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在這兒像是永無止盡;緣起於,那陰雨綿綿的天。
看著那一臉陰沉的男人,對於要嫁給他,魃越來越覺得不安。
之前,他消失了好些天;小宛也是。
她很擔心,冬兒卻告訴她,小宛有事下山去了。
至於他,她很確定他人在,因為她曾遠遠看見他人在那座高高的樓閣裡;不過他一直沒出來,至少沒來綠苑。
也是那一天,雨開始下個不停,她甚至一度懷疑會有再放晴的時候。
雖然,冬兒也和她說,這只是南方這兒的季節雨,每到這幾個月都是這樣的。
然後,就在她懷疑事情到底哪裡出了錯時,他出現了。
很詭異的是,他開始陪著她,比他把自己關起來之前還要常陪她。
他陪她下棋,陪她喝茶,陪她吃飯,陪她逛花園,陪她挑布匹做嫁衣--
他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卻深覺無所適從,只因他認為她該喜歡的、該愛吃的、該愛看的、該愛玩的,全都有些……好吧,是很大的不對勁!
看著桌上的精緻糕點,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和他說,她對於這些食物不怎麼感興趣。她食量本就不大,先前還是因為小宛在,陪著她一塊兒,她才每餐都吃了點。可桌上這些--
桂花糕、綠豆湯、八寶粥、甜酒釀。
光看她就覺得一嘴甜,更別提要吃進肚裡去了。
屋外雨淅瀝瀝的下,魃又偷偷看了坐在桌案前的應龍一眼,卻發現他一臉青白地看著屏風旁的茶几上擱著的銀護手。
見他對那感興趣,她放下手中銀筷,輕聲道:「那是小宛的,她忘了帶走。」
他拉回視線,瞥了她一眼,然後停在她前面那沒動到多少的食物上。
「不好吃?」
「沒,挺好吃的,不過我真的吃不下了。」魃搖搖頭,試探性的問道:「可惜小宛不在,她挺愛吃甜食的呢。不知道她何時才回來?」
外頭突然打了一記響雷,她差點跳了起來,不覺轉頭驚愕地看著屋外。
「嚇我一跳。」魃撫著心口,小臉有些發白,「這雨何時會停呀?」
他沒有回答,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呃……冬兒說南方每到這季節都下雨,不知北方是不是也一樣?」魃被他看得有點心驚膽跳,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隨便找個話題聊。
他還是沒說話。
老天,她連要和他說什麼都不知這,怎麼嫁給他相處一輩子啊?
奇怪……她記得一開始,他明明沒有那麼不好相處的呀!
魃有些尷尬,可是又受不了一室的岑寂,所以過沒多久又再次嘗試,「對了……小宛挺喜歡桂花的呢,這兩天雨一直下,把院子裡那稞桂花樹的花都打落了,她要是回來見了,一定覺得很難--」
「天晚了,你早點歇息。」
她話還沒說完,卻見他倏地站了起來,開口打斷她的話,跟著便突兀地轉身離開了。
晚?
她記得現在才過午時沒多久啊,他是不是記錯時辰了?
魃愣了一下,可看著門被他拉上的同時,卻也鬆了口氣。
不過,瞧瞧窗外那陰沉沉的天,再看看屋裡根本未熄過的燈火,她不由得聳了聳肩。
也難怪他會搞錯,連她自個兒有時也會弄錯時辰呢。
唉,這種鬼天氣要是持續下去,她怕他們的燈油很快就會不夠用了。
魃看著那幾盞燈,忽然站了起來,決定要從現在開始幫忙節省燈油。
怎麼說這屋子裡現在也只有她一個,頂多再加個冬兒,單單兩個人就點了十數盞燈,實在是很浪費,還是弄熄一些好。
她走到最近的油燈旁,拿起燈罩,想將那燈火吹熄,誰知她一見到那一蕊紅艷艷的火,一絲模糊的影像就閃過腦海。
她愣了一下,不由得盯著那隨風晃動的火舌。
小小的火焰,因為失了燈罩的保護東搖西晃,一會兒漲高,一會兒縮小。它閃耀著藍紅和橘黃的顏色,彈跳著、舞動著……
她看著看著有些失神,那詭譎的炎從一小點,漸漸在她眼中擴散,除了那紅色的火焰,周道的一切都消失了,連那多日來的雨聲都不見,她眼中只剩下那飛旋的火焰,然後她看到了一把刀--
刀,向她揮砍過來!
「啊?!」她驚叫一聲,嚇得花容失色、踉蹌退跌,手裡的燈罩摔落地上,滾了兩滾方停下。
她撫著狂跳的心,臉色發白的微喘著,卻發現一切又恢復了原狀,窗外的雨聲依然,屋子裡燈火通明,桌上則仍擱著她未食用過的糕點。
小小的燈焰,如常,未變。
※ ※ ※
可……你看的,不是我……他看的,也不是我……
你和他都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女人……
你們看到的一向是軒轅魃,從來都不是我……
不是我,是她,軒轅魃……
猛地睜開眼,他汗涔涔地瞪視著前方,耳中卻仍迴盪著那幾句話。
一室通明,屋外仍飄著細雨。
發現他仍坐在紅樓,他鬆開了緊握著的拳頭。
幾天了?
他不曉得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了,他分不清日夜,分不清早晚,分不清現實與虛幻。
常常,他一閉上眼,就會看見她站在崖邊,用那教他心慌的瘋狂,輊聲說著那幾句話。
他把自己灌醉,她仍會出現。他不再喝酒,告訴自己只要娶了魃,她就會不見,所以他開始積極的籌備婚禮。
於是,一簍簍的牲禮送到了,一籃籃的素果送到了,一罈罈的好酒送到了……
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換掉了宮燈,紅漾漾的帖子也發了出去,遠道而來的仙怪們陸續登門,而那該死的蚩尤也不見蹤影。
再過幾日,他將迎娶他等了千年的女子。
他該高興的,不是嗎?
他該驕傲的,不是嗎?
他愛的是魃,不是嗎?
可他卻一點興奮之情也沒有,他甚至越來越無法看著魃,只因他在魃身上看到她。
你逼死了她……
他僵住,雲娘痛心的責罵依然。
如果不是你,小宛不會死,我一點也不奢望你會覺得愧疚……
愧疚?他當然不覺得愧疚!那是她找死!
我只能慶幸至少她解脫了……
他憤怒的揮去桌上的一切,低咆著:「我沒有錯!沒有--」
你逼死了她……
※ ※ ※
大雨滂沱。
青龍堡內的紅燈籠在陰暗的天色下,散發著微弱弔詭的紅光。
應龍眼神空茫的俯瞰著那在黑夜中、吊掛在迴廊下如條巨蛇的紅燈籠。
「爺。」琅玡突地現身,「雲娘走了。」
他沒有回頭,半晌,才沙啞的道:「你跟著。」
「可蚩尤--」
他舉起手,阻止琅玡,只疲累地重複這:「跟著。」
「是。」琅玡沒再多說,只一躬身便退了下去。
琅玡一走,他垂首乾啞的笑了出來。
到底……還是放棄他了……
雲娘一直自詡是他的良心,即使他做出了無數的錯事,她仍然跟著。
聯姻?你要娶黃帝的女兒?不好吧--
不可以!別這麼做!別逼魃上戰場!你不是喜歡她嗎?她會恨你的--
去找她呀!少和我說你留下來是為了殲滅這些不堪一擊的南苗!
可惡,我真恨你那該死的驕傲!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根本不愛魃,你只是因為不甘心輸給他--
如果不是你,小宛不會死,我一點也不奢望你會覺得愧疚……
我很後悔當年答應幫你帶小宛,你逼死了她,而我是幫兇……
峽谷上的鐵橋被放了下來,鐵鏈發出拉扯的巨響,那越過鐵橋的轎子在對岸停了下來,他看見雲娘掀起轎簾,遠遠的看著他。
他一動也不動的回視她。
雲娘幽幽歎了口氣,放下轎簾。
轎子繼續往前走,未幾,他們的燈火便消失在茂密的林葉裡。
他一直站在原地看,直到鐵橋重新收起。
他拉回視線,眼角卻瞥見綠苑的桂花樹下站著熟悉的身影。
他屏住了氣,僵直的瞪著那身著白衣素裙的女子仰頭看著幾已落盡的小白花,兩眼眨都不敢眨一下。
心跳在胸口鼓動,一聲大過一聲。
下一瞬,他躍下了樓,飛身奔了過去,猛地伸手抓住了她。
「小宛!」
「呀?」女子駭了一下,回過頭來,愕然的看著他。
不,不是,不是她,是魃……
瞬間,一股狂暴的情緒差點撕裂了他,憤怒、挫敗、失望、傷痛全交雜在一起,耳邊又響起她的話--
不是我,是她,軒轅魃……
※ ※ ※
大雨,傾盆。
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崖邊。
你知道嗎?如果這一生能讓我選……我寧願這輩子從未遇見你……從不知道軒轅魃……從來……都沒出生過……
她說著,一字一句地說著她的選擇,語音輕柔至極,沒有怨,沒有恨,只是漠然。
我曾經愛過你。
雨水遮掩了視線,他看不清一切,胸口像要裂開一般。
多年前初相見的影像閃現--
「放開我。」她冷靜的說,如野獸般的眼警戒地瞪視若他,小心地隱藏對他俊美容貌的驚歎。
「叫什麼名字?」他問。
她緊抿著唇,沉默地和他對峙著,久久,發現他不打算放棄後,才妥協地開了口:「白小宛。」
大雨浸濕了他的衣、他的發、他的臉,他一動不動的在雨中站著。
叫什麼名字?
白小宛。
※ ※ ※
天亮了,她猜;雖然四周仍是陰暗。
軒轅魃靜靜的看著那站在崖邊的應龍,心裡有些五味雜陳。
就算她失了記憶,可這些天下來,她再笨也能從他越來越奇怪的行為,約略的猜到。
直至昨晚,她才真正確定了他行為異常的答案--小宛。
奇怪的是,知道他異常的原因是因為小宛,搞不好他還愛上了小宛,她倒是沒有太大的不滿,反而有點鬆了口氣。
不過卻很擔心小宛出了事。
幾天前,她就察覺事情不大對勁。那次幻象出現後,沒多久,她就發現如果她太靠近燈火,那紅紅的舌焰就會變得異常盛旺。
她不敢接近它們,甚至不敢直視……
有些事情不對,她知道。
關於小宛、關於應龍、關於她的記憶--
輕歎了口氣,她不忍地張開傘,走到他身邊去。
傘,遮住了雨。
應龍轉過頭來,眼底難掩的痛苦教她同情。
他看著她,臉色數變,卻似不知該說什麼。
「你愛我嗎?」魃神情溫柔的看著他。
他沉默著,半晌,才啞聲開了金口:「當然。」
「你愛我嗎?」她認真的又重複問了一遍。
他瞪著她,想開口,這次卻怎樣也無法將答覆說出口。
魃淡淡的笑了,笑得很輕很柔,確定的幫他回答:「你不愛我。」
他僵直著,她拿出手絹替他拭去臉上雨水,柔聲道:「我這幾天,做了些模糊不清的夢,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些夢像是曾經發生過……我知道你隱瞞了我一些什麼,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惡意。」
他張嘴欲言,她的小手卻停在他唇上,制止了他,繼續道:「你以為你愛我,其實你愛的不是我,是小宛。別開口,聽我說,你愛的……從來都是小宛,不是我。」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其實我有些怕你,因為你老會弄些你以為我會喜歡的東西,但那些東西,都是小宛愛的。愛吃甜食的是她,愛在桂花樹下睡覺的是她,喜歡銀飾的也是她,一直以來你愛的都是她,白小宛。你看到的是她,你喜歡的是她,你愛上的,也是她,而不是我。」
他臉色蒼白,震懾地看著魃,嘎啞地反駁,「我不愛她。」
「你愛她。」她溫聲點出事實。
「我不愛她!」他怒聲低咆。
「你愛她。」魃捂耳退了一步,不過還是堅持著。
「不可能的,我不愛她,我不可能愛她,我愛的是--」
魃望著他,等著。
「是--」應龍緊握著拳,額冒育筋,最後那句卻梗在喉裡。
她沉默著,只是同情的看著他。
雨仍在下,他怒瞪著魃,一股難以忍受的疼痛直襲他的胸,碎心裂肺。
「你愛她。」她說。
他沒再反駁,可臉上痛苦的神情卻像是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沒關係的,你只是愛她而已。」魃開口安慰他。
應龍聞言,只是再一震,耳中響起的,是雲娘的話。
你逼死了她……
※ ※ ※
看著神情痛苦的應龍,魃實在覺得不忍。
知道他需要獨處,她轉身口到迴廊上,上了迴廊,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仍站在原地,像是要站到末日一般。不過……
她知道,他會想通的。
輕歎了口氣,她回身欲回房,一隻手突然從旁摀住了她的口鼻,魃驚駭的掙扎著,對方卻以驚人的力氣從後抱著她的腰,將她硬是扶持離開。
魃抬腿想踢一旁的欄杆,試著弄出聲音引起應龍的注意,卻被身後的男人發現,緊急拉遠了她和欄杆的距離。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帶得離應龍越來越遠,她心焦萬分卻毫無辦法。
那人抱著她無聲無息的轉過了迴廊、出了綠苑。
她原希望中途會遇見其它人,能驚動守衛擋住他,可一路來到了西牆,她才發現一路上都是倒地的人影。
西牆綠瓦上蹲踞著小小的黑影,黑影有雙明亮的紅眼,還有著長長的發,和異常明顯的長耳朵,嘴角還有著看來十分可愛的小尖牙。
她驚愕地瞪大了眼,對那體形如三歲娃兒的……的……
她甚至不知該如何稱呼它!
突地,那東西的長耳朵靈巧地抖動了一下,紅紅的大眼閃著詭譎的亮光,然後它開了口:「爺,搞定了?」
綁架她的男人沒有開口,只帶著她輕而易舉地躍上了牆頭綠瓦,翻出了牆。
那東西跟在一旁,自信滿滿的道:「我早說用強的可行。瞧,這不就得手了!」
誰知他話聲方落,身後青龍堡內就傳來騷動。男人瞪了那小東西一眼,一邊塞了塊布在她嘴裡,一邊撤下披風將她包得嚴嚴實實的,然後往肩上一扛,便帶頭閃身入了森林。
身後青龍堡燈火大亮,未幾,追兵便直逼而來。
他扛著她在林子裡飛快的前進著,熟門熟路地左繞右轉,不一會兒她就昏了頭,再記不住來時的方向。
初時,她曾見身後追來的人影,她甚至確定她曾瞥見應龍嚴酷冰冷的臉龐。
但那小東西不知施了什麼法,才一眨眼,那些追兵就去了大半,扛著她的男人再飛繞過幾棵樹,連剩下的一半追兵也不見蹤影了。
雖然如此,他腳下卻未停,仍在林子裡飛奔著,甚至沒回頭看那小東西有沒跟來。
就在她以為無望時,男人停下了腳步,然後她聽到了應龍的聲音。
「放開她。」
她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卻察覺男人全身緊繃著;她猜想應龍可能繞過了那小東西,趕到了前方。
林子裡,悄無聲息,不知為何連蟲鳴也消失了,週遭,安靜得可怕。
倏地,男人腳一點,往後倒射,他拔出腰上的刀,揮砍出去。
他壓著她的腿,在飛退間,讓她離了他的肩頭,護在懷中。
魃瞪大了眼,然後看到了應龍。
刀散發著森冷的青光,形成一道虹弧,切豆腐似的削去前方林葉,砍向應龍。
應龍一低首,一掌拍出。
男人大刀再揮,刀刀狠絕,卻並未和應龍纏鬥,他邊砍邊退,毫不戀戰!
應龍擋下每一刀,加厲鬼般飛身急追。
男人擁著她飛退,快到她連週遭景物都看不清楚,棵棵的巨樹看來像是一整片的木牆,風颯颯而過,教她睜不開眼,只聽聞打鬥的聲音,感覺到他身體蓄積著的力量……
不知為何,她輕頭起來,這景況和這男人的味道熟悉得教她驚慌。
驀地,他們之間的打鬥激起一聲巨響。
男人腳下一個踉蹌,吐出了鮮血,她心一悸,不知道為何覺得好心疼。
發現自己在替這人擔心,她驚慌地瞥開眼,卻發現他們來到了河邊。
河水湍急,卻清澈見底。
水聲潺潺,魃慢半拍的發現應龍未再動手。她轉頭看去,只見到應龍像被下了定身咒似的,一臉死白地看著對岸。
男人愣了一下,把握住這機不可失的瞬間,緊攬著她便再度遁入反方向的森林裡。
應龍聞聲,整個人一震,明知該再追,可他卻無法動彈。
魃順著應龍的視線望去,在入林前,她終於看見了他所看的--
剎那間,她腦海裡只閃過一句話。
完了,看樣子她被這人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