子往後仰躺進沙發裡,一雙鋒利的眼沉思地看著她。「但是?」
她歎氣。「我還在想。」
他沒再開口,跟著沉默下來,抓起剛剛放下的報紙,繼續閱讀的動作。兩個人坐在明亮的客廳裡,安靜地共處著,一直存在那裡的冰涼玉蘭花香沁入嗅覺,帶來輕微的暈眩感。
她看著專心閱讀報紙的男人,細細品嚐胸口那股愈來愈明顯的喜悅。心,開始鼓跳。
學長回來了。
「為什麼?」一坐下來,范姜光垣立刻開門見山地問。
風非看他一眼,挑高眉。「你很驚訝嗎?」
剪短了頭髮的女人穿著一身米白色的帥氣褲裝,臉上化了淡淡的妝,修長柔軟的身軀靠著真皮椅背,坐姿慵懶而自信。整個人還是和一年多前一樣,看起來意氣風發,沒有半點為情所困的頹喪。
跟某個人,完全是強烈的對比。
「老實說,我驚訝的不是你們分手,而是你竟然蠢到放棄天陽,」他冷冷地說:「還有,那個笨蛋竟然會答應你。話又說回來,你們本來就是一對笨蛋情侶,我實在不應該太驚訝的。」
風非冷下臉。「范姜光垣,你今天是來找我吵架的嗎?我可沒有恬日那麼好脾氣。」
「不完全是。」他聳肩。「不過,你總是要體諒我。才剛回國,就發現那個本來連『志氣』要怎麼寫都不知道的好朋友突然成了工作狂,另一個室友變成了沒人理的小可憐,我的心情很難好到哪裡去。」
「你心情不好,」她懶洋洋地笑。「關我什麼事?」
他沉下臉,正要開口,穿著制服的侍者已經出現在桌邊。「先生,請問您決定好要點什麼了嗎?」
男人抬起頭,陰沉的怒容瞬間消失,轉成溫和的微笑,語氣彬彬有禮,很難想像不到幾秒鐘前,他原本是打算用什麼樣的態度,跟眼前的女人說話。「麻煩給我一杯黑咖啡,謝謝。」
風非挑高眉,露出一臉興味,耐心地等待服務生離開。
「范姜,一年不見,你還是一樣,人格分裂得這麼徹底啊。看來你到美國去,並沒有順便去看看那邊很流行的心理醫生……還是,連美國人自豪的心理醫生也拿你這個重度多重人格者沒辦法?」
「多謝誇獎。」他冷冷地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這只希多拉,也不是完全沒有優點嘛,還挺照顧朋友的。」
「那只笨螃蟹只會橫著走路,連腦袋都沒有,我只是看不下去。」
她歎氣。「所以,你今天是來替天陽討回公道的?」
「錯。」他否定她的說詞:「我今天是來替我自己討回公道的。畢竟,要跟安家兄妹繼續做室友的人是我,我有這個資格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女人思索地看著他,食指尖輕輕滑過塗了橘紅唇彩的嘴唇下緣。「要是我說我不想告訴你呢?」
「那麼,我們的友誼就到此為止。」
她只是懶洋洋地看他。「范姜,你威脅我?」
「不敢,我只是陳述我的打算。I他簡單地說:「小風,我不要求你把整件事從頭到尾、鉅細靡遺地告訴我,你不想說的,我不勉強,也沒那個耐心聽完你們無聊的愛情大悲劇。我只要一個答案,最簡單的那種,你到底為什麼離開天陽。」
風非自然地垂下目光,剛巧避開他注視的目光,靜靜地掏出一根煙。「介意嗎?」
他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我以為你戒了。」
她微微笑,嘴角勾起一抹淒艷的弧度。「戒了可以再犯。」
「這句話,也可以套用在你跟天陽身上。」
「那是沒有可能的。」
「請告訴我為什麼?你得了絕症?你跟他其實是親姊弟?或者根本是你愛上了別人?」
她沒有回答。
他歎氣。「我實在不想說這種惡爛的話,但是那個笨蛋愛你,從三年前你們第一次認識,就是這樣死心塌地,這幾年來,也從來沒有半點異心。除了有點笨、生活習慣很差、沒有半點出息、東西老是丟三落四、偶爾脾氣倔得跟頭牛似的以外,天陽也沒什麼缺點了……小風,你到底還想要求什麼?」
「你難道沒有想過,問題可能根本不出在天陽的身上?」
「如果是出在你的身上,那就更容易解決了。」他簡單地說:「那個笨蛋很好搞定的,我不相信有什麼事,能讓他答應跟你分手。」
服務生送上他剛剛點的咖啡,然後離開。他習慣地加了兩顆奶球,不加糖,一邊耐心等待坐在對面那個女人的回應。
「不,你錯了,有一件事,是他絕對無法忍受的。」
「說來聽聽。」
她淡淡地笑。「我不愛他。」
他停頓三秒,然後冷笑。「小風,你覺得我們的對話太嚴肅,決定要講點笑話來娛樂我是嗎?這種鬼話,你騙你自己還比較快。」
她搖頭,迷濛的白煙從性戚的厚唇中漫出,模糊了臉上的表情。「信不信,隨你。我沒有別的理由了。你要的答案很簡單,我跟天陽分手,因為我不愛他。」
他從杯緣瞪她一眼,根本不相信這種鬼話。
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反應,風非繼續說下去:「喜歡,和愛情,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范姜,我喜歡天陽,但是我後來發現,那樣的感情,並不是愛……你剛剛說對了,我遇上了其他人。」
「騙鬼。」他氣定神閒地說。
她只是微笑。
看著女人平靜一如以往的表情,好半晌,他搖頭。「隨便你怎麼說。不過,我看你是跟天陽在一起太久,已經不知道正常的世界是長什麼樣子了,我要提醒你,風非,世界上不是只有笨蛋這種生物。可以唬弄那個白癡的說法,不代表一樣可以騙過我。」
「那麼,」風非慵懶地微笑。「就當我在騙你吧。你要一個答案,我給你了,至於你接不接受,那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他放下杯子。「算了,不關我的事。你們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女人舉高杯子,向他致意。「非常識相的決定。」
他冷笑。「因為跟某些人不同,我還有一點腦袋。」
「有腦袋的人,一開始就不會蹚這渾水。」
「交友不慎,我能說什麼?」他乾澀地說:「總之,你放心,我不會再繼續問下去了,反正我盡力了,你們沒有人想說。所以,是朋友,就不要再拿那種蠢話來敷衍我。」
她搖頭笑,安靜地將抽到剩下半截的煙在煙灰缸裡按熄。「在芝加哥好嗎?」
「在芝加哥好嗎?」他嘲弄地重複她的問題。「大家都這麼沒創意嗎?一定要問同樣的問題?我整個人好好地回到了台灣,一根胳臂也沒少帶回來,這個答案,你滿不滿意?」
「大家?我以為你才剛剛回到台北,所謂的『大家』,除了你的父母,還有誰嗎?」
「恬日。」
她抬起眼看向他,然後微笑。「啊。」
「啊。」他自在地繼續喝著咖啡,微微抬高了眉,一點也不急著否認。「啊什麼啊?」
「可憐的小女孩。」
「比不上她哥。」
「所以,你在追她?」
「追?追誰?就住在同個屋簷下,她能跑去哪裡?」
「很難說。」她慢條斯理地啜著咖啡。「也不是沒發生過。」
他沉下臉,知道她指的是恬日之前交的男朋友。
「而且,恬日對感情向來遲鈍,你要是沒有採取比較清楚的動作,遲早她會再被其他人追走。」她垂下目光,嘴角隱隱露出一抹惡毒的笑。「再怎麼說,恬日那個小女孩,還是很不錯的,個頭小小的、腦袋又聰明、笑起來眼睛一閃一閃,連我這個同性,都常常覺得她可愛得不得了。加上那個沒有脾氣的個性,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把這種女孩子娶回家當老婆呢!」
他不理會她後面的威脅,只對前半段作出評論:「是很遲鈍。也不知道他們家怎麼養的,養出神經這麼粗的恐龍。」
聽到話,風非看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
他沉下臉。「小風,你又忘了按時吃藥嗎?還是醫生開給你的劑量已經不夠強了?有什麼好笑的?」
她不理他,繼續掩住嘴,愉快地笑著。
他冷睨她一眼,決定暫時不要理會這個突然發作的瘋婆子,自顧自地喝著他的咖啡。
終於,笑聲止歇下來。她慢吞吞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他。「看來,有人吃過苦頭了。」
他不答腔。這種狀況,多說多錯,只有保持沉默才是上策。
接受了他的默認,她搖頭,輕輕笑。「怎麼樣?要不要姐姐教你兩招啊?」
「謝了,」他挖苦地說:「我想我還不需要一個連自己的戀愛都搞不定的歐巴桑來建議我怎麼談戀愛。」
她也不生氣。「真的嗎?那我也不要多事了,范姜,你自己保重。」
他冷哼一聲,沒有作聲。
好半晌,兩個人只是安靜地喝著自己的飲料,各懷鬼胎。
終於,風非歎口氣。「我看,為了恬日,我還是多事一點好了,雖然有人顯然並不領情。」
他不動聲色,愉快地喝著他的咖啡。
「你應該有發現吧?那個小女生對於別人的想法,從來沒有太多的意見,特別是別人『對她』的想法。」
他點頭。
這一點,在剛開始認識,其實就很清楚了,那個小女生,似乎完全不把別人對自己的好惡放在心上,就算面對著擺明了要排斥她的人,她也可以非常坦然地面對,絲毫沒有困擾的樣子。
「一開始,我也沒有發現異常,一直到後來,才發現有點怪怪的。恬日不是不在乎別人喜歡自己,而是她根本認為其他人『不』喜歡她,才是正常的。」
他皺起眉頭。「這是哪門子正常法?」
她笑。「如果你見過安家父母,你就會明白,這真的可能是正常的。」
「風非,不是只有你見過安家家長,安伯伯、安伯母我也見過,非常親切的兩個長輩,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他譏誚地說:「除非,安天陽有兩對父母親,否則,你的說法一點道理也沒有。」
「你見到的,是面對自己『兒子』朋友的父母,」風非淡淡地說:「你真的看過安家夫婦和『女兒』相處的情況嗎?」
「你是說……」
「很簡單,安家重男輕女。」風非拿起杯子啜飲。「安恬日在家裡,根本是多餘的。」
「你是說,安伯父、安伯母虐待她?」
她靜下來,嘴角扭曲。「何必呢?虐待,還要他們記得家裡有這個人。對有些人來說,『女兒』根本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比一件傢俱還不如。」
「我不相信。」
和天陽相識八年,他也見過安家現在已經離異的兩個家長幾次。雖然就像風非說的,他從來沒有看過恬日和父母相處的情形,但是從安天陽受重視的情況看來,他沒有辦法想像安家父母會用風非描述的那種方式,去對待同樣是自己所生的女兒。
何況,天陽一直很疼愛他那個唯一的妹妹。他以為安恬日在家裡,就是她在長兄心目中的地位,最受寵的那一個。
風非說的,完全不合邏輯。
「我說了,他們沒有虐待她。他們做了一切父母該做的事情:生她、養她、讓她受高等教育,但是有沒有愛,那是另外一回事。」她冷冷地笑。「話說回來,范姜,你不是應該是最瞭解這種事情的人嗎?人前,和人後,完全不一樣的面孔。表面的功夫,和所謂的『事實』差別有多大,不是當事人,根本不可能明白。別說是別人,你就算去問恬日,她也不會告訴你,她的父母不愛她。因為她總覺得,那種冷淡,是理所當然的,她的父母只是比較不喜歡她而已。至於這種不喜歡,到底是針對『女兒』,或者單單只是針對『她』,對她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還是搖頭。「我不信。」
「看來,是我對你的期望太高了。我還以為你這只希多拉應該會懂的。」她歎氣。「回想一下吧,范姜,一起住了幾年,你見過那對兄妹主動說要回家過嗎?安家的家境應該不錯,為什麼安恬日的生活費,是由她的大哥在支付?你聽過恬日提起她的爸媽嗎?你難道從來不會覺得奇怪?」
沒有。
他不得不承認風非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不起眼,但的確存在的事實。然而他一直以為,那是因為每個家庭表達感情的方式不同的關係,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看了他一眼,風非又繼續說:「不過,那不是重點,安恬日不是受虐兒,你不用太緊張。不被父母親重視,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這個世界總是還有更恐怖的父母,一山還有一山高。我要說的是,因為這樣的家庭背景,恬日不太能瞭解『喜歡』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應該說,她沒有辦法確切去分辨,人跟人之間的感情差別,對朋友的感情、對家人的感情,和對戀人的感情,對她來說,可能都是一樣的。范姜,你要追她,得直接一點,否則,她是不可能明白的。」
他沉默下來。突然冒進腦海的,是那個小女生對於自己生涯規畫的執拗。她花了一年的時間,只是想要清楚地知道自己對於數學的「喜歡」是出自真心。
有差別。她肯定地這樣告訴他。
半晌,嘴角突然扭曲。「小風,從頭到尾我不記得有人說過要追她……你這個結論,會不會下得太快了一點?」
她淡淡地看他一眼。「是這樣嗎?」
他肯定地點一下頭。「就是這樣。」
她嘲弄地看著他,不發一語。
假裝沒有察覺眼前人的目光,范姜光垣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若無其事地繼續品嚐香醇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