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前方,前方是一片暗沉的黑,她回首張望,身後也是一片暗沉的黑。
那樣闐暗的黑,像是幾百年前她誤陷流沙時,底下那處無光幽暗的人類墓穴。
當時那地方只有她一個,孤孤單單的,沒有光源、找不到出路,無人相伴。
那現在呢?
現在她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不自覺的蜷縮著身子,她茫茫然的望著身前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當年她雖然孤單,但除此之外她並不覺得如何,在那墓穴裡困了十年,她依然是那樣子過。可如今望著那無邊無際的黑,她只覺得好寂寞、好寂寞……
好……寂寞……
如果沒遇見他就好了,如果沒愛上他就好了,如果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就好了,如果她從來不曾想弄懂什麼是七情六慾就好了……
如果她依然只是小金蛇就好了……
如果……就好了……
***
「爺!爺!我有名字了--」
興匆匆的跑回營地,靈兒一見到怪人……呃,不對,是恩人,就宣嚷嚷地道:「爺!我有名字羅!我和你說,我姓金,名靈兒,就是靈巧活潑的意思,全名就叫金靈兒喔!」
已經在套馬鞍的男人瞥了她一眼之後,繼續收拾東西,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雖然他有點冷淡,卻無法澆熄靈兒的興奮。她將帶回來的水袋放到馬鞍上,開開心心的在他身邊跟前跟後哇啦哇啦的笑道:「爺,我告訴你喔,我以前都沒名字,我不知道名字是什麼咧,你們當人的是不是也都有名字?對了對了,爺,你是不是也有名字?我跟在你身邊這麼久,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爺,你叫什麼名字啊!」
名字?
他一僵,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是有名字沒錯,還不只一個,不過他卻不知道該用哪一個,或者該說,他不曉得如今的自己還是不是曾被叫喚那名的同一個人。
他曾是上古的戰將,也曾是當朝的將軍,他擁有前世與今生的記憶,卻無法找到其中的平衡點。
現在的他,早已不是幾千年前的蚩尤,也不是十三年前的霍去病。
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確定,又怎麼可能會有名--
「爺……」見他神色不對,靈兒快快的輕聲開口:「難道爺也沒名字嗎?」
他回過神來,看見她小心翼翼的表情,突然間覺得莫名難堪。
何時開始他竟可悲到連一條小蛇都認為需要對他施以同情?
冷著臉勒緊韁繩,他一動不動地瞪著她。
慢半拍的發現自己大概是問錯話,靈兒有些貪生怕死的縮了一下。
她一臉無辜的模樣,倒讓他抓回了一些理智。回過頭將鞍上的皮帶拉緊,他一躍上馬。
「爺……」她遲疑的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馬兒在原地輕踏了幾步,他看著泛著橘紅微光的天際,深吸了口氣。
炎兒笑中帶淚的容顏浮現眼前,他策馬前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
「你說的對,我沒有名字。」
***
烈日炎炎,敦煌在望。
驕陽曬得人發昏,遠處沙漠中的城牆看似在水中晃動。
昨日巧遇商隊時,馬兒已不再因為她的靠近而騷動,在聽了靈兒的解釋之後,他替她買了匹快馬。
不只是因為她不想變回小金蛇待在包袱裡,更是因為他受不了她那些接二連三停不下來的疑問,要是再不想辦法讓她離他遠一點,他大概會忍不住拔刀將她放成八段丟在沙漠裡曬成蛇干。
這三年來,她的問題一向很多,但很少涉及他個人,通常她問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問題。
像西方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國家? 大海是不是真的比他們兩年前經過的那湖泊還深?中原是不是到處開滿了花?長安真的遍地黃金嗎?天山雪蓮為什麼是綠色不是白色的……話如此類的怪問題。
她有時也並非真的想知道答案,所以他多半不怎麼理會她,除非她露出那種小可憐的表情。
但自從他說自己沒有名字之後,她逮到機會就會又怕被扁又萬分好奇地忍不住直問:「爺,你不是人嗎?為什麼你沒有名字?人不是在一出生就會有名字的嗎?爺你不是人嗎?那大鬍子是不是人?大鬍子也沒有名字嗎。沒有人幫你取名字嗎?」
雖然他從頭到尾沒回過一句話,但是她就是有辦法叨叨絮絮不停的問問題,甚至自言自語。
以前他多少還有辦法忍受,但現在她三不五時的就問到他的痛腳,幾乎將他的耐性磨得消耗殆盡。
所以一發現她可以騎馬,他二話不說立刻買了一匹快馬給她,也不管她壓根沒騎過馬,就將她丟了上去。
這之後,他的耳根子總算清靜了些,因為她一路上都忙著不讓自己從馬鞍上滑下來,再也沒交問那些鳥問題來煩他。
不過也多虧了如此,他才能在交易中,打聽到自己追蹤的方向是正確的。
那商隊曾見過全身纏著布的男人,他估量自己只和玄明差上幾個時辰,只是他猜不透為何只有玄明一個人。
有一瞬,他怕自己搞錯了人,因為玄明是不會丟下炎兒不管的。如果那包得密不透風的男人是單獨一人,那炎兒呢?
不,他不會錯的。
緊抿著唇,他堅定的看向前方那越來越近的邊城。
他不知道他為何會對那小笨蛇脫口說出那句話,只是在那當下,他腦海裡只剩下炎兒,只剩下她而已,就像這十幾年來每次他想起她時一樣。
他究竟是愛她還是恨她?他不知道。
他究竟是霍去病還是蚩尤?他也不再能確定。
這十三年來,他不斷的自問,但那一向沒有答案,只知道他必須找到她,或許等找到了,再見到了,他就能確定自己是誰、知道那答案究竟是什麼--
那一定是他!
他必須如此相信著。
***
敦煌。
入夜後,這座位處大漠邊關的軍事及商業重城仍是燈火通明。
客棧裡,酒客喧嘩著,或是談論白日的交易,或是籌備隔日上路的事宜,把酒言歡間,或許也做成了幾筆生意。
月兒才剛爬上夜空,從幾日前的圓滿漸漸消瘦。
用了飯,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靈兒輕哼著胡族小調,正要從公用澡堂回房去,卻瞥見一條黑影從屋頂上閃過。
啥東西?
眉一挑,她好奇飛身上梁,輕巧無聲地追蹤在後。
幾個騰越之後,黑影俯趴在屋瓦上,行跡鬼祟。
瞧不清那黑影的形貌,卻隱約感覺出對方身上冒出隱晦的妖氣,她皺著眉頭,神不知鬼不覺的繞到另一頭,倒掛在屋簷上偷瞧窗格內的情景。
咦?屋子裡沒人--不,有一個。
哇,香噴噴的美人呢。
瞧那在床上的睡姿,可真是教人看了心情愉悅。
不過漂亮的畫面很快就讓那黑影給破壞了,只瞧那髒東西化做一陣黑煙無聲無息的從瓦縫中溜進屋裡,跟著在床邊採集成人形,變成了一個樣貌俊俏的公子哥兒。
她眨了眨眼,本以為那妖怪會一口吃了那姑娘,正欲出手相救,卻看見他竟然伸手脫人家姑娘的衣服,害她呆了一呆,不覺又縮回了想推窗闖進去的手。
他要做啥啊?!
滿臉好奇的將腦袋往前湊到窗格邊,卻見那男妖脫完了姑娘的衣服又開始脫自己的,她不覺瞪大了眼。
哇,難道現在妖怪吃人,習慣把自己和對方脫光光嗎?
吃人就吃人,幹嘛那麼囉哩叭唆的啊?
見他再度伸手,她回過神來,暗叫一聲,忙飛身闖進屋去,嘴裡不忘哇啦哇啦喊道:
「大膽妖孽,住嘴!唉呀,不對!住手!」
妖怪倏地轉過身來,一張臉在見到靈兒時有些錯愕。
「喂,看什麼看!手還死抓著人家姑娘幹嘛?快把她放下,叫你住手沒聽到啊!」
她熊熊伸出食指責罵著,一副伸張正義的模樣。
妖怪臉一黑,陰氣沉沉哼聲嗤道:「你是哪條道上的?竟然如此不知死活,敢管老子閒事!」
「道?」她愣了一下:「什麼意思?」
「哼,毛頭小娃也敢多事!」以為她不將自己看在眼裡,他火由心起,利爪一伸,雙臂變長,突地就襲向她的頸項。
「喂喂喂,你這卑鄙小人,動手怎麼可以不先打聲招--哇啊啊--慢點啊慢點啊!」她的斥責因為對方接而連三的攻擊改成怪叫,只瞧她東躲西閃的,反被那妖怪逼得在屋子裡四處亂竄。
「哇啊啊.叫你慢點啊」她失聲亂叫,前方又冒出對方血盆大口,嚇得她轉身再跑。
幾次打她不著,那黑妖神色更加青黑,只瞧他尖嘯一聲,突地身形暴漲,一張俊俏的臉也變得如惡鬼一般,迅速向她撲來。
靈兒見狀嚇得兩腿發軟、抱頭鼠竄,小嘴一張,忍不住搬出絕招--
「救命啊--」
***
在房裡解開纏在身上的布條,玄明拿起清水中浸泡的布巾,擦洗掉身上殘餘的墨綠色藥膏。
水盆裡的水在幾次清洗後,從清可見底漸漸成了墨綠混濁,但那看來有些烏黑的水面在靜止之後,反而籍著火盆的紅光如鏡般映照出他殘缺的面容。
雖然是有些模糊不清的,但他依然清楚記得臉上那些龜裂的紋路。
伸手摸了模粗糙的臉皮,他對著水鏡凝望。
是當人太久,所以才會在意外貌……
難道千年過去,他竟也有了人心?
盆中的火舌迅即攫住了那布條,吞食著、燃燒著,布條在火焰中蜷縮、消失,不一會兒,就被焚燒殆盡。
穿上了黑色長衫,他不經意想起靈兒。她曾提過她也是要入關,不知她今晚是否也在敦煌?
她可愛的笑臉浮現,引得他唇角也微揚起來。
從沒想過幫人取名,這回也不知怎麼回事,或許他真的也有了人心,僅得什麼叫心軟了,所以才會見不得她那可憐兮兮又落寞的小臉。
幾年沒去注意他人,她倒讓他破了例,不只注意到她,還記得她,甚至……擔心她……
拿布巾束起發,他望著那盆火,愣了一下。
擔心她?
不會吧……
腦海裡剛閃過這句,耳邊就響起她的聲音。
咦?
他蹙眉,才以為自己想太多,未料實外又起一聲!
「救命啊--」
救命?!他一怔,這回那聲音大到讓他無法說服自己是聽錯,腳一點,迅即飛身出窗。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來人啊、妖怪啊、要死啦--」
如浪般層出不窮的驚聲尖叫一次比一次更近更大聲,如果他方纔還不確定是她,這回可真確定了,大概只有她會這麼大呼小叫--他腳下幾個縱越,循聲而至 一豪門大院。
整座宅院詭異地無人聞聲出來探看,除了靈兒的怪叫外,一片沉寂。
迷魂香。
一挑眉,他閉住氣,更加快速的朝後方院落的聲源而去,剛剛好趕上她被那黑妖逮住她的長辮子。
「哇啊,放手放手啦!」她雙手亂揮,害怕地閉眼大呼小叫。
那黑妖用力一扯,眼看她就要入了黑妖那張血盆大口,他閃身過去,一掌襲向黑妖胸口,打得對方措手不及。
黑妖怪嘯一聲,鬆了抓住靈兒辮子的手,靈兒朝前仆跌在地,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就看見黑妖呆呆地站在那兒,像是無法置信,雖然他還直挺挺的站著,胸前卻多出了一個窟窿,冒著汩汩的黑血。
他的身前,有著另一條黑影,黑影側身站著,右手握著一隻帶著黏稠液體仍在躍動的東西。
啊……啊啊……啊啊啊……
那……那那那那……那不是心臟嗎?!
靈兒倒抽口氣,瞪大了烏黑的眼,嚇得滿臉發白,還坐在地上手腳並用就猛往後退。
胸前多了一個窟窿的妖怪嘴角流下黑血,他張嘴欲言,卻只冒出黑色的泡沫,才走前了一步,就撐不住的倒地。倒在地上,手還伸著,像是想請求對方將心臟送他。
黑影背對著月光冷冷低頭看著。
「還……還我……」倒地的黑妖淒厲地伸直了手,一臉驚怖。
對方動也不動。靈兒驚懼地抬首,只見背光的他叫她看不清而貌。
這一幕在月光下有著奇詭的邪魅。
她心一驚,冷汗直冒。
「還……我……」倒在地上的黑妖仍在掙扎著,黑色的心在敵人的手上越跳越緩。
黑影看著地上的妖,右手冷不防地一握!
黑妖慘叫一聲,登時化成一攤黑水了了帳,到地府報到去。
「啊。」
一聲短促的輕叫讓黑影回了頭,靈兒緊急摀住了小嘴卻仍是來不及扼止,她嚇得全身直顫,以為下一個就會是自己--
「你沒事吧?」
咦?她呆了一下,眨了眨眼,只見那傢伙轉過身在她身前跨了下來, 一張臉完全呈現在月光下。
「玄……玄玄交……玄明?」結結巴巴地瞪著那張已經開始熟悉的面孔,她完全無法反應。
他伸手欲扶她,卻又縮了回去,因為看見她眼中的驚恐,也發現自己右手還沾染著那黑妖的血。
這一瞬,才曉得自己的碓是擔心她。輕蹙著眉,他起身,習慣性的退回暗影之中。
「你……你你……」她仍是呆滯,嘴裡發出無意義的聲音。
「有沒傷著?」撕下院落中一片寬闊的葉擦手,他面無表情的問。
「沒有?」她呆呆地回答。
「沒事就好。」黑血濕黏難拭,他丟了一片,又撕了一片葉,邊轉身朝院落中的荷花池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傷了他,匆忙從地上跳了起來,她走快兩步跟上,卻又在看見那攤黑血時心生恐懼地停下。
她看看已經進入陰影中的他,又瞧了瞧地上的那攤散發著腥臭味道的黑血。雖然她覺得害怕,但眼看他越走越遠,她沒來由的感到心慌,等到她發現時,長在身下的兩條腿早已自動自發地追了上去。
他蹲在池邊,洗著手。
站在他身後,她想開口,忽然間又不知該說什麼,不禁惱起自己來。
討厭,平常話明明挺多的,怎麼這時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荷花池畔意外的有幾株青柳,風一吹,月下的柳枝隨風晃蕩,更增添幾許陰寒的味道。
咬著下雇、輕蹙秀眉,她呆杵著,只覺得自己突然成了啞子。
洗去了手上黑血,他站了起來,一回身就瞧見她,不覺愣了一下。
「呃……那個……」她遲疑的開口,這回總算及時想到該說什麼,「謝謝你救了我。」
「不用。」他輕描淡寫的,沒多看她一眼就繞過她離開。
靈兒急急回身跟上,想要開口解釋什麼,可到了這時,她才想起自己根本也不知道問題在哪?有什麼能解釋的?
瞧著地寬厚的肩背,她莫名覺得有些孤單。爺也常這樣冷漠,爺背對她的機會總比面對著她多,但爺是爺……
爺是爺?
不覺中停下腳步,她怔仲地望著他在月下的背影。
爺是爺,那他呢?
心口有股怪怪的悸動,奇異的難受。
她撫著胸口,蹙眉想著,爺是爺,他是他,他不一樣,打從見到他起,他總是看著她說話,她不想要這樣,這種感覺好難過。
「對不起--」沒來由地,這句話衝口而出。
前方的他僵了一下,停下腳步。
他回過身,
靈兒瑟縮了下,小臉又浮現遲疑和困惑,好半晌才窘迫地低著頭哺喃道:「我……我不知道……」
玄明不動,無言,只是看著她,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