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晦的街頭,將落雨的黃昏,一枚呆瓜這麼問我。
問得多蠢啊!就算我真的寂寞,我會跟你說嗎?
寂寞不是用嘴巴說的。寂寞註腳在天真過後的失落。
人行道要下坡上馬路的轉角上,一輛小貨車上的擴音器,不停地重複著「神愛世人」的福音。廣場上,散坐在泥台石椅上三三兩兩的閒人裡,幾個身穿白底背心,上印幾字血紅的「上帝與你同在」的宗教義工,在來往的行人中穿梭,散發傳播著聖書和先知的微言大義。
廣場後,百貨公司換季大拍賣的人潮搶購攤中,從幾乎已經混音難辨是吆喝聲,說話聲,或是尖笑聲的嘈雜裡,模糊的傳出來—彎清流的樂聲,有著歌手在吟唱。
我走入廣場,沒有打定主意要往那個方向。他們攔住我,散發給我一冊教義的真言錄;我隨手—翻,扉頁的警言闖現在陰晦中。它說:
你要相信上帝,因為它無所不在。
我把小冊子轉傳給迎面走來的,不相識的過路人。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那裡?日子又過得怎麼樣?……」
啊!我是那樣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啊!
穿著白底背心,上頭印染著上帝的鮮血的那個神的使者,迎面攔住了我,又發給我一冊聖書先知的微言大義。
我再次隨手—翻,藍底白字。耶穌基督說:
我站在門外敲門。如果有人聽見而開門的,我必定進入他的心坎裡。
然後又是扉頁那句警言——你要相信上帝,因為祂無所不在。
我相信!我當然相信!可是我唯一的上帝,唯一的神,早已離開我,遠遠地滑失。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的日子不知道會過得怎麼樣
也許很平凡
愛上某個人 遇著普通的生活
如果沒有與你相逢
我將失去所有的未來
雖然沒有什麼約束
但是只有回憶 日子將千古艱難
任時光自身畔流逝
我甘願渲染上你的色彩 依偎在你的胸懷
為你綺麗 為你妝扮 生命也可以放棄
所以請你讓我在你的身旁
我的眼裡只看到你一個人……」
模糊飄揚的語音……甜美的歌聲,哀怨的心情。
雨落了。同時我的淚也流下。
滴雨溫溫。
其實惆悵的哪裡是哭泣的天,是我自己無奈的心,無奈的心啊!
這個冬天,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唯一一個讓我信任的人死掉了。他們說他是自殺的,但我寧願相信他是意外墜崖死的。我知道他絕不會丟下我自己一個人走的,因為他答應過我的。
我的故事很陳腐老調:自幼父母雙亡,親戚們推來避去,沒有人肯收養我。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十三歲那一年,遇見了他。
孤兒院的生活使我對人充滿不信任。同伴們除了爭著討院長的歡心,還必須對著每對來訪的夫婦,裝出天真無邪、純潔可愛的笑臉,以贏取每一分被領養的機會。
每個人都理所當然的以為,我們這些被遺棄的小孩,都該對這社會溫暖的關懷,感激得涕零淚下;都該為每雙對我們伸出的有義之手,感恩得匍匐叩地。
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那些仁義道德假面偽裝下的卑鄙虛偽。
有些夫婦總是嫌我們髒,嫌我們乏人照顧的雙手、臉蛋總是沾滿泥污和土垢。有些夫婦擔心我們來歷不明,父母既會棄養,物種遺傳的天性只怕我們細胞裡也隱藏了這些惡劣的基因。有些夫婦則不高興我們沒有好口采,嘴巴也不夠甜,不懂得感激答謝他們的施捨和仁愛。
他們只要那些看起來聰明伶俐、天真可愛;父母來源有據,就像名狗有血統證明,會搖尾乞憐,笑臉索愛;以及聽話、懂得諂媚撒嬌的小孩。而那些人通常也最討院長的歡心。
他們總以為小孩什麼也不懂,其實我們知道的可多了。我們的心理和身長外表呈反比的早熟,我們也在很早的時候,就學會察顏觀色。
我們穿著社會各界人士善心捐贈、蟲咬兼補洞,修改了仍不合身的衣服,排排站好唱著歡迎來訪貴賓的頌讚。然後貴賓們離去後,院長辦公室的大辦公桌上總會多出幾張叫支票的東西;那一天晚上,我們的晚餐也總會在蘿蔔乾之外多出一粒蛋。
我們會在日記、作文簿上,寫滿了感謝院長、國家、社會照顧栽培的話,諸如母親像月亮,院長像太陽;掏出我們的心腸,拋頭顱、灑熱血,誓言將來報答院長和社會國家的恩惠。然後院長會叫我們上台,摸摸我們的頭,和藹地跟我們說話,小朋友們也都會拍手鼓掌。
我們其實並沒有他們想的那麼不解世事,同伴們其實心裡都很清楚,那些遊戲,那些偽裝——
我們只是不說出來罷了!
我從來不認為院長是個壞女人,雖然她常常對我很凶,擰我的耳朵——真的!我從來沒有那樣認為過!她只是愛錢比愛我們多十倍,而我只是每天祈禱,一輩子不要再見到這個女人。
可是,即使是在那種大家都活得很孤單、淒涼無依的環境裡,我還是沒什麼朋友。
物種競爭,純屬天擇。人類卻是我見過,唯一這樣相殘的生物。
不!也許我應該說,這也是天擇。我們並不視彼此為朋友,而是競爭的對手。
我們就這樣,踩著同伴的背脊,每個人都努力的想跳出這處沼淖。
和他的邂逅,是我一生的轉捩點,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他是個作家,卻不靠寫作為生。我們是在湖邊相遇的,正確的說,是在他家別墅的前院土地上相遇的。
別墅和孤兒院只有一條大馬路之隔,涵蓋的土地之廣,湖,只能稱作是它的「內塘」。那裡有漂亮的花園和樹林,枝椏參天,惑影幢幢。
我總以為那裡是無人的荒宅,就像我在故事書裡看到的,某個有錢貴族廢棄的城堡。我常常偷偷跑進去,溜到湖邊,爬上了樹,懷抱著模糊的夢想,凝視著清澈的湖水憧憬眺望。
偶爾一兩次,我會想出了神,跌下樹來。
和他的邂逅,就從他伸手接住由樹上跌落下來的我開始。
那一年他三十三歲;我,十三。
我常想,如果沒有遇見他,我將會是在那裡?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他帶我離開了孤兒院。由湖邊的別墅移居到望海的城堡。
由城堡的陽台可以清楚的望見對面的懸崖,兩個峭峻之間是一處覆滿柔軟白沙的海灘,
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想收養我這類的話。他只是問我,願不願意跟著他?
我只是握緊了他的手,算作回答。
他送我上高中、大學;引導我倘佯在詩詞的瑰麗庭園;陪伴著我流連星輝和彩霞;看著我由小女孩變成少女再出落出女人的美。
我並不喜歡音樂,可是我是那麼的感動於那首歌:任時光自身畔流逝。反覆的聽它——我是那樣心甘情願感染上他的色彩,為他變美變漂亮!
這個夏天,我就要滿二十歲了。
本來我打算,在那一天,滿二十歲的那一天,對他吐露這些年來,積壓在我心中對他的所有的愛意。可是沒有等到那一天,他就死了。
他們說他是自殺的,因為血癌,病情已惡化到不能控制的地步。
我不肯相信,因為在他墜崖的前一晚,在皎潔的月光下,他還牽著我的手漫走在柔軟的白沙海灘上。他擁抱著我,親口答應我他絕對不會丟下我自己一個人離開。
可是他墜崖後,他們在他房裡發現了注射器,和一箱注射過的嗎啡空管。
他留了遺囑在律師那邊,卻沒有隻字片語是給我的。
這不算失戀,可是我的心情卻比被拋棄一百次還難過糟糕。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那個我叫他「J」,他叫我「盼盼」的人死掉了。
滴雨溫溫,問我寂寞嗎?
那個我唯一心愛的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