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懷七情六慾,懂得心痛為何物的佛。
這回,就在七燈盡滅之後,神之器的傳說,即將成真。
夜色靜謐似水。
禪堂裡,端坐在蒲團上的晴空雙目緊閉,夜風自敞開的禪堂大門與兩旁的窗扇徐徐而入,在這早春的夜裡,寒意直上心頭,但在他的額際,卻佈滿了汗珠。
當外頭的蟲鳴聲頓止之時,晴空結印的手顫動了一下,不知不覺之間,原本氣息順暢綿綿的他,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一顆汗珠順著他的臉龐滑下,滴落在衣衫上迅速滲透,形成了一顆暗色的漬跡。
緊閉著眼,原本晴空在他的冥想之間,所見的也是暗色一片,唯有在遠處有著斑斕七彩的佛光,一如往常地引領著他在黑暗中前進,只是在蟲聲停止的剎那間,他眼前一切熟悉的景物皆盡散去,暈眩感直衝腦際,當他想再定下心時,眼前如有個湍急的漩渦橫捲而過,佛光迅遭漩渦吞噬,西天的仙山與祥雲遭滔滔血海漫過,放眼看去,儘是腥紅。
晴空趕在心神被拉走前回神,奮力睜開雙眼,一手撐按在地,不由自主地微喘,胸膛裡的那顆心也是劇烈地跳動著。抬首一看,四下什麼都沒有,方纔所見,和以往一樣僅是他腦中的幻象,可他卻覺得不安,也悟不出此象何來。
以袖拭去額際的汗水之後,他仰首看向座上的佛,但雙眼卻遭一旁燃燒得格外燦亮的蓮燈吸引,遠遠看去,他彷彿看見了盛開的花叢,在朵朵妖艷的群花裡,他見著了一張陌生的面容。
才在想他的心是否遭魔乘隙而入之時,眼前的女子偏過臉龐背對著他,登時花朵四散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落力揮下的棍棒,一下又一下地,齊打在那名跪地的女子身上,他看得有些不忍,方伸出手,女子隨即消失無蹤,在蓮燈熄滅之前,他看見一襲在風中翻飛的金黃袈裟。
來得快去得快的影像,像不經意滴落在紙上的濃墨,忽地暈化開來,四周的景物迅速在他的兩旁倒退,他眨眨眼,赫見他仍在原位,四下並無他所幻見的種種,而座上的蓮燈,燈焰也依然安妥地燃燒著。
寂靜中的喘息聲聽來格外清晰,他試著想鎮定下心神,但耳邊卻傳來一陣微弱的拍打聲。
一旁的燈座上,燈紙內有只奮不顧身撲向火源的燈蛾遭困在紙罩之中,他立即站起身走向燈座,小心地拿起紙罩,獲救的燈蛾在他的護送下,振翅飛向門外。
送至門邊的晴空,在燈蛾遁向黑暗前,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所蔓延的不對勁之處,他歎了口氣,眼睜睜地看著那只自他手中挽回一命的燈蛾,在星光下搖身一變成了一名嬌嬈的美女,嘴邊噙著笑,裊娜朝他走來。
晴空直視著來者一會後,在她走至近處之時,面色冷淡地揚起一掌,自掌心中喚出浮屠之火。
紅艷似蓮的佛火,在下一刻襲向女子,將她立地燒成灰燼。
「真無情。」坐在牆上旁觀的無酒,嘲諷地撇撇嘴,「這就是神佛的本性?」
晴空看了站在庭中搞鬼的不速之客一眼,轉身就想走進禪堂不想理會他。
躍下牆頭的無酒慢條斯理地啟口,「聽說,你為神之器所做之事讓佛界十分震怒,鬼界和神界也差不多讓你得罪光了。」
「你來找我,就為了這事?」停下腳步的晴空,沒有回首地問。
「不。」
「若你想找藏冬,他在靈山。」只想打發他的晴空,索性為他點明老對手所棲之處,省得他一直留在這煩人。
無酒咧笑著嘴,「我不是來找他的。」
「別告訴我,你大費周章的自須彌山來到人間,卻一點也不想見見藏冬?」晴空不以為然地盯著過了千年,仍是難掩鬥爭之心的他,「這一點也不像你。」
「我與他之間本就無怨無仇。」完全不承認的無酒,大剌剌地將頭一甩,將過往撇得一乾二淨。
晴空淡淡輕應,「只不過有些不甘罷了。」
「我沒有。」如挨了一記悶棍的無酒,忿忿地瞪著這個嘴利的男人。
「何苦呢?謊言聽來會比較安慰嗎?」晴空繞眉笑問,「總想站在至高之處睥睨眾生的你,根本就不是那種能夠忍受手下敗將這詞的人,好勝的你,最渴望的是有天能將眾界對手全都踩在腳底下,伏身對你仰首翹望,可偏偏,卻總是不從你願。」
霎時冷了一張臉的無酒,努力捺下滿腹怒火,百思不解地看著這個跟他一樣也可以換兩張臉的男人,實是不明白,明明平時就是個溫吞吞的性子,可每回若是正經起來就嘴上不饒人。
老早就想找個機會解開他的心結,在既已開了口後,晴空乾脆不理會是否會削他顏面又再開講。
「眾生各有眾生的領域,也有其一定的界限,這是天意亦是定數,在我看來,以你之能,已達巔頂極限,再如何努力也只是惘然,何必總要強求不可能屬於你的那些?」
「囉哩又吧唆……」每次見他一回就得聽他唸經,無酒極力地克制著自己不要掄起拳頭朝他打過去。
「你打道回府吧。」晴空將冷目朝他一瞥,「鬥神已封,你永遠也無法求得一戰,而神界的兩位戰神,一神淪為山神、一神已逐出神界,兩者不再有戰神之名,無論是在神界抑或是在這人間,皆沒有你要找的對手,更沒有你想得到的冠冕。」
無酒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提醒他似漏了一位。
「你太低估你自己了。」神界他看上的是那三位神仙,至於佛界嘛,他認為最值得挑戰的對象就是這位晴空。
晴空忍不住輕笑出聲。
「笑什麼?」無酒愈看那笑容愈覺得刺眼。
他相當老實,「抱歉,你還不是我的對手。」就連藏冬和鬱壘都拚不過了,還想找高出那兩神一截的他?
真想……宰了他。
遭人看得相當扁的無酒,漲紅了一張臉,硬是強迫自己再次忍下口頭上的悶虧。
「這回我來不是來找你一戰的。」殺人的方式千百種,誰說一定要以武力見真章來著?
晴空不解地皺眉,「那你為何而來?」他的最大心願不是登上鬥神之位嗎?真難得他會放棄繼續挑戰武藝。
邪惡的笑意登時飛上無酒的唇角,就在那片刻間,晴空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專程來找你麻煩的。」無酒邊說邊揚起兩掌拍了拍,而後示意他看看身後的禪堂。
晴空側首看向身後,赫然發現禪堂的地上多了七盞燈。
「這些燈,名叫七情燈,它們分別是喜、怒、哀、樂、愛、惡、欲。」無酒興高采烈地向他介紹,「當它們全滅之時,也就是我的法術完成之時。」
他挑高一眉,「那又如何?」
「在神之器毀滅之後,你懂得心痛了是吧?」帶著看好戲的心情,無酒笑得壞壞的,「那七情六慾呢?你也明白嗎?」
「我沒那麼無知。」他來人間那麼多世,豈有不知的道理?更何況他還是個人。
無酒朝他搖搖食指,「可是你卻從不曾深刻體會過。」他的確是有七情六慾,但他的凡心從來不動,簡直就跟個和尚沒兩樣。
「你究竟想說什麼?」晴空兩手環著胸,愈來愈感不耐。
「佛界的傳說將不會成真。」無酒甚有自信地向他宣告,「今日我來就是想告訴你,當你真正明白七情六慾時,佛不會以人身降臨人間,因你的生命將會因那七盞燈而走到盡頭。」
晴空相當不以為然,「憑你?」
「不只是憑我,還有你前世的債。」若不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他哪會輕易來找這個佛界的聖徒?
「債?」
「還記得你轉世來人間的第一世嗎?」他好心地提醒,「沒有絲毫記憶是不是?」
晴空不自覺地沉下了臉。
「你會不記得,是因有人將它洗去了。」對他第一世的事知悉甚詳的無酒,刻意將部分的秘辛透露給他知道。
生平頭一回覺得自己有把柄被人捉在手上,心頭感覺不是很舒服的晴空再次瞪向他,「這與你來此何關?」
「當年你選擇來人間歷劫七七四十九,欲轉世四十九回,可你不知,你連第一劫都差點渡不過,若非當年有人幫你,你不是早入了魔道就是神形俱滅……」無酒說著說著,刻意回頭睨他一眼,「這一回,我看還有誰幫得了你。」
「你在說什麼?」他緊蹙著眉心,這事他完全被蒙在鼓裡。
「難道佛界都沒告訴你?」無酒怔愕了一會,接著無法自抑地笑了起來,「真不愧是佛界的作風。」
「他們瞞著我什麼?」
「這個嘛……」無酒朝他眨眨眼,轉身揚起衣袖,「答案就由你自己慢慢去找出來吧。」
「慢著。」丟了個謎團就想走?
無酒愉快地朝他揮揮手,「看在咱們是舊識的份上,當燈滅了之後,我會來為你收屍的!」
冬日之梅已隨雪落盡,園子裡恢復一派綠意,那株生長得格外高大的桃樹,朵朵花苞正在枝頭上期待綻放。
將園子打掃過一回的晴空,站在樹下仰看著這株照料得當,正準備迎接春天的桃樹,心中漾滿了安慰,在他轉身準備走向廚房之時,一朵早開的桃花,緩緩飄落在他的面前。
他以手盛住那朵迫不及待的花兒,笑了笑,順手將它收進袖裡,大步走出園子來到廚房,將那些已涼的豆腐裝進桶裡,只是不過一會兒,他突然滿面疑惑地看向一旁,看著那名不聲不響溜進他家的客人,正在他家東嗅嗅西找找。
「你在做什麼?」這傢伙由神變成了狗嗎?
摸進晴空的宅裡,藏冬原本是打算直接去挖豆腐來填填肚子的,可自他兩腳踏進屋內,一股令他覺得既熟悉更覺得反感的味道,就一直讓他不斷起雞皮疙瘩。
「你家……似乎有怪東西。」在確定了反感來源的方向後,藏冬一手指向禪堂的方向。
「前陣子無酒來過。」晴空笑笑地告訴他正確解答。
「無酒?」老冤家的名字一進耳,藏冬非但笑不出來,還掛了一張比先前更臭的臉。
「他帶來了七盞燈。」將袖裡的桃花擺在藏冬的頭上柔和屋內的畫面後,晴空挽起兩袖,去一旁取來扁擔,將它套入繩裡。
他一臉陰沉,「有何用處?」
「殺我之用。」無酒是這麼說的。
藏冬當下不客氣地自鼻孔裡蹭出兩口氣。
「就憑那小子?」那個幾千年來都窩在須彌山苦修的無酒修過頭啦?想找晴空單挑,他是修到連腦袋都壞了不成?
「無酒這回可是很有把握的。」這麼不給面子?他倒是很期待那七盞燈真能變出個什麼花樣來呢。
「無酒那傢伙若有把握,就不會連輸我幾千年了。」藏冬不屑地低哼。在心中那份危機感解除後,他一轉腳跟,自動自發地在屋裡找來木碗和木杓,動作熟稔地自桶裡挖來一碗的豆腐。
晴空默然地看著這位不把主人看在眼裡的客人,在下一刻又是形象全無地坐在桌邊大啖起他今日要賣的豆腐。
「藏冬。」他也在一旁坐下。「你記得我來人間第一世的事嗎?」
「幹啥問這個?」豆腐塞滿口的藏冬,臉上的表情似是被他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嚇了一跳。
「自我來到人間後,每一世的種種我都記得很清楚,唯獨第一世的事全遭我忘了。」晴空留意他的異樣一會,一手指著自己的額際,「我想知道那一世究竟發生過什麼,以及我為何會沒有那世的記憶。」他不得不承認,那夜無酒的話,他深感介意,也興起了一探究竟的興致。
看著晴空認真的模樣,藏冬想了想,守口如瓶地丟下一句。
「我不能答。」
晴空微揚起唇角,「你知道。」
「對。」他撇撇嘴,逕自埋首在碗裡努力吃豆腐。
在藏冬又想去挖另一碗豆腐時,晴空一手按下他,微側著臉讀起他似藏了什麼的雙眼,不一會,晴空又將目光落至他的胸坎上。
「少來,你從我這挖不出答案的。」不吃這套的藏冬,以碗護著胸口不讓他看地往旁一跳,「真想知道的話,去問佛界。」他該去找佛界那些沒膽認帳的傢伙才是。
「他們不會告訴我。」晴空無奈地搖首,很清楚在他為神之器得罪了佛界之後,現下的他已成了佛界的大罪人。
「那就別知道。」太好了,這下誰都不用說。
晴空在他又想去挖豆腐再次按住他的肩,藏冬有些不耐地瞪向他,而晴空只是抬起手要他先緩一緩,邊瞧著藏冬有點慘烈的臉色邊問。
「你今日來這只是又想吃豆腐?」怎麼一個冬日沒見,他就把自己搞得一臉慘相?
「我是來賞花和借住的。」這才想到自己的問題也煩惱不完,藏冬神色頓時一黯,百般哀怨地垂下頸子。
「借住?」他在靈山上的家不要了?
他可憐兮兮地扁著嘴,「我的窩給人搶了……」
「誰?」
「軒轅岳。」那個野蠻人,既粗魯又凶暴,脾氣更是硬得完全不聽別人的解釋,燕家小子的眼睛究竟是長哪去了?
晴空百思不解,「為何他要搶你的窩?」
說到這,被迫搬家避那對師兄弟的藏冬,就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氣,他大剌剌地往桌上一趴,萬分後悔地兩手抓著發。
「他要煉丹……」燕家小子的事關他什麼事啊?從頭到尾他不過是幫兇而已,偏偏姓軒轅的就是兩耳聽不進,硬是要他連帶負責,一腳把他踹出家門不說,還派眾多式神在他家後院蓋了座丹房。
「噗——」晴空忍不住失笑出聲,莞爾地挑高了兩眉,「那對師兄弟都在煉?」現下熱中煉丹的不只燕吹笛一人了。
藏冬瞪他一眼,「是都『還』在煉。」
晴空愈聽愈覺得好笑,「你認為哪個會先煉出來?」
「誰知道?」他朝天翻了個白眼,「都因黃泉躲回妖界避風頭去了,軒轅岳目前還在設法找出黃泉究竟是給了什麼藥引好對症下藥,而燕家小子則是還在不可能中求一個可能。」比快的話,被炸慣了的燕家小子肯定比他的師弟快,但比成功的可能性的話,煉丹技術一流的軒轅岳,勝面絕對比他家師兄大。
「你不去勸勸他們?」晴空一手掩著嘴,有些擔心這對已翻臉的師兄弟,會不會遲早都一塊被炸上天。
藏冬消受不起地指著有一塊明顯淤青的臉頰,和舊創未癒的胸口。
「你想讓我再各挨一回金剛拳和七星大法嗎?」一個才開門就又遷怒地賞給他莫名其妙的一拳,另一個,則是看到他的臉後,二話不說的給他來個七星大法,哼,好歹他也是個有神格的山神,往後他再也不去當這對師兄弟的炮灰了!
頗同情他遭遇的晴空,善心大發地伸手朝院後一指。
「這樣吧,山後有間我用來待客的小屋,你就暫時待在那養傷好了。」
「感激不盡。」他總算不必在外頭流浪了。
「我出門去了。」眼看時候不早,還得挑豆腐下山去賣的晴空,邊拿起擱在桌畔的扁擔邊向他頷首。
藏冬笑意滿面地揮揮手,「我會好好幫你看家的。」
彎身挑起沉重扁擔,肩擔著豆腐出門的晴空,才步出山門,在他身後的藏冬立即轉身快跑向禪堂,在見著了裡頭那七盞由無酒親手點燃的燈後,雙目寫滿寒意的他,不快地褪去了笑容。
暗香浮動,褪去了冰雪之後,春日的夜晚,有種引人沉淪的誘惑。
街道上擠滿了賞燈的紅男綠女,熙來攘往的人潮,將春夜織成一片熱鬧。人群中挑著扁擔的晴空,在人擠人的街道上行之相當不易,當他所挑的箱子又再遭行人撞上時,他索性放棄再這般擁擠碰撞下去,當下挑著家當閃身走至街角一隅,打算等夜深點人群散去後再返家。
原本在賣完了今日的豆腐,他就該離開這座人口眾多的城鎮,只是磨房裡的黃豆已用盡,他不得不前來此處採買補料,偏偏買著了黃豆卻也耽誤了時間,以致被困在這兒動彈不得。
倚著牆站在角落的他,擱下扁擔後,一手揉著有點酸疼的肩,兩旁住戶人家所植的杏花,瓣瓣自他後方的牆頭灑落下來,但沸騰的人聲掩蓋住了落花的聲音,放眼看去,遠處近處一派紅燈融融,在他人眼中,也許此景是個繁華綺麗的人間,可在他眼中卻不僅如此,這兒,還是個人鬼妖魔混雜的人間。
穿梭在人群中的遊蕩孤魂、跟隨在男男女女背後的嗜欲之魔、偽身人為與凡人競艷的各式妖精……
將自己隔離在人群外的他,靜靜地看著眾生界限早就被模糊的人間眾景,一如往常的,他只是躲站在人間的一角冷眼旁觀,絲毫沒有加入他們的打算。
重重絲竹樂音與嘈雜人聲,在他的耳邊進進出出,他沒留住任何聲音,習慣性地將自己偽裝成一種隱藏的姿態,下意識地用心蒙上了雙耳不去聽見任何聲音,只是,當另一頭的街角響起了琵琶的弦音之時,他那雙每每來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就置若罔聞的雙耳,聽見了聲音。
輕揉慢拈的弦音,曲調聽來很古老,單調且感傷。
他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在找著了弦音的方位後立即張眼直視前方,在人群一來一往的間隙裡,他看見了個躲在街角巷口裡彈琵琶的女人。
感覺有人在注視之後,手抱琵琶的女子按弦不動,緩慢地抬起頭迎向他的目光,與他四目相接。
人群中,她是個很奇怪、也很醒目的存在,只是,她究竟是人是鬼?晴空一時之間無法分辨出她的身份。
若她是鬼,那她應當死了很久很久。放眼看去,她身上的衣著打扮皆很古老久遠,一席白衣紅帶,在紅色的衫領與衣袖間縫繡著精緻的花繡,頭上梳了既小且松的髮髻,簪了朵金色的簪花,其餘的長髮披洩而下,她那與時下不同的穿著打扮,看上去就像是千百年前、或是更久之前大戶人家所養,也有可能是教坊或是宮裡所養的樂女或樂妓,但不知為何,在她身上,就是有種歲月飄泊過後的滄桑。
若她是人的話,她身上人的感覺又淡了點……奇怪,他為何覺得自己好像曾在哪見過她?
一逕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容顏,晴空遺忘了現下自己正身處何處,也沒理會周圍的人聲,他只是專心地瞧著那個站在紅燈下,抱著琵琶與他相望的女子,看著那雙似有話欲對他說的眼,和她身上迎風飄飛的衣帶。
驀然間,他的衣角突遭一陣拉扯,低首一看,是個骨瘦形枯的男孩,如柴的小手緊按著鼓脹的腹部,那幾乎已凹陷的雙眼,則骨碌碌地看著他。
他一笑,「想不想吃碗豆腐?」
男孩張大了乾裂的唇,小口不斷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晴空抬手示意他不必心急,轉身彎腰自簍子裡的桶中舀出僅剩的一碗豆腐,正想端給他,飢渴難耐的男孩隨即慌張搶過。
蹲在他面前看他大快朵頤的晴空,憐憫地瞧著這只流落人間無處可歸的孤魂,三兩下就將碗中的豆腐吃盡,並意猶未盡地以舌舔著碗緣。
趕在他連碗也啃下腹前,晴空收回了碗,順手拉過他,以指順了順他那一頭雜亂如草的發,拿來擺在簍邊的汗巾替他把臉上的塵灰都抹去,而後自懷中取出一張紙,用剪刀細心剪出一套衣裳的模樣,再將紙衣裳放在掌心中焚滅。
大功告成後,晴空滿意地看著從頭到腳煥然一新,面色紅潤、穿著簇新衣裳的男孩,在他喜不自勝地撫著衣裳發呆之時,晴空愛憐地伸手輕推著他。
「吃飽了,就快去投胎吧。」
滿面笑容的男孩朝他點點頭後,邊跑邊向他揮手道別,目送他離去的晴空,在他消失在人海裡時,回過頭再次看向對街街角,但在紅燈之下,卻不見方纔那名女子。
他不習慣帶不認識的眾生回家。
夜闌人靜時分,晚歸的晴空,肩挑著扁擔獨自走在漫長的山階上,在他下面一點的山階上,則有個手抱著琵琶的女鬼或女人跟在他後頭,他每走一步,她便跟一步,他若停頓,她也止步。
其實打從一出城他就發現她的存在了,因她看來並無害人之意,他也懶得管她想做什麼,只是沒想到,她竟就這麼一路隨他回家。
身後細碎的步伐聲依舊不斷,晴空搖了搖頭,繼續拾級而上,在他抵達山頂一腳跨進山門後,他回首看向下方的山階,那名女鬼已不再跟上,只是站在門外遙望,並無進門的打算,不想搭理她的晴空兀自將生財工具放進磨房裡後,開始為明日的買賣做起準備。
忙至夜半,在他打理完身邊所有的瑣事後,他離開磨房淨身換好衣裳,走在廊上準備到禪堂打坐之時,自山門門前處,卻傳來悠揚的琵琶聲。已經累了一天的晴空,一手掩著臉,有種想歎息的衝動。
有話,就說;沒事,那就走,她幹嘛三更半夜坐在他家門前彈琵琶?
裊裊弦音在夜色中,聽來很像一曲催人入眠的夜歌,他站在廊上聽了一陣,覺得聽來不生反感,也不是多吵人,於是他聳聳肩,想就這麼由著她去算了,只是突然繃裂的琴弦倏地在夜色中高揚拔起,硬是拖住他的腳步。
他認命地抹抹臉,自屋裡拿了盞燈,下廊穿好鞋後,大步走出小院直向山門處前行,在來到山門外,掌燈仔細將一手緊握著傷指的她瞧清楚時,他首先確定了一事。
她是人。
不只如此,她還是個死過又再重活一回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聖替她還的魂。
晴空再次伸手撫向微疼的兩際,看她看得一個頭兩個大之餘,他頻頻在心底安慰自己,罷了,至少有血有肉,在某方面來說她也的確是人,而且返回人間的她已經很有誠意的裝得像人了,只是……
這種麻煩為什麼會跟著他回家?
「進來。」他朝她輕喚。
獲邀入內的晚照,在他把話丟下馬上轉身就走後,有些遲疑地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好半晌,她才舉足跨進山門。
「坐。」走至廊上的晴空抬手示意她坐下,自顧自地往屋裡走,「在這等我一會。」
搬來藥箱之後,晴空朝她伸出一掌,示意要替她療傷,而晚照也配合地將手交至他的掌心中。
在燭火的映照下,被掩蓋在黑暗中的傷口暴露了出來,看著她那可能是因長期彈奏琵琶而傷跡斑斑的十指,晴空忍不住要為她皺眉,並在心底猜想著,她究竟用這雙傷手彈奏了多少年。但他沒問,因為從頭到尾,她都沒有皺一下眉頭,也沒有嚷一聲疼,可能是習慣太久的緣故,或者是她早已麻木沒有痛感。
處理完一隻手後,他拉來她另一隻手邊上藥邊問。
「為什麼自陰間私逃?」身無流離失所的野鬼氣息,也沒有沖天不散的怨氣,她根本就是只該棲息在陰間的鬼,只是她是怎麼從陰間跑出來還有這副人的身軀,就很令人玩味了。
「你知道我先前不是人?」軟嫩令人覺得渾身酥軟的語調,在夜裡聽來格外嫵媚誘人。
「看得出來。」心定如水,晴空不受影響地朝她點點頭。
「你不怕?」擱在他掌上的指尖,開始在他的掌心裡有意無意地畫起圈圈。
「需要嗎?」晴空將她暗示性的舉動當作視而不見,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讓她亂動後,繼續再替她上藥。
發現自己似乎是遇上根熱心正直的木頭後,晚照頗意外地揚高了柳眉,唇畔噙著笑細看著這個坐懷不亂的男子,不一會,她將目光落在他身上那襲類似袈裟的衣裳上,而後又疑惑地看著他那頭未剃的發。
晴空在將她的傷口處理得差不多時,眼尖地在她滑落的衣袖下看見許多新舊淤傷,當他想拉開她的衣袖看得更仔細時,也發覺這一點的她,迅速將袖口拉至腕問。帶著點防備的意味,短暫接觸過暖意的小手在他的目光下緩緩撤開,晚照將身子往後挪了挪,與他拉出一段距離後,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他。
「你找我有事?」忙著收拾藥瓶的晴空,也不想過問太多她的私事。
「你知道我是誰嗎?」她的語氣裡藏著一絲期待。
「不知。」他答來沒有一絲遲疑。
難以言喻的失望,盡寫在她沒有掩住心事的麗容上,令正打算取來琵琶欲替她修好的晴空,手邊的動作頓了頓。
他不禁放軟了音調問:「重回人世,是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有一個。」輕輕流轉的水眸,看來遠比夜色更能輕易將人灌醉。
「能否告訴我?或許我能幫上忙。」她一舉一動似都能勾人,晴空雖是不想靠她太近,但因她壓低了音量,深恐沒能聽清的他只好往前靠近她一點,就在他再次接近時,淡淡的香氣再次縈繞在他的鼻尖。
她艷艷一笑,「恐怕你幫不上。」
忍不住皺起眉的晴空,實是百思不解。為的,並不是她的話,而是她臉上的笑。
燈下的她,看來嬌艷豐麗得像株牡丹,可如此誘人的笑靨,為何在進了他眼底時,他竟會看著看著就覺得它突然變成一抹乾淨恬淡的笑?是他的眼睛出了差錯嗎?
「眼下有個忙你幫得上。」晚照趁他在發呆時,一手指向她帶來的琵琶,「若你真要幫的話,可否幫我修弦?」
套不出話,而從她方纔的話意裡,她好像是專程因他而來此,滿腹疑惑的晴空,不語地替她拉起那條斷弦重新接上後,一手按著琵琶,以掌心感受著它冰冷的溫度,再將雙眼掃向她的胸口,一如往常他用在其他眾生身上的辦法,想藉此將她的心事給看出來。
可他看到的只是謎團。
他不懂,她分明只是個女人,身無術法,平凡得一如人間之人,但她的過去卻像罩上了層濃濃的霧被掩蓋了起來,就連她是自何處而來他也無法看出。最詭異的是,往常他只消一眼,即可自眾生雙眼中看見他們埋藏的心事,但他獨獨看不清眼前這雙美麗的眼眸,虧他還自恃能看透人心,能夠看透眾生過往與預測未來,但他卻在今晚發覺,眾生之中,仍是有顆心是他看不清的。
「多謝,告辭了。」見琵琶已修好,晚照含笑向他致謝後,取來琵琶就要走。
「慢著,你的背也受傷——」晴空在她起身背對著他時,赫見她背後的衣衫上隱隱透浸著一條條血跡,他忙想拉住她的衣袖。
像是遭人發現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般,晚照飛快地扯回衣袖,將雙手護在胸口,一臉戒慎地看著他。
他抬高兩掌,滿面無辜,「我只是想替你療傷。」
「我沒事……」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她在察覺失態後很快又重新振作,「抱歉,我真的沒事。」
「過子時了,別出去。」在她欲走至廊上時,晴空在她身後出聲。
她回首笑問:「為何?」
「外頭有許多鬼魅。」若是他沒弄錯的話,她才還魂為人不久,身上陰氣仍重,若她在這種時辰出去,只怕會招來一群自以為是同伴的鬼魅與她作伴。
「我不怕。」她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但這與你的安危有關。」晴空索性好人做到底,「若不嫌棄,就留在寒舍待一宿吧,我會為你備好客房。」
她款款搖首,「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打攪你歇息,告辭。」
再次遭拒後,晴空站在廊上納悶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這是怎麼回事?先前有個兩千年沒見,跑來他這放了燈、把話說一半就走的無酒,再來一個知道秘密也不告訴他的藏冬,而現在,又來了身上同樣也藏個謎團的女人。
他愈想愈懷疑,「不會是湊巧吧?」
夜風輕巧地穿過廊院入室,帶來了陣陣桃花香氣,滿腹疑惑得不到解答的他朝外頭瞧了瞧,走至禪堂的小櫃前挖出一壺好酒,打算在這可能會一夜無眠的夜晚,攜著酒到院裡去品酒賞花。
七盞燈焰瑩瑩明亮的燈,在禪堂裡靜靜地綻放著明亮的光芒。
無酒說,待這七盞燈全滅,法術就將完成。可幾日過去,這些燈仍是一個樣,還是一燈未滅,就算是颳風也吹不熄這些用法力點燃的燈,也不知無酒這回是說真的還是又在唬他。
有些耳熟的琵琶曲,忽自遠方傳來,正準備走出禪堂的他豎耳聆聽了一會,在聽明了曲子時,臉色驀然一變。
「鎮魂曲?」
晚照並沒有離開晴空的居處太遠,因她在下山的山階上遇上了大批晴空口中所說的鬼魅,走不開的她,索性在山階上坐下,熟練地彈起已奏慣的鎮魂曲,靜看著那些原本充滿戾氣與苦楚的鬼魅,一個個臉上的表情由痛苦漸漸轉為放鬆,舒適地坐在山階上聽起她的曲子。
匆忙而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曲子,坐在山階上的眾鬼跟著悠悠轉醒,臉上的神情宛如作了一場好夢,在這安靜的片刻間,晚照按弦不動,默然回首瞧著那個站在她身後的晴空。
「你方纔所彈的是鎮魂曲。」晴空的眼中寫滿懷疑,「是誰教你這曲子的?」
「鬼後。」
「鬼後?」晴空忙不迭地抬首四下探看,「她知你來人間嗎?」在陰間代鬼後親奏鎮魂曲之鬼,鬼後會輕易放她離開陰間?怎麼想就怎麼不可能。
晚照微微搖首證實了他的猜測。
「你不能留在外頭,快跟我回去。」他動作飛快地一手拉起她。
她莞爾笑問:「和尚收留女人,不妥吧?」這男人是怎麼了?方才色誘他時連正眼也不看她一眼,現下卻一改前態。
「我不是和尚。」面對這個他對世人解釋了多年的老問題,他實在是很懶得再重申。「我叫晴空。」為什麼每個人都會刻意忽略他頭上的三千煩惱絲呢?
「我是晚照。」她柔柔一笑,也大方地介紹起自己,並自動自發地將他握住她的手握住。
本想拉她回家的晴空,怔了怔,低首看著她握著不放,且姿勢看似熟稔的小手,而後在他將眼對上她的時,一種遙遠的熟悉感莫名地自他的心底竄起,漸漸地,在她柔媚似水的目光下,他開始感到不自在。
「為何找我?」她會出現在他身邊,絕對不會是什麼巧合。
晚照也不介意向他說實話,「我是來看那七盞燈的。」
「燈?」果然。
「我在等它們全滅。」現在來,似乎還太早了點。
晴空微瞇著眼,「你是無酒派來的?」
「派?」她一臉茫然,「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無酒只是告訴我,當那七盞燈全滅之時,我會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那……」他乾脆拐個彎再問:「你可知在燈滅之後,我會有何後果?」
她愈聽愈不懂,「你會如何?」燈滅……不就只是滅了嗎?還會有什麼後果?
「無酒沒告訴你?」他的表情有點驚訝。
「沒有。」她誠實地搖首。
無酒到底在搞什麼鬼?
「請問……」在他沉默不語時,晚照懷疑地睨向他,「你同無酒是何關係?我來這看燈,與你又有何關係?」
「我明白了。」晴空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地下了個結論,「你來,只是想找個答案是吧?」
「嗯。」她愣愣地點著頭,總覺得他們似乎在雞同鴨講。
「什麼問題的答案?」
她回答得很模糊,「過去,也可說是我的前世。」
在她提及「前世」這兩字之時,先前曾在禪堂裡看見的那些幻象,突然排山倒海而來,晴空深吸了一口氣,在幻象即將褪去之時,緊緊捉住那份似曾相識的感覺,感覺自己好像快想起什麼,卻又憶不清。
「好。」考慮了一會後,晴空突然對她宣佈,「你留下。」
「我留下?」晚照深覺古怪地皺起柳眉,「你不介意?」她又沒說要住他家,這男人是怎麼回事?怎麼跟那個無酒一樣,在作決定前都不事先徵詢人家的意見一下?
「不介意。」晴空彎下身子一手拎起她的琵琶,一手緊牽住她,「因為,我同樣也在找一個答案,而我的答案,可能就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