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營裡,除了寧如海和風煙之外,還有趙舒和葉知秋。蕭鐵笠負手立在沙盤前,正在聽風煙說話。
「您也知道,戶部尚書王驥和王公公的關係,他是絕不會再派糧草過來的。現在咱們大營裡這些,只能應付一時,日子一久,就遠遠不夠;十幾萬大軍,每天的消耗都是個巨大的數目,咱們是拖不起的。況且軍中大部分士兵都是從東南戰場調過來,根本不適應關外的氣候,等下了雪之後,天氣更加惡劣,恐怕會有很多人病倒和凍傷。這些還都是其一。」
「其二,連續吃了好幾場敗仗,丟關棄城的,瓦刺的凶悍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他們還沒有動手,就已經佔了上風。咱們這邊的士氣太過低落,當務之急應該是想辦法讓大家都振作起來。」
蕭鐵笠回過頭,讚許地看了風煙一眼,「陸姑娘剛來幾天,就能把眼前的形勢看得這麼透徹明白,實在難得。你剛才說的這些,也正是這一陣子我心裡所想到的問題,只是一時還想不到有什麼穩妥的辦法。」
風煙猶豫了片刻,「辦法……我倒有一個,只是太冒險了,怕蕭帥不會同意。」
蕭鐵笠一怔,「是嗎,那就先說來聽聽。」
「我想去打十里坡。」
「不行,」蕭鐵笠本能地反對,「把握太小了。」
風煙倒並不意外他有這樣的反應,畢竟這個計劃是擔了一些風險的,「昨夜我和寧師哥偷偷去了一趟十里坡,那裡雖然是瓦刺的勢力範圍,但不是他們大營駐地,而且地勢易攻難守。瓦刺打下劍門關之後就用這裡當他們的前沿戰場,如果有一天,我們在劍門關附近開戰,這個位置就變得很重要。」
她一邊說一邊在沙盤上作了一個記號,「這裡就是十里坡。其實比它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此一雪前恥,振作士氣。」
蕭鐵笠緩緩道:「你準備怎麼打?」
「具體的部署還沒想好,可如果是晚上輕騎出營,趁夜奔襲十里坡的話,勝算很大——瓦刺在那裡的佈防還算鬆懈,現在兩邊都在屯兵備戰,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們會在那裡主動出擊。」
「讓我考慮一下。」蕭鐵笠終於點了點頭,又道,「對了,趙舒,你去虎騎營一趟,
把這件事向楊督軍稟報一聲,看他怎麼說。」
趙舒不禁蹙起了眉頭,「蕭帥,有這個必要嗎?」
「他是督軍,自然有督軍的權力,而且咱們也得試探一下他的態度。」
「他還能如何?多半就是敷衍兩句。」風煙不以為然。
「如果他真的坐視不理,也許反而還好些,只怕……」蕭鐵笠停住了話頭,楊昭是王振那邊的人是沒錯,他當這個督軍,也是為了跟他作對來的。可是他還摸不透楊昭的心思,他到底打算做什麼?他是想拖延?避戰?還是挑起內訌?
「趙將軍,我和你一起去。」風煙叫住了趙舒,「出京之前,我們大人也曾經囑咐我要盯緊楊昭,正好趁此機會,去摸摸虎騎營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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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騎營是禁軍之中威名赫赫的一支精銳騎兵,這次楊昭把他們也調到了西北戰場,想必也知道蕭鐵笠、趙舒、韓滄這些將領,都與他勢同水火,若沒有自己的勢力,只怕在軍中寸步難行。
他們的營地在大營的南邊,雖然近得只隔一條小路,南北兩邊卻各自為政,互不相干。南邊是楊昭的人,他們本是從禁軍出來的,就連蕭鐵笠,他們也未必放在眼裡;北邊卻是跟隨蕭鐵笠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自然對王振、楊昭之流視若仇敵。若不是兩邊的主將都有嚴令,南北營之間只怕是早已經打了起來。
在這種情形之下,風煙和趙舒他們被攔在虎騎營外面,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趙舒脾氣雖好,此刻也著惱了:「咱們奉了蕭帥的令,過來商議軍務,楊督軍居然不肯見,架子未免也擺得太大了。」
「沒有蕭帥的令牌,誰也不得擅闖虎騎營。」對方的守門衛兵完全沒有退步的意思。
「咱們闖進去又怎樣了?」
「龜兒子,狗仗人勢……」趙舒身邊帶來的幾個隨扈都按捺不住,紛紛吵嚷了起來。
眼看雙方就要起衝突,一個嬌脆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啊喲,這不是陸姐姐嗎,真是稀客。」
風煙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又是袁小晚!她明明心裡不懷好意,可見了面又叫得這麼親熱,表面上的功夫一等一,風煙對她,實在是一點好感都沒有。
「袁姑娘。」守門的士兵對她倒像是十分尊敬,立刻分開兩邊,為她閃出一條通道來。
這袁小晚仍然是那身打扮,環珮叮噹的,不過多圍了一件銀狐小坎肩,柔媚入骨,「你們怎麼也不睜大眼睛瞧一瞧,這位陸姑娘,可是京裡派來的遣糧官,連蕭帥也待她如座上賓,前天還聽說在帥營裡特意擺了接風宴;除了指揮使,咱們就連喝杯酒的份兒都沒有。要是得罪了她,你們可要小心些……」
「廢話少說。」風煙打斷了她,這袁小晚似乎總是話裡帶刺,教人聽了心裡不舒服,
「我們找的是楊昭,不是你。「
「好大的口氣啊。」袁小晚又笑了,」你要見指揮使,他就得來見你?縱然是蕭帥,只怕也沒這個能耐。」
風煙忍不住回敬道:「楊指揮使自然沒把我們放在眼裡,但若來的是司禮監王公公,只怕這會兒工夫,指揮使已經鞋子都來不及穿地迎出來了。」
「你——」袁小晚真的有點被激怒了,剛要還口,卻又想起了什麼,到了唇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只是冷冷地一笑,「原來陸姑娘功夫不錯,嘴皮子也很厲害。但我是好心來帶你們進去的,用不著一見面就吵架吧?」
「袁姑娘,這就讓他們進去嗎?」旁邊一個守門的士兵忿忿地問。
袁小晚道:「客人上門了,咱們總不能一直攔著,若是指揮使知道了,只怕不高興。再說,也難得那邊居然還有什麼『軍務』要來跟咱們商量,萬一給耽擱了,留下這個話柄,以後人家還不知道又要說什麼難聽的了。」
「是!」守門的士兵齊聲答應,退了下去。
終於進了虎騎營,四周十分整肅,看得出來平時是經過嚴格訓練的。但還沒到督軍大帳的門口,就聽見那邊笑語沸騰,鼓聲喧天,十分熱鬧。風煙不禁好奇,「那邊鬧些什麼?」
「正在舉行摔跤比賽。」袁小晚居然這樣回答。
「摔、跤、比、賽?!」風煙和趙舒面面相覷。馬上要開戰了,全軍上下都如臨大敵,繃得緊緊的,蕭帥更下令加緊練兵,小心備戰。這楊昭,居然帶著他的手下在這裡搞什麼摔跤比賽!聽這聲音,玩得還正歡呢。
「是啊,有興趣的話,一起來看看?」袁小晚悠閒地道,「正好,指揮使也在摔跤場上。」說著順手一指,「瞧見了沒有,就在那邊。」
那——是楊昭?
風煙真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問題。這麼冷的天,她裹著厚厚的披風還是難以抵禦關外如刀的寒風,這摔跤場上的一大群人,卻連軍衣都脫了,滿頭還冒著熱氣。有四個字形容這場面正好,就是熱火朝天。
站在看台上面,正親自給他們擊鼓的,就是都御指揮使,堂堂的禁軍統帥,楊昭?!看他的樣子,剛才大概還下場了,戰袍盔甲也都扔在一旁,一襲黑衣,還彷彿汗涔涔的。
風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哪有一點行軍打仗的樣子?難道什麼叫軍紀,什麼叫將威,他都壓根兒不管嗎?還是這虎騎營裡原本就是不分上下地玩做一堆?
袁小晚過去,縱身躍上看台,跟他說了幾句什麼,又抬手向風煙、趙舒這邊指了指。楊昭回過頭,看了一眼,把鼓槌交給身邊的隨從,又有人給他披上軍衣。他連扣子都沒系,就這麼往椅子上一坐,隨隨便便地一招手,「叫他們過來。」
這什麼態度啊?風煙再次挑起了眉毛,他在喚狗嗎?就只差沒丟根狗骨頭過來了。
「小晚說,你們是奉了蕭鐵笠的命令來找我商量『軍務』的?」楊昭坐在看台上,對著下面的風煙,帶點嘲弄地一笑。全軍上下,恐怕也只有他一個,敢把「蕭鐵笠」這三個字,這樣隨隨便便地掛在嘴上。
「不是跟你商量,是來告訴你。」風煙不客氣地道,「我們決定今天晚上就去打十里坡。」
楊昭微微—怔,那—絲嘲弄之意慢慢隱去,像是要再確認—下他所聽到的。「今天晚上?」
「沒錯。」風煙道,「蕭帥已經同意了。」
「他——同意了?」楊昭的手指輕輕叩著椅子上的扶手,「這麼說,這原本不是他的意思。是誰提議的?你,還是趙舒?」
風煙冷冷道:「這個就不勞煩楊督軍費心了。你只要帶著你的虎騎營,在這裡摔摔跤,打打鼓,玩得盡興就好了。」
「原來你還知道我是個督軍。」楊昭被她這樣譏諷了一番,卻也不生氣。
「我知不知道,有分別嗎?」
楊昭沉默了一會兒,「那麼我現在就告訴你,打十里坡的事,蕭鐵笠如何安排,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因為我反對。」
「反對?!」風煙不禁提高了聲音,「你甚至還不知道我們去打十里坡的理由,以及如何部署,居然就說反對」他這是擺明了存心跟蕭帥過不去嘛。
楊昭笑了,漫不經心,「我需要知道那麼多嗎?我說的話你聽清楚,不行。」
風煙忍著氣,「反對也總該有個理由吧。」
「太冒險了。」他只答了這麼一句。
「不想冒險的話,你又何必到這裡來?」風煙道,「在京城裡呆著,喝喝茶,遛遛鳥,豈不是更舒服。又或者,所謂都御指揮使,就是這樣靠著別人流血流汗打回來的?」
「什麼?!」周圍虎騎營的人都被這句話激怒了,靠得最近的一個,伸手就來抓風煙的肩膀,「你敢污蔑指揮使!」
風煙也不閃,待他的手指剛剛扣上肩頭,閃電般抬肘,擊他軟肋,右腳勾住他腳踝向後疾掃——「撲通」一聲,又高又壯的一個武將,已經被她撂倒在地。
「虎騎營的人,原來就是這麼厲害。」風煙看著狼狽不堪,摔倒在自己腳下的人,嫣然笑道。「真是領教了。」
那人本來就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想不到風煙一個弱女子,出手會這麼快又這麼狠,當著楊昭和同營夥伴的面前,被摔得這麼狼狽,哪裡受得了,爬起來就要動手,卻被楊昭喝住:「還不退開點!」
「指揮使,她……」
那人還要分辯,楊昭已經站起身,「還嫌不夠給我丟臉?」
「真要打,我哪會輸給她,剛才是沒提防,才教她佔了便宜!」
「你先動的手,還說你沒提防?我看沒提防的應該是她吧。」楊昭不以為然地一哂,「怎麼,你還打算跟一個女人在這摔跤場上動手?真虧你想得出。」
風煙剛要說話,趙舒在後面拉了她一把,「他們人多,真要動手,勢必吃虧。再說蕭帥還等著咱們回去覆命呢。」
也不等風煙回答,拉著她就往外走。
風煙和趙舒走遠了,看台上的袁小晚朝剛才被摔的那人眨了眨眼睛,「佟將軍,吃虧了吧?還敢不敢吹牛了?這個丫頭的身手,我在去接她的路上就領教過了。」
楊昭回過頭,「少說兩句吧,你當是看戲是不是?」
袁小晚道:「這個陸風煙也不知道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沒想到咱們到了關外,這場戲反而是越來越熱鬧了。」
「我帶你出來,可不是看熱鬧來的。」楊昭臉色微微一沉,「交代你去辦的事情,你辦得怎麼樣了?」
袁小晚沒敢再嬉笑,「正在辦,這一兩天就差不多了。糧草庫那麼大,還得防著被人看見。指揮使,你是不是太小心了,那邊真的……」
「你只要把事情辦得穩當點就行了,別問那麼多。「楊昭沒讓她說下去。
「唔。」袁小晚瞧了瞧他的臉色,」陸風煙這個丫頭,脾氣大得很,當著你的面都敢這樣說話,你就這麼放他們走了?」
「不然要怎樣,把她抓過來一刀砍了?她是于謙的人。」
「可她這麼一走,弄不好的話,晚上真的就帶著人偷襲十里坡去了。」袁小晚提醒了一句。
楊昭看著風煙的背影消失在大營外,淡定地道:「那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袁小晚有點糊塗了,「剛才你明明還攔著不准去。「
楊昭溫和地打斷她的好奇:「明天你就明白了。不早了,叫大夥兒都回去休息吧,比賽的事,明天再繼續。」
袁小晚張了張口,卻欲言又止。楊昭的脾氣,她是知道的,眼下這件事他已經不想再談論下去了。
另一邊,趙舒和風煙已經出了虎騎營。
趙舒後悔不迭,「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該來見楊昭,他這一阻撓,咱們還怎麼出兵?」
風煙道:「他不過是膽小怕事,咱們若是聽了他的話,乖乖在營裡躲著不敢出去,那才是笑話。依我看,咱們不理他也就是了。」
「那可不成。」趙舒道,「他手裡有兵符,咱們要是公然抗命,被他捉到了把柄,只怕不肯善罷甘休。萬一他再參蕭帥一本,事情反而鬧大,京城裡還不夠亂嗎?王振又該逮到機會興風作浪了。」
「所以咱們不能張揚啊!」風煙想了想,「本來我是打算在各營選拔一些身手好的,既然楊昭反對,咱們也不能跟他翻臉,那就暗地裡進行,把葉將軍也拉過來,找咱們這邊可靠的人馬,悄悄出營。」
「這……不太好吧,」趙舒覺得不妥,「要是走漏了風聲,傳到楊昭耳朵裡,就麻煩了。」
「那就看咱們的保密功夫夠不夠好,準備的速度夠不夠快。」風煙道,「再說咱們要是能打下十里坡,就是頭功一件,諒他也不敢怎樣。上面不是還有蕭帥壓著嗎,你怕他什麼?」
「那,就依你說的。」趙舒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橫下了心,「就今天晚上。」
在這種局勢下,實在是太需要一個勝利的消息了。更何況,如果真的打下了十里坡,不但可以挫一挫瓦刺的銳氣,還一併滅了楊昭的威風,該有多麼大快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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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分,天色剛剛從黑暗裡透出一絲淡淡的青色。
大營門前,突然傳來密雨般的馬蹄聲和一陣陣欣喜若狂的歡呼:「打了勝仗啦!瓦刺人被咱們趕出了十里坡啦——」
這沸揚喧鬧從營外一路傳進了營裡,喊的人從十個變成了百個,又從百個變成了千個,到最後整座大營都被捲入了這歡騰的浪潮裡。
睡夢裡突然聽見這樣驚人的消息,幾乎所有人都從營帳裡湧了出來。
「是哪一營的人去打了十里坡?」有人在嘈雜聲中扯著嗓子問,「怎麼這兩天一點消息都沒聽到?」
「是啊,該不會是南邊的人搶在前面,先去打了一仗吧,」
「誰說的!他們在京裡養尊處優慣了,要說打仗,還得看咱們的。」有人大聲反駁,「你沒聽見外面喊嗎,是趙將軍和葉將軍他們!」
周圍一片附和聲:「沒錯,好像他們都快到營門了……」
勝利來得這麼突然,突然得讓人有點不敢置信。只一夜間,三千騎兵,就一擊得手!
原本十里坡在戰略上並非必爭之地,更遠遠不如劍門關和紫荊關那麼重要,所以瓦刺的防備才會這樣鬆懈,而且這一次是突襲,規模不大,並沒有打擊到他們的主力。但是,自從瓦刺聯合兀良哈打入西北邊疆,就只有一個接一個慘敗的消息,哪怕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勝利,在此時此刻,也稱得上是彌足珍貴。
就連一向沉穩的蕭鐵笠,也不禁喜形於色,親自帶人從帥營裡迎了出來,「全營掌燈,準備鞭炮和酒菜,咱們要好好犒賞打了勝仗回來的弟兄們!」
回營的隊伍已經到了營外,葉知秋和寧如海率領的一撥人馬在前面,他們是從右側打上了十里坡的;而趙舒和風煙他們因為要清理戰場,清點傷亡情況,所以耽誤了一陣子,落在了後面。
趙舒在疾馳的馬上,意氣風發地大聲談笑著:「追了半天也沒追上老葉他們,看來他們是急著回去報功去了!這一仗,打得可真利落,咱們摸到十里坡的時候,那幫瓦刺人還在被窩裡呢。尤其是從茅廁裡逮到的那個,驚得連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風煙在他旁邊不遠,接口道:「這下子,看看楊昭還有什麼好神氣的?」
「只怕他現在已經聽到消息了吧?臉色一定不好看。還有老韓,咱們出營的時候把他給撇下了,要是他知道咱們這麼快打下了十里坡,一定氣得半死,瞧他怎麼埋怨我吧。」趙舒正在說著,突然一愣神,「風煙,你看那邊,是不是虎騎營的人?」
風煙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也不禁意外,「是楊昭?他好快的消息。咱們還沒進營門,他們已經在這裡等著了。」
「是來看熱鬧的,還是興師問罪來的?」趙舒皺起了眉頭。
風煙冷冷一笑,「我倒想瞧一瞧,他還有什麼花招使出來。」
隔了幾丈遠,兩邊人馬遙相對峙。
天色初亮,楊昭遠遠看著風煙的黑色大氅在風裡飛揚。她的眼睛那麼明亮,那麼驕傲,連一絲懼色都沒有,帶點挑釁地盯著他。邊關的霜天號角,千里蒼涼之中,她那一抹瀲灩,彷彿有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就連楊督軍都出來迎接咱們了,真教人受寵若驚。」風煙緩緩縱馬走近他,「有什麼指教?」
楊昭微微一笑,「知道你們打下了十里坡,特意在這裡等著恭喜你的。」
「是嗎?」風煙反而有點意外,怎麼,他不是來找茬的?這倒希奇了,無論出於哪一種目的,他都絕不會為了這次勝利的消息而高興,不是嗎?
「既然楊督軍不怪罪我們擅自行動,那麼多謝,請讓開些,蕭帥還在營裡等著我們回去覆命。」風煙不願意在這裡跟他浪費時間,再不回去,蕭帥該著急了吧。
「陸風煙!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楊昭身邊的一個副將幾乎從馬上跳了起來,「打了指甲大小的一個勝仗,眼睛就長到頭頂上去了!我佟大川騎馬打仗的時候,你還不會走路呢。」
「那麼就打一場勝仗來給大家看看,虎騎營到底是不是縮頭的烏龜?」風煙認出來他就是昨天被自己摔倒在摔跤場上的那一個,忍不住笑了,「原來是你,難怪這麼大的火氣。怎麼樣,牙齒沒跌掉兩顆吧?今天風大,說話要小心。」
佟大川漲紅了臉,「你要不是個女人,老子今天……」
「女人又怎樣?」風煙臉色一沉,「你要是想動手,我陸風煙奉陪!別以為後面有楊昭給你撐腰,就沒人敢教訓你了。」
「你,你……」佟大川氣得結舌,從來還沒有人敢當面這樣出言不遜,她陸風煙算個什麼東西,就連位高權重的王振也不得不給楊昭三分面子,憑她,就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以下犯上,目中無人,當真以為虎騎營裡都是些窩囊廢嗎?
「匡啷」一聲,虎騎營的刀鋒已經出鞘!
他們用的是大刀,薄而亮,寒光炫目,肅殺之氣,迫人眉睫。
「你們要幹什麼?」趙舒大喝道,「誰敢動手,咱們就跟他拼了。指揮使,這就是你一大早在營外攔住咱們的目的嗎?要興師問罪的話,便直說好了,何必打著什麼迎接、恭喜的幌子。」
佟大川也叫了起來:「指揮使,饒他們不得!三番兩次當面挑釁,尤其是這個姓陸的丫頭,根本不把您放在眼裡。」他越說越激動,「咱們虎騎營的人,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窩囊氣?指揮使,你再縱容他們,這以後弟兄們還怎麼抬頭見人哪?」
楊昭一直沒說話,他知道,上至蕭鐵笠,下至軍頭伙夫,這西北大軍裡,多少人在暗暗怨恨他,只要踏出虎騎營駐地,隨處都是敵視的眼睛。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敢這樣,大庭廣眾之下,指著鼻子數落他。也怨不得手下的兄弟們按捺不住,對他們來說,還有什麼比統帥受辱更加難堪的事情呢?
「放下刀。」久久的沉默之後,楊昭的聲音從清冷寂靜中響起,只有短短三個字,可是字字千鈞。
「指揮使!」佟大川和其他幾個將領都忍不住叫了起來。
「我叫你們放下刀。」楊昭又說了一遍,曙光裡,他的臉色平靜如水,可曾經統領千軍萬馬的那種霸氣,卻逼人而來。就連風煙,也不禁為之一震!
「今天我是來迎接你們的。所以,剛才的事情,我不追究。」楊昭微微蹙眉,壓了壓火氣,此刻不是生氣的時候,「但剛才那些話,我不想聽見第二次。陸風煙,你要是想挑起虎騎營和趙將軍的衝突,就再多說幾句試一試。」
風煙怔了一怔,他的警告,不是沒有份量的。這不是她和楊昭兩個人的事,在 這樣的局面下,一場激烈的衝突對誰都沒有好處。而楊昭此時此刻的這種冷峻,跟前兩次見他完全不同。在接風的酒宴上,他酒意微醺,在摔跤場上,他閒散不羈;可是此刻,他只說了兩句話,就壓住了陣腳,虎騎營的人固然不敢再妄動,就連趙舒的部下也都停止了鼓噪。
這個楊昭,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按兵畏戰,到底是因為膽怯,還是因為別有用心?這片刻之間,風煙突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可能是一個絕不簡單的敵人。要小心啊,不能再衝動浮躁了,當心中了他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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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夜襲十里坡,一戰而勝,實在是士氣大振,可喜可賀。」蕭鐵笠的聲音在帥營裡迴盪,「趙舒、葉知秋、寧如海、陸風煙,都是咱們西北大軍的頭號功臣!」
下面的歡呼和掌聲四起,帳中的將領和擠在帳外看熱鬧的衛兵們爆發出一陣喧嚷,有人興高采烈地道:「這回得讓趙將軍和葉將軍好好說一說打這一仗的經過。」
葉知秋搖著手道:「我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是聽軍令行事,倒是陸姑娘,大鬧虎騎營,還設法瞞過了楊督軍,功勞不小,還太快人心呢。」
趙舒也笑道:「是啊,大夥兒沒瞧見那場面,平常佟大川神氣活現的,被陸姑娘這麼一摔一絆,那個狼狽勁兒……哈哈,這個勝仗,打得真是過癮!既痛打了瓦刺狗,又滅了楊昭的威風。」
「趙舒!」蕭鐵笠沉聲喝止他,「這是軍營,你怎敢對楊督軍這樣不敬。」
「但他也配做咱們的督軍嗎?」趙舒不服氣地分辯道,「出兵之前他就攔著不准打十里坡,甚至連咱們的理由和部署都不聽一聽,有這樣處理軍務的嗎?而且還帶著虎騎營的人辦什麼摔跤比賽,咱們全軍上下都在戒備狀態,他卻縱容屬下遊樂喧鬧,這又是什麼道理?」
葉知秋也道:「是啊,這次回來慶功,他又托詞不肯來。」
「他怎麼有臉來喝慶功酒啊?」底下有人哄笑,「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反正楊昭也不在,大家趁機羞辱他幾句,也是常情。
蕭鐵笠沉吟道:「我倒覺得楊昭的反應不尋常。連王公公那樣老謀深算的人,也把督軍的重任交給他,可見不是好對付的。只是我還摸不透,他到底打著什麼主意。」
「管他呢!」韓滄不耐煩地道,「咱們喝的是慶功酒,口口聲聲楊昭長、楊昭短,未免太倒人胃口了。」
「是啊,大夥兒先乾了這杯酒再說。」寧如海也提議,「難得打了一個勝仗,今天晚上,不醉不歸!」
「好——」一片歡笑沸騰裡,帳外突然傳來尖利的警號聲,刺人耳膜。
「什麼人吹警號?」蕭鐵笠一驚,「外面出了什麼事?」
一個負責巡邏守衛的士兵從帳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驚慌失措,「報告蕭帥,起火了、起火了!快點去救火吧!」
蕭鐵笠急道:「哪裡起火了?」難道,是瓦刺為了一雪十里坡之恥,派人來夜襲大營嗎?
那士兵帶著哭腔道:「是堆存糧草的糧草庫——」
「什麼?!」這回不止是蕭鐵笠,在座的所有人都大驚失色,糧草庫著火了?!一時間誰還顧得多說,紛紛直奔帳外,糧草可是大軍的命根子啊,沒了糧草,就連三天都撐不下去,這仗還怎麼打?
還沒到糧草庫,已經看見火光熊熊,濃煙沖天!
四周的大小兵將們正在驚慌失措地四處提水救火,可是火勢太大,又都是糧草,本來就是遇火即燃,加上關外天干物燥,這火已經燒得這麼猛烈,哪裡還撲得滅?
風煙眼看著千辛萬苦從關內運送過來的糧草就這麼付之一炬,幾乎連肺都氣炸開了,一把拽過身邊一個看管糧庫的守兵,「怎麼會著火的?說啊,怎麼會著火的!」
「我也不曉得……」那守兵嚇壞了,「下午,下午還好好的,吃晚飯的時候,韓將軍還帶人親自來巡查過,不知道怎麼回事,剛才突然聽到聲響,我們過來就看見著火了……」
「就算你們守衛不周,也不至於一下子就燒得這麼厲害,這火是從糧倉的什麼地方燒起來的?」風煙厲聲問。
「到處、到處都著了。」那守兵哆哆嗦嗦地道,「整個糧庫好像一下子就掉進火海裡頭,救都來不及救。」
風煙一呆,「到處都著了?」如果是有人不小心引起了火災,怎麼會到處都著了?而且這裡是糧草庫重地,守衛森嚴,一般人也是進不來的。若非有人精心策劃,故意縱火,決不可能出現這種局面,「那麼,從韓將軍巡查之後,到出事之前,都有什麼人進過糧草庫?」風煙放緩了語氣,這個守兵已經嚇得語無倫次了,再逼他也沒有用。
「有……哦,對了,虎騎營的袁小晚姑娘,曾經帶人過來取糧草。」
「袁小晚?」風煙有點詫異,「她又不是伙夫,取什麼糧草?」
「他們虎騎營那邊的飲食一向都是他們自行打理的,所以每隔幾日,他們都會派些人來取糧食和馬匹用的草料。」那守兵四處看了看,又小聲道:「督軍防著咱們呢,那邊的三餐也都不跟大營一起。」
風煙冷冷哼了一聲,虧得楊昭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要是跟大營的官兵們在一起,只怕是沒人願意給虎騎營的人準備伙食的。
「而且,今天好像袁小晚他們在糧庫裡呆的時間又特別長。」那守兵想了想,又補充了—句。
「是嗎?」風煙不禁起疑,莫非是袁小晚在其中做了什麼手腳?大營上下,誰有這樣的膽量和動機來燒糧草庫呢,大概也就只有她了。確切一點說,是那個背後指使她的人——楊昭。
想不到,他竟然心急到這個地步,連這樣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夜襲十里坡的勝利,讓他害怕了嗎?還是,在營外的那場衝突,教他懷恨在心?
風煙在這一刻只覺得憤怒和懊悔一齊湧上心頭,早知道他居心不良,早知道他手段陰險,怎麼就沒有好好地防範和阻止他呢?
「還傻站著做什麼,趕快救火去呀!」寧如海趕到她身邊,氣急敗壞地道:「風煙,糧草都快燒沒了,你還站在這兒發呆!」
「已經燒了,我還能怎樣?」風煙一回頭,烈焰沖天,彷彿映紅了她的雙眼。「我去找他算賬!」
「誰啊?」寧如海一呆。
「楊昭!」風煙已經向虎騎營的方向飛奔而去。
「哎,風煙!」寧如海叫不住她,只好一路跟著追過去,「慢一點風煙,你把話說清楚,楊昭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