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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煙雲 第六章 作者:凱倫·羅巴德斯

  「喔,這不是葛小姐嗎?」強尼笑著說。「進來,進來。」

   他誇張後退的姿勢讓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所幸他抓著門把才免於一跤。他身後那頭大狗雖已不吠了,但卻露出牙,惡狠狠的盯著芮秋。她往後縮了一下,怒氣已被震驚和害怕取代。

   「別理它。」看到她害怕的目光,強尼對那頭狗揮揮手。「那是『大狼』。坐下,『大狼』。」但大狗仍直直的盯著芮秋,她又退了一步。強尼不覺皺起眉。

   「壞狗!」他一點也不凶的說著蹲下來,抓著狗的頸子,把它拖進臥室。他的步履不穩,倒像是狗兒在撐著他。芮秋彷彿可以想見這隻狗衝過來咬她的畫面,所以依然抓著樓梯的木欄杆,一直到狗被帶到臥室關起來,她才敢踏進他的住處。

   「那是什麼?」她問一手扶著牆,一腳高、一腳低走過來的強尼。狗兒雖然已經不叫了,但芮秋卻覺得那比狂吠更教她害怕。

   「那?喔,你是指『大狼』。那是我老頭留給我的唯一遺物。」強尼狂笑的樣子,若是她還有點理智,一定會趕緊逃跑。他癱坐在斜紋布沙發上。

   「你醉了。」芮秋關上房門,往前一步,嚴厲地望著他。她鼻中儘是酒味,小桌旁還有一小瓶酒。

   「是啊!」他一頭亂髮,T恤一角露出牛仔褲外,仰著頭看她。他下巴的鬍髭顯然是從她上次看到他後就沒再刮過。他整個人就像個醉漢,頂多是個性感的醉漢。

   「你聽到我老頭的事了?」他隨口問道。隨後拿起酒,長飲一口,以手背揩抹嘴角,然後又誇張似的、小心翼翼地將酒擺回桌上。「漢堡牛肉,現在他就像塊做漢堡的生牛肉,被一輛該死的火車輾成漢堡牛肉!」

   「我今早去了他的葬禮,」芮秋看著他說。「追思禮拜做的很好。」

   強尼又笑了,笑聲很怪異。「大概吧!你是唯一到場的嗎?」

   她搖頭。「還有別人。你吃過東西了嗎?」

   他聳聳肩。「他們有唱聖歌、祈禱嗎?」

   她點頭。「要不要吃點炒蛋和吐司?」

   強尼的手不耐的一揮。「拜託別跟我提什麼食物的好嗎?我想知道誰去了,巴克有沒有去?」

   芮秋繞過他的長腿,拎起酒瓶,往廚房走去。「沒有。」

   十分鐘後,芮秋一手端著一盤炒蛋,一手捧著咖啡,從廚房走出。強尼依然歪靠在沙發上,眼睛合著,她還以為他睡著了。

   「我跑去底特律告訴蘇安。」她將盤子放在原先擺著酒瓶的地方,將咖啡遞向他,他突然睜開眼說話了。但他的手不穩,咖啡微傾,潑灑到他腿上。他咒著以另一隻手拂著褲腿。芮秋趕緊拿下他手中的咖啡,免得全給潑倒。

   「她沒有電話,說是沒錢裝。她現在靠政府的救濟金過活,帶了三個小孩,現在肚子又這麼大。」他用手比一比大腹便便的樣子。「兩房的破公寓,廁所也壞了。我去的時候,她男朋友也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混帳,對她和小孩都很壞。看得我真想痛揍他一頓,但我沒有。那有什麼好處?天,她才二十四歲。」他講得急促,不連貫、他的頭仍枕著椅背,眼睛瞪著天花板。

   「喝點東西吧!」

   強尼不理會。「我把身上的錢全給了她,天,少少的一點錢。她和孩子看起來都很糟,母子全瘦骨伶仃。屋子裡到處都是蒼蠅,因為紗窗破了,裡頭燠熱無比。我以前還以為我待的監獄夠差了!然而跟她住的鼠窩相比,那兒簡直是度假勝地。」

   他嘲澀的笑著。芮秋碰碰他的手,想叫他吃點東西。她猜他今天還沒吃,說不定昨天也沒吃,不過他妹妹應該會弄點東西給他吃才對。

   「強尼,喝點咖啡,你需要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陰鬱難測。「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麼!你怎會知道?你曾想要過什麼嗎?不!你有大房子、高雅的言談、高尚的父母,你對像我這種人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你受傷害,很難過。」她的聲音輕柔,但她的話似乎命中他的要害。他微微一怔,嘴巴扭曲,嗤了一聲。

   「是的,我是難過,我是人哪!跟別人一樣,我也會傷心難過。」

   他咒了一聲,倏地站起,手狂暴一揮,咖啡桌都被掀倒了,他狠狠地盯著芮秋,拳頭握緊,又放鬆了。

   芮秋半佯裝作不怕,靜靜地看著他。「覺得好一點了?」

   他俯望著她,眼底的怒意消失。他咕噥咒了一聲,手指撩著亂髮。

   「天,你為什麼不怕我?你應該怕我的,每個人都怕我。」他說著,像整個人都撐不住似的,搖晃地跌坐在她腳旁,半背對著她。

   「我不怕你,強尼,我從來就沒怕過你。」她這麼說,一來因為這是實話,再則她覺得那是他需要聽到的話。

   「為什麼不?我不懂。」他咕噥道。

   他回頭看著她,眼中瞬息間似乎閃過一絲疲乏的笑意。他的頭往後靠著她的膝蓋,霎時間她覺得心中飽漲著同情,心好痛。她把咖啡放到蛋和吐司旁,伸手輕撫著他的頭髮。

   「強尼,你父親的事我很難過。」

   他又狂傲的嗤笑了一聲。「蘇安說就算她住在隔壁也不會去他的葬禮,她說她恨那老頭。巴克也恨他——我打了電話給巴克。我也一樣恨他。他活該下地獄!」

   她聽得心好痛,只是輕輕地撫著她膝上的亂髮。她不知道他有沒有感覺,他只是粗嘎地一再說下去,那聲音聽來像是正有人在掐他。

   「蓋迪,他打蓋迪打得最凶。巴克太大,我太兇惡,而蘇安是女孩。我彷彿還可看到他把瘦巴巴的小蓋迪的褲子脫掉,拿皮帶抽他。我還聽到蓋迪在尖叫,然後叫聲停了,他抓起蓋迪撞牆,撞到他不叫為止。他一直不知道為什麼老頭特別恨他。他只要一看到蓋迪的臉便會摸他一把。小鬼嚇得看到老頭回家不是奪門跑出,便去躲在衣櫥裡。」

   強尼顫顫的深呼吸一口氣,芮秋沒說話,只是溫柔地撫著他的頭,傾聽。他茫茫的望著前方,說不定他根本就忘了她的存在。

   「啊!蓋迪。我們一向很親的,你知道吧?他們甚至不放我出去參加他的葬禮。溺死,我真不敢相信!」他笑得像啜泣般短促痛苦。「小鬼唯一在行的運動就是游泳,他游得像魚一般好。我想他是存心想死。在獄中我看了很多書——否則也沒啥事好做——其中有很多心理學的東西,有些還說得頗有理的。蓋迪從小就被虐待得很慘,給打碎的骨頭比我們的加起來還多。他還有一次拿著打火機,差點把自己燒成炸薯條。但老頭連那也不在乎,從不曾帶他去看醫生。小鬼到死腳上、背上全都是傷疤。我想媽走了,而爸爸恨他大概讓他心痛得要死,所以他才會溺水。他根本就想死。他們說我殺人把我關起來,但老頭比我更罪惡,卻沒人對他怎樣。你知道蓋迪怕他怕出到只要他看他一眼,他就尿在褲子上。應該有人去幫他的,你知道嗎?應該有人將他帶離那老混帳的,但誰也沒做!」

   強尼突然咬著牙,說不下去了,他合上眼,頭沉沉地靠在她膝上。芮秋聽得震驚害怕到手都僵在他的發叢中。她早就懷疑他們受虐待。但如此赤裸裸的陳述卻讓她驚悚心痛。

   「當然有一部分是我的錯,我從未告訴過別人。我們都不會說的。記得你曾問我是不是我老頭打我,我當場爆笑的事嗎?我笑是因為我根本恥於承認。大家都認為我們是垃圾,我不想被別人看出我們的慘狀。我恨死了那些高尚的人鄙視我們的嘴臉,如果他們知道實情,只會更看不起我們。他是個醉鬼,對我們動輒毒打,但我們卻不要別人知道。一群膽怯的小孩!」

   他的呼吸突然變急促了,他坐直身—轉頭凝視她的眼,她不知該怎麼說,只有睜著憐惜驚懼的大眼回望著他。

   「你知道你是唯一問過的老師嗎?哈!我們身上的傷疤多得像聖誕樹上的裝飾品,但卻從沒人問過。知道為什麼?因為我們是垃圾,誰也懶得搭理。但你卻開口問了。天,我多恨讓你知道我老頭打我!你那麼——」他的眼睛瞇起,眼光顫動一下,突然住嘴,像是猛然記起自己在跟誰講話。隔了一、兩秒,他才繼續說下去。「那天我回家,他對蓋迪動手,我也對他動手,我們像仇人一樣打起來。記得嗎?之後的一個星期我幾乎都沒去上學。他出手沒我快、沒我狠,但他會用話來傷人。他常叫我們男孩男妓,叫蘇安婊子。」

   他又停下,顫顫的吸了口氣。他雙拳緊緊抓握著她的裙擺,痛楚的看著她,像是世界就要在眼前崩落了。

   「他是個混帳、是個無賴,我們都很他。然而當我看到他屍骨不全的躺在桌上,我——」

   他又猛地吸了一口氣,芮秋這才驚覺原來他在啜泣。

   「我發現我還是愛那個臭老頭,讓他下地獄去!」

   他咬著牙,目露凶光,接著便垂下頭,臉貼在她膝上,手緊抓著她的裙擺,彷彿永遠不讓她離開。

   寬大的肩膀一聳一聳,埋在她裙中傳出的嗚咽讓她心酸,淚湧上她眼中,她撫著他的頭、肩、背,喃喃說著像在哄慰小孩的話。他的啜泣聲依然令人心為之一酸,芮秋臉貼著他的頭,雙手環著他,抱緊他,想給他一點安慰。

   他的傷痛終於暫息,但他仍疲累地偎在她膝上,她撫著他的發、耳朵和臉頰。

   就這麼好一會兒後,她感到他的情緒慢慢回復。他抬起頭,芮秋摔不及防看到一雙像靈魂受盡煎熬、熊熊燃亮的眸子深深地望入她眼中。她原本放在他肩上的雙手,霎時間不知該放哪兒,於是縮回來放在自己膝上。

   「你知道我在獄中常在夢想什麼嗎?」他的聲音暗啞低沉。「我常夢想著你。你是我生命中唯一乾淨美好的東西,我常夢想著你,我常幻想把你的衣服一件件剝下,想像你裸裎的模樣,跟你做愛的情景。我高中就常這麼幻想,事實上這十四年來我幾乎夜夜都想著你。」

   芮秋驚得目瞪口呆,呆呆望著他,只覺自己口乾舌燥。

   「我已厭倦再這麼作夢了。」他粗聲說著,手往她裙底一伸,抓住她臀部,將她往下拉,霎時間她已跨坐在他身上,裙子掀到腰上了。

   「跟我說不啊,老師。」他們的目光交纏,他緊緊望著她。她說不出來。她好想要他,彷彿她一生早就注定要他。

   好羞人、好可怕的想法,但她的身體卻在燃燒。

   「強尼。」她無助的輕喚他的名字,垂下眼,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芮秋。」他也喚著她,頭慢慢地湊近。她覺得全身漲滿了渴望,干而火熱的唇綻開。

   「最後一次機會。」他的聲音低沉濃濁,像是好不容易才擠出話來。他依然湊得很近,近到她都感覺得到他呼出的氣。但他並沒有吻她。芮秋不由得抬眼,看向他眼中。他的目光灼熱深沉。芮秋無法將自己的眼光移開,任他的手由她前臀移到她背上,再滑下到內褲處。芮秋驚喘著,指甲陷入他T恤前擺,背拱了起來。

   「你是我的了,老師。」他咕噥的語聲像是勝利的歡呼,但芮秋已陷溺情慾,根本不在乎別的事。如果此時他抽身而去,她會哀叫著,拉著他,要他留下來。她於是扭動著身體迎合他。

   芮秋覺得像個娼妓似的。躺在他身下兩分鐘,聽著他的呼聲,她覺得自己像個娼妓。身上除了被掀到腰際的裙子和涼鞋外,不著一物。她口中都是酒味,空氣中都是酒與性的氣味。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十五分?或幾個小時?只覺得渾身酸痛疲累,覺得不潔淨。

   想到剛剛的纏綿,她覺得很窘,再想到做愛的對象,她真恨不得羞死。賀強尼,她教過的學生,比她年輕,因謀殺嫌疑而入獄,是華蘭妲和不知多少女人的愛人。

   他自己說從她教他英文時就幻想和她做愛,而她現在竟是幫他達成他青少年時的夢想。也許這一次就是他想從她身上要的吧?一定是的。而她呢?她為什麼要和他發生關係?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一個很不好玩的笑話。

   他在她的懷中哭過,一想到那一幕,她又心疼起來。她雖不願承認,但事實上她對他除了同情與情慾外還有別的。她在意他、關心他。而他也許只是將她當成一個可以倚著哭泣的胸懷,像母親的懷抱一樣,他並不像她那樣真心在意她,她知道。

   現在他要的已經得到了,那……明天一醒來,他就不會再尊重她了。她知道如果女方很容易得手,男的就會拍拍屁股,再去追逐下一個目標。

   她怕一碰他他就會醒過來,她害怕以目前這等模樣面對他,她會受不了。但他實在太重,壓著她的身體像要把地板壓碎,而且她也想趕快離去。她輕輕推開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從他身下挪出。他像渾然未覺似地依然沉睡。她站起來撫著縐巴巴的裙子,同時俯看著熟睡、酣聲大作的他。她知道他的沉睡不是性愛後的滿足,而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

   她真想踢他一腳。

   她看到他的肩膀壓著一抹粉紅的東西。是她的胸罩。她彎腰將他的肩膀稍稍抬高,取出她的東西。若不是親身經歷,她絕不會相信這麼精瘦的男子會這麼重。

   她一邊穿上胸罩,一邊回想他無限憐愛地撫著、親著她胸部的情景,雙頰不覺一紅。如此一夜過後,她要再如何面對他?

   答案是,她無法再面對他。至少這一陣子不能。避不了一世,幾個星期總可以。她將盡量不去店裡,她是得再聘請個新的經理!但也許莉薇可以暫代一陣子,或者請班再留久一些。

   該死的賀強尼!竟把她的生活搞得一團亂。

   經驗告訴她,時間會抹平一切回憶的光芒,她只希望在下次迎視那雙深澈的藍眸子之前,時間會磨鈍這次的記憶。

   她拿起攤在他腳邊的襯衫穿上,再環顧地上,找最後一件:內褲。卻怎麼也找不到,她想一定是壓在強尼身下。

   她本想算了,反正誰也不會知道她沒穿底褲。再轉念一想,若強尼當眾將內褲還她——依他的個性,這並非不可能。她臉一紅,決心不冒這個險。

   她卯足力氣抬起他的肩,但他只呻吟了一聲,依然睡得很沉。她實在抬不動他,才一下子他的肩又落在地上。

   臥室內傳來狗的低吠,芮秋嚇住了。她和狗只隔著一扇木門,以強尼的爛醉熟睡,就算她在此被狗撕成一片片,他都不會醒來的。她又試著抬他的肩膀,但仍翻不動他。狗的吠聲更大了,她終於決定不管有沒有穿內褲,先走為妙。

   往門口走時,她回頭最後一望,竟瞥見她的底褲縐成一球在小桌下。她鬆了口氣,趕忙穿上後,不再多看強尼一眼,逕自出門去了。

   夜雖溫暖,但她仍不覺打著哆嗦。這幾個小時真教她心神肉體像全被掏光似的。她全身心都自動呈給賀強尼,她覺得那並不像她自己。

   泰勒鎮的夜像墳場一樣黝暗,月光下路兩旁的樹依然陰影幢幢。芮秋往回家的路上開著車,不敢多想從小聽到的許多恐怖的傳說。泰勒鎮的許多地方都有一些專門嚇小孩的故事。比方她的姑婆吉妮便常跟她談起浸信會老教堂的故事。那個浸信會教堂早就廢棄不用,下午凱兒提到的保育協會就是準備要回復教堂的美觀。教堂的尖頂高聳入雲,就在離芮秋家不遠處。據說教堂司琴的鬼魂一直在那兒彈風琴。每次芮秋上市區或從鎮上回來都要經過那座教堂,但她盡量不去想這件事。但今晚,也許她早已心力交瘁,神經格外緊繃,她竟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則傳言。嚇得猛踩油門,但教堂定期重髹的白牆卻似一直在夜中發光,她覺得寒森森的。

   根據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教堂的司琴和牧師相戀,最初由一手培植墓地花園的牧師太太得知後(那花園就是現在凱兒想搶修回復的),靜靜的等著報復。最令人訝異的是,他們兩人的不軌行為都是在教堂中進行的。有一天晚上牧師被召喚,至病人家中探視,美麗的司琴在教堂中等他,他一直沒來,來的卻是他妻子。牧師太太不知以什麼方法弄死了她的情敵,也滅了屍。除了牧師外從沒有人懷疑過。

   司琴的失蹤此後多年一直是泰勒鎮口耳相傳的一樁秘密。牧師夫婦平靜的過了一生,直到她死,都沒有人知道她的罪行。她唯一出錯在她每天寫日記;後人從她日記中所載的食譜、教堂瑣事中發現了這宗謀殺。當然這日記後來也神秘的消失了。

   唯一的證據大概是三O年代中,在教堂後的地下墓穴中挖出一副沒有棺木的骷髏。那時牧師夫婦早已作古,挖出來的殘骸,伴隨著通姦謀殺的傳聞,在小鎮裡傳得繪聲繪影。老一輩的人說真的有那麼一副骷髏,但其餘的,芮秋猜想恐怕只是純屬臆測而已。

   令人悚然的是,據說只要是像謀殺那晚一檬,下雨的深夜就可以聽到司琴彈著風琴,在等她的愛人來相會。

   一生從不說謊的茉莉姑媽便說她小時候曾聽過那鬼魅般的琴音。她和朋友又怕又格格笑著爬進教堂堂區,頭才一探向窗口,就聽到「奇思異典」的琴音,嚇得她們拔腿就跑。

   多年後,姑媽一再對侄女重複那則故事,每次芮秋都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月光照著教堂的尖頂,尖頂似乎閃閃生光。教堂邊的陰影中,一個鬼魂似的身影像是在動。芮秋定睛一看再看,剎那間,她相信她是真的看到了什麼。但當然她什麼也沒看到,她很確知。但她猛一轉,車還是差點撞到樹。

   手上一片汗淋淋,她堅定地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幻想。全是幻想罷了。

   等她駛到家門,她幾乎已經不怕了。但一抬眼看到家中除了父親的房間外,樓上樓下的房間都是燈火通明。

   一定出了什麼事,芮秋心中一片驚惶。她急忙下車,衝向大門,她手才放在門把,門馬上打開。

   「你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她母親瞪著大眼,厲聲道。

   「怎麼了?是爸嗎?」芮秋臉色慘白,滿心驚懼的拂過母親。

   「你爸沒事。」莉莎寒著臉說著,又再次打量女兒。就著大廳中的吊燈,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芮秋縐巴巴的裙子、蓬亂的頭髮和微腫的下唇。「是貝琪。她一個小時前帶著女兒回來,哭得摧心扒肝,我怎麼也勸不了她,更不用說猜測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你勸得了她。」

   「貝琪,」芮秋重重的吁出一口氣,不論貝琪出了什麼事,總算沒人死掉。「她人在哪兒?」

   「在書房,我弄了杯熱巧克力給她,但她就是一個勁兒的哭,什麼也不說。」

   「我去看她。」

   「等一下,」莉莎抓著芮秋的手臂。「我想先知道你今晚去哪兒。現在已經過了半夜,沒有一家店會營業到這麼晚。也不要告訴我你跟勞勃出去,因為他打過電話來,要你跟他去勞工節野餐。」

   她說著上上下下打量著芮秋,那審判的神態讓芮秋雖然脹紅臉,卻背脊發寒。

   「我是成年人了,母親。如果我要過半夜才回家,那也是我的事。」

   莉莎繃緊瞼,一臉寒峻,看起來比平常更蒼老些。「我再也不瞭解你了,芮秋,」她說。「你一直都很聰敏細心,值得信賴,但最近你變了,變得我完全不認識。是賀家那孩子,從他回鎮上起,你就變了。你今晚跟他在一起,是不是?」

   莉莎看著女兒眼底,像是看得出一切秘密。

   「是又怎樣,母親?」芮秋靜靜答道。「這會有多糟嗎?」

   不等母親回答,她便抽手,走向書房去找妹妹了。

   芮秋佇足在書房門口片刻,莉莎並沒有誇張,貝琪蜷在沙發上,頭縮在一方靠枕上,嚶嚶啜泣著。在原屬於父親的大書房內,嬌小一如母親、姊姊的貝琪顯得格外弱小。

   看著那纖細的身軀,芮秋不覺滿懷關切。貝琪一向會把芝麻小事戲劇化的誇大,但瞧她哭成那樣子,準是出了什麼大事。

   「怎麼了,貝琪?」她把手放在妹妹一聳一聳的背上。

   「芮——芮秋。」貝琪紅著眼,噙著淚,抬頭看她,勉強想擠出一個笑容,卻益顯狼狽。芮秋看著妹妹悲痛的臉,於是在她旁邊坐下,她們的母親站在門口憂心地看著她們。

   「是孩子怎麼樣了嗎?」說不定是她的一個女兒得了重病。但胡思亂想既沒用也可笑,有太多太多的「可能」了。

   貝琪那張酷似莉莎的姣好面孔又皺了起來,她搖搖頭。「不是。」

   「是麥可?」

   「噢,芮秋!」貝琪雙手覆著臉,又痛哭失聲。芮秋驚駭得伸手抱住她,像這種時候,她總會想起小時候跟在她後頭搖搖學步的小妹妹。

   「貝琪,怎麼了?告訴我吧!」貝琪靠在她肩上哭,她輕輕搖著妹妹。

   「麥可,麥可要離婚。」她顫巍巍的伏在她肩上語不成聲,起初她還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離婚?」她震驚的重複。

   「離婚?」莉莎也驚叫一聲。

   「他今天在電話上告訴我的。他去戴頓出差,打電話回家告訴我要離婚。就是這樣,你能相信嗎?」貝琪抬頭看看母親,又看著姊姊。

   「但,為什麼?」莉莎輕聲問。

   「我猜是他有了女朋友,他想娶她。」

   「噢,貝琪!」貝琪看起來如此哀愁,芮秋看得好心疼。貝琪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我只是——很噁心,我還沒有告訴女兒,但她們知道出了事了。噢,我該怎麼辦?」

   「你留在這兒,讓我們來照顧你。」芮秋拍著妹妹的背,她們的母親坐在靠著書房門口的椅子上,也同意的點頭。

   「喔,芮秋!我好想你和爸爸媽媽。離家這麼遠,獨力扶養小孩真的很辛苦。麥可又常不在,我知道一定是什麼事不對勁了,但我又不知道是什麼,突然今天——」她又哭了起來,芮秋更緊抱她一些。

   「甜心,你怎麼不告訴我們?」莉莎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苦惱。

   「我不想讓你們擔心,而且我也知道你對離婚的看法。」

   莉莎一向強烈反對現代人動不動就離婚,但從她現在猛搖頭可知,她的看法並不絕對適用在她最疼愛的小女兒身上。

   「胡說!」她堅定地說。「你知道爸爸、芮秋和我不管你做什麼決定,都會全心支持你。我們只希望你和孩子都好好的。」

   「她們都很愛爸爸,我真不想告訴她們。」

   「那就先不用告訴她們,」芮秋說。「先和麥可談談再說。也許他不是認真的,也許他只是心煩而已。」

   「我知道他是認真的。」貝琪顫顫地說完,深呼吸一口氣。「芮秋,我真希望他娶的是你。」

   她的話不覺讓芮秋苦笑起來。「謝啦!」

   貝琪笑了一聲,揉著發紅的眼。「聽起來很可怕,是不是?但你知道我的意思。你那麼堅強,處理這種情況一定比我更好。我覺得自己好呆。這些年他經常出差,我就想他一定外頭有人,但他一直說是我胡思亂想,我幾乎都快相信了。但不是我胡思亂想,這幾年來他一直在騙我,我也接受了,假裝不知道,也不再跟他囉嗦。但現在他要離婚。我一生都毀在他身上,而他根本一點也不值得。」

   淚又湧了出來。芮秋堅定地說:「你的一生並沒有毀掉,你還會快樂起來,會找到一個更好的男人,有許多快樂時光。我們一定會幫你度過這個關口的。」

   貝琪感激的對她淒然一笑。「你會不會慶幸你當年逃開了?」

   「當然。」她是說真的。

   她不知不覺想到強尼,和被他激起的熱情,驀然發覺甚至麥可也沒有觸及到她靈魂的那部分。這是從麥可捨她就貝琪後第一次,她看出原來對麥可的那份情只是小女孩的迷戀而已,而她現在已經長大。

   廚房的咕咕鐘敲了兩響。「天哪!已經半夜兩點,該上床了!」莉莎道。

   「凱蒂天一亮就會醒來,」貝琪指的是她的小女兒。「羅蘭和莎莎也隨後就會起床。」

   「我們會照顧她們的,你快回房去睡個好覺。」莉莎道。

   「回家真好,」貝琪一手環著母親,一手圈著姊姊,母女三人緊緊貼在一起。「我好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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