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鶴唳!
猶如賀蘭震此刻無法排解的恨意。
散亂的發和著因痛楚而冒出的冷汗纏繞在他的面頰與頸邊,而那雙箭步如飛的腿除了一片血紅之外,全無半分知覺。
「葬身於此也好,至少還有好花相隨。」躺臥在這片山林野花之間,似乎替一生孤傲的他,找到了最恰當的句點。
自從三十年前,他們賀蘭氏慘遭滅門之後,除了報仇,賀蘭震的心思就一無所有。沒有快樂、沒有笑容、沒有任何喘息的借口,因為他是賀蘭宇將軍唯一的子嗣,因為賀蘭氏三百餘口的冤屈全交到他的手裡,馭在心底,至死方休。
而今日,或許是他卸下重任的時候了。
但不甘心的是,他曾經一把扶持、十分信賴的庫拉氏竟會見利忘義,設下此等令人心寒的陷阱想置他於死地。
而可笑的是,他們海心寨還為了這次的迎娶煞費苦心,殊不知這番大費周章,卻是將身為寨主的賀蘭震推向死路。
「這恐怕連阿智都沒想到的吧!」賀蘭智是賀蘭震的堂弟,向來是以料事如神、工於謀略而贏得賀蘭震的信任,與賀蘭家族另一脈的堂妹賀蘭靜,全是在那次減門慘案後被家中僕役救出,而逃到青海湖中的海心山落腳的。
人心丕變,哪有道理可言引
此番的覺知,又教賀蘭震的痛楚更深一回!想當初,庫拉氏的回族部落遭土族的攻擊,就在岌岌不保之際,是他賀蘭震領著海心寨千餘兄弟化險為夷,救了庫拉氏的掌上明珠庫拉朵蘭,將已經佔領村落大半的土族再全數趕出回族的勢力範圍,挽救了回族上千餘條的生命。
就是那時,回部的族長庫拉拖利鄭重地宣示了對賀蘭氏的終生友誼,也將自己的愛女庫拉朵蘭許配給尚未娶親的賀蘭震為妻,只待回部重整過後,再行迎娶。
賀蘭震本想婉拒這份美意的。
「大哥,這可是聯合回族部落,打擊慕容王朝的大好助力呀!」就為了賀蘭智這一句,向來不談男女私情的賀蘭震遂點了頭,答應了這門親。
沒想到,這門親卻成了他賀蘭震的喪命之因,但他恨的,不是庫拉朵蘭的毀約,而是眼看水到渠成的復仇計劃全功盡棄,教他賀蘭震如何面對海心寨裡的一干兄弟?!?!
索性閉上眼、數著鼻息,無畏無懼地任著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盡。就在這一個當兒間,一陣穿梭於草叢的腳步聲向他的方向逐步靠近——賀蘭震屏住呼吸,全身毛孔豎立——李芙影今天心情好極了!
因為王宮傳來消息,說可汗平息了回族的內部爭端,不出半個月即可將大隊人馬班師回鑰了。
與可汗分離的這兩個月,可說是她嫁入吐谷渾這一年多來,第一次嘗到牽腸掛肚、日夜懸念的相思病苦。
但是,身為大唐弘化公主的李芙影,還是強掩著眉間的孤寂,領著家僕、護衛遊走在村落市井間,終日不得閒。
自從一年前她來到了這個地方,成了他們的國後,李芙影就盡心地扮演好這個角色,將大唐文化逐步地扎根在這片尚屬蠻荒的土地上。
微服出巡,成了她探訪民間疾苦的方法,尤其是她精通的花草療法,更是遠近馳名,治癒了無數人家。
她,李芙影,沒辱沒大唐天子的威名,更沒辜負吐谷渾人民的慇勤。
於是趁著可汗出征的兩個月裡,李芙影來到了這座可汗聊慰她思鄉之苦所建造的「芙蓉園」暫住,一方面以滿園的唐式風光重溫著家鄉的點滴;一方面巡訪民間村落,行醫賑濟。
喜愛輕騎簡從的她,除了駐守「芙蓉園」的侍從外,她一向只帶從長安陪她來此的丫鬟銀兒及家將李沅毓隨行而已。
今日,她不想打擾尚在午睡中的銀兒及沅毓,便獨自一人來到「芙蓉園」後方的山林採集花草、藥引。
遠遠地,她就看見了前面草堆中倒臥著一具龐然大物!
依她多年的經驗輿直覺,不管那具龐然大物是動物或是人,鐵定是受了重傷、奄奄一息。
這股血腥味,絕對逃不過她李芙影的粉鼻!
她壓著心口,小心翼翼地向前靠近。
是人?!?!她更是一驚,毫不遲疑地一個箭步上前,蹲下了身,伸出手試試那人的鼻息。
「暗算我引沒那麼容易——」剎那間,賀蘭震抓住了李芙影的手,使勁一個大翻身,硬是把嬌弱的李芙影壓制在他那魁梧強壯的身軀下。
「啊——救命啊,」待芙影從驚愕中會過意,才張著嘴大聲喊叫起。「閉嘴,否則我就一刀讓你了結。」賀蘭震摀住了她的嘴,以虛弱的語氣說出這一句。接著,他的頭就癱在李芙影的頸旁,昏迷過去了。
「喂喂——」芙影此時欲哭無淚,她這一生除了慕容諾曷缽之外,還沒讓人如此親近過,真後悔沒教李沅毓隨行!
「這人真是魯莽,這下子連我都救不了你了。」李芙影氣惱得喃喃自語。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李芙影感覺到那人吹在她頸間的鼻息愈來愈輕,她知道再造樣下去,這個人肯定一命歸西。
她必須再想想辦法才可以!
甭說她天生一副慈悲心腸,眼前當下,她就快被這個人壓碎五臟六腑了,再不設法,就連她的命也給賠上不說,萬一幾天後讓人發現,她竟與一個男子以此等姿態命喪於此,不但毀了她大唐公主的顏面輿貞節,連待她如珠如實的可汗都無法想像會如何看待她李芙影!
這一想,她更急了!
硬是使力地扯出自己的一隻手,用力地拍著這個人的肩頭:「喂,醒醒呀!拜託你醒醒呀!」
沒半點動靜!
就在沮喪焦慮之際,李芙影這才發現,一株紫色的花苞就明目張膽地垂在她的頭頂上方。這花喚做「醒神花」,是可喚醒神智、強化心脈的奇花,其味清淡芬芳,但經唾液咀嚼過後會滲出一種強烈刺鼻的沖味,芬芳依舊芬芳,只是芬芳中夾帶著無法迴避的力量。
就靠這花救人一命!
李芙影欣喜若狂地伸出手,摘下那朵「醒神花」,而後,她卻愣住了。
「他昏死成這副德行,怎麼叫他把這花給嚼碎引」芙影垮著臉,萬般無奈地喃喃自語。
左思右想了好一會兒,芙影在幾番斟酌下有了決定。
「反正是救人,不拘小節應當是情有可原,況且又是在此荒山野地,只要我不說,也不會有人知道的。」一陣自我安慰及自言自語後,芙影就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那朵花送進口中,使勁嚼了起來。
她究竟在搞什麼東西呀?!
賀蘭震其實是昏昏醒醒的,雖然全身無力,但他那雙如鷹般的眼睛還有點出息,在那千斤重的眼皮子底下,他似乎看見了一個少女竟把一株紫色的花莖放人嘴裡,不由分說地嚼了起來。
她是餓暈了?!?!還是讓我給嚇瘋了?!?!賀蘭震內心咕噥著。
就在此時,一隻手倏地伸了過來,不打招呼地就把賀蘭震的嘴巴扳開——
果真是虎落乎陽被犬欺引憑他賀蘭震堂堂男子漢竟落得如此下場,被個女人擺佈卻半分力量部使不上。
沒想到,想死得尊嚴些也不容易!賀蘭震感歎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柔軟如綿的唇頓時封上了他那胡碴下的嘴巴,一坨濕濕黏黏的東西就順勢吔滑進他的口裡。
難不成是那朵花?賀蘭震尚有心智分辨。
直覺地,他就想把這東西給吐出去,但他感覺到這女子正用舌頭抵住這團東西,不讓他的抵抗有一絲作用。
沒一會兒,一股嗆人的氣味刺激著他恍惚的神智,而心脈經絡間似乎有股氣猛烈地貫穿運行。
賀蘭震的神智愈來愈清晰!對於眼前的一切,他更覺得不可思議!他,賀蘭震,正被個女人調戲著!. 但她的唇軟溫溫的,口中那坨東西熱辣辣的,教這從未輿女人親近過的賀蘭震不知所他只好直直地盯著她,滿腹狐疑。
而專心「上藥」的李芙影也有滿心的猜疑,「奇怪引都好一會兒了,怎麼沒半點反應?」
就這樣,她自然地睜開了眼,想探探這人的臉色是否有異。
這一瞧,就不偏不倚地與賀蘭震的眼光對個正著。
這一著,芙影驚嚇不已,她萬萬沒想到,以往這種醒神花的氣味是會教病人先咳出聲再清醒的,就因為如此,她才敢作出此番嘗試,打算只要在他咳出第一聲時便離開他的唇,那麼屆時只有天知、地知、花知、自己知而已,誰料——
「咳咳咳——」窘迫的芙影吐出了那坨花沫,嗆得眼淚直流,「怎麼會這樣?!」.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的吧!」賀蘭震望著滿臉漲紅的李芙影說著,「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再不放開我,我就會是死人了。」芙影有些老羞成怒。
「我要能動,就犯不著被你調戲。」賀蘭震露出嫌惡的表情。
他對投懷送抱的女人一向不感興趣,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不是膚淺得想擄獲他的心,就是貪圖著珠寶金銀,就像背叛他的庫拉朵蘭,不也見風轉舵攀上了慕容氏這門親,這一想,他對芙影更沒好氣了。
「調戲?」無法置信的芙影瞪著大眼,久久不知所以,「我李芙影需要調戲你嗎?!?!」「你叫李芙影?!?!你不是這裡的人?!?!」
「我來自長安——這下可以放開我吧!」
「不是告訴你,我沒辦法——」話才一半,賀蘭震才發現自己不若方纔的無力,想必是那坨怪味花的功勞吧!此刻的他,才恍然大悟,連忙翻個身,讓壓在下面的李芙影有個喘息。
「是你救了我?!?!」他甚感訝異。
「不是我,是那朵醒神花。」芙影拍拍身上的灰塵,面無表情的說著。
「別指望我感激,是你自己多管閒事。」冷冷的語調,道出了賀蘭震不領情的固執。「真是西域蠻子,不懂規矩——」李芙影拎起了背袋,故作無情地轉身離開。
這下子,看你求不求饒?這荒山野地身負重傷,能救你的也只有我李芙影,一旦錯過,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其實芙影不是計較他的無理,只是想殺殺這個人自大無理的霸氣。
可是都走了好幾步路了,卻沒聽見半點挽留的哀求,芙影還是沉不住氣地往回走,想灤個究竟。
一看,他正閉著眼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晴。
「喂——」芙影喊著他。
賀蘭震睜開眼,不說一句。
「你不知道你那雙腿很嚴重嗎?」芙影提醒著他。
「我知道。」他面無表情地回答著。
「那你還不求我下山替你找人醫治?」
賀蘭震沉默了半晌,才說:「我中的是西域黑蛛毒,沒得救的——」
儘管賀蘭震那剛毅的五官中沒有顯露什麼,但芙影還是從他那雙冷若寒冰、深不可測的眼眸中看見了遣憾。
剎那間,芙影似乎瞥見了賀蘭震驕傲下的脆弱,她不禁軟下心腸、溫了口氣說:「就為著兩腿廢了,不要自己的一條命?」
「以此殘破之軀,我賀蘭震的報仇血恨之日遙遙無期,既是如此,我又有何面目苟活在世,不如以死謝罪。」他的口氣堅決而冷硬,彷彿死的是別人不是自己。
「你就是賀蘭震?!」芙影大吃一驚。
「哼!沒想到吧!青海湖第一硬漢的賀蘭震,竟落得如此狼狽不堪。」他嘲諷地笑著。
是的,萬萬沒想到,我李芙影竟然救醒了慕容王朝的心腹大患,芙影不由得心生懊惱。
曾聽她的丈夫——吐谷渾的可汗慕容諾曷缽說過,賀蘭家族原本是吐谷渾王朝的將門世家,深受歷代可汗的敬重與倚賴。直到他祖父慕容伏允當政,因為作風太遇霸道強悍,又一味聽從當時宰相天柱王的陰謀野心,竟大舉進軍攻擊大唐邊境,又扣留了唐使趙德楷,而賀蘭宇將軍眼看大禍將至,便極力規勸慕容伏允退兵放人,因此得罪了宰相天柱王,導致慕容伏允下令誅殺賀蘭氏一家三百餘口。
就從那時起,慕容氏與賀蘭氏便結下了這三十年來無法化解的梁子,雖然後來慕容伏允兵敗青海湖,宰相天柱王被處死,但這一切卻也挽不回賀蘭氏那三百條的人命,於是逃到青海湖海心山的賀蘭氏遣族,便常以各種方式來與慕容王朝作對。但因海心寨四面環湖,易守難攻,慕容王朝派兵多次討伐皆無功而返,而這次慕容諾曷缽的出征,皆是為了安撫回族部落的異心,斬斷了賀蘭氏聯合回部叛亂的陰謀。
而她李芙影卻陰錯陽差地救了他?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他腿上的黑蛛毒自然會要他命的。芙影喃喃自語著。
但,她真能無動於衷,見死不救嗎?芙影此刻心亂如麻,救與不救萬般為難。「嘔——」一陣嘔吐聲打斷了芙影的思緒,只見賀蘭震口吐鮮血,情勢危急。「糟了!劇毒已人心肺,再不施救就來不及了。」但為難的是,黑蛛毒是西域特有的劇毒,而打從中土來的芙影一時之間也找不出頭緒,更何況她還在猶豫不決呢!
「拿去,」突然間賀蘭震丟出一把短匕,「麻煩姑娘舉手之勞,一刀讓我痛快斷氣。 」看得出他的椎心痛苦。
「不,不行,我只救人不殺人。」芙影急忙退了幾步。
「既是如此,我只好自己動手了。」說罷,他便吃力地拾起地上那把匕首,正對準心口部位猛然刺下。
「不要——」芙影一個箭步上前,用力而迅速地奪下了賀蘭震手中的利器。「走開,我的命我自己決定。」他因痛苦而臉孔扭曲地吼叫著。
「胡說八道,你的命是我救的,該由我作決定。」芙影也顧不得一切了,要她坐視不理,那比要她的命難受。
「沒有人膽敢違背我的命令,你這女人——」
「也沒有人敢拂逆我的決定,你就認了吧!」芙影態度強硬,並且從腰際拿出一顆藥丸,就不由分說地往賀蘭震的嘴裡塞進去。
「可惡——哇——好冰呀!」賀蘭震是火冒三丈的,想他威震地方的海心寨寨主,竟被人當傀儡擺佈。這口氣教他真難嚥下去。
「先止住劇毒的蔓延要緊。」說著說著,芙影便彎下身拖起重量不輕的賀蘭震朝另一處不遠的山洞走去。
「臭婆娘——你又想幹嘛?!?!」
「臭婆娘,憑什麼多管閒事?!」
「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這是你們中土傳來的規矩呀!」
「我警告你,再不滾,待我一有力氣,非把你的臉畫個過癮——」……
「求求你,不要管我行不行?!」
「看一個人殘廢無能、半死不活的很有趣嗎?你的盲修瞎煉只會教我更痛不欲生——」這一路嘮嘮叨叨地,終於在芙影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中來到這個山洞裡。「賀蘭震,閉嘴行不行?!?!」芙影忍不住破口大罵。
想不到她李芙影平常連句氣話都不說一句的,今天卻為了頭頑固的蠻牛仔失了矜貴,動了怒氣。
「我還以為你是聾子呢!」賀蘭震儘管額頭冒著冷汗,仍不忘與她唇舌交戰。「你是不是想嘗嘗用烏屎做成的止痛丸引」芙影故意笑得邪惡點。
「你敢?!」一道凌利的殺氣自賀蘭震的眼睛射出。
「為何不敢引就憑你現在的狼狽樣能奈我何?只不過是任我宰割罷了!」
芙影行醫無數,看過各式難纏的病人,而通常她都是和顏悅色、溫柔親切,但是對於這種一心求死的人,她只好見招拆招,只求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
而今,對付這個賀蘭震,她這一向溫婉的大唐公主也只好暫時扮成母夜叉了。
此等仁心醫德,真是天下少有呵!
不過,賀蘭震卻不如此認為,他只是氣急敗壞的直說倒楣,先是中了回族庫拉氏的毒箭,不但新娘沒娶到,還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再者就是碰上這個好管閒事的蠢女人,讓他「你到底要怎樣?!」賀蘭震臉紅脖子粗地吼著。
「你說呢?」芙影掏出了那柄方才賀蘭震自盡用的匕首,拿在手中亮一亮。
「別以為這樣嚇得了我!」他冷哼幾聲,隨即驕傲地仰起頭,說:「要殺要剮,我絕不吭聲。」
「那我就不客氣囉。」話才落地,芙影便皋高了手中的短匕,朝著賀蘭震那腫脹發黑的雙腿畫去。
剎那間,賀蘭震幾乎悶厥!
而就在他漸次虛脫、視線朦朧之前,他看見了芙影正俯下身子,毫不避諱、毫無嫌惡地以那朱紅豐潤的唇,吸出他腿內瘀積不退的毒血。
「不要——不要——」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子,竟不顧名節輿危險為他療傷,昏迷前的那一剎那,賀蘭震跌入了無法言喻的震撼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