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蕭敬天都看在眼裡,他強忍笑意,不點破,以免增添杜曇英的難堪。刻意板起往日嚴肅的臉孔,低聲將杜曇英「暫時」請出去。
杜曇英一聽,一臉如獲大赦的模樣,感激涕零道聲謝,便狼狽逃出主屋。直到人走遠了,蕭敬天才放聲大笑,轉身面對好友,討論起正事。
一回過頭,就瞧見江天衡納悶詢問的表情,蕭敬天眉一挑,決定繼續罔顧朋友道義,拿出他娘子慣用的伎倆,來個四兩撥千斤,輕輕鬆鬆敷衍推托到底,急死當事者,他樂當個無事人。
這件事情的發展愈來愈耐人尋味,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一定很有趣,呵呵!
不多扯廢話,好友幾百年難得當個啞巴,就讓他欺負一下又何妨?嘴角咧開壞心的笑容,蕭敬天取來紙筆,專心同江天衡詢問起那名兇手之事。
***
如釋重負逃離主屋,在廊下呼吸新鮮空氣後,杜曇英總算有重回人間的感覺。心下正慶幸逃脫成功之際,沒想到方采衣款款前來,笑盈盈對她道別,杜曇英當場如遭雷擊,任了怔,好些會兒才找回自個兒的神智和聲音。
「方大夫,為什麼突然說要走?莊主的病況才剛穩定啊!」
「天衡染的毒已被我控制下來,接下來只要依照我的處方,循序漸進,該喝的就喝、該做的就做,康復之時,指日可待。」
「可是……」話喚在喉頭,再也說不出口了。不意蕭敬天夫婦會提前離開,往後江天衡的安好全靠她一人,又想到自個兒心底藏的事,教杜曇英頓時六神無主,失了主張。
「我們出來也超過半個月了,再不回家,只怕女兒都認不得我們了。家裡有要事,我們得趕回去處理,所以天衡就交給你,請你妥為照顧了。」
「……嗯。」杜曇英無奈悶聲點頭應允。照料江天衡,她自是千百個願意,可問題是她那顆管不住的心呵……
兩人再這麼貼近相處下去,她不知她和他之間往後會變成個什麼樣?她不敢說的事就算極力想瞞,又能瞞多久?最多就是瞞到莊主眼傷痊癒之時……
而到那時,一切真相皆明,他對她會是怎生個看待?是原諒、是忿怒,亦或嫌惡?喜愛,她一絲一是都不敢著想;嫌惡,她萬般承受不住……她想愛他,可她夠資格嗎?
不曉得她心底究竟藏了多少事?看著她一張小臉在短短時刻表情多變,有些許的欣喜甜蜜,還有更多的憂心煩擾,方采衣只能在心底無聲祝福杜曇英,祝她早日解開心結,同時亦默默為受盡磨難的江天衡向上蒼祈求,希望眼前這位清秀的曇花解語人如她所猜,就是解除江天衡心結的繫鈴人啊!
這是一個賭注,曇花能否再現,是成是敗,一切,由天!
***
蕭敬天和方采衣離去後,照料江天衡毒患的事就全落到杜曇英身上。
短短幾日,她和他之間,隱隱約約,有了無須言喻的默契洞時,更令杜曇英欣喜的是江天衡強韌的生命力。
他以驚人迅速的恢復做為對她無微不至照料的回報。
每一天,不,該說每個時辰,總會有令她驚喜的發現。
不只定時喂湯藥、泡藥浴,江天衡的飲食起居,杜曇英一手攬下。幾曾何時,照顧他、陪伴他,不再是一種責任,已變成一種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呵!
其實在昨日中午之前,本來莊主的飲食都是福大嬸包辦的。她是莊主的奶娘,打小看著莊主長大,最明白他的喜好習慣和口味。
莊主復原的情況良好,身子、體力也逐漸好轉,已能下床緩慢走動好些時候了,只要再恢復說話能力,凌遲的毒性便可順利逼出八成。
見他一日日向正常健康的生活一步步邁近,無時無刻,她的眉眼總染著笑意。昨日上午,在廚房熬煮著藥湯,適巧看見福大嬸拿了排骨,準備熬排骨湯讓莊主補身子,杜曇英心血來潮,想起自個兒身邊存放的曬乾曇花,便同福大嬸提了提,央得同意,改由她掌廚,將「福氏排骨湯」換成了她的拿手曇花料理之一的「曇花排骨湯」。
將於曇花洗淨,在水中浸泡約一刻鐘時間;同樣,小排骨洗淨,放入泡過的曇花,添些配料,加入水和少許鹽,控制火候,徐徐熬煮半個時辰左右,讓排骨燉爛,即大功告成。
湯熬好,鍋蓋掀開,溫潤的清香和著氮包蒸氣撲面而來,連廚藝甚佳的福大嬸都讓這鍋少見的曇花排骨湯給誘惑得口水直流,不禁想大快朵頤。
「唉喲喲,光聞這香味兒,我就受不了啦!」福大嬸說著說著,忍不住又深吸了口氣。
「大嬸,您讚美了!我有多煮一些,要不要先嘗一碗?」
「不了,不了,這是你特地為少爺熬的,午飯時間已到,曇英姑娘,你還是先送去衡院,讓少爺好趁熱嘗鮮。改天有空,你再教我做法就行。」
「嗯。」杜曇英頷首,熟練地將熬好的湯裝妥,帶著忐忑的腳步和心情走往衡院去。一路上,她的心情始終像簷角懸掛的鈴,風一拂就搖擺不定,有些惶然……不曉得這鍋湯合不合莊主的口味呢?
結果,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當她看著莊主喝湯喝得專注,直至碗底朝天,一臉心滿意足、意猶未盡的樣子,她也跟著感染了那份滿足愉悅的心情,整顆心漲得暖暖的,彷彿是得到了稀世珍寶一般開心又感動。
當晚,她又動手嘗試做了其它和曇花相關的料理,而他再度以開懷的表情和朝天的空碗,告知杜曇英他對她拿手曇花料理的滿意和喜愛。
他一個滿足的笑容,就足以讓她開心好久!她心甘情願為他做任何事,只要能讓他常保開懷。
隔日起,福大嬸一臉笑咪咪,放心將寶貝少爺的飲食起居全交給杜曇英打理負責。
這天早上,如常先喝完曇花水後,杜曇英收拾著,原本安安靜靜的屋內不意竟聽見了聲響,她有些納悶地回頭,沒想居然又是個驚喜。
「曇……」江天衡張嘴用力發著聲音。
莊主他會說話了!這表示毒性至少已解八成,離痊癒之日不遠了!
「曇花水?還是曇花粥?莊主想吃什麼,我都去幫你弄來。」杜曇英柔聲問著,眉眼俱是笑意。
這些天長時間的相處,他對曇花的癡,可真教她開了眼界!
他不但愛曇花、迷曇花,更愛吃曇花,她隨手以曇花為素材所做的料理,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曇……英……」拚命使力,喉頭一鬆,在心頭練習默念不下百次的名字終於脫口而出。
「曇英?莊主,你……你叫我的名字?」杜曇英被嚇住了,整個人連退好幾步。
瞧來這驚嚇受得可不小!
「嗯,曇英。」
再喚一聲,他輕頷首,嘴角跟著上揚。
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喚她的日名,他喚她名字時的嗓音醇厚,清晰又溫柔,猶如春風意暖了她的心。一句「曇英」像山谷的回音在她腦海裡停駐,不斷迴響,讓她羞怯不已,難以自主地紅了雙頰。」
「該吃早飯了,你不點菜,亂喚我名字做什麼?」她故意取笑回話,以掩心頭怦然。
照顧他,不只是心甘情願,她是抱著疼借和喜愛的心情來陪伴他的。
「曇英,煮……你,我……都歡喜吃。」好不容易恢復了說話能力,可大腦跟嘴巴似乎不太對盤,腦袋想的句子,脫口而出便自個兒脫了序。
嘴巴不爭氣,弄擰了他的本意,江天衡心急,可愈急愈是糟糕,他想解釋,無奈喉嚨卻又不聽使喚了。
去!吃多了曇花,連好不容易才復原的嗓音都似曇花一現,一會兒功夫就沒了蹤跡。
煮她?歡喜吃?雖然知道是口誤,可她的雙頰還是難以自主地染上了霞紅,心頭再次慶幸現在的莊主是失明的。
「莊主,別急,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你等等,稍作歇息,我去廚房準備,晚點就過來。」她紅著臉,柔聲對他言,說完,腳步匆匆便往廚房去。
聽杜曇英有些急促的腳步聲,在她離去後,江天衡的俊臉亦不由自主地微熱。都怪他的嘴快,害曇英姑娘尷尬走了,該打!
***
時光匆匆,又過十來日。
每天傍晚,都由杜曇英口述,福總管執筆,把江天衡當日的狀況一一詳細載明,然後由信鴿將最新的消息送往來河鎮。隔日上午,便可收到方采衣的回復。隔空往來,一方細心。一方用心,江天衡的病況恢復穩當,盡在掌握中。
經過這些天,江天衡不但已能夠自然順暢說話,身子也能夠活動自如了,依方采衣的診斷,毒已解八成五以上,只餘眼傷未癒。照目前穩定的情況推算,至多再一個月,餘毒便能盡消,江天衡將可恢復健康,重見光明。
這天,見江天衡精神體力皆好,晌午過後,山裡氣候漸趨涼爽,正是散步閒走的最佳時候。杜曇英對江天衡提議,獲得其允肯,便由她攙著他走出主屋,去接觸旺別已久的清新自然。
走到門外,手心突然被按了個東西,江天衡仔細一觸,發現是枴杖,頓時領會:「連枴杖都備好了,呵,原來曇英你早有預謀。」
「吧,說預謀多難聽,我是來跟莊主討酬勞的。」
「唉,酬勞?沒問題,看你要多少,儘管開口。」
「莊主誤會了。在碧心山莊住得好、吃得飽又穿得暖,曇英不缺錢。」
「不缺錢,那你缺什麼?我一介租人,只給得起錢呵。」
「我圖翠峰的山清水秀,我喜碧心山莊的清新景致,所以厚著臉皮,想央求莊主當個嚮導,替曇英好好介紹。」
聽完杜曇英所謂的「要求」,江天衡微任無語,心裡像是挨了重擊一般,狠狠震了一下。他懂她的意思呵!
好貼心的女子啊!明裡見的是想央他介紹碧心山莊的風光,暗裡的本意其實是想讓他多外出走動,助他恢復更加迅速。
這份細緻體貼的心思暖和了他的心,化作情思,將他對她的情意纏得更為徹底。這般溫柔、這般貼心,是老天的恩賜,要他用心疼借一輩子的珍寶,教他如何不把握、不動心?
「走吧!就讓碧心山莊莊主江天衡為杜曇英姑娘善盡地主之誼,好好介紹這份美麗的山水景致。」
***
走出主屋,沿著迴廊小徑行走,經過花園,觸著曇花的莖葉,江天衡止住了腳步,再度微怔。
「園裡有種花樹?」單從觸覺,他無法判定是何種植物。
「嗯,是子夜曇。」看他一臉訝異發怔的模樣,又想到福總管提起這些年莊主醉心於種植曇花,可總不成功,春去秋來,年復一年,園子裡永遠是光禿禿一片。
「子夜曇?沒聽過這種曇花,是打哪兒來的?沒想到……衡院的花園總算也有曇花盛放的時候了。」唇畔漾起一抹滿足的笑容,這個善體人意的女子又替他圓了一個願。
莫怪夜裡除了屋裡清新的曇花香氣外,夜風徐送,總會夾帶幾抹幽幽淡淡的淺香,那味兒和房內的花香一模一樣,原來他的花園裡早順利栽培了曇花,只怪他這個遲鈍的呆子不解花語。
「這些是從我之前樣德鎮舊家的後園裡移植過來的,落月軒的園子裡也種滿了子夜曇。我們一家三口以前就全靠這些曇花吃喝,說她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也不為過。呵……哈哈哈……」
不知為何,杜曇英說著說著,竟笑了起來。這一笑,竟不可止,笑聲由悶悶的低笑漸轉為清亮的朗笑,教江天衡聽得一頭露水,忍不住鎖眉。
「曇英,你笑什麼?」
「呵呵……我笑……笑莊主種曇花的事。你是怎麼種的,怎會種了五六年就是種不活?」
「我……用心種啊!把花栽入土裡,定時澆水、施肥、松土、鋤草,可不知為何,就是種不活……」他把幾年來種曇花挫敗的心得全說給社曇英聽。
「呵,傻瓜,曇花落地生根,是最容易栽種的植物,種入土,按時澆水鋤草,不太需要施肥。你施肥過度,費盡心思,反成其害,莫怪曇香不來。」
「無妨,我殷殷期盼的曇香不來,但你來了。」真心語由衷脫口而出。
「啊……你……」杜曇英一聽,俏臉頓時紅霞翻飛。這話聽來就是有那麼點曖昧,可她退自己忽略,不可多想,更不可在意,莫忘她曾經動過如何惡劣的念頭,利用了眼前的他。
「我來,是來笑你笨的。莊主,你為何苦苦執著多年,定要種植曇花?」
刻意想轉移話題,可就是湊巧,不偏不倚敲中了他心中深埋的隱痛。
「我種曇花是為了贖罪、為了心安,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除了福叔、福嬸和敬天夫妻,我從未對他人道過,曇英,你……願意聽嗎?」
「願意,我當然願意。」杜曇英毫不猶豫,立即點了頭。
他心底藏的往事願意對她這個外人道,表示不只把她當作朋友,更代表了一份完全的信任。
「好,那……我們先到佛堂去。」
***
穿過碎石小徑和層層翠綠竹蔭,站在清幽肅靜的佛堂前,杜曇英不免又想到江天衡清醒的那日,憑著薄弱的意識,拖著暴弱的身子來到佛前,只為了贖罪。
贖罪啊!思緒至此又硬生生打住,她的心狠狠被社疼了
江天衡站在觀音娘娘前,怔忡著,似是若有所患,好半晌,徐徐長歎。杜曇英站在他身後,聽見他的歎息,心頭的愧疚跟不捨愈是深重。
「碧心山莊,以我娘親之名所建,至今已近四十載,存放了江家三代數十年釀酒的心血精華;此地除了外祖父母、我娘和我之外,無其他人知道。我的本家姓葉,六年前娘親辭世,我正式與本家決裂,改從母姓,離家至翠峰隱遁。多虧這處秘密基業,我才能在離家之後有一處久長的安身立命之所。這兒處處有我娘親的氣息啊……」
提起親娘,便是歎息,墨黑的眼底浮現了深切的悲傷。杜曇英也感染了他思親的哀痛,眼眶不禁一紅。
江葉兩家皆以釀酒造酒起家,歷代交好產成世交。至江天衡外祖父這代肛家依舊著重於本業未動卅家逐漸轉移重心至經商。商業結合技術,努力加上用心,短短數年,江葉兩家之合作順利在江南闖下一片天。
事業有成,子息卻單薄,江家獨生一女,葉家單有一子。江家千金碧心被保護得極好,出生後未久便一直住在翠峰,不染紅塵;成長過程,聽聞許多世交之子葉家少爺的事,不覺心中對其生了好奇和愛慕。年過十六,離翠峰,返回江家,一次偶遇,讓江碧心對葉家大少留下深刻印象,自此芳心暗許。
惜天有不測在一次官家貢酒供應權的競爭,葉家遭人設計,以為勝券在握,採購大量釀酒,誰知未了卻是落敗,以致資金無法周轉,幾要破產。
世交蒙難,素來交好的江家釀酒自是葉家積極求援的對象。
幫助葉家,江家義不容辭,江父疼愛女兒,便以「迎親」為伸援條件,欲求個兩全其美。葉父欣然允諾,定下親事,卻不知葉家少爺早有意中人,陰錯陽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終於釀成狀後長達二十餘年的悲劇……
心頭的苦積壓太久,如今身旁有了個貼心的可人兒,江天衡鬆懈心防,將重重往事—一傾訴。他爹是多情,亦是薄情,待二娘朱少玲始終一往情深,多年不改;對他娘和他這個親生子卻是薄情寡義,宛若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如此天壤之別的待遇,教他如何不怨恨?
多年的積怨傾洩而出,蟄伏在擰握的掌心裡,一舉一拳忿怒地擊向石柱。力道過大,拳頭早已破皮滲血,杜曇英被他突然的舉動嚇著了,趕忙奔上前,使勁拉住江天衡的手,阻止的同時不忘柔聲安慰。
「強搞的瓜不甜,強求的婚難圓,就算情是注定,亦是枉然!不要恨了,莊主,把你心頭的苦全說給曇英聽,說完,我陪你一起把這些惱人的事全給拋到天邊遠去。經歷這場大劫,是老天要你重生,你就該拋卻過去,不要再讓那些舊時雲煙礙著了你的心啊!」
她溫柔的勸慰,像雨後清涼的溪流滑過他的心坎,平息胸口高漲的怨恨。他就這麼任她勸著,好半晌,心情漸趨平靜,不再忿怒。
「過去的傷痛太多太重,就算說出,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化消的。」
「可說了總比悶著好,說出口,心頭舒坦些,久而久之,總會有解開的一天。紅塵俗世,紛紛擾擾,誰無痛苦?誰無傷心?人活著就是為自己,太拘泥於已經消逝的過去,只會誤了自己。你該往前看的,莊主。」
見他已讓她勸下了,不再生氣衝動,做那些傷害自己的傻舉動,杜曇英驚惶的心總算放下,她口裡繼續安慰著,小手拿出置於腰間的手絹,對折撕開,幫他拭去血跡,簡單先包紮傷口。
「一樣是女人,曇英,為什麼你就這麼溫柔、與眾不同?」而他,又這麼遲才遇見她……
「別把我想得太好,我只是個平凡又不起眼的女人,還當了六年的啞巴,要不是五月十五那天,為了阻止你.一時衝動竟開了口,我到現在也還是啞巴一個,說來這都要感謝莊主呵!」
只是不經意隨口說的話,語畢,杜曇英才驚覺自己失了言,哪壺不開提哪壺,她為啥該死地碰觸了五月十五這個禁忌!
「五月十五……」聽聞這個刻骨銘心卻也椎心刺骨的日子,江天衡臉色頓時刷白,失了血色,身子一倡,整個人彷彿墮入千里斷崖般跌個粉碎,再也無法動彈。
怔怔和江天衡相對,雖然他的雙眼依舊蒙著白布,可杜曇英卻清清楚楚看透了掩藏在白布之下那雙哀傷的眼眸,她無法控制自己,傷心的淚水,一串串,悄然滑落……
許久許久,她才聽見回神的江天衡充滿歉疚的歎息。
「那一天……是我這一生最悔恨的日子。因為一個女人的私心作祟,最後害了我、我娘,還有一名無辜的陌生姑娘。自始至終,我都不知她的名姓,尋覓多年亦無所獲,更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是生,還是死?」
沉痛哀傷的自責,深深重擊了杜曇英的心,她纖秀的身子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才逼自己把即將潰堤的眼淚給吞了回去。
那人是她!如今正好好站在他的眼前!
她才欠他一句道歉,可……一想到說出之後可能會遭致他的憎惡討厭,她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早已心繫於他,她寧可當個怯懦的膽小鬼,陪在他身邊,過一天,是一天;陪一天,算一天,直到他眼傷痊癒,完全康復的那天為止。
「不管如今她身在何方,這些年你時時刻刻無不懷著愧疚之心,在佛前仟悔過,也費盡心思尋過。那姑娘若有知,定會不計較,真心原諒你的。」這千真萬確是她想對他說的話。
「不,曇英,你錯了!你不明白我所犯下的是多麼可惡的錯!我毀了一個無辜女子的清白……清白啊!這一切都是該死的葉敏秀使計,害慘了我、我娘和那位姑娘……」提起葉敏秀,江天衡神色變得冷厲狠絕,和往日的冰冷淡漠、近日的溫文帶笑全然判若兩人。
深深吸一口氣,江天衡對杜曇英道出那年五月十五所發生之事……
「那日我在鳳鳴找了好久,可就是找不到人。失望離去,回到家才知我娘也在同一日辭世,我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處理好我娘的後事,我曾再去武峰,卻發現鳳鳴村已毀於一場地震中,那位姑娘也就此失了蹤跡。不知她後來是否有受到任何責備為難?她的腹裡有沒有孕育過一個小生命?如今她是否已嫁做人婦?若有,她的夫君疼愛她嗎?這些……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無時無刻不想知道,卻怎麼也求不得答案的。她像曇花一現,天明就失了蹤影,只留下我欠她的一份情,不知窮盡此生,可否尋到她、還得清?」
報復本家的事,已近尾聲,如今心頭唯一的遺憾就只剩下那位不知名的曇花姑娘了。
語畢,往事盡付風中,他的心頭舒坦不少,她的一顆心卻是早已沉到底,整個人被滿滿愧疚的浪潮所淹沒,那份歉意隨著真相的揭曉更形深重了。
知了前因過往,她才知原來這些年他心中所受的折磨痛楚,比她想像的還要痛上千百倍不止!
天衡說他對不起她,可……她,更對不起他!
她該怎麼對他說抱歉?她該怎麼面對他?那句該說的「對不起」如利刺便在喉頭,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嗚……」傷心、抱歉、愧疚種種情緒交雜而來,杜曇英再也承受不住,小手蒙住臉,放聲哭泣。
「曇英,你……你別哭啊!剛剛你不是還安慰我,要我寬心,忘記過去,人總是要往前看的嗎?」
他這個當事人一副雲淡風清,反倒是原來想安慰他的人哭得像個淚人兒,怎麼勸,她的淚就是掉個不停,看著看著,江天衡忍不住笑了。
「哈哈……」
「嗚……嗚……」心疼他,杜曇英哭得滿臉通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發不可收拾的淚水,在聽見他清朗輕鬆的笑聲之後,總算止住。
「我……我是聽了你的往事,心頭為莊主感到難過才哭,沒想到你居然還笑我,太過份了!」杜曇英硬咽抗議。
「曇英,我笑是為了讓你不再哭呀!」
「莊主,你學我的話。」雖然他是學她之前說過的話來安慰她,可還是教她感動不已,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呵呵,不知不覺間,我受你的影響竟是如此之深哪!最近清醒之後,我常常在想,這次身染劇毒,命在旦夕,或許是老天刻意的安排!上天要我拋卻仇恨,將過去徹底做個了斷。」
「莊主能這樣想,最好不過了!再過一陣子,希望你病好,往事也了,心結解開,到時一定否極泰來,一切順順利利。」
「曇英,雖然遭遇這場劫難,差點沒了命,可是能遇見你,真好。」心頭一暖,情思如潮,。洶湧氾濫,教他無力阻擋;渴望她的溫柔,雙手自然往前伸,欲摟這位曇花解語人人懷。
不意他會有此親呢的舉動,杜曇英心漏跳一拍,雙頰頓時似火燒,腳步悄悄往後退,可惜動作還是慢了點,人逃過了,一雙手卻讓他牢牢給握住。
江天衡眼傷未癒,瞧不見杜曇英閃躲的動作,直以為是自己弄錯方向,只抓著了手,心裡暗自惋惜。
「莊主,你說這什麼傻話,哪有人說自己中毒生病真好的?以後要再聽見你說這種話,我就不理睬你了!曇英由衷希望你早日恢復健康,山莊裡每一個人都盼著見到你康復啊!」她喃喃訓道,藉以掩飾心頭怦然。幸好他看不見她現在的模樣,要不,豈不露餡了?
他隨意的一個舉動、一個笑容就能嚴重影響她的一切,她不敢、也不能再和他太過接近了。從現在起,她得不著痕跡、悄悄地拉開彼此的距離,讓她的心有一點點喘息的空間,不然她真怕到了他眼傷痊癒的那一日,她就走不開了……
「是,謹遵恩人之令,以後天衡絕對不敢再說這種渾話。」他俏皮似的應話,帶來幾許輕鬆氣息,沖淡了兩人之間那份隱約流動的曖昧情潮。兩張臉對望,目光雖無交會,卻不約而同地笑了。
「啊,天色都暗了,莊主,咱們該回衡院了,好幫你的眼傷換藥了。」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如此快樂,讓她幾乎忘我,絲毫不覺時間的流逝啊!
「嗯。」他點頭,由她攙著,一同往衡院主屋走去。
離開佛堂,走進碎石小徑,踩在細碎的石子上,腳步略顯沉重吃力,可每走一步,心頭卻愈形輕鬆。抬首遙望,眼前所見雖是一片暗黑,可心底積聚的陰坦已逐漸驅散,有知心的她為伴,他知道,此後,他定將重獲新生!
曇英,能遇見你,真好。江天衡在心底再次說道。
離去的腳步輕了,她明白,他的心也清了,或許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拋卻,但霧散天晴的日子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