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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魔法 第二十一章 作者:吉兒·柏奈特

  貝爾摩莊園的屋頂上,一陣風拍打著喜兒的裙擺,她走向南邊的角落。上劇院不過是一星期前的事,然而感覺卻像是過了一個月。看戲後第二天早晨在罕見的二月陽光中到來,波莉拿著一個早餐餐盤、一瓶頭痛藥粉和公爵閣下命令她看早報的消息來喚醒她。報紙上被圈起來的是,一篇有關前一夜「馬克白」劇中令人歎為觀止的舞台特殊效果的報導。似乎是沒人承認此一驚喜乃出自其手筆,直到王子宣佈要獎賞那個如此富創意的人。結果至少有十五個人出現領賞。

   她折好報紙、喝下頭痛藥,並且無精打采地任波莉為她穿上旅行裝。大約一小時後,他們離開了倫敦──喜兒、波莉和「西寶」坐馬車,公爵則騎新購自艾爵士的駿馬。舞會之前,亞力曾答應要帶傅比和約翰回貝爾摩莊園,在那裡有很多工作可做,傅比自然可以做比較不會惹出麻煩的事。

   話說回來,喜兒倒挺想有個麻煩來打破她丈夫冰冷的藩籬。他只在必要時開口說話,通常是下一個毋需回答──他也不等人回答──的命令。到家後,除了隔著六十尺的長桌遙望的晚餐時間外,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交集。他離家兩天到狩獵小屋去加入理查與尼爾,無事可做的她只得獨自在花園裡或屋頂上消磨時光。

   她倚著欄柱往下眺望,記起了華太太接納那兩個奇怪的僕人的情景。她根本談不上歡迎他們,但話說回來,她也沒歡迎喜兒來到貝爾摩莊園。不過亞力一表明要為他們兩人安排工作,管家便明智地收斂了不喜歡他們的態度。但是她對喜兒的輕視則一如往常。

   約翰低沉的聲音自底下廚房後面的小徑飄了上來。他站在一小群僕人中間,正在指揮擴建一個菜園。

   她的視線轉向其前僕人。兩個廚房女僕正隨著加勒比小曲拎起裙擺沿著一排新翻的土跳舞,其它人則按著節拍鋤草。廚房門在詛咒聲中砰然開了又關,喜兒瞥見一抹白影。「西寶」跑過後院,直接朝它最近的獵物──一條長長的黑辮子──跑去。約翰八成是感覺到了它的出現,因為他將歌詞改成有關鼬鼠燉肉的描述。「西寶」立即轉個大彎追馬廄裡的貓兒去了,每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聽著約翰又唱起一支新曲子,她不禁渴望地望著下面進行的活動。她在這上面看著他們挖土、聊天、大笑並享受這晴朗的好天氣,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覺得自己就像個被迫在一個上鎖的窗外看著色彩繽紛的聖誕樹的孩子一樣。

   奇怪──但也哀傷──的是,她竟在她的僕人身上得到比她丈夫更多的友誼。她雙臂擱在欄杆上並歎口氣,心想不知要多久她才會停止愛那個男人,顯然是要比愛上他久得多了。為了不發瘋起見,她決定她唯一的選擇便是征服她愚蠢的心,既然她無法征服亞力的。

   她真希望她的法術能治療破碎的心,要是她的手指一彈便能對一切都不在乎就好了。但她的法力尚不足以使出愛的咒語,要使一顆心還原那就更別提了。昨天她試了一下,結果卻是使音樂室裡的丘比特大理石雕像裂了一條縫。那個她還沒想到補救的辦法,不過她終究設法把當時在房內飄浮著的數百顆鮮紅的、破碎的心弄走了。

   於是今天──像其它天一樣──她又一個人躲到屋頂上來。身為位尊權高的貝爾摩公爵夫人,她卻必須在應該是她的家的地方躲起來。這實在太不對勁了。

   她歎息著,以手支頤地站在那裡許久。約翰美妙低沉的歌聲漸漸地使她的頭開始搖擺,手指也跟著打拍子。溫暖的陽光與僕人們的笑語使她思考著她的處境,並且作了一個決定。從這一刻起她不再試著作公爵夫人,因為她並不喜歡自己這種樣子,她要作她自己,只是喜兒。

   她望著下面並深吸一口新鮮的空氣,然後帶著新的決心下樓。十分鐘後,她已經蹲在新翻過的土間種著防風草,並且幾天來第一次真正開懷地笑著。

   在泥土與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歡聲笑語中度過兩小時後,她站起來,手插在後臀審視著菜園。望著一攏攏播好各種蔬菜籽的菜圃,她不禁微笑起來。大自然也是有魔法的。氣息芬郁的泥土滋養萬物,溫煦的陽光普照大地。辛勤工作的感覺真好,她想道,拂開流著汗的臉上一綹髮絲。

   在髒污、發縐的裙擺擺上抹抹手,她哼著小曲、腳步輕快地繞過一個角落,但是一部隆隆駛來、由兩頭公牛拉著的馬車使她慢下腳步。作漁人打扮的駕車者將車沿著車道駛到她附近停下。

   「這裡是貝爾摩莊園嗎?」

   她點點頭,再次用沾了泥土的手撥開頭髮。

   「我有件東西要交給貝爾摩公爵。」他用拇指指向馬車後面。

   「我相信送貨是在後門那邊。」她微笑地解釋道。

   「這個可不行,是給他本人的。」

   「公爵不在,但我就是公爵夫人。」

   他頭往後縮睨視著她,然後嘲弄似地說道:「那我就是喬治國王陛下。」

   喜兒低頭看看她沾了泥塊的衣裳和鞋,明白這人懷疑她的身份是有原因的。

   她笑起來。「我可沒說我看起來像呢,我剛在菜園裡忙完。來,請跟我來吧。」她大步走上前門台階,駕車人狐疑地跟在她後面。大門打開,開門的韓森朝她行個禮。「夫人。」

   她聽見老人驚訝的抽氣聲,然後叨念著什麼奇怪的一代跟著她走進畫室,他的帽子突然尊敬地握在手中。她迅速地在衣服上擦擦手後坐下來。「現在,你帶了什麼要給我丈夫?」

   站著的他愕然瞪著這華麗的房間好半晌,目光自一隻金花瓶、鑽石窗框移向天花板上的壁畫,嘴大張著。這麼說來,她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她清清喉嚨,這才回過神的他慌忙從外套口袋摸出一個發縐的信封並交給她。

   她拆了信並閱讀。她有些驚愕地抬頭看向他。「這上面說明了我丈夫在甘洛尼先生故世後,將成為這個叫提文的人的監護人。」

   「正是,他是兩天前死的。」

   她沉吟好一會兒,說道:「我丈夫已離家數日,不過我可以派人請他回來。現在是誰在照顧提文?」

   那人指指他自己。「他就在車上。」

   喜兒跳了起來,因聽說一個可憐的孩子被留在一輛載滿破傢俱和其它雜物的木板車上面而驚駭不已。「我們把一個孩子單獨留在那外面?」她一面往外衝,一面回頭說道,不一會兒便提著裙擺跑下前門台階到車邊了。

   看見漁人的幫手──一個年約二十來歲、駝背而高大的年輕人──時,她不禁一陣釋然。他坐在一張柳條椅上,旁邊是一些箱子,最上面綁著一張搖椅。他的在場意味著孩子不是一個人。她踮起腳尖打量著車內各角落,心想那孩子一定嚇壞了。「提文人呢?」

   那幫手沒回答,她看向他。他正偏著大大的頭,以那種生就腦筋有問題的人孩子般的眼睛打量著她,而且其中有著恐懼。她微笑並試著更慢更平靜地再問一次:「提文在哪裡?」

   他沒說話。

   「小傢伙?」她看著他的眼睛又問道。「小男孩?」

   「夫人,」漁人上前一步,一手指著那幫手。「他就是提文。」

   X  X  X  X  X

   亞力騎著種馬疾馳,心中第幾百次地納悶著莊園裡會發生什麼緊急事故。他妻子捎來的信足以使他一路快馬加鞭,只是他不確定是要往家的方向,還是逃離它愈遠愈好。他想像著各種可能正在等著他的災難──跳舞的雕像、滿天飛的各種東西、壞了又自己修好的鍾等等,心裡更形恐慌起來。天殺的,萬一她打噴嚏打出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來呢?萬一她真的使某人口吐青蛙了呢?他的前額冒出汗珠,他騎得更快了。

   他詛咒那使他藉故到桑莫山區打獵逃避的愚蠢及軟弱。人是不能逃開責任的。他沒多久便明白他無法躲避命定的事實:他娶了一個能用魔法控制他的女人,而他完全無法保護自己。她隨時可以像在倫敦最後一晚那樣生氣,手一揮他便會在天殺的房間裡四處飛。他,貝爾摩公爵,已失去了控制權。徹底地。

   他想扭斷她的頸子,真的;他想要時光倒流並改變一切;他想命令她表現出她該有而非現在的樣子。

   她現在的樣子

   他對這念頭沉吟片刻。她是個蘇格蘭女巫,這是任何人都很難加以改變的事實。是的,她或許不能改變,但他可以教她如何控制。要說有什麼是他專精的,那就是控制了,而且若沒學會控制他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快樂一個小小的聲音說道,但他將之逐開。或許他是在緣木求魚,希望她改變並符合他的要求。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真要她是那個樣子。她無法改變她是她,正如他無法改變自己對她的感覺一樣,而其實這才是真正困擾著他的。他,一個訓練自己不要有任何感覺並引以為傲的男人,竟然對她有某種強烈的感覺。

   一個影像突然掠過他的腦海:喜兒仰頭崇拜地望著他,彷彿他才剛將天空中的星星全摘給她似的。有那麼瘋狂的剎那,他彷彿聽見了她嘶聲在呼喚他,她的亞力。他體內某處糾緊了,彷彿她剛觸及他的心──他沒有的那一個,直到現在。天殺的。

   X  X  X  X  X

   「我好怕。」花園內的石凳上,提文坐在喜兒身旁。

   她看著他低垂的頭問道:「對什麼呢?」

   他扭絞著他因工作而結繭的大手,並未抬起頭來。「這個地方。我想回家。」

   「現在這裡是你的家了。」

   他用力搖頭。「不,不,這不是家,我不住這裡。我住在海邊,和洛尼一起。」

   「但洛尼再也不能照顧你了。」

   「我知道,他死了。我有一隻狗也是這樣。它是我的朋友,它會舔我的臉,它也不覺得我醜,但它也死了。」

   「它叫什麼名字?」

   「狗狗。」

   她微微一笑,告訴他:「我有一隻鼬鼠。」

   他看著她。「真的嗎?」

   她點點頭。「它的名字叫「西寶」。」

   提文笑起來。「真是個笨名字。你為什麼不叫它鼬鼠就好?」

   「我不知道,大概是我從沒想過吧。」

   「我就想過了。」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充滿希望地問道:「那會使我變聰明嗎?我想變得聰明,這樣大家才會喜歡我。」

   她傾身探向提文每到戶外便堅持要戴的大帽子下面。「那你一定很聰明,因為我喜歡你。」

   他停止扭絞雙手,手掌在褲子上搓著。「我也喜歡你,你不會轉開或說刻薄的事情或吼叫。」他抬起頭,但卻以一種遙遠的眼神看著前方。「有些人看著我然後又轉開,因為我又醜又笨。洛尼從不會轉開。」

   「我也不會轉開。」

   他非常緩慢地將寫滿羞辱的臉轉向她。她作好準備不表現出任何情緒,不想讓提文不自在或讓他知道她內心的翻騰。她納悶等亞力看見提文時會說些什麼,也不知自己更想保護哪一個,是可憐、單純而且受過如此多傷害的提文或是她那即將受傷的丈夫。

   提文歪著頭注視她,她報以微笑。

   「你認為我醜嗎?」他靜靜問道。

   「不。你認為我醜嗎?」

   他大笑。「你不醜,你好漂亮,人也很好。你沒轉開或害怕什麼的,而且你也不對我吼叫。」

   「這裡有誰對你吼嗎?」

   他盯著他的雙手,又開始扭絞起來,但她還來不及說什麼,便看見一個僕人牽著亞力的種馬沿著小徑走向馬廄。噢,上帝。她作個深呼吸並站起來。「我丈夫亞力回來了,我先和他談過你再見他。你留在這裡好嗎?」

   他點點頭。「我喜歡這裡,安靜又沒人會對我吼叫。你想亞力會對我吼嗎?」

   「一切都會沒事的。」,她拍拍他的手並微笑。雖不知將發生些什麼事,但她知道必須先讓她丈夫有所準備,而如果他真敢對可憐的提文提高聲音,她絕對會用對姓卜的同樣方法來治他。

   她穿過花園,中途還回頭朝提文揮揮手,見他也對她揮手便安心多了。她遇見韓森對他說道:「去帶「西寶」給提文看,我要去和公爵談談。還有,韓森?」

   「是,夫人?」

   「提文很害怕而且還不適應。」

   「我瞭解。」

   「謝謝你。」她轉身走向書房,進了房間後立即打住腳步,因為見到她丈夫站在面西的窗前而喉嚨一緊。

   他彷彿察覺她的存在般地轉過身來,深藍的眼中充滿了狐疑。「這回你又做了什麼?」

   她閉一下眼,尋找著耐心及平靜的回答。「我什麼都沒做。」

   「那是什麼事緊急到你要捎信叫我回來?」

   喜兒自她的裙袋掏出信封並走向他。「拿去。」

   他接過信封並打開來看,接著跌坐在一張椅中。「一個孩子?我從沒聽說過甘洛尼。」

   「被監護人不是孩子。」

   「你說不是孩子是什麼意思?信上說這個姓甘的傢伙若發生任何事,貝爾摩公爵將接替監護提文的責任。我不可能監護一個成人吧。」

   她走到面向花園的門前。「你過來看看,他就在外面那邊。」

   亞力走過來站在她身旁望向窗外。「上帝」

   「他很害怕而且困惑,他需要你的瞭解。」

   「瞭解?我甚至都不認識他呢!」

   「他可能是堂弟什麼的嗎?」

   「我父親是獨子,他父親也是。我母親那邊同樣人丁單薄,而且都已亡故。」

   「也許你該先見過提文再決定要怎麼做。」她打開門,亞力隨她步下台階並走向石凳。

   提文還坐在原處,佝僂的背使他看來笨拙而且沮喪。但他正拿著什麼閃閃發亮的東西在逗「西寶」,後者正後腿站立地試圖攫取。韓森偶然抬起頭,亞力朝他點個頭,他行個禮便退開了,提文並未注意到。

   「提文?」聽見她的聲音他抬起頭來,沮喪的雙眼因看到亞力而恐懼地大睜,而她丈夫的抽氣聲則使她連忙繼續說道:「這位是我丈夫亞力,貝爾摩公爵。」

   緊繃的一刻似乎過得特別慢,提文與亞力都驚愕而沉默──一個帶著恐懼,另一個則是令他內心翻騰的、憤怒的乍悟。

   以動物特有的本能,「西寶」對這種氣氛的反應是爬上提文的肩膀,撞掉了他頭上的寬邊帽。

   提文的頭髮是灰的。

   亞力一僵,然後無聲地詛咒,臉上交戰著她只能用想像的情緒,因為她丈夫正望著恰恰是他不幸的翻版的臉:提文是一個柯家人。

   事實

   「昨日的吾輩都曾是掉以輕心的傻瓜。」

   ──《馬克白》威廉·莎士比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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