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專注地聽著錄音間裡傳來的樂聲,沉靜的臉上浮現一抹滿意的笑容。
「OK!」他朝麥克風說了一聲,裡面的伊籐也露出一記大功告成的笑意。
伊籐走了出來,「可以吧?」
「非常好,」他一笑,「你的琴藝真的是無可挑剔。」他由衷地誇讚著伊籐。
其實他自己也會好幾種樂器,不過他學樂器是為了作曲,不是為了演奏。他相信所謂的專業,也願意將自己的作品交由專業的演奏者去詮釋。
他又檢視著樂譜,喃喃地道:「現在就剩下一Vocal的部分了……」
伊籐走過來,「你有理想的人選嗎?」
他拿下眼鏡,揉揉眉心,再將眼鏡戴上,「沒有,一直找不到搭得上的聲音。」
「我找到那個女孩了。」伊籐突然一臉神秘地說,「事實上,我約她今天來。」
「是嗎?」他倒沒有太興奮,畢竟他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不過反正他現在也找不到適合的聲音,如果有這種發現新聲音的機會,他也不能放過。
「我想她應該快到了吧!」伊籐話剛說完,錄音室的門口響起工作人員的聲音。
「伊籐老師,有位小姐找您。」
「來了!」伊籐興奮地對神情平靜的敏之說:「你會對她的聲音感到驚艷的,她可是店裡的『天籟小姐』呢!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時,差點兒就忘了怎麼彈琴。」
聽著伊籐的形容,他是覺得有點言過其實。
不是他不信任伊籐,而是他是個凡事都要親耳聽見、親眼看見的人,光是聽到別人的說法,他很難立刻全盤接收。
「伊籐老師……」門口傳來一記怯怯的聲音。
聽見那聲音,敏之的心頭不覺一震,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伊籐的一句叫喚,讓他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來了,美樹。」伊籐迎上去,「來,我幫你介紹。」他拉著她走到敏之身後。
敏之緩緩地回過頭來,儘管心裡一陣陣的激動,還是表現出他冷靜專業、不為所動的樣子。
「這位是長谷川敏之先生,是非常知名的製作人。」不知情的伊籐熱衷地道,「她是和泉美樹小姐,也就是我說的那名天籟小姐。」
一見他轉過來,美樹嚇得心跳漏了一拍。她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他,不敢相信他竟是伊籐要為她引見的製作人。
製作人?他是製作人?她終於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也總算知道他論什麼會出現在酒店門口,還有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正含義。
「你好,和泉小姐。」他神情平靜、若無其事地笑說。
看他假裝他們根本不認識,美樹有一瞬的怔愣。
也許他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家裡有個年輕女家管吧?要是他那些「女性友人」知道他家裡有個女家管,一定會追著他窮追猛問,她想他應該是為了避免那樣的麻煩。
既然他裝陌生,她也沒必要跟他搞熟。
「你好,長谷川先生。」她口氣禮貌而疏遠地說。
聽見她那種語氣,他心裡是有點不悅的。不過他不好在這裡表現出來。
不管在男人或女人面前,他表現出來的永遠只有冷靜專業的一面。他不情緒,不管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永遠只有那種沉穩而內斂的神情。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伊籐口中的「天籟小姐」居然是她,他以為她是酒店公關,原來她只是駐唱歌手。
聽伊籐那麼欣賞「天籟小姐」的聲音時,他還不覺得期待或好奇;可現在發現她就是「天籟小姐」時,他卻迫不及待地想聽聽她說話以外的聲音。
「進錄音室吧!」他不 嗦地道。
「來,」伊籐覷不出兩人之間的火光,一徑熱衷地道,「跟我進去,就唱那首Stand By Your Man吧?」
美樹有點恍神地應著,「噢……」
就在她隨著伊籐進入錄音間的那一瞬,她在他眼底覷見一種懊惱中帶著挑釁的光芒。
當她有點低沉又帶著磁性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在場的人都迷住了。
大家屏氣凝神地聆聽著她的歌聲,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因為在這個時候,任何不經意發出的聲音,都會變成雜音或者是噪音。
敏之難以置信地望著裡面正專心唱著的她,眼底是一抹驚異及讚歎。
他跟她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卻從來不知道她有一副這麼好的歌喉。
他一直在找尋適合的聲音,而這個聲音近在咫尺,只是他始終未曾發現。
這一刻,他總算知道伊籐為何如此推薦她了。
她的聲音有一種吸引力,讓聽者不知不覺地就跌進她歌聲裡的虛幻世界,即使只是簡單的伴奏,她的聲音還是氣勢十足,教人無法忽略。
這就是他要的聲音,就是他一直想找尋的聲音……
雖然他一直保持著冷靜、不為所動的神情,但天知道,他心裡是如何的激動難耐、波濤洶湧。
一曲唱罷,整個錄音室裡安靜得彷彿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大家不約而同地望向一語不發的敏之,像在等著他作出回應。
他微微地皺起眉心,若有所思地。
他應該一口氣就將她簽下來的,不過也許就因為是她,他反而遲疑了。
為了不讓她感覺到他是如何的迫不及待,他故意裝出一副考慮忖度的猶豫模樣。
「長谷川,」伊籐急忙地追著他問:「你覺得如何?」
見他擰著眉心,敲打著筆桿,一臉猶豫的模樣,美樹突然緊張起來。
一開始知道要來試唱時,她是抱著平常心的,就像她每次私底下哼哼唱唱一樣的自在輕鬆。可是當她發現那位所謂的製作人就是他後,她再也沒辦法像以往那麼鎮定。
她緊張、她惶惑,她怕自己通不過他那關。她要命地在乎著他的想法、他的評價,就怕他斬釘截鐵地說一句——不行!
其實她並不是一定要出道,也沒有成名的打算,她只是介意他給她的「分數」。
她從來不知道唱歌這種小事,居然也能讓她如此地不知所措。
他會怎麼說,又會有什麼看法?她自豪的聲音在他耳裡,是不是能得到他的認同?
天啊!她不知道自己竟這麼地在乎,她根本就不需要在乎的啊!
她到底想從他那兒得到什麼樣的認可?她一直活得很自在,不需要任何人給她任何的評論,可是……
可是當她在他面前唱歌,她是真的希望自己在他心裡有著分數。
潛意識中,她不想輸,不想被他打掉,她想比較,跟「別人」比較……
別人?當這個念頭鑽進她腦海中,她倏地一震。
她想跟別人比較,而這個所謂的別人,其實指的就是他身邊的其他女人。
她心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野心及企圖,就是希望她在他心裡有著不同於其他女性的位置。
老天!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種念頭及想望,她不是一直想從他身邊逃開、從他生命裡逃開的嗎?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她卻希望自己在他心裡留下什麼呢?
他床頭上擺的不是她,打電話來說著「是我,跟我聯絡」的也不是她,那麼她在他心裡是什麼?
當他吻了她,說一些奇怪的話時,她在他心裡是什麼?
忽地,他手裡敲著的筆停了下來。
「伊籐,讓我考慮一天,明天跟你聯絡。」他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轉身走了出去。
美樹怔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情蕩到了谷底。
她的聲音絕對有出道跟走紅的本錢,不過這就是她想得到的嗎?在回家的路上,敏之不斷地想起這個問題。
其實剛才他根本可以馬上將她簽下來的,可是他卻作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猶豫不決。
如果他簽了她,讓她出道,她以後的生活方式將完全改變。
他相信在他的打造之下,她絕對會紅。
只是她若紅了,他們之間會變成怎樣?事情又會有多大的轉變?
一到了幕前,她就變成明星、就成為公眾人物,成了大家可以喜歡、追逐的女人;到那時,她就不再是他身旁的和泉美樹——那個來自沖繩鄉下,純樸得幾乎有點笨拙的和泉美樹了。
如果他對她沒有任何情感,他會毫不考慮地讓她出道,將她捧成大明星,可是糟就糟在他對她有感情,他希望、自私的希望能完全地擁有她。
他無法將她推到螢光幕前去,他無法看著她跟自己漸行漸遠……
回家的途中,他的腦袋裡不斷糾纏著這些事情,也讓他掙扎在放與不放之間。
回到家後,他一個人在客廳裡等著她回來。
他要當面問她,他要知道她為了什麼想出道。
就在他等了約莫一小時後,美樹終於回來了。
一進門,美樹就看見神情冷肅的他坐在客廳裡。她心慌地掩上門,像做錯了什麼似的晃了進來。
他沒吭聲,只是抬眼睇著她,眼底隱隱有著一絲慍惱。
觸及他的目光,她先是有點心虛,旋即又覺得自己沒必要如此。她又沒有做什麼壞事,幹嗎要一副「我很罪過」的模樣?
「你居然利用『我的時間』去參加試唱?!」他沉著聲線,語帶詰責。
她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是指她放著家務不做,跑去「摸魚」,而且要死不死地還摸到了大白鯊。
這一點,她倒真的是挺理虧的。
不過反正她在這裡也沒什麼事可做,就算出去幾個鐘頭又有什麼了不起,是他自己不給她工作做的,怪誰?
「我家事都做完了……」她囁嚅地道。
出門前,她已經把他的房間收拾好,就連衣服也都洗了,說真的也沒偷懶。
「做完?」他端起主人的架子,一臉質問,「現在幾點?」
「呃……」她訥訥地看著手錶,「七點……」
他低哼一記,冷笑著:「我一個月花九十萬雇你,居然七點了還連頓晚飯都吃不到?」
美樹瞪大了眼睛,有點氣又有點委屈。
「我連做了幾天的飯,你都不吃耶!我……」她向他抗議著。
「昨天不吃,不代表今天也不吃!」他打斷了她,十足「出錢是大爺」的架式。
「那……」她委屈又不甘,「那我現在去做。」
「不用了!」他沉喝一記,打斷了她想進廚房的念頭。
他瞪著她,神情懊惱,「我已經氣飽了。」
美樹微怔,不知道該說什麼地望著他。須臾,她還是捺不住性子地問:「你這是在刁難我?」
今天之前,他不是對她視而不見,根本不管她有沒有事做的嗎?為什麼從錄音室回來之後,他又計較起她到底做了多少?
這明明是存心刁難、明明是找她麻煩!
「我刁難你?」他眉丘一隆,神情由懊惱轉話慍怒,「這是你該做的吧?!」
「你!」
「你不是要我『正常』的待你?」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這應該就是我用月薪九十萬雇你該有的態度吧?」
「我……」他的一番話堵得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即使覺得他是故意為難她,卻也找不出任何借口或理由去辯駁。
可是也真是奇怪了,他在生什麼氣呢?
之前她那麼跟他唱反調時,他頂多是不理她,當她是空氣,怎麼這會兒在錄音室一見,他的反應就像是被紮了一針的瘋馬般莫名其妙、無理可循?
她不過是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去試唱,用得著這麼得理不饒人嗎?要是早知道他就是伊籐老師所說的那個製作人,打死她都不去呢!
「那你現在想怎樣?」她睇著地,有點哀怨地。
反正錯都錯了,要殺要剮隨他吧!最好一口氣就把她辭了,那她還省點力氣。
想怎樣?這倒是問倒了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生氣,她說他在刁難她,他並不否認確實有那麼點味兒。
不過那也是因為他被她激急了、激瘋了、激得神志不清,有點錯亂了。
而他最氣、最掙扎的,是她有著教他非讓她出道不可的絕佳條件,她教他覺得如果不讓她出道,簡直是一件不可原諒的罪過。
只是,天知道他有多麼不願意將她推到幕前去。
想著,他眉頭越擰越緊了。
也許她想逼他開口辭退她,可是他不會如她所願。在她跟他約定的這十個月裡,他不會辭退她,也不准她擅自離去。
「你想唱歌?」他話鋒突然一轉。
她微怔,「是、是啊!」
「為什麼?」他那雙銳利的眸子緊盯著她問,「為什麼想唱歌、想出道?」
她又怔愣了好一會兒。原本她是不打算將實情說出來的,可是剛才他那麼氣焰囂張地指責她、教訓她,讓她負氣地想將實情托出。
那念頭還在腦子裡盤旋,她已經一時嘴快地喊了出來,「我想出道、賺錢,然後不用再受你的氣!」
他眉心一皺,惱火地瞪著她。受他的氣?受氣的應該是他才對吧?
打從她出現在他面前,他就變得神經兮兮,一點都不像是自己,只要她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左右他的所有情緒,而她居然說他讓她受氣?!
觀見他眼底那抹被激怒了的凶光,她有點得意,但也有點畏怯。
「你說的是真的?」他沉聲問道。
她賭氣地點點頭,「是又怎樣?只要錢還你,我就不必再看你臉色……啊!」
她話還沒說完,他忽地一臉盛怒地抓起她的手,將她整個人往上拉高了幾寸。
「我讓你出道。」他那犀利的眼神穿透他的鏡片,筆直地射向她。
美樹陡地一震,「呃?」
「你馬上就能脫離我了。」他咬牙切齒地說。
他摔開了她的手,憤怒地步上樓去。
一上樓,他下意識地拿掉了眼鏡,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還戴著眼鏡。
這個才真的教他吃了一驚。
一直以來只要戴著眼鏡,他就能冷靜且理性的去面對、處理所有事情,而今天他居然發火了,
是她,就只有她這麼有本事,能教他連戴著眼鏡都冷靜不下來!
其實他並不是因為自己曾經拿錢幫忙她而覺得高高在上,將她留在這裡也不是想借自己對她有恩而對她有所企圖。
他只是想保護她、只是想留住讓這個房子有「家」的感覺的她。就是這麼簡單、就是這麼純粹,為什麼她不能明白他的心情?
她想走、想跟他撇清關係,好,他可以成全她!
最好她爭氣的紅起來、最好她真的能賺錢……那麼,她就真的能完完全全地脫離他了。
要是她不能……要是她不能,他又將如何對待她呢?把她當女傭一樣,好好地、狠狠地折騰她幾個月?他會那麼對她嗎?他真的不知道。
其實他根本沒必要幫助她出道、幫她賺錢來脫離他,可是在聽到她那樣的聲音後,他實在無法違背自己想發掘好聲音的原則。
一開始,他還掙扎。可是在聽到她親口說出的那些話後,他覺得自己再也沒必要掙扎了。這個女人想脫離他,根本不希罕他曾經對她伸出援手,她把他當病毒、瘟疫,一心一意地只想遠離他。
這樣的她,不再需要他的保護、他的付出,還有他無法說出口的愛。
他會讓她出道,因為她有出道的本錢及條件;他會讓她出道,因為這是他們兩人之間僅剩的關係,
一早起來,美樹在客廳的桌子上發現他留下來的一紙合約,只等她簽名就能成立。
她怔望著那紙合約,腦袋裡一片空白。
在發生昨晚那麼激烈的衝突後,她打電話向伊籐老師探問起他的事,才知道他是個有名的製作人,而且是絕對能將她捧紅的製作人。
她該簽名嗎?只要一紙合約,她就能出道,然後賺錢取消他們之間的約定。只是真的要簽名嗎?不知怎地,在看見他昨晚那盛怒的模樣後,她居然猶豫了。
雖然他昨天是那麼的生氣,但是在他那竄燒著怒焰的眼底,她卻看見了隱隱的悵然及落寞。
為什麼他會露出那樣的「訊息」,那又是什麼?
她知恩不報,還企圖毀約,他應該生氣,也絕對有生氣的權利;她不懂的是,他眼裡似乎不只是氣憤及惱火。
除去該有的怒火,剩下的那些究竟是什麼?
為此,她遲疑了。
這麼一猶豫,她整整耗去了一天的時間,卻還沒在那張合約上簽名。
下午四點,她突然從恍惚中醒來,發覺自己該去超市買菜。在她還沒真正脫離他之前,她還是他的家管,還是得善盡職責地為他理家做飯。何況想起他昨天指責她的模樣,她就更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鬆懈。
抓著小錢包,她急急地出門。
一出家門口,她就覷見一隻大型的虎斑秋田犬。它懶懶地躺在門外,身上有一點髒。
「狗狗,狗狗……」見它頸子上有項圈,她猜想它應該是有主人的。
既然是家犬,理應比較馴順,雖然它的體型真的有點大。
「起來。」她試著叫它,它懶懶地睇她一記,沒有動作。
見它模樣也算討喜,她蹲下身去並伸出了手——
突然,那只秋田犬眉心一擰,毫無預警地霍然站起,「嗚!」它發出低沉的吼聲,猛地撲向了她。就在她發現自己惹了不能惹的狗時,一切已經快得讓她無法反應。它撲在她身上,目露凶光地瞪著她。
「啊!」就在它張開嘴,露出尖銳的犬齒時,她閉上了眼睛,並本能地抬起雙手擋在眼前——
「唔!」一聲悶哼在她耳邊響起,接著她聽見秋田犬發出一記痛哼。
再睜開雙眼,她發現那只秋田犬已經離開了她身上,並在幾公尺外惡狠狠地瞪著她。
「起來。」突然,她聽見身邊傳來一記低沉的聲音,而那聲音的主人竟是長谷川敏之。
視線一瞥,她驚見他整隻手掌血流汨汨,袖口也撕裂了。是他,是他代替她被狗咬上一口!
「你的手……」她驚呼,本能地去握住他淌血的手。
「進去。」他睇了她一眼,冷冷地道。
那只秋田犬知道自己遇上了不好惹的人,只遠遠地瞪著,卻再也不敢超前。須臾,它尾巴一夾,識相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