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也不會相信,她這個銜著銀湯匙出生的千金大小姐,過的是這般慘無天日的生活。著的這張椅子上面,那符合人體工學的記憶型軟墊就值好幾萬。
她父母親給了她過多的物質享受,卻不肯給她一點人的自由需求。
財富和地位只供外人觀賞用,她甚少有機會像其他的企業家後代一樣養尊處優,整日遊玩逸樂。在五歲生日的那天,她爸爸就把她叫進書房,慎而重之的告訴她,必須開始做好接班的準備,凡事都得以大局為重。
接班?她才區區五歲,洋娃娃都還沒玩夠,要一個「大局」來做什麼?
但從那一天起她生命中悲憤的歲月正式起步。到如今屈指一算,竟已忽忽過了十七個年頭。
這十七年來她錦衣玉食,可也壓力沉重。瘦瘦弱弱的她,肩負著整個家庭企業的興衰,和莊氏香火的延續。
別人看她住華屋,開名車,真是超好命,可只有她心裡最明白,這些榮華富貴的表象根本不值得一曬。她寧可多一點自由,少一點壓力,也不要像只金絲雀一樣,被關在華麗高貴的籠子裡,每天吃一樣的東西,喝一樣的水,還有就是望天興歎。
昨兒她爸爸又老話重提,要她在二十三歲生日以前,趕緊找個人結婚生子,為莊家傳宗接代。
結婚本來沒什麼,生個孩子也容易,只是老爸提出的條件讓普天之下的有為青年視為洪水猛獸,紛紛退避三舍,就算她長得再明艷動人、再丰姿綽約,大概也不會有人願意「屈就」。
老爸的驚世條款乃為:一、必須入贅。二、第一個孩子必須姓莊,如果第一個孩子不是男的那麼就順延為第二個或第三個、第四個……千秋萬世,直到她的肚皮爭氣的生下男孩為止。
都什麼時代了,居然還有人堅持這等老八股的傳統守舊觀念,非把自己的獨生女兒逼成老小姐,再晉陞為老姑婆不可。
莊依旬的心情真是壞透了,把辦公桌前的卷宗往旁邊一推,怔怔的望著窗外出神。
公司的業務她已經熟路到可以獨當一面,未來只要穩紮穩打,即使無法突破老爸所經營的現況,守成想必也是輕而易舉的。
一年一、二十億的營業額,三成以上的利潤,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她所擁有的這一切,她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往後十年、二十年的生活她完全可以預知,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記得知名作家園川白村曾在《出了象牙塔》一書中提過,因為人生有失策,有不如意,有些意外的發生,所以它才顯得美好、有趣。
連廣告教父孫大偉都說,因為意外而有驚喜。
看來她這一生注定了要和開心、喜悅、興奮……這類名詞畫地絕交了。
為了報復老天賦予她一成不變的俗情世界,她非得把這一生過得精彩些也豐富些不可,至少,弄點意外來讓自己……嘔,耳目一新。
但,怎麼弄呢?
誰來解救她逃出重圍?
忽然很荒謬的想起童話故事中,那個被巫婆囚禁在高塔上的女孩,終於等到英俊瀟灑的王子前來相救,兩人歷經一番險難,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她的王子呢?真實世界有沒有這種集勇敢、堅忍、善良、機智、專情於一身,又英氣逼人、氣宇非凡的錦鋅鐵漢?
「副總,」王秘書總是神山鬼沒的出現。「陳律師的助理帶來了重新草擬的合約,現在在會議室等您。」
莊依旬彷彿對她的話充耳未聞,她定定的靠在椅背上閉目沉吟,痛苦的將思緒從漫無邊界的空氣中拉回來,良久才自動了下雙唇。
「副總?」
「沖一杯咖啡給他,喝完了就叫他回去吧。」陳律師也真是的,事關幾億元新台幣的契約,他不親自來跟她討論,居然只派了一名助理過來,顯然沒把她放在眼裡。
「那合約呢?」
「合約留下,我看過以後再跟陳律師聯絡。」
「可是,」王秘書有點為難地站在門口不曾離去。「陳律師說,這位姓賀的助理非常熟悉國法,以及東協國家汽車零組件產業進出口的相關條文,所以——」
「聽不懂我說的話嗎?」煩死了,她今天就是不想辦公,不想談公事,不想見任何人!
「是。」王秘書再不敢多望她一眼,立即退了出去。
但很快的,桌上的電話又響個不停。莊依旬索性來個相應不理,可這也無法阻止王秘書每三、五分鐘就進來跟她報告一次。
乾脆出去走走吧。起身拎起外套和公事包,她決定放自己半天假,就算天塌下來也無所謂。
「副總,你要外出?」王秘書身兼二職,除了秘書工作之外,她還是她老爸布在她身旁的眼線。
「晤。」難道她連休半天假也不行嗎?
「您要上哪兒去呢?」
又來了,討厭的管家婆。
「開會。」以不變應萬變。對付這種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傢伙,最佳方式就是什麼都不要明說。
「到哪兒開會?」
「濟南路,一家零售百貨業。」再問啊。
「濟南路?我怎麼不知道那兒有一家百貨業?」
「是嗎?那很抱歉,沒事先向您報告,您看是不是要扣我薪水,或者乾脆把我開除了?」
「呢,」王秘書描抹得十分精緻的臉,突地漲得赤紅。「副總您別這樣說,我只是……盡本分而已。」
「晤。」莊依旬把抽屜裡一本叫《秘書的職責》的書遞給她,「看完後寫一篇六百字的報告,讓我知道你還適不適合擔任這個職位。」
「哦。」王秘書誠惶誠恐地接過書本,非常機警地閉上嘴巴,恭送昂首闊步的她離去。
***
信步來到公司附近的花市,為自己幾近乾涸的心情,補充一大把紫玫瑰和滿天星。
這些花跟她一樣可憐,美麗的幻姿只為奔赴被攀折的命運,最後再委地為泥,草草結束短暫的一生。
唉,過度頹庸的心境,實在不適合這份來的浮生半日閒,到別的地方走走吧。
正要穿過前面的馬路,一輛機車倏然自右斜側衝撞而來,害她因驚嚇一個失手,整束的玫瑰花散落在地,剛好被緊急煞住的輪圈壓個稀巴爛。
「你這人怎麼騎車的?!」心情已經夠精的了,居然還碰上這種事。哼,先出口為強,保持沉默則惹災殃,此乃在台北生存法則第一條。「看,把我的花都壓壞了,我要你賠!」
戴著安全帽,看不太清楚嘴臉的騎士睜大眼睛瞄她一眼,慢條斯理的說:「壓壞你的花,我很抱歉,但你擅闖紅燈,又不走斑馬線,按照道路交通安全處罰條例,你已經嚴重違反兩項法規,必須接受兩個小時的交通安全講習。」
他說的是什麼東東?莊依旬朝左右一瞥,赫然發現自己的確站在慢車道上,距離前面的斑馬線足足有二十多公尺遠。
「所以呢?」她清了下喉嚨問,「你要舉發我嗎?」
「我還不至於吃飽撐著,」騎士沒好氣的說,「除非你實在活得不耐煩,否則就別再拿自己寶貴的生命開玩笑。」
天曉得她是不是真的活得不耐煩了呀。
「可,我的花怎麼辦?」
騎士歎了一聲,好脾氣的下車,替她把所有的殘枝一一撿起。
莊依旬正要感激他的義舉,卻聽到他說:「找個垃圾桶丟掉,不要增加清潔隊員的困擾。」
「難道我就活該倒楣?」不是說行人永遠是對的?雖然她犯了一點小小的過錯,但應該也無傷大雅吧。
「當然不是,你還欠我一個道歉。」年輕騎士的脾氣很硬,一副非得她說出對不起才肯善罷甘休的架式。
「要我跟你說對不起?」明明是他撞她的呀。
「算了,你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種知錯必改、懂禮貌又會反躬自省的人。唉!」
走了,這個肇事的傢伙,惡意批評完她之後,就一走了之?
「喂,你倒是……」她甚少在言語上吃虧,這回簡直像被打了一記問棍,還無處追討。
不管她怎麼嘶吼、喊話,那騎士默是充耳不聞。
「JFE486。」好,記住了你的車號,「將來不要再讓我遇上,否則要你吃不完兜著走。」
像小果瓜一樣碎碎念完畢,期間又有兩、三輛機車從身側呼嘯而過,她才猛然驚覺自己還將在虎口一般的馬路上,趕緊覷個空,逃回人聲鼎沸的花市。
望著眼前的奼紫嫣紅,她方纔那種美人遲暮的傷情又湧上心頭。
不買花了,找個地方把今兒難得的偷閒給混過去。
去哪兒都好,就是不要回家,也不要回辦公室。
擱在皮包裡的手機響得很刺耳,拿起來一看,是王秘書打來的。她猶豫了一下下,將手機塞回包包內。
倒數計時十下、十、九……三、二、一!
「鈴鈴鈴!」神准,屢試不爽。
不用看螢幕上的來電顯示號碼,莊依句也知道百分之一百二十,是她老爸打來的。
「喂?」
「你到哪裡去了?王秘書四處找不到你,曉不曉得現在還是上班時間?你不以身作則,將來怎麼……」
接下來的部分,她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了。幾年來千篇一律的訓示,奇怪,老爸怎麼也說不煩。
「對不起,我和男朋友出來喝一下咖啡,順便就到花市走走。」這個漫天大謊她已經在心裡頭演練了十七、八次,相信老爸此刻一定遭受到和晴天霹靂差不多等級的震撼。
二十二年來,她未曾結交過任何男友,即使較為要好的男同學也沒有。
曾經有一段時間,她媽媽三不五時就以試探性的口吻問她是否「性趣獨特」,需不需要找心理醫生港詢一下?她老爸則卯起勁來,幫她介紹門當戶對的各式新貴派公子哥兒,期望她盡快為莊家單薄的人口添枝加葉。
「好,呢,好,你多玩一會兒。」莊建達的口氣一下子變了。「公司那邊就先交給劉特助,我會跟他保持聯繫。」
關掉手機,莊依旬的心情更悵然了。她不是不喜歡男人,當然更不可能是「逆女」或「孽子」,她只是一直沒能找到生命中的「Mr.Right,所以她寧可把腳步緩緩,畢竟那關係著她一生的幸福呀。
她很能理解父母親年紀大了,她又從小就頗具反骨傾向,萬一哪天衝動起來,隨便找個人私奔了,莊家的香火怎麼辦?這偌大的產業豈非要拱手送人?
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叫她盲目的找個人嫁了呀。婚姻的變數太多大大,一個不小心就會萬劫不復。
像她最要好的朋友怡婷,一年前不顧所有人反對,休了學,興匆匆的和她的白馬王子簽字蓋章,共築愛的小窩,結果不到三個月,就天天吵吵鬧鬧,最後不得不以離婚草草收場。此等血淋淋的例子,怎不叫她心生警惕?
手機又響了。今兒怎麼搞的?所有的人都存心不讓她過半天清閒時光是不,剛剛該把手機關掉才對。
想到曹操,曹操就來了。原來是恰娘要約她晚上一起吃飯,吃完飯再一塊兒到brUB玩通宵。
好點子,她這當了二十幾年乖乖牌的模範生正愁不知何去何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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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台北的夜景在莊依旬眼中顯得份外的炫麗,好久不曾有這樣蒲灑豪放的心境了。
「你以前一定沒有來過『北非』。」張怡婷興奮得眉飛色舞。「裡頭的音響夠正,飲料點心更是好得沒話,尤其是那個DJ,哇,帥呆了。」
晤,最後面這句才是重點。
怡婷原是個個性保守、遇事膽怯的愣村姑,自從離婚後,她便開始走出往日的桎梏,學著當個現代女性。
只是莊依旬覺得她似乎衝過頭了,前衛得令她很不能適應。
北非裡面的陳設還算新穎,地方也不像其他brUB那麼擁擠,但相同的是煙霧瀰漫,人聲嘈雜,和坐在對面的朋友講話必須扯開嗓門用吼的。
尚差十分七點,怡婷小聲的告訴她,等七點過後,客人才會量擁人。
「為什麼?」七點以後可以參加摸彩?還是有鋼管脫衣秀?
「因為賀棣桓呀!」恰停今天的表情有點花癡,好好的人沒道理憨笑成這副德行。
「賀棣恆又是誰?」
「就是這兒景受歡迎的DJ唆。」她的眼睛因過度喜悅而瞇成了一直線。「他呀!白天在一家法律事務所上班,七點才會到這兒兼差。」
「你連這個都打聽出來了?」可見她迷戀人家的程度,已經到了十分瘋狂的地步。
「何須打聽,這兒的常客誰不知道。我可是拿你當好朋友看,才特別帶你來的喲。」怡婷曖昧地頂了下她的肩窩處。
莊依旬愕然一愣,「怎麼,那個DJ是可以帶出場,論鐘點計價的?」
「不是啦,」她狠狠的白了她一眼,懲罰她的出言不當。「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的意思是你老爸天天催你趕快結婚生子,你又苦於找不到良人可嫁,所以才特地幫你製造機會,讓你多跟異性接觸接觸。」
「原來如此。」早說嘛,害人家嚇一大跳。「咱家的婚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你不勞煩我,有人勞煩我呀。」恰好稍嫌薄利的嘴巴往下方四十五度一撇,才期期艾艾的說出,今兒下午接到她媽媽請托的電話,要她無論如何得想個辦法探知女兒的「男朋友』長得是圓是扁?在哪兒工作?家世如何?有沒有不良嗜好?
「當時我一聽就知道你是胡謅的,你這人呀,眼高於頂,且謹慎過了頭,想交個男朋友談何容易。」
「為了幫我圓謊,你乾脆使出絕招,幫我『弄』一個男人?」果然不失為八拜之交,真是令人感激涕零。
「完全正確。」
場子裡的男女客人忽然齊聲歡呼,英雄式的熱烈掌聲連續不斷。
莊依旬往正前方的舞池望去,只見一名身長約一百八十公分左右,穿著緊身黑色衣褲的男子,以激越的舞姿耀眼入場。
不過是數分鐘的熱舞,竟能讓眾人如癡如醉,瘋狂尖叫。特別是女人。
「就是他、就是他!」怡婷的情緒明顯激動起來。
怎麼回事?沒見過身材好又會跳舞的男人嗎?雲門舞集裡多著呢。
「你也叫幾聲嘛,這樣比較能融入現場氣氛。」怡婷見她一副不為所動,幾次用腳偷偷踢她。
真好笑了,本姑娘就是要學學張居正,「天下皆醉我獨醒」,不可以嗎?
幸好那名舞男只賣三分鐘的色相,很快便門進玻璃隔著的音控室。
「怎麼樣,帥吧?」
「我連他的瞼都沒見著,怎麼知道他帥不帥?」莊依旬相信絕大多數的人跟她一樣沒瞧清楚那舞男兼購的長相,只因鐳射光掃射閃爍所衍生的膝隴效果,混淆了人的審美觀而已。
「沒關係,我會幫你製造機會的。」怡婷站起身,拉著她滑入舞池。
人這麼多,根本沒辦法好好跳舞,但好像也沒人在乎,大家只是雀躍而陶醉的隨著樂音擺動四肢。
怡婷帶領著她,慢慢的挪動步伐,來到音控室前方,那個叫賀棣恆的男子就和她隔著一片玻璃。
從莊依旬的角度望去,正好瞧上他的側面,晤,輪廓鮮明,五官突出,特別是那高聳的眉骨下壓著兩個深陷的眼窩,很有一股懾人的英氣。
「如何?」怡婷喜孜孜的問。
什麼如何?當男朋友,還是當老公?在她看來,此君只適合一夜風流。那麼花稍,將來怕不要天天桃花、艷史不斷,害她蒙羞,害她的祖宗也蒙羞。
一曲結束,莊依旬懶懶的回到座位,卻不見跳到一半舞開去的怡婷的影子。跑哪兒去了?
把她晾在這兒,百無聊賴的喝著生啤酒,啃金牛角,剝毛豆。
音響的聲音實在太大,予人一種震耳欲聾的壓迫感。她不耐煩的告訴自己,再十分鐘怡婷還不現身,她就走人。
「嗨,」不過她尚未開始計時哩,自黑暗處走來一名男子,不用開口問,光是那身黑衣黑褲,她一眼就認出是賀棣桓。晤,正面看去,他似乎更帥了,身材結實充滿著陽剛之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過度白皙的皮膚。「你就是莊小姐?」
她才要點頭,問他有什麼貴幹,誰知他一見到她竟驀地兩眼發直。
「有事嗎?」被蜜蜂螫到大概也差不多是這個表情。
「沒事。」他迅速恢復鎮定,嘴角的笑靨比方才收斂八成,只象徵性的微微頷首,著來有點勉強。「你的朋友請我來陪你聊聊天。」
好個怡婷,果然去幹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沒想到你也兼差坐台,一節多少錢?我先付給你。」這種男人她最瞧不起了,趕快拿錢把他打發走。
賀核恆先是一怔,接著連原先勉力保有的淡然笑容也一併抿去,兩道濃眉之間沒上可怕的風暴。
「你很有錢嗎?」他反問。
「不多。」男人賣笑就和女人當妓一樣,都是見錢眼開。莊依旬從包包裡掏出一疊千元大鈔,推到他面前。「這樣夠不夠打發你?」
他瞄了一眼那少說也有數萬元的鈔票,臉色灰敗至極。
他白天在律師事務所工作,晚上到這兒兼差,一個月的總收人,恐怕都沒有那疊鈔票的半數。
這就是暴發戶的嘴臉,趾高氣揚,溢滿銅臭!
他是很缺錢,很想立刻弄到一大筆錢,但不能用這種方式。她盡可以目中無人,不過絕對無歡任意折服他的尊嚴。
賀棣桓用他胸前的小型麥克風把怡婷呼叫過來。怡婷一見到桌上的巨款,當下臉色驟變。
「怡婷,你這是於什麼?」她驚問。
「給他的鐘點費呀。」
「他、他,人家他……」抬始急得口吃了起來。「唉!你誤會人家了,快把錢收起來。賀——」賀棣桓已氣沖沖的離去。
「怎麼,他坐台是免費的?」要走也不打聲招呼,真沒禮貌。
「哎呀!依旬,我真要給你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