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KTV的大包廂裡擠滿了男男女女,約莫三十多人。
他們並肩而坐,在ㄇ字形的沙發上一列排開,雖然位子有點擁擠,可似乎沒有人在意。他們談天的談天、說笑的說笑、唱歌的唱歌、拍手的拍手,每個人都玩得不亦樂乎。
今天,「花蝶高中」三年三班舉行畢業前的謝師宴,大伙吃飽喝足後,又續攤到KTV狂歡,慶祝自己要邁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有些傷感,又有些解脫的快樂。
在包廂靠角落的位子,有三女一男擠在一起。他們是三年三班的「四人組」,從國中開始同班到高中的超級好朋友。
其中長相亮麗耀眼的唐翊艷,跟斯文俊秀的唐翊裴是雙胞胎姊弟;而蓄著削薄短髮的江伊棠,臉龐有如男孩般俊美;這三個人各具特色,而坐在一旁的汪雙喜,相形之下顯得平凡許多,容易讓人忽略她的存在。
她的五官不是很突出,面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但是一雙眼非常明亮,像閃爍著光芒似的,眸光顧盼流轉之間,好像能夠透悉一切。她長髮及肩,習慣將耳鬢邊的發塞在耳後,露出整張鵝蛋臉,襯上淡淡的眉,和她偶爾露出的微笑,雖然外型不及好友那樣搶眼,教人過目不忘,可是看久了也令人覺得溫柔而舒服。
三個女生擠在一起吱吱喳喳地聊天,像一群吵鬧的麻雀,而唯一的男生唐翊裴則含笑看著表情生動活潑的江伊棠。
在音箱播放出喧鬧的音樂之下,每個人都只能提高說話的音量,才有辦法聽見對方的聲音。
「好累喔,不講了不講了,來唱歌吧。」唐翊艷整個人癱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
「好啊好啊,艷,走啦!我們去點歌。」江伊棠依舊活力十足,一把拉起唐翊艷。
唐翊艷在江伊棠的拉扯下站起來。「雙喜,你要唱什麼歌?我去幫你點。」
汪雙喜正拿起桌上的綠茶就口喝,聽見好友的話,她聳聳肩。「都可以,你點什麼我唱什麼嘍。」接著把綠茶一飲而盡。
「哈哈,不愧是『KTV小天後』,什麼歌都會唱欸!」唐翊艷哈哈笑道。
「還好啦,你過獎了。」汪雙喜眨眨眼,一副「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
她唸書時,總要一邊聽音樂,才能看得下書。因此,許多歌她都琅琅上口,儘管歌詞不熟,也能跟著哼上幾句,久而久之在朋友間也博得了「KTV小天後」的封號。
江伊棠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問:「喂,唐翊裴,你要唱什麼歌?」
唐翊裴輕輕搖頭。「你們唱就好了。」
「厚……一起唱啦!唱嘛,幹麼不唱?」江伊棠雙手插腰,微噘著嘴,對他拘謹的模樣很不滿。「不然你跟我一起唱,我找對唱的歌,好不好?『屋頂』、『屋頂』好了,你上次有哼過,我有聽到。」
「好,你點我就唱。」唐翊裴溫溫地笑著說。他向來很難拒絕她的要求啊……
「YA∼∼」江伊棠聽到他允諾,開心地拉著唐翊艷,到包廂另一頭的計算機前點歌去了。
唐翊裴的視線還是離不開江伊棠,不管她走到哪,他的眼神便追隨到哪;她一露出笑容,他也跟著微笑……
「還不打算告白嗎?」汪雙喜交疊起雙腿,側臉看著唐翊裴。
被她那樣瞭然的眼神看著,唐翊裴有點狼狽地收回目光,低著頭,望著自己十指交纏的雙手,低低說:「我怕嚇到她……」雙喜是他們四人之中最聰明的,他相信自己的感情雙喜一定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你還真能忍呢。」汪雙喜失笑地搖頭。
棠棠在國中時轉學到他們班上。因緣際會之下,她救了當時體弱多病、身材瘦小的唐翊裴,從此之後,棠棠便漸漸跟他們熟稔起來。也是從那時候起,翊裴開始喜歡上棠棠。
聽了汪雙喜的話,唐翊裴只能苦笑。
汪雙喜拍拍他肩膀,給他一點鼓勵。「棠棠一直把你當成弟弟看待,要是你突然表白,她一定會嚇得躲起來的,所以……你慢慢來吧。」
「雙喜,你沒談過戀愛,對感情卻懂得很多。」唐翊裴微笑地看著她。
雙喜不是最美麗的,但清秀文靜的她,卻還是讓不少男孩傾心,不管是學長、同學、甚至學弟都曾經對她表示過好感,只是,從來不曾見她心動過。
「沒辦法,我太喜歡看言情小說,看久了,自己好像也是個專家。」汪雙喜笑著攤攤兩手。
「明川學長還有找你嗎?」
唐翊裴口中的「明川學長」,是大他們一屆的學長。從雙喜一年級開始,明川學長就對她死心塌地,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會寫一封信給雙喜,畢業之後也不曾間斷,甚至會在半夜自己充當郵差,把信投入雙喜家的信箱。
可是,儘管周明川這麼用心地付出,也不見雙喜有任何動搖的跡象,她依然是一個人。
「還是有啊。」她答得漫不經心。
「他真是用心良苦。」唐翊裴搖搖頭說。
「就像你對棠棠一樣啊。」汪雙喜一雙眼珠轉了轉,笑得有點曖昧。
唐翊裴俊臉微紅,正想開口拜託汪雙喜繼續保守這個秘密時,一陣低沉、渾厚的嗓音,像水一樣,緩緩在包廂裡面蔓延開來--
爬升 速度將我推向椅背 模糊的城市 慢慢地飛出我的視線
呼吸 提醒我活著的證明 飛機正在抵抗地球 我正在抵抗你
遠離地面 快接近三萬英尺的距離
思念像粘著身體的引力 還拉著淚不停地往下滴
逃開了你 我躲在三萬英尺的雲底
每一次穿過亂流的突襲 緊緊地靠在椅背上的我
以為 還擁你在懷裡……
(詞:謝銘佑)--
這聲音那麼好聽,幾乎讓人以為是職業歌手的嗓音,卻有著唱歌的人獨有的苦澀、酸楚,那淡淡的悲傷,好像在緬懷、好像在紀念什麼……
沒來由地,汪雙喜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給緊緊揪住,是這麼地緊、這麼地用力,幾乎讓她忘了呼吸、喘不過氣。
汪雙喜帶著些微慌亂的眼眸,在紛亂吵雜的包廂裡面搜尋--
是誰?
突然,她愣住了,只能隔著遙遠的距離,怔怔地望著此刻拿著麥克風的人--尉洋。
竟然是尉洋……
他的周圍坐滿了人,空間擁擠,可是,他彷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身邊的喧鬧干擾不了他,他聽不見,也不想聽。
尉洋手裡握著麥克風,濃黑眉下的深邃雙眼,專注地望著前方屏幕上的字幕。
他淡淡地蹙著眉,繼續哼唱未完的歌--
回憶 像一直開著的機器 趁我不注意 慢慢地清晰反覆播映
後悔 原來是這麼痛苦的 會變成稀薄的空氣 會壓得你喘不過氣
遠離地面 快接近三萬英尺的距離
思念像粘著身體的引力 還拉著淚不停地往下滴
逃開了你 我躲在三萬英尺的雲底
每一次穿過亂流的突襲 緊緊地靠在椅背上的我
以為 還擁你在懷裡……
雖然同學們驚艷於尉洋的歌聲,可是驚訝、讚美過後,包廂裡又恢復了先前的喧鬧,剛剛那沙啞、美好的歌聲,歌聲裡的感情像夢一樣,已經醒了、被遺忘了,只有汪雙喜忘不了。
跟尉洋同學三年,她從來不知道他有一副這麼優美的歌喉。她也沒有機會知道吧……畢竟剛開學不久的時候,身為班長的她,就為了宣佈老師交代的事項時,跟尉洋起了點口角。
從那天起,他們對對方就抱持著不好的印象,一點也不希望彼此有任何交集,完全忽略對方的存在,把對方當成透明人一樣。
一直到高中三年級,換座位後,他們的位置距離變得近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尉洋開始主動找她討論功課上的問題,踏出了這一步,他們之間才又漸漸建立起同學情誼。
可是,那也僅止於普通同學的感情而已,除了偶爾說說笑笑之外,沒有其它更多的了。
雖然她從短暫的相處中,發現尉洋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討厭。他看起來總沒個正經,老愛在言語上逗弄同學,不喜歡唸書、上課總在打瞌睡、下課就躲在廁所抽煙……但他從不掩飾自己,也不批評同學,面對她的時候,總是很正經、很認真,不多話。
或許是還忌憚著當初兩人的過節吧,所以他也不曾像逗弄其它同學那般來惹她、逗她,只是偶爾會開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她聽說過他有一個交往很久的女朋友,有一段時間他常常遲到,似乎也是因為女朋友的關係……
現在呢,他們還在交往當中嗎?
汪雙喜一怔。她怎麼會關心起這個問題?
今天聽他唱歌,她的心中彷彿被浪潮不斷拍打似的波濤洶湧,一波接著一波,原本平靜的心被狂風暴雨肆虐過,已經找不回原有的規律。
心,被某種不知名的旋律牽著走,一下一下地拉扯著……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她產生這種異樣的感受。
這……到底是什麼?
一旁,唐翊裴看她發呆了很久,覺得疑惑,遂出聲喚她:「雙喜?」
汪雙喜幽幽回神,一見唐翊裴眼中寫著問號,她控制不住地把心中的疑問說出口。「翊裴,你跟尉洋滿熟的吧?」
唐翊裴看一眼剛放下麥克風,開始和同學一起舉杯喝啤酒的尉洋。「還可以。」雙喜從不曾向他問起尉洋,今天是怎麼了?
「他……以前是不是有一個女朋友?」汪雙喜問得直接、毫不避諱。
「對,可是聽說前陣子分手了,他好像一直走不出來。」雖然他跟尉洋的交情一般,但奇怪的是,對誰都很隨興的尉洋,有時候竟然也會找他吐露心事。根據尉洋的說法是,他這個人看起來嘴巴跟蚌殼一樣緊,不是個碎嘴的人,跟他說心事,尉洋很放心。也因如此,唐翊裴才會知道這些事情。
他看著汪雙喜不似以往清澈的雙眸,心中不禁納悶:雙喜怎麼會突然關心起尉洋來了?
「分手了?」汪雙喜喃喃自語地重複。不知怎麼,聽到尉洋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她心中竟然感到一絲喜悅……
「你還記得一年級剛開學的時候嗎?」
汪雙喜困惑地搖頭。
看她臉上寫滿不解,唐翊裴續道:「那時尉洋幾乎天天遲到,你也毫不客氣地把他登記在點名簿上;我拜託你劃掉他的名字,你本來不願意,後來我不是告訴你,他之所以會遲到,是為了送他女朋友去上課。」
經唐翊裴一說,她才開始隱約記起這件塵封的往事。她疑惑地問:「他為什麼要送女朋友上課?」
「聽他說,他前女友上課的途中曾經被變態騷擾過,他送前女友去上課,就是為了要堵那個變態。我還記得那時候你聽了,就二話不說劃掉他的名字了。」說到這裡,唐翊裴微微一笑。
「是嗎……」汪雙喜不禁又往尉洋的方向看去。
聽見唐翊裴所說的話,她的心底五味雜陳,帶點淡淡的酸甜,又有一絲苦澀……
她還來不及探討自己奇妙的心情轉變,江伊棠和唐翊艷已經點完歌,重新窩回沙發上。
看她一臉失神,唐翊艷首先察覺不對勁,問她:「雙喜,你怎麼啦?」
汪雙喜淺笑搖頭。「沒事。你們點了些什麼歌?」
唐翊艷還來不及回答,江伊棠就興奮地拉起唐翊裴嚷嚷:「小弟,我們的『屋頂』來了,快快快--」
唐翊艷的注意力很快地被弟弟和棠棠拉走,笑看他們相襯的身影。
而一旁的汪雙喜,卻滿腹心事,一雙水眸不曾離開過那個就在眼前,卻也離她好遠的身影。
尉洋像在參加喝啤酒大賽,一杯接著一杯灌下,他的胃彷彿是個無底洞,怎麼也填不滿似的。
他又乾了一杯啤酒,旁邊的同學不知說了什麼,大家都在笑,他也露出微笑。可是她覺得,他不快樂,人在這裡,心卻在別的地方。
剛剛聽見他唱著那首歌,好像聽見了他的哭泣……
望著他唇邊帶著淡淡苦澀的笑,不知為何,她竟然羨慕起那個令他難以忘懷的女孩。
如果能成為他喜歡的人,也許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吧……
鈴鈴鈴……
被擺放在床頭櫃上的鬧鐘放聲大響,劃破清晨六點的寧靜,也驚醒了床上原本熟睡的人。
她還閉著眼,伸出的手,卻精準地往床頭櫃上一拍--
原本響徹雲霄的鬧鈴聲戛然停止,又還給一室安靜。
汪雙喜躺在床上,緩緩睜開惺忪的眼,望著天花板,努力聚焦。
奇怪……
事隔五、六年了,為什麼會突然作這個夢呢?
夢裡,她回到十八歲那一年,謝師宴那一天的KTV包廂裡。
那一天,她的心被某種力量拉扯、衝擊,第一次有了心動的感覺,卻也是第一次明白傷心是什麼滋味……
視線逐漸清晰明亮,汪雙喜緩緩起身。她擁著棉被坐在床上,思緒還沉浸在剛剛的夢境裡。
已經很久很久不曾作過有關「他」的夢了,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又會夢見他呢?而且,感覺是這麼真實,彷彿昨天才發生過的一樣,那種又酸又甜、又羨慕又嫉妒的感受,重新湧上心頭,讓她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又是夢境。
是不是因為昨晚翊艷的來電,才勾起了她深藏已久的記憶--
「雙喜,你還記得我們班上的『豪豬』嗎?」唐翊艷的口氣帶點興奮、又有點緊張。
「豪豬?」汪雙喜想了下,腦中浮現一個矮矮胖胖的身影,她忍不住笑了。「你是說……邱豪助?」
「對啊。他剛剛打電話來,說什麼……畢業這麼久了,大家也很久沒有見面了,要辦同學會什麼的,問我要不要參加,還叫我代表他來問問你。怎麼樣?你要去嗎?」她的口氣充滿期待。
「同學會?」汪雙喜低聲重複一次。
「對啊,同學會,時間大概是中秋節前後,他說那時候大家都有空,可能比較方便。你覺得怎樣?」
「有誰會去呢?」問出口後,汪雙喜幾乎是屏息以待好友的回答。
「嗯……」唐翊艷沉吟了下。「我聽豪豬說,除了幾個不在國內的同學,或者在外地上班、不能回來過節的人除外,應該都會去吧。」
這也就代表著,他……也會去了?
汪雙喜呼吸一窒。
誤以為好友的沉默代表不願意,唐翊艷不著痕跡地說:「你考慮考慮啦,我是還滿想去的,畢竟這麼久沒見,我真的很想看看大家變得怎麼樣了。」
汪雙喜深吸了口氣。「好,我去。」
「啊?真的嗎?好,太好了,那除了棠棠之外,你、我、翊裴都確定參加嘍!」唐翊艷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好啦好啦,我不跟你多說了,我馬上回復豪豬去。那就先這樣啦,拜拜。」自顧自地說完後,她就收線了。
坐在床上,汪雙喜發呆了好久,腦中全裝滿了自己跟「他」重逢的情景。她想像著,見到了對方,他們會有怎樣截然不同的表情?
也許是純粹的開心、也許是無比尷尬……誰知道呢?畢竟多年前見過他最後一次後,她和他再也沒有碰面了。
她想,他們是無緣的吧,就連走在馬路上,都不會擦肩而過的那種。
可是,有緣無緣,怎樣都好,她真的想見見他,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雖然這幾年,她偶爾能透過信件得知他的消息,但是最近的他卻失蹤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消失在天邊。她想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呢?
唉,也許就是因為想著同學會的事,所以才會夢到他吧。
汪雙喜回過神來,苦笑了下。
同學會……他會來吧,會再次出現在她面前,那麼她就能知道,夢裡回味的心酸、甜蜜、苦澀,是不是還在自己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