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鈔的手指才動了幾下就無用武之地的閒著,看著那薄薄的一疊鈔票,唐靖文一臉痛苦與不平。她可是又蹲又站了三、四個小時呢,竟然連個工錢都沒,今天真夠倒霉了。
說來說去,今天的生意之所以這麼差,都得怪那些努力的向蜜蜂、螞蟻看齊,不停在街道上晃來晃去的警察。就算整個台北市都沒小偷、強盜好抓了,也可以到馬路上指揮交通啊。更可怕的是,還拿著紅單到處開,害她這個小小的攤販為了躲他們,脖子都快看歪了。而攤子一收一擺的,難怪客人不上門。
唉!她要有千里眼的視力、順風耳的聽覺就好了。
可憐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最近繼母老跟她嚷著沒錢,聽她那口氣,可不會是要提高對她的「業績」要求吧?這不是逼她搶銀行嗎?想讓唐家出個風雲人物,也別用這麼激烈的手段吧。
算算她一個月得固定「回饋」家裡三萬塊錢,而她還得負擔自己的生活費用,高商畢業的她白天在家小公司當會計,薪水不過兩萬多塊,假日又在餐廳打工,要不是再加上晚間兼差擺地攤的收入,她恐怕連自己都養不活。經濟的壓力壓得她每天上床後,全身無力的像得了軟骨症。
其實只要她稍微狠心一點,早就脫離苦海了,因為她從來沒花過繼母半分錢,反而是自小得做手工補貼家用;加上父親在三年前去世後,她與繼母之間可說已經毫無牽連,只是念在那份舊情上不忍離去罷了。
雖然她對繼母的為人處事不苟同,但凡事計較的繼母卻難得做對了一件事,那就是十年前在繼母的堅持下,居無定所的他們終於落腳台北。因為繼母說台北是個大都市,謀生容易,總比待在鄉下小地方有出路的多。
若非如此,唐靖文猜想,她大概早就糊里糊塗的被貪求聘金的繼母給嫁了,那麼現在恐怕都不知是幾個孩子的媽了呢。那種兒女成群環繞在身邊,一個個像雛鳥張大了嘴嚷著肚子餓的畫面,讓她想起來就覺得可怕!
算了,腳都快酸死了,還是到隔壁借個水把這一身霉氣洗掉要緊。她從頂樓窗口看向隔壁的溫泉澡堂「沁心館」,凌晨兩點,照慣例,老闆夫婦應該已經休息了。稍作準備後,她匆匆的下樓。
為了省錢,她租了間台北市郊一棟老舊公寓頂樓的小雅房,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北風一吹又冷得像冰庫,惟一的好處是,緊鄰這間提供遊客純泡湯、小而美的溫泉館。從小上山下海像只野猴子的她,對兩棟建築物間那堵小小的圍牆壓根兒就不放在眼裡,初到此地,在觀察了個把月摸清老闆作息時間後,從此她有了免費的溫泉可泡,而這就是她所謂的「借個水」。
躡手躡腳的翻牆而入,對沁心館早熟的像自家廚房的唐靖文確定四下無人後,馬上把運動褲一脫,長袖T恤一拉,裡頭早有準備的穿好一身泳裝。她優遊自在的就像只在大海裡漂浮的水母,要不是湯水熱了點,她相信自己只要兩眼一閉,不到三秒鐘,馬上就茫茫然的見周公去了。
正當她舒服的享受著時,突來的一陣腳步聲,嚇得她差點成了溺水的落水狗。啪啦的忙往池邊走去,偏還是晚了步,眼尖的她已瞧到個人影,昏黃的燈光下,看見個罩著睡袍拄著枴杖的男人,兩鬢灰白還留了道鬍子,照他外表看來,應該有五、六十歲的年紀了吧。
老闆家有這號人物嗎?她身子一縮,嘴部以下全泡在池裡,除了好奇的研究著他外,並且努力的祈禱這位老伯只是到外頭來吸口新鮮空氣,然後馬上轉頭走進屋裡頭,否則……當場被人贓俱獲可不好玩。尤其是她就住在隔壁,以後豈不是沒臉見人的得學老鼠鑽地洞出門。
不過她忘了,她是個平時不燒香的人,現在有事相求才努力的祈禱,顯然各路神明沒一個想理會她,因此那老伯不但未立刻離去,並且大出她意料的,還開始寬衣解帶起來。看他那態勢,分明是準備泡個湯,嚇得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好像熱鍋裡烹煮的青蛙,無路可逃只能慢慢領死。
因為很不巧的,雖然這家溫泉館男女湯分池,但她一向看男池較順眼,反正夜深人靜誰管她泡哪個池。但待會兒這老伯要瞧見池裡有個人,他們倆到底會是誰被嚇著?老伯會把她當成溫泉池裡的女鬼嗎?萬一把他嚇得心臟病發作怎麼辦?以他那把年紀看來,這個可能性相當高。看來,此地不可久留,她得抓準時機早點開溜為妙。
見老伯轉身在池旁的水池先沖個水,她抓住空檔,連滾帶爬的就要爬離池子,算準了以他這年紀肯定行動遲緩得像是老牛拉車,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抓起衣物躲到角落裡,等他聽到聲音回過頭來時,大概啥都沒瞧見,或者眼花的還以為是只野貓呢。
「這麼快就要走了?才剛來不是嗎?」他背著她說。
一腳在池邊一腳在池裡的唐靖文,被這話給駭得四肢一軟,待也不是走也不是,尷尬極了。
今晚,這溫泉館難道注定得有個人被嚇得心臟麻痺送醫急救?
她不想看他,不過又不得不看,總得確定一下他到底在跟誰講話?年紀大的人常有自言自語的毛病,所以……她該是還沒被逮到才對。她抱著絲希望大著膽子回頭看向他,而他也正關了水緩緩朝她走來,徹底粉碎她惟一的希望。
「老……老伯,你在跟我說話嗎?」半截身子還在池裡,她進退為難的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聽她稱呼他一聲老伯,趙漢 遲疑了下的摸摸自己的鬍子。
在唐靖文看來,這動作代表著這位老伯似乎很不習慣被人如此「尊稱」,簡單的說,就是他仍不服老吧。她告訴自己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她得要好好巴結他,所以從現在開始,她絕對絕對不可以再提個老字。
「除了你這兒還有其他人嗎?」
口氣十分不友善,大概是認為她明知故問吧。他隨之不客氣的沒入池中,當然……與她同池。
「是是……」她點頭連連稱是,一手指著樓上老闆夫婦的房間問:「那個……請問您是老闆家的……」
「客人。」他說。
「客人!」乾笑兩聲,她放下大半個心。既是客人,那他肯定不認識她,只要隨便唬弄兩句,應該可以瞞的過去。
「真巧,我跟你一樣也是店裡的客人。」她一副攀親帶故的說,並且笑得異常燦爛。
「是嗎?」趙漢 伸開雙手往池邊仰靠,斜瞥她一眼。「不過我是從大門走進來的,可不是翻牆爬進來的,這點和你不一樣吧?」
一個身高一米六○的人會在深不及腰的池中溺水嗎?在今晚以前,唐靖文會認為那簡直是天方夜譚,溺死了叫活該,並且還會笑掉人家大牙,但現在,她自己就差點成了那個溺死的人。因為他短短的兩三句話,就讓她腦筋空白,全身筋骨瘦軟,坐都坐不穩的直往下滑。
「你看見了?」她問,一張臉紅得看起來快冒煙,不知是因為在池裡泡太久了,還是因為心虛。
雖然和警察賽跑躲貓貓她很在行,並且理直氣壯的即使被逮到也毫不覺羞恥,但那和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也許她是不該貪這小便宜。只是現在後悔已晚,為了往後還能見人,她決定了,今天就是不能被當官小看待的扭送到警察局。
「嗯!」他口氣更加輕蔑。
「那個……這位大叔……」在聽他口氣不對,她立刻替他降了一級,讓他年輕個十幾歲,並且配合上一副心事重重的口氣。
大叔?這麼快就改口!這女孩倒是天生的演員料子。趙漢 覺得挺好玩的雙目盯著她打量。
正常人在這種情形下通常只有兩種反應,要不是拔腿快跑就是猛道歉,像她這麼處變不驚的,他還是頭一次遇見。因此,他充滿興趣的靜待著,等著看她還能變出什麼花樣。
「你聽我說……其實我也不想泡這種霸王湯的,實在是情非得已。你不知道一個女孩子要在台北這種競爭激烈的都市討生活有多不容易,我既無顯赫家世又無一技之長,只能在小公司當個小職員,每個月就領份餓不死人的微薄薪水,扣掉房租、生活費用,已經所剩無幾。加上我上有父母,下有弟妹,全家就靠我一個人賺錢,所以我當然能省則省,偶爾做做這種既不損人又利己的事,反正水嘛,就跟陽光空氣一樣,不差多我這個人使用。而且你看,我多有良心,都是等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才過來,既不會吵到客人又能幫老闆顧池子,臨走還會幫老闆清理一下,這叫互蒙其利,多好。」她唱作俱佳的說了一堆,那強調自己很辛苦的表情,讓趙漢 差點笑出來。
「你的理由不少。」他想不到那只有在中古時代才聽得到的借口,竟然還會出現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這女孩膽子可真大,也難怪她敢在三更半夜跑到別人家的池子裡。
他因為出去辦點事剛剛才上樓準備休息,誰知一眼看向窗外,就見只「大山貓」翻牆而入,身手乾淨利落,原以為是官小而下來探個究竟,沒想到竟是來泡霸王湯的。這種事是他做夢都沒想到,但卻是真真實實的發生在他眼前,尤其來人還是個年輕女孩,更讓他意外的決定好好會會她。
「我說的是真的,大叔。瞧您這氣勢,我猜您一定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外面這世界真不是平常人可以混的,要混得像您這麼好,不簡單,對吧?」她見他不再擺著張撲克臉,似乎有希望順利擺平這件事。以她多年社會經驗顯示,大多數的男人都禁不起旁人的吹捧,尤其是女孩子的讚美,所以,這位老伯應該也不例外。
他不答腔,只是看著她,直到看的她覺得冷,雖然池子裡的水還熱的。
好一會兒,他終於開尊口,看來很不喜歡她的油腔滑調。
「簡單的說,想叫我別張揚,是嗎?」他以為她不應該只是個賣弄唇舌的虛浮女孩。
「是。」一見她不喜歡她對他的「美言」,她立刻見風轉舵,並且樂於節省口水不再廢話。
她的回答再度出乎他意料。
「這會兒你又惜字如金了?」瞧著她的快速轉變,讓他懷疑自己所面對的該不會是個人格分裂者吧?
「是你自己叫我簡單的說嘛。」埋怨的口氣。這人更是健忘的可以,她歎口氣,覺得男人隨著年齡增長,似乎有越來越龜毛的傾向。
「那是因為我以為你會順便給我一個要我保持沉默的好理由。」悠閒的仰躺著,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理由?我剛剛不是說了嗎?」她先前說得口乾舌燥,難道都是廢話?
「那是你來此的原因,和我無關。至於要我為你保守秘密……套句你剛才說的,要混得像我這麼『好』,當然不能別人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吧?這不是太沒原則了嗎?」他一臉得意的說。
看著他奸詐的笑臉,唐靖文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這個老頭子竟然向她勒索!就為了她「不小心」跑到隔壁人家的溫泉池裡泡個湯。這種事都要拿遮口費,可好,今天竟讓她碰到個比她更死要錢的人。
枉費她剛剛一臉愁苦的泣訴,他竟然說不干他的事,這老伯到底有沒有心肝?也不看看自己都是一腳踩進棺材裡的人了,還不知道要積點陰德,就不信他下輩子還能這麼猖狂。
「那請問一下,您的原則是什麼?或者是您要什麼?」她忍著氣問。
這回他是真笑了,頗為欣賞她如此「上道」。
「幫我捶捶背吧。」一時想不出什麼好點子處罰她,因此自然的脫口而出,因為這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在坐了二十四個小時的飛機,三個小時前才再度踏上地面的他,只覺得全身僵硬,問他想要什麼?一個全身按摩是再好不過。不過這要求對她來說似乎太過分了,即使只是捶背亦然,因此他並不期望她會答應,但至少可藉機嚇嚇她,以後別再亂來。
「捶背?!要不要再順便幫你殺雞?」她翻眼叉腰,惹得他又是一笑。
「如果你願意的話。」他說,相信以她的聰慧,應該聽得出來他只是開玩笑的。
「好啊,沒問題,我不但幫你捶背,還幫你刷背,不過……工作了一天我的手都沒力氣了,你看……我用這個幫你服務如何?」她探手指著自己帶來刷背的鬃刷,刷毛的背後還是結實的實心木做的呢。
輕瞄了一眼,他已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他可以拒絕,不過那似乎有認輸的味道。
「麻煩你了。」他爽快的轉身背對著她。
「不客氣。」她起身上池邊,握緊那刷子,動動自個兒的手指頭,準備大展身手。
她可以一靠過去就敲暈他的,不過那太沒趣味了,她準備先讓這個老色狼吃點苦頭,等折磨夠了再一耙子打得他滿頭金星。
所以,她真拿出吃奶的力氣,雙手緊抓著刷子就要使勁的刷。她倒要看他這老色狼的皮有多厚,不把他剝層皮,她就……跟他姓!
蹲在池邊,一刷子刷下去,得意的唇角上揚,但等了半晌,竟沒聽見預期中的慘叫聲。
怪了,以她刷洗地板十餘年的經驗,陳年積垢都能叫她刮層皮下來,為什麼他毫無感覺?難不成他練了金鐘罩、鐵布衫,一身肌肉有如銅牆鐵壁嗎?
唐靖文不信邪的又要用力刷下,為了確定他沒耍詐,她伸出食指輕輕的戳了戳,沒錯,確實是一身貨真價實的肌肉,而且出乎意料,除了結實外竟還頗有彈性,毫無老年人肌肉鬆弛的感覺。想不到這老色狼挺會保養的嘛,也許在把他敲昏前該先問問他,用的是哪個牌子的保養品。
腦裡想著,雙手再次刷下前,突然發現他背上好像沾了什麼東西,五顏六色的,昏暗的燈光下她只好貼近了看。
「這是什麼?」她仔細的看著,突然像發現新大陸的輕笑,「老伯,想不到你也會趕流行,竟然在背上貼紋身貼紙,只是等會兒被我一刷,恐怕會刷掉了。不過這條龍還滿好看的,這貼紙你在哪兒買的?」她心想以這精細的印刷,如果她也去批一些到街上賣,生意應該不錯。
「你要刷的起來,就試試看吧。」他答,等著看她怎麼刷掉他背上那跟了他多年的刺青。
「有什麼問題!不過我手勁很大,你可別大叫,三更半夜,人家會以為發生兇殺案了。」提醒他只因不想仇還沒報,就引來一堆人注意。
準備就緒,她用力的刷下,一見沒效,轉而用手指頭搓起來,可是弄了半天,竟然連個邊都沒掉。
「你這貼紙是用強力膠貼上的嗎?老伯,就算你很喜歡這張貼紙也沒必要黏的這麼緊吧?」刷得一身汗的唐靖文喘著氣,為了那怎麼搓都搓不掉的貼紙,不免覺得火大起來。
「我說過這是貼上去的嗎?」深吸口氣,他有點哭笑不得。
沒想到她的手勁如此大,被她這番折騰下來,他的背大概叫她給刷掉一層皮了。偏她,刷了這半天竟然還以為他那身刺青是假的,剛才還瞧她精明著,這會兒可又有點傻了。
「不是紋身貼紙?難道這是……真的?」伸長指尖她又搓了搓,邊緣毫無接縫的似與皮膚連為一體,簡直就像是真的刺青。她睜眼用力看著,緊張的連眨了好幾下眼,眼皮開始蹦蹦跳動。
大事不妙!
完了,平常人哪會沒事在身上刺這麼大個刺青,就算趕流行追求時髦,頂多也是刺朵花、寫個「我愛你」之類的,難道這位老伯是混道上的?!
「你現在才看出來這是真的?」他揚起的眼神好像在說她那雙眼睛,該不會是長來擺著好看的吧?
「對不起!那……大叔,我給你捶背給你抓龍,怎麼樣?有沒有舒服一點?」她再也不敢把他的背當地板刷。
流氓耶,以他這年紀,說不定還是角頭老大,那脾氣大概也好不到哪兒去,萬一惹他個不高興,她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完了,她還年輕,可不想在空山幽谷裡做什麼倩女幽魂。
「怎麼突然變這麼親切,我這老頭子可消受不起。」見她再次的見風轉舵,他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只因這背捶的挺舒服的,這回,可不是他叫她捶的,不算佔她便宜吧。
「大叔,你太客氣了。」背對著他,她暗地裡叫苦,碰到他算她倒霉,這就叫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吧。只是,捶著捶著,她再也掩不住好奇:「大叔,你真是保養有方,看不出來你已經有點歲數了。」
「我告訴過你,我有點歲數了嗎?」再次反問,並且故意嚇她,用一副威嚴的口氣說。想不到自己竟然跟她玩起來,他知道自己這一身來不及卸下的老妝,確實會讓人誤以為他已上了年紀。
「當然不,你年輕的叫你一聲大哥也不為過。」她忙道,說完發現自己竟然立刻起了陣雞皮疙瘩。
「女孩子太油腔滑調可不好。」照理說她跟他沒有半點關係,他根本不用去管她的油腔滑調,但不由的……就是不喜歡她這個樣子。
「是嗎?你這麼覺得嗎?那好,我也覺得還是叫你老伯比較順口。」這正好,再這麼諂媚下去,她一身的雞皮疙瘩冒都冒不完。
看她那鬆了口氣的表情,忍不住又對她的老實感到有趣,不過有趣歸有趣,她又刷又捶的,他的背都快慘不忍睹,再繼續下去難保不血流淋漓,他可沒興趣在這兒製造個殺人現場。
起身到冷水池旁沖個涼,卻見她亦步亦趨的跟著他。
「老伯,你走慢點,泡那麼久的溫泉小心頭暈。」這回,真是她的由衷之言。
他才要開口,卻聽見一陣{z腳步聲,眉頭一皺,反手就把背後的她一抓,兩人一起竄到冷水池裡。
見自己像只小雞般「輕巧」的被他一拎就給拎到池裡作伴,張大的嘴連個「啊」字都沒來得及叫出口,馬上又讓他的大掌捂著,嘴巴像含顆橘子,成了大拜拜時擺在供桌上那頭肥豬的好姐妹。
誰來告訴她,這是什麼情況?
只是眨眼工夫間,她整個人從緊靠的池邊浸在池裡,擋不住冷的渾身起冷顫,加上他的手不老實的繞過她胸前,緊緊揪住她雙臂,讓她動彈不得的只能緊貼著他的胸膛。
先是老色狼,後又成了黑道大哥,現在又變成……她不會那麼倒霉遇上個變態殺人狂吧?
雖然她怕極了,但一股求生意念隨即讓她鼓起勇氣,她唐靖文可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孩,更不會束手就縛!腦子這麼想,反應靈敏的四肢立刻拳打腳踢,更不客氣的咬著他的手指頭。只聽見他不悅的悶哼一聲,顯然此舉激怒了他,因為接下來她已經是整個人完完全全的泡在水裡,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躺」在水裡,而且身上還壓了塊大石頭——那色狼老伯,他好重喔,而且果然是個變態。
「有沒有什麼發現?」池邊一陣交頭接耳的聲音。
想到自己快一命嗚呼,她當然要拿出全身力氣呼救,偏這老伯,瞧他七老八十了,力氣卻大得讓她動彈不得,因為缺氧,她痛苦的緊皺著眉頭。
這次,她真的死定了,只因為她泡湯不付錢嗎?
他終於發現她的痛苦,感覺他捂著她嘴的手移開了,吐出最後一口氣,那發紫的唇隨即感覺到個軟軟的東西湊上來,然後,像打氣筒似的,送了口氣給她,勉強讓她不至於因為缺氧而死。
「看樣子不在這裡,到別的地方找找看。」幾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在昏暗燈光下瞄了幾眼,除了一些散落在地的物品外,再沒其它發現。
「算他命大。」咳口口水,不甘願的聲音道。
雖然他度了口氣給她,不過她可不是魚缸裡的小金魚,小小的一口氣就夠撐半天,因此馬上又覺難受起來。本來還想亂動的,但感覺到來人凶狠的口氣後,她猶豫著自己是要選擇窒息而死,還是被亂刀砍死。
終於,身上那股鉗制的力量消失了,她又像只小雞被拎出水面,嗆了幾下,馬上大口大口的吸著氣,這是她吸過最甜美的空氣。
「你還好吧?」雜亂的頭髮不停的滴著水,他有點擔心的問。
「老伯……你真是黑道大哥?那些人是來追殺你的?」無力的趴在池邊,她低著頭問。腦中回想起電影裡的情節,一般黑道大哥不是都威風凜凜的,身旁有保鏢隨侍嗎?為什麼他卻孤家寡人一個?老天,她難得碰上個黑道大哥,可該不會是個被仇家追殺的過氣大哥吧?
「小孩子別管太多。」他一副老大哥口氣。其實心裡正為自己連累她覺得過意不去。
「你放心,我沒那個功夫更沒那個『命』管,老伯,你就慢慢享受,我要回家了。」
她手腳齊用的使了點勁兒才爬出池子,茫茫然的抓起一旁的衣物穿戴起來,彎下腰拉起長褲,聽見他也從池子上來的聲音,不經意的抬頭,卻登時張大了眼。
「老伯,你的鬍子……」看著他那光溜溜的下巴,唐靖文覺得不可思議,不過才「泡」了下溫泉,這老伯立刻年輕了二、三十歲!她只聽過人因為憂愁而一夕白頭,可沒聽說過驚嚇過度可以讓人返老還童的。要真有這神效,等哪天她老了,倒是可以冒著生命危險來試試。
她那驚訝的眼眸在從他變得年輕的臉龐移到他原就結實不顯老態的身體後,頓時恍然大悟。
「你不是老伯?」
摸著自己空無一物的下巴,看來那道鬍子大概是在池中她掙扎時被扯掉了。
「現在你可以不必這麼尊稱我了。」頓了會兒,他說。
「尊稱?該死,你竟然騙我!而且還……」手指著池水,想到剛才他度氣給她的那一幕,她就覺暈眩。原以為他是個老人家她也就不跟他計較,可是他竟然是個……那可是她的初吻耶!
「你是指吻你這件事嗎?」他一臉難以理解的看著她,似乎對她的怒氣感到疑惑,更不為自己那一吻感到愧疚。「難道你想淹死?我是無所謂,不過如果你寧願選擇淹死的話,下回可以先說明。」
「要不是你,我會碰上這種事嗎?」她想到自己那莫名其妙就被奪走的初吻,心裡不甘極了。雖然她是沒編織過什麼美麗的初吻,可也沒想過是在如此慘痛的情況下發生,這下可好,以後只要提到接吻兩個字,她肯定會聯想起今天這痛苦的臨死前一吻。
「這大概就是放著好好的大門不走,偏要爬牆的懲罰吧。」他不由笑道。其實他並無佔她便宜的意思。
一陣微熱,唐靖文紅著臉像只憋足氣的青蛙,偏偏自己理虧在先,發作不得的只能乾瞪眼,好半天才有力氣開口:
「是,大哥教訓得是,小妹以後再也不會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了。」她不滿的撇嘴道:「這種要命的事碰上一次就夠了,我可沒活得不耐煩的想要再多試幾次。」
瞧她那「沒膽」的模樣,趙漢 心裡一笑。
也許是先前那群人那陣{z的聲音吵醒了老闆夫婦,樓上的燈突然亮了,唐靖文一急,顧不得什麼少女的矜持,手忙腳亂的套上衣裳。
「你做什麼?」看著她走向角落的圍牆,他問。
「哪兒來哪兒去,這道理你不懂嗎?」說著,她利落的一蹬,旋即翻上了牆,坐在牆垣,她用那深感同情的眼眸看著他:
「這位大哥,看樣子你沒有四十也有三十多了吧,說起來年紀也不算小,還混到讓人追殺又沒半個保鏢的地步,這也太慘了吧。奉勸你一句,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倒不如金盆洗手,從新開始。雖然現在的經濟不景氣,不過只要肯做,餓不死人的,你考慮考慮吧。」說完,她不敢再多看他一眼的溜下圍牆,就怕他嫌她說得不中聽,一個不爽真把她給做了。
這丫頭,自己都落荒而逃了還有這空閒教訓他?苦笑的搖了搖頭,都記不清有多久沒聽人訓話了,尤其對方還是個女孩。
「趙漢 ,這麼晚了你在跟誰說話?」一路打著呵欠,沁心館的老闆葉庭旭,搔著頭看著盯著圍牆看的趙漢 ,他沒事對著圍牆笑什麼?
「沒什麼,你們這兒的小貓身手挺利落的。」他說,收回那欣賞的眼神。
小貓?他知道這附近野狗挺多的,倒不知連貓都來湊熱鬧。而且,他只聽見人聲可沒聽見有貓叫……突然,他恍然大悟,明白他說的是哪隻貓了。
「糟了,我忘了告訴你,打烊後別到大池子泡溫泉,你該不會碰見她把她給嚇著了吧?」用力的拍著自個兒腦袋,葉庭旭大罵自己的糊塗。
他開這溫泉店一半是因為自己喜歡泡溫泉,另則是他的妻子喜歡這兒幽靜的環境,所以在他辭掉警察的工作後,這沁心館就這麼開張了。雖然日子不似以往當警察的緊湊,但每天看著各式各樣的客人也挺有趣的,而其中最特別的,就屬她——兩年前隔壁新搬來的那個叫唐靖文的女孩。
第一次見她趴在牆頭像偷吃的小貓翻牆而入,他先是被嚇了大跳,待看見她站在院子裡又是鞠躬又是喃喃自語的說著「不好意思,跟你借個水」時,躲在陽台的他差點笑得滾下樓。和妻子兩人仔細的觀察了幾次,發現她果真只是「借個水」,別無它圖,並且每次泡完都會順便幫他們整理下四周環境以為報答後,也就放心的由她去。反正套句她說的話,不過是「借個水」嘛。
「她?你早知道她會來?」這會兒換趙漢 覺得納悶。
「當然,我看起來像是個耳不聰目不明的人嗎?」他口氣頗為不平。好歹他也是當過警察的人,豈會連自個兒的地盤都看守不住。
「不是,我只是覺得奇怪,你怎能忍受她做這種事?雖然只是件小事,但我記得你一向嫉惡如仇,眼睛裡容不下一粒小沙子,難得竟能讓她在你這裡撒野。」他好奇的研究著這個當年老追著他跑的葉庭旭。
說起他們倆,算是不打不相識。當年趙漢 孤身流浪至台北,還是個在街頭廝混的小流氓時,葉庭旭正是警專剛畢業的熱血青年,一個官兵一個強盜,想當然怎麼看都看對方不順眼。尤其是葉庭旭,專愛找趙漢 麻煩,但怪的是,幾次衝突下來,兩人反而有種惺惺相惜之感。或許是因為同樣在外頭混,趙漢 卻有江湖人少見的原則與道義,這一點教葉庭旭十分佩服。後來趙漢 因緣際會得到「華東集團」董事長的賞識栽培,從此在警察的黑名單上除名;而葉庭旭,也因為看不慣上司的極端怕事而辭去警職。沒有了身份上的顧忌以後,兩人遂成為莫逆之交。
而趙漢 投效的華東集團,投資範圍遍及各大產業,但主要仍在金融領域。學成歸國後,他就一直擔任董事長何永勳的私人特助,因此不常出現在公司,直到最近,何永勳有意讓他化暗為明,成為華東格面上的人物,才較常曝光。
可不巧,一接手就碰上個棘手人物,也因此,才有剛才那種被人追蹤的意外發生。
「你這是在挖苦還是讚美我?」葉庭旭白他一眼道。
「也許都有吧。」當年,他那對他欲除之而後快的正義表情,他可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該說是你嫂子調教有功,這些年來天天在我耳邊說著『得饒人處且饒人』,所以我要還沒有半點兒潛移默化,我怕她就要把我歸類為不可雕塑的『朽木』之列扔出門去。加上那女孩確實可憐,一家子生活全靠她一人,也難怪她要能省則省的過日子。」
在一票以享樂為人生主要目的的年輕女孩中,唐靖文算是其中的異數,加上她對沁心館的「厚愛」,促使他特別留意她的事。因此在偶然撞見她母親敞著大嗓門討債似的向她索討生活費後,他那菩薩心腸的老婆立刻追上門拉著她東聊西扯、旁敲側擊了番,這才發現唐靖文那臉上像砌了層牆似的濃妝艷抹的母親,竟狠得下心讓她一個女孩子肩負一家子生活重擔,而每次到這兒找她,為的不是別的,不過就是為了錢罷了,教他們夫妻倆直為她抱不平。
一聽,趙漢 愣了愣,原來她說的全是真的,早知她說的是實話,他是不該難為她。不過想想他也付出了代價不是嗎?他的背可是到現在仍隱隱作痛呢。
這丫頭,也算報了仇了。
「既然如此,你何不乾脆免費招待她,省得她老是爬牆。」雖然她身手利落,可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摔傷了豈非得不償失。
「我曾半開玩笑的提過,只是她似有顧忌。」
「為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不想欠我人情吧。」
「難道跟你借個水就不算欠你人情了?」他說,轉念卻突然明白她拒絕的原因,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吧,因為即使是偷拐搶騙,都跟接受別人的施捨是不一樣的。
「這我也不懂,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母親的關係,我還沒見過像她母親這種見不得自己子女好的人。唐靖文……我是說那女孩,別說個性和她母親差多了,連外表也是一點兒也不像,大概是這緣故,所以她母親才特別不喜歡她吧,否則瞧她對另外那個女兒可寶貝的。」
「她叫唐靖文?!」愣了下,他緊盯著葉庭旭。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
「不,沒事。」他太大驚小怪了,在幾次空歡喜後,這回也許又是同名同姓。
「真的沒事?你該不會對她有興趣吧,否則剛才為什麼為她掩飾?仔細想想,其實她長得也挺可人的,而且還十分機敏,跟你倒是挺相配的。」葉庭旭笑看著他,閃爍著捉弄的眼神。
這次換趙漢 白他一眼,不覺得這有何好笑。
「這種閒事我沒興趣。」
轉身丟下葉庭旭那狐狸般追究的眼神,這會兒他沒心情理會他。
躺在床上,他腦中一直想著唐靖文三個字。
如果,真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