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輕聲哀叫一句,金雪霽站穩身子後,沒有片刻稍喘地,倏地仰頭,朝高出她一個頭的男子低吼。「該死的你!你非得這麼粗魯嗎?嵇奕!」眨掉眼睫上方的水珠,金雪霽瞪著撞疼自己鼻樑的侍從。透過濕透的衣料,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熱力正一點一滴的滲入他的肌膚,嵇奕鬆開他的手,退了一大步,然後聳肩,無辜的陳述道:「你明白在那樣的情況下是在所難免,不過,下次我會盡量控制的,少爺。」「你最好他媽的記得懂得如河控制!」一碰到這男人,她冷漠的另一面,就變得異常的火爆!該死!她幾乎像個滿口粗言的野人了!不過他卻愛看極了她嬌叱的模樣。〔哦,我保證。」
嵇奕微揚的唇型勾起笑紋,但又馬上垂落,因為他發現此刻渾身猶如浸泡在水中的她,其若隱若現的曲線實在恐有原形畢露的可能!幸好,他擋住了背後男人的視線。否則……嵇奕想起被自己緊抓在手上的東西,那是方纔他一直護著不讓雨淋濕的包袱。「少爺,你得換件衣服,否則會受涼的。」他皺眉地沉聲暗示,將藍色包袱一古腦地塞進金雪霽懷裡,然後等不及她發言地轉過她肩膀,將她推向破廟後方。
望著他們主僕消失在傾斜的門板後方,金桓武不禁揚眉想著:真是一對怪異的主僕!雖然形式上是主子與侍從的關係,但是言語對話間卻少了那份該有的拘謹,教人感覺倒像是朋友般可是,卻又稱不上是「正常」的朋友關係。金桓武視線重新回到灰濛濛的天際。看來,要等雨停,得要有耐性了。
這陣雨,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確定裡頭並無異狀,並對破廟四周做了番檢視之後,嵇奕再次出現在金桓武身側。循著金桓武的視線,他亦心有同感。
「嗯,想趕在天黑以前進城是不可能的了。」金桓武向來溫和的語氣出現難得的懊惱。嵇奕倒是樂觀多了,他聳了聳肩,我要生火,大人何不進來烤火取暖,順便將衣物烘乾。」他的腋下夾著方才在巡視時順道撿回的乾柴枯枝。
嵇奕跨過門檻邁進廟裡,在一處看起來比較乾淨的角落,他放下柴火,然後從地板上抓了兩把棄置四周的乾草,將它們疊成一座小山,再取枯枝鋪蓋上頭,點燃它們。
雷雨已不若先前滂沱嚇人。一條白龍再度穿透烏雲,朝東邊山頭俯衝而去,發出一聲怒吼,幾欲震裂天地。雨勢又轉小了,接著刮起陣陣冷風。
突來的一陣寒意讓金桓武不由地兩手搓揉雙臂。朝昏沉的天際丟下一眼,他走進廟裡。破廟後方,虛掩的門板,在它後方的一張破方几上,金雪霽扯掉布結,打開藍色包袱。她雪般凝脂的肌膚,一條白布條緊緊地包裹住她柔軟的胸脯,腳前破椅子的椅背上,則掛著被雨水滲透的衣物。
打開包袱,看清裡頭的東西,清麗明亮的眸子先是一閃,然後才緩緩的探手取出它。柔軟的布料沿著纖細的手指輕輕刷過手腕,帶來美妙的觸感!淡紫的色彩將手腕的肌膚襯托的更加白皙嬌嫩。這——金雪霽像是被燙著了手般,很快地將紫衫丟回裡頭。
瞪著眼前的玩意兒冥想片刻後,金雪霽用力地眨了眨眼,然後兩手就這麼在包袱裹翻攪、撈取起來。什麼?裡頭儘是女子的衣物!可謂一應俱全,只差了褻衣罷了。那傢伙口口口——金雪霽不敢置信地低咒一聲。丟下手裡閃爍美麗的釵飾,她有一肚子的火準備要發洩!她太生氣了!所以差點忘了自己此刻的模樣,直到一陣冷風吻上她裸露的肌膚,這才教她警覺地收住踩出的步子。含慍的目光在紫衫與又濕又冰的衣物之間遲疑地打量著。就在金雪霽決定套用那件方才被自己脫下的衣衫時,猛地一陣冷氣襲人,教她忍不住地又打了輕顫,也消退了原先的勇氣。
該死!金雪霽不由地打了個噴嚏,她忿然地抓起紫衫。
嵇奕與金桓武已脫下外衣。他們將淋濕的衣物披在火堆旁臨時以竹棍架高的竹架上,兩人上身僅著白衫。細微的聲響吸引了他們兩人的目光。嵇奕和金桓武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發聲之處,眼前的一幕更教他倆急喘地瞪大雙眼。兩對眸子裡,儘是驚艷,而金桓武的下巴差點沒掉落地面。她的頭巾已取下,一頭烏黑發亮的髮絲垂直地披散於肩膀兩側,將她原就姣美的臉蛋襯托得愈加柔美動人,看起來就像是方從瑤池沐浴而出的仙子般。尤其是那身淡紫羅衫,不禁將她雪白的膚質陪襯得幾近完美,就連那對明眸亦顯得愈加地明艷動人。不過嵇奕懷疑那對異常爍亮的美眸,是否因怒氣使然,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它們正在向自己噴火!笑意在嵇奕的唇角逐漸擴大,他就知道這件紫衫適合她,所以他才會衝動地買下它。只是,他不知道「效果」會是這般出人意料之外的驚人。嵇奕不禁擔心地瞄了身旁的男人一眼。瞧見金桓武的表情,嵇奕開始後悔了。哦!天啊!絕世美女也不過如此吧!這……他扮起來簡直活脫脫的像極了女人,且是位惹人注目的大美人。步履輕盈,長袂飄飄,柔情似水,巧笑嫣然……金桓武似乎可以幻想出眼中的「她」正娉娉裊裊地走向他們,他幾乎要懷疑眼前的「她」
不是個「他」,而是位「她」!
但是金雪霽接下來的動作確實地粉碎了金桓武的幻想,並將他逐漸高漲的疑心給拉回原點。只見金雪霽撩起長衫,一手扯高曳地的下擺,將它們塞在腰上的紫帶裡,露出裡頭那件尚未被換下的男挎與一雙沾著泥土的男靴,然後以男人會有的舉止,豪邁步子,身體大幅度地擺動著,大剌剌的朝他們走來,而那對寒星般的冷眸似乎是對他倆其中一人而來。不,他不過是位恰巧長得細皮嫩肉、面如冠王,神韻間有幾分女人味的美男子罷了。金桓武馬上更正自己先前的想法。迎視那張眉目如畫、精緻的五官,一抹可惜之色閃進他眼底;若真生做個女人,足見其多麼嫵媚動人啊!金桓武不禁為那張教他驚歎的容顏感到可惜。冒煙的步子很快地來到他們面前。在他們兩人尚未有開口的餘地之前,嵇奕胸前的衣襟瞬間被狠狠提起。「嵇奕!你最好有充份的理由,否則接下來的每一分鐘,我保證你會在大雨的伺候下度過。」金雪霽寒眸轉向身旁的男人。「大人,我和我的侍從要借一步說話!失禮了。」口吻冰冷有禮。
「呃,左侍衛長請便……」對於他倆主僕間怪異的相處方式,金桓武似乎已經逐漸習慣了。他眨眼地望著長相嬌柔,作風卻是十足男人的金雪霽,瞧他粗魯地一把提起嵇奕塊頭不小的身軀,拎著他的衣襟,將他「掛」在自己肩頭上,十步當成一步的,又走回裡頭。
不會有事吧……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金桓武不由地替那位可憐的侍從感到擔心!因為那身衣物是昨兒個他們打從不老鎮經過時,適逢市集,他便趁他們歇腳的空暇,吩咐嵇奕上街替他主子買回的。此地離上安縣僅剩一天半的行程,他們早該做好準備的。一離開金桓武的視線,嵇奕便被毫不客氣地甩上木柱。不小的衝力讓緊貼他後背的楝梁輕顫,並震落滿天灰塵。「少爺,小心你的手勁!這間破廟已經禁不起你粗魯的對待。」「喀!」一聲,破露的屋頂一方又掉落」片破瓦。嵇奕劍眉輕皺地提醒他發火的主子,他可不願意被活埋於這片瓦礫下。腐蝕的木灰隨著木頭的震動,漫天飛落。嵇奕寬大的雙掌,猶如天篷般,直覺地置於那頭烏絲上方,阻隔了塵灰,以免它們沾染了濡濕的髮絲。不過,他自己卻不能倖免於難。
金雪霽才不管這可憐的破廟有多「脆弱」!想起他們兩人剛才的表情,就知道這襲衣服穿在口口己身上有多滑稽!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塌了?塌了倒好!反正待會他一樣要被雨淋。「衣服呢?」金雪霽瞪著在自己手掌下的男人,沉聲問著。「衣服?不正讓你穿著嗎,少爺?」
「該死!你明白的。我是指另一個藍色包袱」揪緊他襟口的力量又加重幾分。塵灰細埃再次迎面而下。嵇奕瞄了上方橫樑一眼,「那根梁看起來岌岌可危,隨時會有——」
「嵇奕!該死的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我從金閤府帶出來的衣物呢?藍色包袱呢?裡頭裝的才是我『需要』的衣物!」「在馬背上。」
「馬背上?」
「嗯,不過……全濕了。」
「被雨浸濕了?」
避開那對火眼金睛,嵇奕點頭表示。眼神左顧又盼,四處飄移,就是不看她揚火的金眸。「你就任它被雨浸濕?」金雪霽不敢相信地低叫。
冤枉啊!他自己也不知道出口已拚命護著的包袱,裡頭裝的會是將軍大人吩咐自己買回的女裝。這陣雷雨來得太突然了,教他措手不及地只來得及抓住其中一個,另一個則在飛越一處窪地時,不小心被震落,待他勒馬著地撿回,包袱已被大雨浸濕。嵇奕據實地陳述著,並將將軍大人在不老鎮囑咐自己之事告訴她,說明這一切全是金桓武的主意,與自己無關。「那自以為是的男人,他還吩咐你什麼?你還背著我幹了什麼好事?你這胳臂向外彎,吃裡扒外的傢伙!」金雪霽陰著一張臉,寒如冰雪的語氣直逼嵇奕粗獷俊朗的面孔。她懷疑自己哪天被這傢伙給賣了,自己都還不知道。而就憑今天這檔事,她敢說離這天不遠了。
這是第二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男人!
嘖嘖嘖!難道這女人生起氣來,都習慣貼在人家面前說話?
香氣襲人!不是庸俗的脂粉味,而是由她身上隱隱散出的獨特清香……假如這是她的習慣的話,他想他會非常樂於其中的。但他絕不允許她沿用在他人身上,尤其是男人!
想到這裡,嵇奕不免又希望眼前的她,能有那麼點女性自覺。
「天地良心!除了這件事,什麼都沒有!我發誓。」嵇奕忙不迭的解釋。其實當初大人要他辦妥這件事時,天曉得他有多不願。內心交戰片刻,才遲遲上馬。大人命令,身為下屬豈有違抗之餘地?唉。
「哼!我懷疑發誓二字,你還懂得怎麼寫?」她內心亦明白此事不能再漠視了,翻過前方那座「萬晌」山頭,便是上安縣了。金桓武也曾再三暗示自己。只是——連日惡劣的心情讓金雪霽沮喪地低咒一聲,凌厲的氣勢收斂幾分,她揪緊的十指緩緩鬆開掌握下的衣襟,人跟著向後退去。「今後不許再有事瞞我,否則哎喲!」
嵇奕猛地一個動作,將金雪霽拉進自已懷裡。
「該死!」金雪霽掙扎地自嵇奕胸前抬起頭,「嵇奕!你幹什麼?」
「噓,安靜!」
安靜?她的鼻子就快被壓扁了,他還敢要自己安靜!「該死的你!我命令你現在就放開我,馬上!」她的掙扎讓環著她的手臂收緊。「會的,很快。」凌厲的目光未曾從她頭頂上方,距她咫尺的黑色物體上移動半分。它正緩緩往下移動。很快?這傢伙似乎沒搞清楚,她說的是馬上!金雪霽放棄掙扎了。噴火的雙眸,燃燒著眼底下的衣物,將它們灼出三個洞!她在內心飛快
地默數著:「一.二」
待她靜止不動後,嵇奕眉頭一擰,提氣,倏地抬起右手臂,中指輕彈。
一道凌厲的氣功掠過金雪霽髮際,將那只如男人拇指般大的啜心物體,筆直地打向斑駁骯髒的石灰牆,狠狠的黏在上頭,一片血肉模糊。那是只黑白相間且帶毒性的黑蜘蛛。望著它飛落的方向,嵇奕這才放開雙臂的箝制,開口道:「剛才有只蜘喲——」十!「我說的是馬上!」雙手一旦獲得自由,金雪霽立刻低吼一聲,雙掌猛地貼上嵇奕胸前。宏大的氣雖不致傷人,卻也毫不客氣地震得嵇奕踉蹌地身子往後傾。
啪!一陣異聲突地由嵇奕背後傳來,聽起來像是……柱子斷裂所發出的聲音言。嵇奕發現眼前又開始下「灰」了,且有愈下愈大之勢,金雪霽也傻住了。嘎吱!嘎吱!令他倆不約而同地朝屋頂方向望去……然後嘎叭一聲,橫在他們上方的木樑毫無預警地在他們的注視下猛地斷成兩截。失去僅存的重心,破舊殘損的屋頂再也無法苟延殘喘了。嵇奕暗叫不妙的同時,結實有力的手臂已將猶在發愣的人兒攔腰提起。在頭頂黑壓壓的一片尚不及碰上自己腦袋之前,嵇奕左臂朝破幾上揮,腋下夾著金雪霽,手裡抓著藍包袱,眼明手快,動作靈敏,飛快地竄離現場。
一藍一紫的身影瞬間飛縱至破門前。嵇奕雙腳甫落地,乒乒乓乓,如雷貫耳的尖銳刺響立刻在他背後響起。放下腋下的人兒,嵇奕和金雪霽同時轉身。金桓武在這時也已趕來他們身側,他被山崩地裂的乍響嚇住了。「發生什麼事啊。」迎面而來的塵煙嗆住了他。揮散眼前的煙霧,看清裡頭狼藉的一片與傾瀉而下的雨勢——雨水很快地壓制下漫漫塵煙。
瞪著雙眼,金桓武不禁喃喃低語言「……怎麼……塌了……」
似乎聽見了他的話,肇事的兩人竟也傻住地只能無語地點頭表示同感。心有餘悸地瞪著倒塌的建築物。細弱的嘎吱聲摔不及防地又出現於他們三人上方,三對圓睜的眸子不約而同地朝上望去……希望它們足能撐過這場大雨。
☆☆☆
在「萬晌」山頭的另一邊,距上安縣約莫二十餘里的山腳下,有間名喚「行雲」的客棧。日薄西山,三匹一局大的駿馬趕在天黑前抵達客棧門前。
馬蹄聲由遠而近。站在門後方,正招呼著客人的掌櫃的,在聞到三聲串落的吆喝後,已忙不迭地由裡迎外,陪著生意人慣有的笑臉,哈腰慇勤地迎上去招呼著。
二位客倌風塵僕僕,請進!請進!」精打細算的雙眼笑望著甫下馬的三人。來者一身打扮雖與一般百姓無異,但那舉止間隱隱散發出的尊貴氣息,當下讓明眼的掌櫃暗想:非是官人,必是大賈之人。而他臉上的表情更顯慇勤了。「大爺們是住宿吧——」
「你是掌櫃的?」
「呃!是的,這位大爺!」他望向擁有一對濃眉利眼的男人。
「我們的馬需要照料!給它們乾淨的水和新鮮的秣草……還有,我要確定明早我會看見它們毫無差錯!」嵇奕又丟了錠銀兩給掌櫃的,精光湛然的黑眸迫人地要他的保證。
見錢眼開!瞪著落在掌心那兩錠「從天而降」白花花的銀兩,掌櫃的笑瞇了雙眼,眼角瞬間擠滿無以數計的不魚。「是!是!是!我保證大爺們的馬會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會待它如上賓的。小駱!」眉開眼笑的掌櫃的,轉頭朝後頭連喊兩聲,馬上地,一位身高不高,面孔仍帶稚嫩,顯然尚在發育中的小伙子,灰濁的身影立刻由簾後方的門扉竄出。
「小駱在!掌櫃的有何吩咐?」深陷的大眼,機靈地掃過面前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迅速掠過的視線在行經那張粉琢玉砌的嬌容時,多了幾分驚訝,最後落在他的老闆身上。
「小駱,將這三位客倌的馬牽入馬廄,然後給它們最好的照料。不能有絲怠慢!還有,用你的雙眼給我看緊它們,別讓它們離開你的視線之外。懂嗎?趕緊去辦。」
「是!小的知了,小的這就去!」老闆口令如山。小伙子神色緊張,領命火速離去。待夥計走後,掌櫃的一改嚴苛,臉龐再次掛上垂涎的笑意。
「三位客倌這邊請!」
忘了自己此時該扮演的角色,身著一襲紫色羅衫的身影,大步掠過身側的男人。一身女子打扮,舉止間透著的卻是濃厚的男人意味。金雪霽似乎未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舉動是這般地不合宜!撩高曳地的裙擺,露出一雙繡鞋與半截小腿肚,她習慣地準備高抬雙腿,跨過門檻。「娘子,小心!」一對手臂倏地上前扶持著她,扼止了她接下來準備做出的舉動,並避免掉一場惹人注目、遭人議論的畫面。扶在她身體兩側上臂的手掌,讓金雪霽不得不放開提在兩手間的裙擺。不雅觀的景致被垂落的布料掩蓋住了。金雪霽愕然地側臉瞪著緊挨自己身上的男人,眼底出現詢問。
別忘了你目前的「身份」。金桓武以眼示意。
經過金桓武這一提醒,金雪霽疑問的神情豁然開朗。以眼角迅速地掃過室內,她發現自己果真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大家莫不將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
該死!在內心低咒數聲,冰冷清麗的嬌顏倏地揚起兩朵嬌艷的笑雲。室內驀地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多謝——相公。」無視四周猛地竄起的急喘聲,金雪霽含笑地仰望著她口中的「相公」。波光閃爍!那一雙眸子明亮的似一潭望不到底的秋水。迎視那張過於細膩的面孔,金桓武有著那麼瞬間的迷惑了。不過,馬上地,他又將它排拒腦外。
「來吧,娘子。」金桓武挽起「娘子」的手腕。
「嗯。」纖纖玉手攙扶著「相公」的手臂,金雪霽試著想像一般女子該有的舉止。她輕挪蓮足地邁開小碎步,豈料方踏出沒幾步,卻一個閃失,差點跌個狗吃屎!若不是她的手臂正被身旁的男人給牽挽著的話。望著她僵硬的背影,看著她腳下踩著生疏的步伐。犀利的兩道目光未曾錯過那不甚明顯的輕躓,更沒放過橫在纖細身子的那對手臂,因而將她擁得更近!
若是平常的話,他會為她的「笨拙」而感到好笑。
然而此時此刻……雙眼微瞇,眸光凌厲,抓握包袱的手,因主人的使力而深深嵌入布料裡,露出五處凹痕。走在前頭的兩人,誰也沒注意到背後嵇奕的臉色。那是相當難看的。
「大爺,這邊坐!」
掌櫃的替他們挑了張靠近樓梯口的位置。其實也不能說是特意挑選,因為在座無虛席的客棧裡,也僅剩那麼一張無主桌,他們是別無選擇。
待他們三人坐定後,行雲客棧的掌櫃的,馬上慇勤地替他們斟上茶水。
「三位客倌一路辛苦,先喝杯茶,解解渴。」遞上最後一個杯子,掌櫃的刻意將身段又下壓幾分,好讓自己更能瞧清那張冷艷的絕顏。真是個大美人啊!掌櫃的在發自內心的一陣驚歎後,這才開口問道:「三位客倌此時來到小店,想必是想在小店落腳投宿?」留著兩撇八字鬍的老頭,語氣很明顯是對著金雪霽身旁的男人,但是他的視線卻生根似地,仍緊盯著美人的臉蛋猛瞧,」時移不開目光。
直到兩道冷芒突地迎上他窺看的視線,方令他心驚地收回。
啜飲口茶,金桓武放下杯子。「嗯,掌櫃的,給我們準備——」
「三間!」
三對眼睛不約而同地望向出聲的男人,眼底莫不透著詫異。
話不經大腦直覺地脫口而出,想扼止已來不及。嵇奕知道自己衝出口的一句話,聽起來除了可笑之外,甚至是明顯的臉矩了。他望了眉頭已輕輕皺起的金桓武一眼。雖然眼前的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平定大將軍,可是一路上卻從未在自己面前擺過一絲架子給自己瞧……嵇奕明白他的皺眉是因擔心自己的一句話,可能因此招來掌櫃的疑心……不錯,一對夫婦再加上一位隨從,何需用到三間房呢?
不過視錢如命的老頭一時之間似乎也沒想那麼多。
掌櫃的望著青衣男子。靛青的衣料雖比不上白衣男子那身貴氣,不過由於他方才出手大方,所以掌櫃的亦視如財主,不願怠慢。他哈腰陪笑:「這位爺,這可能要岔您的意了……這小店裡也僅剩這麼兩間中上房……」白花花的銀兩最可愛,誰又忍心將它拒於口袋外。只不過,此刻除了那兩間中上房之外,要說勉強能住人的,就是他自口己那間靠近爐房的小房間了。「掌櫃的,將房間整理出來吧!」開口的是金桓武。
「是,大爺。」掌櫃的在他們點完菜之後,這才匆匆離去,且走得相當急促。為什麼?實乃因他那一對賊眼忍不住又偷瞧了美嬌顏幾眼,卻摔不及防地遭那對圓睜的美眸瞪視回來,教他慌亂地垂眼告退。
這行雲客棧的辦事效率堪稱迅速!不稍片刻,四方小桌已擺滿美味佳餚。連續幾天的趕路,他們已有數餐未曾好好吃頓飯。金雪霽與金桓武早耐不住地逕自動起碗筷,而嵇奕卻是提起竹筷,又馬上放下它們。「你杵在這幹什麼?」頸項微轉,嵇奕側過臉,瞪視著猶呆立在自己身側的店小二。此刻的他,心情可不怎麼舒暢。「看看爺們還有何吩咐。」回應嵇奕的話時,店小二仍一逕地盯著美人兒低垂的眼簾,眼光未曾稍有遠離。坐在他對面的是一身紫衫的金雪霽!不需多想,嵇奕已明白店小二真正的目的。而這樣的目光,在打從他們跨進行雲客棧之後,就未曾停止過,眾人的視線莫不鎖定在她身上……
「走開!我們不需要。」他沉著臉,粗聲說道。
「退下吧!店小二。」金桓武自桌前抬頭,他望了嵇奕明顯不悅的表情一眼後,揮手示意要兩腳生根的店小二退下。在店小二走後,嵇奕用餘光疾速掃射了室內一圈,他發現偷瞄她的差不多佔了九成,而剩下的竟是光明正大地直盯著她猛瞧!哈,好極了,看來要招惹來盜匪的注意,並非難事,更可稱為輕而易舉。瞧她,一換上女裝,即馬上成為眾所矚目、爭議性的人物!該死的他!抓起竹筷,嵇奕不禁在內心咒罵著促成這一切的男人。而他更懷疑那男人的眼光到底有多遲鈍?他甚至能感覺到,金桓武是否已發現到什麼?
嵇奕的視線不由地偷偷瞄了身旁臉色平靜、毫無異樣的男人一眼。
若真有什麼引起他的疑心的話,那無疑必是自己過度失控的反應真該死!這次嵇奕罵的是自己。
然而對此事而氣惱之人,又豈只嵇奕一人而已。金雪霽的內心早是波濤洶湧、翻騰不已。說老實話,她壓根兒沒去想到自己除了得扮演好「娘子」這個角色外,還尚需與她的「相公」夜夜「同房」!所以當她乍聽金桓武的回答時,「事實」頓然竄入她的腦中,牽動反射神經,讓她直覺地要跳腳抗議反對,但是……已經有人搶在她前頭了——金雪霽的視線由鐵青一張臉,擺明不快的男人,緩緩轉移向身側的男人。金桓武皺眉、微瞇雙眼,然後又是一副平靜無波的表情全落入她的眼裡。收回視線,為了不必要再擴大金桓武內心的疑點,今晚的「同房」是勢在必行……認清這一點,金雪霽翻絞的心情是愈顯厲害。而這樣的情形又豈只今晚罷了,往後的日子更是無以數計,直到夜賊找上門的那一天為止。想到此,金雪霽的腸胃幾乎扭結成一團!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的頭要爆炸了。當務之急還是先想想該怎樣解決眼前之事,如何平安度過這漫漫長夜……接下來的時間,金雪霽根本是食不知味。失去胃口的她,整個心思全放在如何度過今晚?嵇奕同樣胃口盡失,對於眼前鮮嫩的菜色,他彷彿視而不見,只是一逕地扒著碗中的白飯,偶爾會不時地停下扒飯的動作,對著珍珠般的米粒皺眉。
可憐的男人,他的心已紛亂到極點。
所以,在這四方小桌,要說誰吃得最津津有味的,就屬那一臉莫測的金桓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