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喔,喬姬,你實在不用這樣!這些玫瑰一定很貴。」當梅姨聞著玫瑰蓓蕾的香味時,喬琪亞看著她低俯下去的頭,輕聲告訴她:
「不,我從花園裡摘來的,是我們去年秋天栽的那些玫瑰。我本來想記下來是從那一株摘下來的,但是傅……有人干擾到我,害我忘了。」
「從花園……」
她阿姨放下玫瑰轉頭凝視著她。她的眼中充滿了愛與瞭解,令喬琪亞感到自己的雙眼充滿了淚水。梅姨向她伸出雙臂,溫柔地說:「喔,喬琪亞,親愛的。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是你實在不用……你真的不必……我們剩下的時間這麼少,你和我,而我想要我們一起渡過,不是……」
她聽見喬琪亞發出苦悶的聲響,停了下來。
「不!那不是真的!」喬琪亞抗議。「你會好起來的。我……」
「不,喬琪亞,我不會好起來的,」她阿姨更正她,緊緊抱住她,然後抬高一隻手撥開喬琪亞掉落到臉上的頭髮,聲音平穩地說:「請試著瞭解和接受。我的內心非常寧靜,我法告訴你有多寧靜,這種寧靜讓我注意到我一生中享受過的一切美好事物……深深感覺到我與這個世界的一切結為一體。當然有時候我會感到絕望………恐懼,想要否認正在發生的事,抗議它來得太快了。但是這些感覺很快就過去,有點像小孩子發脾氣,他並不真的知道他為什麼而抗議,只是感到必須抗議。我的一大擔憂是你。我可憐的喬琪亞……你一直在奮力抗拒你我都知道的事實。我一直在注意你而且為你感到難過,然而,在我想要保護你不受必然會發生的事傷害的同時,我又想與你分享,讓你知道即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有多麼的自然,這裡的人教我們一點:拋開我們的恐懼,跟別人分享我們的經驗,接受其……」
「必然性?」喬琪亞問道,聲音沙啞,極力壓制住淚水和激動、憤慨的情緒,想要否認梅姨所說的,告訴她不能放棄,必須繼續奮戰,卻又知道她阿姨需要跟她談,與她分享她的經歷。她們談了很久,梅姨對於即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的瞭解和接受,令喬琪亞既感不如又十分恐懼、悲傷。
「謝謝你與我分享這一切,喬姬,」她阿姨溫柔地對她說,在她終於承認談話談得很累時。「很多人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才發現,他們已能接受他們的生命即將結束的事實,他們可以無所畏懼的接受死亡,可是他們因此一發現而生的解脫感,卻因他們的家人和朋友的拒絕或無法和他們有同樣的認知而抵銷掉了。對於死亡的恐懼,畢竟是很自然的恐懼,在西方文明裡,這種恐懼因環繞在死亡這整個主題四周的禁忌而加強。我想與你分享我所瞭解的這一切,喬姬。自私,也許吧。我知道當你失去你的雙親時你所經歷的一切……」
「我怕失去你,」喬琪亞承認。「怕單獨一個人……」這些話一出口,原本極力壓制住的情緒再也壓抑不住,隨之而來的是她原本視為軟弱、失敗的象徵而控制住不流出來的淚水。當她最後離開她阿姨病床邊時,她告訴自己,她終於漸漸能接受她阿姨的生命即將結束的事實,然而她知道,在她內心深處,那個頑固幼稚的她仍然在抗議、反對,乞求命運之神介入,為她安排奇跡,為她。她在心中強調、緊記,不是為她阿姨,而是為她。
她待在療養院的時間遠比平常久,當她下午終於回到小屋時,首先看見的是傅米奇停在外頭的車子。他坐在車子裡,一隻手提箱擺在一旁車座上,顯然正在處理一些文書工作。
「對不起,」她簡短地道歉。「我……我被耽擱了。」上午的創傷,令她忘了她同意他可以比原先安排的時間早一點搬進來,她的愧疚,令她原本已因他在她內心引起的負面感受而造成的沉重負擔更加沉重。
「沒關係,」他平易地告訴她。「你看到了,我讓自己忙著,不會無聊。對了,有件事我應該問你一下,我會把工作帶回家來做,飯店裡的人可不怎麼喜歡,你介意嗎?」
喬琪亞緩緩搖頭,心知他花在事業上的時間愈多,她見到他的可能性就愈小。
「你知道的,我自己也在家工作,有時候白天晚上都工作。」
他下車的動作暫停下來,露出若有所思的嘲諷表情,然後在他注視著她時,立即轉變成微蹙眉頭。「他讓你不好過,是吧?」他平淡地問她。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然後才瞭解,原來他以為她遲到是因為她去找她情人。此一反諷令她不禁想哭。要是他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就好了……
但她還是簡短、輕率地回答:「你怎麼會這樣認為?」
他已經下了車,站在她面前,當她正要轉身離去時,他伸出手攔阻她,他的手按住她的肩頭,透過薄薄的內衣,她感覺得到他的手溫與壓力。她震驚得靜止在原地。她不習慣這麼有力的男性的碰觸,當她站在原地不動時,她的內心驚覺到,她已經很久很久沒和男人有過任何形式的親近了,尤其是與男性親友的不是性方面的親近。她青少年時代的性經驗令她下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性是一種被評價過高的活動。從那時候開始一直到現在,她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發展一對一的親密關係。
在她大學的日子裡,她是有一些男朋友和仰慕者,在那時候,瞭解到感性和喜愛之情的隨興表現所顯現出來的親密。然而,直到現在當他伸出另一隻手,以指尖輕撫她的臉龐,而她全身激烈顫抖,肌膚因抗拒而繃緊,僵立在原地無法動彈時,她才突然醒悟,她的身體已成了她私人的領域到何種地步,而她已有多不習慣與他人有任何形式的身體親近關係。
「你哭過,」這句話似乎通過長長的回聲谷傳到她耳內,將她帶離現實,與她四周熟悉的環境和灑在肌膚上的溫暖陽光隔離開來,令她幾乎昏倒過去。她的全身都開始激烈額抖,在毫無預警之下,淚水開始盈眶,順著臉頰流下來。
她聽見傅米奇在咒罵,但聽不太清楚。她傷心得無法顧及其它的一切。她知道他放開了她,知道她的身體在顫抖,知道她因上午的創傷引起身體的反應而完全失去自制的能力。
突如其來的,她整個人雙腳離地,米奇將她托抱起來朝屋子走去,而她本能地緊攀著他。她聽得見他在對她說話,但聽不出在說些什麼。
「你的鑰匙,喬琪亞。你的房子的鑰匙呢?」
她漸漸聽出他所說的,鬆開手,讓他看她握在手中的鑰匙,拿了過去。當他開門時,她仍然靠在他身體上以維持自己身體的平衡。
一進屋子,透過淚眼,她只看見玄關一片昏暗模糊。她仍然在哭,仍然因情緒激動而顫抖。太過於陷入因上午所知道的一切而產生的情緒之中,她無法真正知道自己怎麼啦,被帶進廚房,輕輕安置在爐前的椅子裡。
當米奇放開她時,她聽見他粗聲粗氣地問道:「他到底對你怎麼啦?」
她困惑不解地盯著他,而他簡明地接下去問道:「你為什麼讓他對你這樣?為什麼你要讓自己受傷害、利用?他告訴你他無法再見你了?告訴你他太太不放他走,或是他為了孩子無法離開她?」
這些話慢慢滲透進入她的意識層。像一個學習唸書的孩子般,喬琪亞復誦他的問題,直到終於瞭解他在問些什麼。「不,你不……」。
他沒讓她說下去,幾近狂暴地打斷她的話說:「甚至到現在你還想為他辯護!甚至在他把你搞到這種地步的時候,你還說你愛他他也愛你,把你們分開的只是他對他太太的忠實。難道你不明白?」他中斷下來,搖搖頭,然後憤恨地回答他自己的問題。
「不,當然你不明白……或不想明白。如果我告訴你或許他之所以想要你,只是因為你促進他的腎上腺素的分泌,非法的性關係帶來的刺激,你會立即否認。如果我說或許你的動機是出自性慾,你會被嚇壞了而聲稱你愛他。但是你怎麼可能愛他?怎麼可能有任何人會愛上一個已經破壞了婚姻誓約,顯然已證明不值得別人給他那種愛的人?你怎麼能聲稱你愛一個你可能並不真的瞭解,一個你永遠沒有適當的機會可以瞭解的人?」
「這跟性完全無關,」喬琪亞猛然否認,站起來,隔著他們之間狹窄的空間面對著他。「你的意思是你們尚未成為情夫情婦,」他貿然說,完全誤解她的意思,令她在驚愕沉默中兀自掙扎著。而他接下去說:「我必須承認,我發現這非常難以相信。你不用我告訴你,你是一個令人很想要的女人,具有遠比露骨喧騷的類型更能挑起男人慾望的微妙性感。你具有促使男人認為愛你將是一大樂趣的氣息。」
「你的意思是跟我做愛將是一大樂趣,不是嗎?」喬琪亞克服她的不適,尖酸地更正他。聽他以她這麼不熟悉的方式描述她,令她感到震驚。她從未想過自己特別令人想要或性感,她的內心隨著他的話語而有某種奇特、窘迫的感覺,不安地顫動、迴盪著。
她看著他皺起眉頭、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冷冷地進逼說:「畢竟,根據你的看法,任何一個男人都只想從我身上得到性。」
「不是任何一個男人,」他更正她,回過頭來看著她。「而且,我當然意思並不是在暗示……我只是試圖向你點明,一個對他太太不忠的男人,也會以同樣的冷酷無情與漠視來對待你和你的感情。」
「我可不同意你的看法。許多離過婚的男人和女人,仍然能擁有極為幸福忠實的第二次婚姻。」
「有一些是這樣,」他更正她,「不過,很少是和原先促使他們離開配偶的那個人。這就是你在希望的?」他冷淡地問她。「希望他會離開她跟你結婚?」
她的反應能力開始恢復過來。喬琪亞發現她在顫抖的原因,不只是因為上午的事所受的震驚,也因為領悟到,她陷入愚蠢可笑的非事實所糾纏而成的混亂之中有多深。如果她現在試圖抽身,她想傅米奇一定不會相信她。此一認知所構成的反諷,令她不得不壓抑住一股想放聲大笑的歇斯底里的衝動。
「如果你真想聽一點意見,」當她正想走開時,米奇粗魯地告訴她,「不要在他面前哭。已婚的男人討厭他們的情婦讓他們在情緒上不好過。」
「我還以為所有的男人都討厭看女人掉眼捩,」喬琪亞疲倦地說。
「只有在他們覺得無能為力,在他們不能順著他們的本能……」
這時喬琪亞正好站在他身邊。幸好在她出門之前她已經將他要住的房間的床鋪好,不過她需要從櫃子裡拿出一些毛巾給他,也許處理這些機械性的體能工作,可以幫助她將混亂的思緒理出一個秩序來。
「順著他們的本能怎麼棣?」她冷淡地問道,心想她已經知道答案。男性很善於從女性宣洩感情的場面中抽身,但是米奇的反應並不如她所預料的。
起初,當他向她靠近時,她只是迷惑地凝視著他,甚至在他以粗嘎的聲音對她說,這樣……」的時候,也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他的手指撫摸她的臉,輕輕拭去她的淚痕。他的頭朝她的臉低俯過去,他的呼吸掠過她的肌膚,激起陣陣輕微的顫動,因此她的雙唇本能地張開,喃喃地拒絕。
但是已經太遲了。他的雙唇已經觸及她的櫻唇,緩緩地撫弄,使得她的櫻唇酥軟濕黏,本能地隨著喬琪亞本人也無法瞭解的微妙、親密的訊息反應。她只知道她的感官主宰一切,也因此她向他挨近,讓肌肉軟化、身體鬆弛下來,讓正在她全身周轉的舒適愉悅感不斷增強,讓自己體驗當他的指頭輕撫她的肌膚、他的雙唇撫弄她的櫻唇時那種美妙、強烈的感覺。
已經很多年沒有任何人像這樣吻她了,這麼輕柔周到,這麼縱情關愛。事實上在她模糊的記憶中,實在不記得有任何人幾時……當他的指尖有點粗硬的地方劃過她的喉嚨時,她微微顫抖起來。她的眼睛閉著,身體本能地挨靠著他的身體,歡迎他的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溫暖和力量,保護她免受一切威脅。她微微發出滿足的聲響,沒注意到米奇因震驚而突然緊張起來的身體反應,他猶豫不決,緊盯著她的臉。
他絕無意……絕對不想……他一直那麼氣她,那麼愛莫能助地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徒然無益,然而現在,在他懷裡,她讓他覺得彷彿他是她唯一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氣,中斷親吻的動作,微微將喬琪亞推開。喬琪亞睜開眼睛,因與他的身體失去接觸而感微寒,很想要再接觸他的身體、他的溫暖。她迷惑地抬起頭看他,然後,當她看見他眼中冰冷、抗拒的眼神時,她醒悟到自己在幹什麼,趕緊脫離他,一張臉因羞辱、尷尬而發紅。在他撫摸她之前,她並不知道自己多麼深深也渴望能有個人可以依靠,可以分擔她的悲傷,可以愛她、支持她。有個人……不過,她確信不是眼前的這個人。她轉身背向著他,兇猛地說:「現在改變我的主意已經太晚了,我知道,但是如果你再,再做任何像這樣的事,那麼我會要你離去。」
「不用擔心,我不會,」她聽見他以清脆冷硬的聲音回答。當她上樓時,她羞愧地想起,她們兩人當中,她是比較該怪罪的那個,即使她並沒主動邀他吻她隨之反應的人,這絕對錯不了,而且對她而言不可原諒。何況不只是隨之反應,還積極、迫不及待地想要。想要他?
不,當然不。這是不可能的。為什麼她會想要他?他是個陌生人,而且是個在邏輯上,她有十足的理由不喜歡的人。那麼為什麼她在他懷裡會體驗到令人無法抗拒的舒適和安全感?為什麼她會覺得與他那麼相互感應,那麼在感官上深深契合?
她搖搖頭,想驅散她知道無法回答的問題,打開裝毛巾的櫃子。
一兩個小時之後,當米奇在他的房間安頓下來之後,他說他得回工廠去,要到晚上很晚才會回來,喬琪亞不禁喜形於色,大大鬆了一口氣。她心想,是否因為她獨居太久了?儘管在她廿歲前後的那幾年裡,她常跟他人合租公寓,米奇出現在這小屋子裡仍然令她感到非常緊張不安,甚至令她的心思脫離她阿姨,而她實在沒有理由有像這樣的感覺。
她和傅米奇一本正經地簡短討論過生活起居上互相配合的事。他會自行料理膳食,他簡短有力地告訴她,包括早餐,有時候還包括晚餐。不過不是每天,因為他的公司集團接收本地的公司,表示他得常跟同事在外頭吃晚飯。他也重申他會帶工作回來做,晚上的時間他會在樓上他的房間裡工作。「以防萬一你擔心我在這裡會干擾到你的私生活,」他補充說,令她生氣地瞪著他。
在他的建議之下,她訂出一張輪流使用浴室表,以免發生誰什麼時候要使用的衝突不便。從他大致告訴她的作息時間流程看來,他會早在她慣常起床的時間之前就出門了,這表示這方面不會有問題。她起初曾懷疑過,為什麼一個像他這種年齡而且體格上顥然很有魅力的男人卻仍然未婚,一想到他為自己訂下的自我懲罰式的工作時間表,她就釋然了。他一向工作這麼長的時間嗎,她心想,或者只是因為正在接收公司才這樣?她不瞭解,直到馬露伊糾正她的誤解。米奇並非只是總公司的一名員工,他是創始人和主要股東,而且顯然非常富裕。然而他不注重她假定這種人一定會過的奢華逸樂的生活,而且也沒有絲毫暗示,她得負貴供應他膳食或幫他洗衣服。他似乎理所當然的認為這些應該由他自行負責。
總而言之,就許多方面來看,他似乎都是一位理想的房客,而她存進銀行的那張他預付房租的支票,確實減輕了不少她的財務壓力。
真的,當她想起來時,她有點愧疚地承認,他付給她的錢,其實只不過使用一間臥室和浴室,不僅慷慨大方,而且幾乎太過於大方了。而她知道,如果梅姨在家,一定會堅持提供他更親切周到的款待。
不過,為什麼她該好好款待他,她氣憤地自問,在他那樣錯看她……那樣對待她之後?她想起了當他親吻她時的感受,壓抑住內心陣陣如針刺一般的愧疚。如果她現在閉起眼睛,十分輕易的便能想起她當時確實的感受……她……
她乖戾地禁止自已向如此危險的誘惑屈服,她在探病時間之前還有工作要做。
探病時間!她的心在顫抖,熟悉的惶恐和痛苦,促使她決心控制住自己的感受,集中心力在梅姨的感受上,給她她所需要的支持和愛。她得將梅姨而不是她自己擺在第一位。
她瘋狂似地迅速翻閱桌上的文件,心知只有沉浸在工作中才能忘掉她的苦悶。
後來,那一天當她走向梅姨的病床時,首先注意到的是玫瑰的香味,其次是梅姨在不知道喬琪亞到臨前,那毫無防備的幾秒鐘裡所顯現出來的虛弱但卻安祥的樣子。當喬琪亞突然停下腳步時,情緒化的淚水刺激著她的雙眼,她現在已十分明白地看出以往一直拒絕去看的事實:由於她自私的需求,她自己的絕望,她自己的愛,她一直在許多方面增加她阿姨雙肩上的負擔,她一直強迫梅姨活在她告訴自己她會好起來的謊言中。
當她站在那裡時,內心充滿了深深的悲傷和罪惡感。她沒聽見病房修女走近的聲音,也不知道修女已走到她身旁,直到修女碰碰她的手臂,溫柔地說:「喬琪亞……」
當喬琪亞有點驚嚇地轉過頭時,她看到了修女眼中瞭解和同情的眼神。「你阿姨告訴我你們倆長談過。我很高興。我們這裡最難處理的事情之一,是幫助病人家屬接受他們所愛的人正步向死亡……我們一再地聽病人自己說,他們有多麼需要與他們所愛的人分享他們的感受,但卻無法如願,因為他們的家人和朋友無法像他們自己一樣,接受他們正接近死亡的事實。
「有好多次他們告訴我們,他們的感覺有多麼正面,覺得多麼堅強……他們想要帶著尊嚴和力量死去,可是又經常感到無法跟最親近的人溝通,因為他們拒絕接受事實。你能夠分擔她的感覺,對你阿姨的意義很重大。」
「我一直那麼懦弱,」喬琪亞告訴她,「更糟的是,我也一直很自私,甚至拒絕讓她告訴我她的感受,她真正的感受。你知道,她是我的一切,我自私地……」
「我知道,喬琪亞。她跟我說過在你父母親去世之後她把你撫養長大的事。你不需要為你自己的感受覺得羞愧或罪惡。我們是成人,並不表示我們不再有孩童時期的感受。而伴隨著一切正面的感情,愛、同情、關懷,總有你感到生氣、憤慨的時候,甚至感到恨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開始責怪梅姨離開我,就像我當初在我父母親去世時責怪他們一樣?」
「正是,」修女說。「接受事實對我們的病人來說是件困難的事,對他們來說困難有時候非常、非常難。對愛他們的人來說甚至可能更難。對於得了絕症的病人,我們能夠提供他們所需要的一切照顧、醫護、咨詢和關懷,幫助他們在身心兩方面控制住他們死亡的樣式。但是對於邢些愛他們的人,我們無能減輕死亡將帶給他們的悲傷負擔。」
喬琪亞望向她阿姨的病床,情緒激盪地說:「我仍然無法真的相信。我原本邢麼確信她會好起來……她一向那麼堅強,邢麼積極。」
「邢麼幫助她繼續堅強下去,喬琪亞。幫助她以同樣的勇氣步向她生命的終點。」
彷彿受到第六感的警示,梅姨突然頭抬離枕頭望望病房四周。喬琪亞看出她很虛弱,心痛不已。今晚她以不自欺的眼光看她阿姨,看得出梅姨非常、非常虛弱,而好幾個星期以來,她卻一直任性地不予理會,反而強迫她阿姨(雖然是出於愛和關切)花費過多原本已極為微薄的體能資源,勇敢地假裝她正在復原。喬琪亞淚眼模糊地咒罵自己自私自利,立誓從現在開始,將以她阿姨而不是她自己的需要為第一優先。
「你看起來很疲倦,」當喬琪亞坐在病床邊時,她阿姨說。「你工作太過度了。
那筆抵押貸款對你來說負擔太重了,喬琪亞。我怪我自已……」
她邊說邊用手指撫弄床單邊緣。她顯然在擔憂焦慮,她的憂慮總是為了她甥女,喬琪亞愧疚地想著。看著她阿姨的雙手,汪意到她阿姨的雙手已萎縮得那麼瘦弱纖細,薄薄的一層肌膚覆蓋在脆弱的骨頭上。
「不要怪你自己。我和你一樣喜愛那棟小屋,至於抵押貸款,我已經找了一位房客………」她繼續向她阿姨說明情況,省略掉傅米奇對她的誤解,省略掉會讓梅姨認為她對於這樣的安排並不高興的一切。
她並未察覺到她在言詞之間對她的房客有多抬愛,直到梅姨高興地說:「你不再是單獨一個人住在那裡,我好放心。我知道我是老古板,而且我想你住在倫敦遠比住在那小屋子裡冒險,不過那棟小屋很偏僻,知道你有這麼一位可愛又可靠的男人跟你住在一起,我真放心。我很愧疚,你放棄你的事業,一切就因為我,而現在……」
「不要!」喬琪亞打斷她的話。「你不要有邢種感覺。事實上……」她暫停下來,捏捏她阿姨的手,然後深吸一口氣,安慰她阿姨說:「我發現我實際上比較喜歡住在鄉下,還有比較緩慢的生活步調。我喜歡自己當自己的老闆的獨立自主。
我喜歡可以隨興之所至停止工作,出去到花園裡消磨一兩個鐘頭。」當她說這些話時,她發現實際上這些都是實話,她真的並不懷念倫敦,更不用說她那高馬力的事業了。「這麼說,事過之後……你會繼續住在邢小屋子裡?」
事過之後……她花了幾杪鐘的時間才瞭解梅姨的意思,瞭解之後,她不得不極力制止自己習慣性反駁她阿姨此一想法的衡動,硬生生把她要說的話吞了回去,提醒自己已立誓要以她阿姨為第一優先。「如果貸款利率不再上揚的話,」她調侃地說。
「如果你真的住下去,把我們去年冬天談過的蔓籐棚架搭建起來會很好。我只是在想像,夏天的時候棚子四周充滿著我們喜愛的那種玫瑰,我想是叫「永恆的祝福」吧。」
新的淚水湧現喬琪亞的眼中。她感覺到她握著的梅姨的手在顫抖,看見梅姨眼中也有淚水。
這是一次心情非常激盪的探望,過後實在難以直接回家繼續工作。她將車子停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下車靠在農場入口的鐵門上,盡情地從亙古的風景中吸取安慰。
當她終於走回車子時,天色已暗,她的身體酸疼發僵。她醒悟到她已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那裡一個小時,這時初夏柔和的夜晚,正為大地蒙上一層紫灰色的薄紗。
打開車大燈開車回家時,她已忘了傅米奇的存在,直到車行至小屋外面停下來,看見屋子裡的燈光,才猛然驚醒。此時她最不想做的事,便是不得不跟人打交道,尤其是像傅米奇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