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在床榻上沉沉睡去的女人,小宛伸手替她將絲被拉到她頸間。
如果這女人不在的話……他會愛我嗎?
望著那女人白皙的頸項,她一臉面無表情。
如果她不在,他是否就會看見我,而不是她?
心中的聲音竊竊私語著,繁衍、擴散,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如果她不在……如果她不在……
那聲聲低喃如咒念般在她腦海裡迴盪,直到它們匯聚成了斬釘截鐵的巨響!
你知道,其實只要殺了她,他就是你的了,只要……殺了她……
屋外的竹林因風沙沙作響,像是應和著她腦海裡的迴盪。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夜風透窗而進,火光閃爍,微微一暗,又重新照亮一室,她猛地回過神來,看見自己的手擱在魃不堪一折的頸項上。
殺了她!
像被燙著似的,小宛閃電般縮回手,慌張起身退了兩步,臉色死白的瞪著不知命在旦夕依然熟睡著的軒轅魃。
一室寂然,她只聽到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怦怦、怦怦、怦怦--
衣衫教冷汗浸濕,右手仍有著魃頸上溫潤的觸感,肩上起了點點雞皮疙瘩,她無法自已的戰慄著,一股噁心湧上喉頭。
老天,她在想什麼?
無法置信自己竟如此惡毒,她摀住嘴,渾身輕顫著。
魃是如此的信任她,她怎能……怎能……
別靠近她……
是妖……那女孩是妖……
久遠的聲音在耳中迴響,她摀住了耳,卻仍聽到人們既驚懼又鄙夷的竊竊私語。
「不……我不是……」她退了一步,腳下有些踉蹌。
是她……就是她……
她是唯一走出來的……
「不!不是……」小宛搖著頭,死命的摀住耳,卻擋不住那越來越大聲的耳語。
妖怪!
你是妖!殺人的妖!
「不……我是人!是人!」她顫巍巍地低語著,臉色死白地和那聲聲指控辯駁。
你想殺了她……你是妖……
「不是……我沒有……」她邊說邊往後退,直至退到了拉門邊。怕自己再對魃動手,她倉皇地推開了拉門,狼狽不堪的轉身離開溫暖的屋宇。
就是!你想殺了她!對吧?就像當年殺了那些搶了你食物的--
「不、不是!我沒有,不是那樣的……」
她赤腳在迴廊上奔跑,像是想逃避那如鬼魅般的低語,但它們仍如影隨形。
長長的迴廊像是永無止盡,那根根的樑柱似延伸到天地的盡頭。
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轉著,教她分不清左古,而那聲音,仍在控訴著、尖嘯著,不肯罷休!
你不是人--
她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摔跌在地。
妖怪!
「不是!我是人!是人--」她爬跪起來,大聲的抗辯著,可才開口沒兩句就忍不住乾嘔,她難過的扶著迴廊的樑柱,對著庭院嘔吐,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夜,透著沁涼。
她跪趴在廊上,看著在月下迎風搖曳的白蓮,只覺得自己醜惡無比。
小宛……我好餓……
一張張童稚的臉浮現眼前,大而無神的眼沒有任何焦距,乾癟內凹的臉頰只剩皮包骨。
好餓……
她再次嘔吐起來,這次嘔出了些黃水,等地稍微不再那麼想吐時,她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跪趴在地上,她緊握著雙拳無法扼止的嗚咽著,那些早已遺忘的記憶一幕幕重回腦海,她記起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一切。
※ ※ ※
黑色的靴,出現在眼前。
她順著靴往上看,看到了他。
她的眼滿是淚,滿臉全是縱橫的淚水,看不清他的臉。
她止不住淚、止不住嗚咽,她恨自己讓他看到這般狼狽,她恨他永遠這般殘酷冷絕,她恨他多年前做的一切,恨他害她必須背負這些--
人蠱。
她是人蠱,被她的族人將一群毒物、幾名女孩關在洞裡七七四十九天所養出來的人蠱。
他們是如此害怕他,如此想除掉他,以致於喪盡了天良,將人做蠱。
可笑的是,她出洞的那天,族裡的人幾盡死絕,死在他的手裡。殘存的人被他帶回堡裡,為奴、為僕、為傀儡。
那些人怕她、懼她、鄙視她,因為他們知道她是洞裡存活下來的最後一個。
她一直不懂為什麼,因為她的記憶,被他奪走了。
「為什麼?」她含淚頭問:「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
他看著她,一臉漠然的道:「困為沒有必要。」
她垂首無語掉淚,久久,才啞聲再問:「為什麼撿我回來?因為我長得像魃?」
「因為我無聊。」
她梗住呼吸,雙手緊握成拳,卻不知自己究竟該恨他的無情,還是該謝他多年前救了她……
黑色的靴離開了,她幾近崩潰的趴倒在地、泣不成聲。
※ ※ ※
該死!不過是顆棋子!
一雙拳頭,握了又放,在發現差點伸手去扶她時,他緊抿著唇,逼自己轉身大踏步的離開。
夜裡驚聞綠苑迴廊傳來慌急的足音,他以為出了事,匆忙趕來,卻只見她像個瘋子似的狂奔、跌倒、乾嘔……
他不懂自己是怎麼了,明知該先查看屋內的魃,他卻來到這裡,看著戰慄不止的她,無法動彈。
你老是看著她。
誰?
小宛。
幾天前,雲娘嘲諷的聲音,冷冷在算邊響著,他緊抿著唇,對那句話嗤之以鼻,猛地拉開綠苑的門。
魃仍躺在床上沉睡著,那睡顏是如此安穩。他看著她,腦海卻浮現同一張臉跪跌在迴廊上,黑眸含著淚,充塞著述惘、痛苦、怨憤……
為什麼?
他握緊了拳頭,壓抑著那突如其來的怒火。
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
水氣驟然狂增,屋外雲層掩去明月。
該死的女人,他下回會如她所願的!
他暴怒的想著,萬分火大,卻又不肯去細思自己究竟在氣什麼。
一陣夜風旋進屋裡。
燈,滅了。
※ ※ ※
起風了。
她瞪著天上烏雲掩月,淚猶未干。
風,帶著夜的沁涼,她有些茫然的記起被奪取的記憶中,長老們曾說過的話。
她……必須殺了他,必須在她二十歲生日之前殺了他,必須在下一個滿月前殺了他,否則她就會死。
會死。
奇怪的是,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不驚恐、不害怕,此刻她只覺得一片空茫,什麼都沒有。
死,也許是種解脫……
一聲輕響從樹叢中傳來,她反射性的彈射起來,斥喝:「誰?!」
綠苑是禁地,青龍堡的人,沒受召喚是不准進入的;夜闖綠苑,更是大忌!
來人突地往前衝,她欺上前去,劈頭就是一記手刀,對方閃身避過,順勢搭住了她的手腕,她手腕向下一沉,對方的手如影隨形,她幾次閃躲都躲不過,抬腿就是一腳踢去,未料也被擋下,非但如此,手也被人抓住。
才交手兩招她就被人制住,來人武學造詣之高,教人駭然。
她驚駭的抬首,卻被對方那雙熾熱的雙瞳給震懾住,一時之間,竟無法動彈。
那,是個看來歷盡滄桑的男人。
她從未見過他,他臉上顯露的愛恨情仇卻擺明了不是如此。
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為他那強烈激昂到幾乎震動空氣的情緒。
他瞪著她,突兀地開了口:「你不會武。」
那是陳訴,卻不是事實。
那瞬間,小宛同時確定了幾件事,一是他是敵人,二是他是來找魃的。
「放開我。」她推拒著地,卻不敢再使出任何招式,怕讓他察覺她不是他要找的那個。
她的抗拒,只換來他更牢的箝制,他扳著她的後頸,將她拉向他。
他瞪了下眼,神情閃過一絲不確定的疑惑。
他鬆了她頸後的手,當他那隻手觸碰她的臉時,她沒來由的顫抖起來,因為害怕,想問,未料他卻只是以拇指拭去她臉上未干的淚痕。
她一愣,整個人呆在當場。
「哭什麼?!」他問。
她傻傻的看著他,即使他的神情是那般複雜且強烈,可他的手卻很……
溫柔。
胸口沒來由的湧上一股莫名的情緒,小宛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當熱淚滑下臉頰,她才發現自己無聲的哭了。
那瞬間,她終於省悟自己要的是什麼,終於肯對自己承認,她一直都愛著那個男人,她要他看著地,像眼前這個男人這樣專注地看著她,像眼前這個男人在乎魃一樣的在乎她,像眼前這個男人愛魃一樣的……愛她……
同時,她也知道,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事,永遠、永遠都不可能--
可即使如此,她卻仍選擇了聽命於他,即使在心神皆傷時,她卻仍反射性的做了他所交代的--假裝成魃!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教她再看不清對方的臉,可她卻曉得她的淚明顯干擾著他,他完全鬆開了箝制,邊替她拭淚,邊慌急的咒罵:「天殺的,別哭了--」
※ ※ ※
冷風如鐮刀般襲來!
男人警覺的側身閃過,一手護著她,另一手一把抽出背上大刀,反手削去。
破風!
她能聽見風被撕裂的聲音,發尾被風斬去些許,她看見那些髮絲在空中飛散。
「放開她。」
冷冷的語音,居高臨下。
她和他同時抬首,只見烏雲不知何時佈滿夜空,迴廊屋瓦上佇立著一條人影。
一道電光亳無預誓的閃現,照亮闃暗的夜空。
電光在他臉上形成陰影,讓他看來像是掌握黑夜的邪神,十分駭人。
他的眼轉成暗金,瞪視著。
她害怕的退了一步。
「應龍。」
耳畔響起男人的聲音,她在狂風中回首,只見男人的臉撤去了方纔的壓抑,顯現如夜叉惡鬼般的張狂怒容。
她不是個膽小的女人,但那一瞬,她真的想轉身逃跑。
遠方的天際響起一記悶雷,轟隆作響。
兩個男人劍拔弩張地互相瞪視對方,緊張的氣氛像一條被過度拉扯的琴弦。
她動也不敢動一下,怕動了,會被那銳利的氛圍割傷。
「過來。」
小宛整個人一顫,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身後的男人已經扣住了她的手腕。
「不--」他在她耳邊厲聲低咒,「你欠我!」
男人身上的熱氣從身後溫暖著她的背,她昂首看著站在屋瓦上的應龍,輕顫著,無法動彈。
那一瞬,一股衝動湧現,她知道她可以跟著身後的男人走,她可以用應龍編出來的謊言,假裝忘記一切,和這人重新開始;他永遠不會發現,他會對她好,會愛她,會疼她……
天,下雨了。
瘋狂的念頭在腦海裡翻湧,可胸口卻越發疼痛。
風,在耳邊呼嘯。
她一眨也不眨的看著站在屋瓦上的應龍,心痛的不能自已。
我可以忘了他、離開他、不愛他……可以的、可以的、可以的……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底說服自己,心卻越來越痛。
然後,他伸出了手。
她看見他對她伸出了手。
就那麼簡單的一個動作,他對她伸出了手。
瞬間,她在心中努力堆迭的高牆崩塌掉落,不堪一擊。
她喉頭一梗,想也沒想,身體已經自主做了反應。
右腕一轉,她輕易掙脫了男人的手;腳一點地,她已離開了那人溫暖的懷抱。
男人暴怒,如影隨形追了過來,一道閃電卻從天而降--
小宛駭得白了臉,男人卻連理都不理那落雷,執意要抓住她的手。
「不!」她慌急地輕呼出聲,手腕一轉,反手拍了他一掌。
可就那麼一頓,她差點被閃電擊中,那亮光教她睜不開眼,一隻大手突然出現,在千鈞一髮之際將那電光擊回。
她寒毛直豎,驚懼地喘著氣,回神時,她嗅聞到那熟悉的味道,知道自己待在應龍懷中。
因為那記閃電,她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耳中卻聽聞那男人的怒吼。
「炎兒--」
她聞聲顫了一下,應龍一僵,攬在她腰上的手臂硬將她箝得更緊。
然後,是一陣刀劍交擊聲。
不久,那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滂沱的雨聲遮掩住了一切。
即使如此,她仍止不住渾身的顫抖,耳中仍盤旋著男人憤怒的咆哮。
炎兒--
那聲音,在她耳邊繚鐃,久久不散。
當她雙眼再能看見事物,她發現自己人在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