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滿心歡喜,精神飽滿地期待每一天的早晨。
這是一天當中短暫的唯一可以見到漢斯的時光,一旦他離開練功房,就難再見到他了。
森林裡的風舒服的吹著,空氣很清新,而他們嶄新的「友誼」是她精神為之一振的強心針。
也許是兩人之間有了共通點,於是一種無須言語的默契在彼此之間形成了。
他們總是用中文交談,他允許她和他討論詩詞,允許她在一旁看他練武,允許她動用他視如寶貝的毛筆,允許她三不五時地……胡言亂語。
有時候她說起「前世」的回憶,他會用他一貫的酷笑說她是不是小說看太多了。
她因他的隨和,他的平易近人而使自己小小的心靈感到滿足。
他並不明白她的想法,但對她而言,這是另一種方式的相依偎。
可貴的是,她發現他對她算是十分「尊重」的,從來不曾逾矩,即使在練功房裡只有兩人獨處。
表面上她扮演著女僕的角色,心底她對他的情意卻和從前一樣。
走著走著詩君似乎聽見走道旁的草叢中隱約發出{{zz的聲音,像是草叢被撥動著,那樣的聲音在寧靜的晨間分外清晰。
她大膽又好奇地往草叢裡探去,發現了個毛茸茸的小東西正驚慌失措的掙扎,原來是只小兔子!
小兔子發現有人後,驚嚇得直要往前跳,但它跳不動。「怎麼了,可憐的小東西。」詩君蹲下來雙手抱起它,經審視發現它的腿像是受傷了。
「幸好你遇到了我,我老公可是外科大夫呢,我請他幫你醫治,別怕哦!」詩君手臂勾著裝早餐的竹籃,兩手抱起吃驚的小兔子,正要往練功房走去。
「嗨!」背後傳來一聲親切的問候。
「公爵大人。」詩君驚喜地看向漢斯,今早兩人居然在路上不期而遇。
「手上抓著什麼?」漢斯一身運動服,一如往前的俊逸。
「小兔子,它受了傷。」
「我看看。」詩君把小兔子舉高了些送到漢斯眼前,漢斯仔細地檢查了它的四肢。
「它怎樣了?」
「骨折了,交給我吧!」漢斯自信地對詩君說。
於是詩君抱著兔子和漢斯並肩走進練功房。
「放下它,我房裡有個藥箱去拿來。」漢斯要詩君把兔子放到大廳的桌子上。
「是。」詩君有點訝然,他竟讓森林的野兔登上他寶貴的古董桌!但她仍聽話地很快取來了藥箱。
「你看著它,我去找兩塊小木板。」
「做什麼用?」
「固定它的腿。」
見漢斯往屋外走去,詩君得意地對小兔說:「不是蓋的哦,我老公的醫術一流。」
小兔子當然聽不懂,但卻安分了許多。
許久,漢斯找來了木塊,詩君見他耐心的用小刀削出適合小兔使用的長度。
最後調了石膏將小兔的腿骨固定住,綁上繃帶。
這個早晨光忙著為小兔子療傷,佔去了漢斯平時該有的作息時間。
「謝謝,謝謝,我該怎麼報答您呢,恩人?」詩君把小兔的前腿抬起來,向漢斯做出拜謝的姿態。
「趕快好起來,讓我煮熟了吃。」漢斯收起藥箱開玩笑的回答。
詩君沒想到漢斯也會淘氣。
「別吃我,我還小啊,仁慈的醫生!」詩君又抬了抬小兔子的前腿做出求情的樣子。
「不吃可以,醫藥費照收。」
「好吧!請把帳單寄到我森林裡的家,讓我媽媽幫我付吧!」詩君頑皮地把小兔子的前腿擺在小兔子白毛蓬鬆的兩頰,小兔子看起來無奈極了。
說完兩人相視噗哧一笑。
「該怎麼安置它呢,大人?」詩君笑意仍在唇上。
「後院裡有一個小籠子,以前治療過一隻受傷的禿鷹,現在空著。」漢斯心不在焉地說,視線落在她甜笑的唇瓣上。
「禿鷹?那種會吃人的大鳥嗎?」
「森林裡本來就有許多動物並不稀奇。」漢斯仍默默地看著她,她說起話來總是表情豐富,笑容總是那麼天真無邪。
雖然先前她曾說過些逾矩的話,做過些稀奇古怪的事,但他視如過眼雲煙,一概不予追究。
因為她的存在居然為他帶來完全的自在及放鬆,他不必刻意的去維持一個「公爵」的威權,不必去顧忌自己的社會地位。
他沒有壓力,沒有虛假。
心情就像回到二十年前,他和父母住在香港的那段自由快樂的日子。
向來晨間他一向習慣獨自一人,練功房是他一個人的天地,就算以前女僕送來早餐也都悄悄地來,悄悄地打掃完又悄悄地走。
他從來不曾去留意。
如今他在習武健身時,有人在一旁起勁地拍手;練書法時,有人在一旁邊擦桌椅邊吱吱喳喳說個不停;他喜歡有她的存在,視她為有別於一般女僕。也許是她懂中文,這無疑是拉近彼此距離的捷徑。但真正令他心悸的是她看人的神韻。
他時常發現——她用一種癡癡的近乎深情的眼光在看著他……他雖不說,但他確知。
雖然大多數的女人都用那樣的眼神看他,但他從不被打動;而她卻不同。
也許那樣的眼神,在她如月光般柔和,卻略帶惆悵的黑眸中,清麗動人卻略帶淒清的小臉上,顯得是那麼矛盾、具吸引力的緣故吧!
她是矛盾的,他看出來了,但她的矛盾是為什麼?
而他在想什麼?難道他真的被她打動了嗎?
「不,不是動物稀奇,而是……」詩君悠悠地閃動眼睫。
「而是什麼?」她那樣的眼神又來了。
「你是個好心人,我很以你為榮。」詩君說的是真心話。
但此話一出,只見漢斯突然沉默了。
他該怎麼回答?他該當她是個不自量力的女僕?還是真心拿她當個朋友?抑或假設她是他心中所追尋的絕妙佳人?
如何回答該是看對方在自己心底的定位,而他竟不確定自己該把她設定為何種角色。
「謝謝。」他簡短地說了聲,然後立起身逕自離去,他沒有進餐廳,而是離開練功房。
詩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挺拔的背影——
他怎麼了?
剛才不是才有說有笑嗎?怎麼最後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走就走了。
他帶走了她的好心情,留給她一室的孤寂。
她怔怔地看著他,心中感到莫名的悵然若失。
夜晚時間總是特別緩慢而冗長。
詩君倚在窗台遙望黑幕中繁星點點的天河,那是存在於寂靜無聲的天空中唯一的璀璨,而她心中唯一的璀璨,今夜不再照映她的心田。
他的不告而別令她的心像天際墜落的流星。
她彷徨無助的在夜空下輕聲喟然。
因為她知道自己依附著什麼而存在。
常常在寂靜無聲的夜裡,她在自己不真實的幻想中,渴望一個可以倚偎的堅實懷抱。
在那個懷抱裡她不再孤伶伶的,心靈不再飄忽不定。
她的孤單像天上的月,夜色是她的情,繁星是她的淚,淚在靜夜中自她的臉頰滾落……
「詩君,你還沒睡吧?」安妮的叩門聲。
詩君拭了拭眼淚,應了聲:「還沒。」
「我們下午去逛市集帶了好多零食回來,要不要讓我們進來串門子?」是朵拉的聲音。
「好,請等一下。」詩君匆匆跑進浴室擰了毛巾擦了臉,又匆匆前去開門,發現安妮、朵拉、吉兒、伊娃還有茱迪都來了,只差總管老凱利沒來,她們手上都拿著一堆零食及飲料。
詩君看她們每個人都神采奕奕,相較之下自己是那麼失意落魄,但她無法拒絕她們,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已和她們建立了友誼,也瞭解她們都是好人。
「請進吧!」她盡量使自己看起來愉快些,合群些。
小房間突然高朋滿座,空間一下子變小了,氣氛卻活潑熱絡了起來。
吉兒打開了電視,選了熱鬧的肥皂劇看,有的人坐在椅子上,有的人席地而坐,大包小包的零嘴全在地上攤了開來一同分享。
詩君在地上坐了下來,拿了一個透明的水晶糖,正剝開彩色的包裝紙。
「喂喂,你們有沒有發現一件事?」吉兒湛藍的眼眸閃著生動的光采,雙手還帶動作招了招,加強神秘的語氣。
「什麼事?」眾女人好奇地問,詩君只是微笑。
「我們的公爵大人很久沒有『點名』了。」吉兒嘟起嬌俏的紅唇。
「是啊,是啊!」一群女人明顯地表露失望。
「不知最近他在忙什麼?」朵拉無奈聳肩,拿了一個小餅乾。
「整天都不見人影!」伊娃像在抱怨自己的老公般。
「聽門房小安說他天天都深夜才回來。」茱迪拿了第一手資料。
一群女人打開話匣子,說的便是漢斯·克萊恩,她們心目中的神。
「詩君最好了,每天都能見到他,我們公爵只要在家,早上一定會上練功房的。」吉兒這一說,所有人羨慕的目光全彙集到詩君身上。
詩君有些失笑。
她們共同喜歡一個男子,甚至上過他的床,她們彼此不猜忌反而拿出來大肆討論,而那個男子竟是她的「前夫」——前世的丈夫!
並不是她容忍的雅量過人;也不是她不在乎,而是——唉!一言難盡。
她在心底長喟一聲,明眸黯淡了。
「我猜說不定是法姬小姐回來了。」安妮臆測著。
「不可能,她一回來他們馬上就會結婚的。」伊娃馬上反駁。
詩君的失意更加深了。
「難道是他有了新的情人?」吉兒猜想。
「也許吧,這不奇怪啊!」朵拉聳肩繼續吃著她的餅乾。
「法姬小姐是何許人?」詩君不經心的問了一句,她的問題立刻得到了眾人「熱心」的回答。
「她是個模特兒。」
「也是落魄伯爵的千金。」
「更是個愛錢的女人!」
「不幸的是女王竟撮合他們,訂下婚約。」
「女王?」詩君的心顫了顫。
「他們的婚姻是女王牽的紅線啊,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朵拉為詩君解說。
「啊!還不是法姬那勢利眼又會盤算的伯爵父親,我猜啊,他老早就相中了咱們公爵腰纏萬貫,人又長得帥透了,藉女王生日的宴會時要求女王牽紅線。」
「女王是咱們公爵的表姑,她也是好心想要浪子公爵有了家室,早日收心吧!」
「我們公爵在大庭廣眾下怎好不給女王面子,當然無法拒絕嘍!」
「法姬的父親真會精打細算,這樁婚姻根本是穩賺不賠,我們公爵是座金礦呢,挖都挖不完。」
「你們知不知道她這次為什麼要去拍寫真集?」
「為什麼?」
「聽說他們父女已經破產了。」
「你又從哪兒聽來的?」
「她家裡的女僕和我表姊認識啊!」
「天啊!那我們公爵豈不是被她吃定了!」
「唉,咱們還是別說了,再怎麼說,法姬小姐很快就會成為我們的公爵夫人了!」
「噢!到時候我們的公爵就更不會『點名』了。」
七嘴八舌的「研討會」在高潮後沉靜了下來,那老是被埋沒在討論聲浪裡電視中的罐頭笑聲,這才突出重圍引起了眾女的注意。
於是每個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轉移到電視上,邊吃零食,邊看笑鬧影片。
詩君眼睛看著電視,表面平靜的心湖其實隱隱地泛漾著波瀾,但她只有獨噙這份感受,無人能訴。
直到影片結束,糖果餅乾飲料一掃而空,安妮她們才在睡意的催促下,各自打道回房。
送走她們後詩君又是一個人,一個人容易胡思亂想,一個人容易心事重重。
但她甩甩頭,決定什麼都不再想,儘管她憂悒不絕,心情低沉在谷底深處。
梳洗過後,她用被單包裹起自己充當睡衣,雖然領過幾周的薪水,錢不多,她能省則省,晚上她只穿著白色被單入睡。
她躺臥到床上正要閉上雙眼,忽然又傳來叩門聲。
是不是有人忘了什麼東西沒帶走?
詩君起床仔細包裹好自己前去應門,她們都挺善良的,應該不會笑她窮得沒衣服穿吧!但門一開,令她意外的是——
「是你?」
「你睡了嗎?」漢斯略帶醉意,身上滿是混雜著香煙及女性香水的餘味。
「還沒,你喝酒了。」詩君很自然地問他,像面對夜歸的丈夫那般。
「你……在質問我?」他性感的唇牽了一牽。
「不敢。」她眼簾低垂。
「我只是去了賭坊。」
「無須向我解釋!」不是有新情人了嗎?雖這麼想,詩君仍故作無所謂地聳肩。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不,他不過當她是個小女僕,她抬起長長的眼睫看著他,心底駁斥著。
若真當她是朋友怎麼會說走就走,如今又說來就來?
「不,不敢當。」詩君搖頭。
「需要這麼見外嗎?」漢斯把手臂靠在她的門扉上,低下頭看她。
他這略嫌親暱的姿勢,及深邃中帶著漫不經心的眼神教她慌了心。
「我只是你的一名女僕。」僱主和勞工,這是他們之間僅有的關係!令人唏噓卻無法改變。
「你這麼認為嗎?」
「不是我怎麼認為,事實上確是。」
「你怎麼了?」平常她不是這樣的,他緊緊地覷著她幽黯的眼,發現她不肯透露真實情緒。
「沒有啊!」她搖著頭,黑霧般柔軟的髮絲失意地在裸露的肩上滑動。
「你的『睡衣』真別緻。」
「我沒有睡衣。」他說到她窘迫之處。
「……」他的眼中出現關懷的疑問。
她只好困難的解說:「我……很窮!」
「你……找我做什麼?」她訥訥地問。
「想看看你而已……」他站直了高挺的體格,手臂從門檻上收了回來,醉意漸消,墨綠色性感的眸子深刻地凝著她。
「喔!我以為你是來點名的。」她促狹道。
「點名?」漢斯唇邊扯出一個慵懶的笑意。「如果是……你願意嗎?」
詩君的臉上悄然浮現夕陽般的紅霞,她的心如波潮,意似飛絮。
「我……不知道。」她怔然,心撲通撲通地跳。
「去睡吧!」他昂了昂下巴,輕笑了下。「晚安。」他握住了她的門把,正要為她關上門。
她看著他的手,恍若這道門一關,可怕的空虛就會令人窒息般地向她撲來。
「雲磊——」她衝動地阻止了他。
漢斯停止了動作。
他看著她,這是他第二次聽她叫他的中文名字,不知為何這兩個字出自她口中令他感到無比的窩心,他不排斥她這麼叫他。
「怎麼了?」他問。
詩君臉紅到了脖了,卻無言以對。
見她不語,漢斯淡淡一笑,低聲說了句:「再見。」門卻將闔上。
詩君的小手覆上他在門把上的大手。「不要走!」
漢斯的眉宇間露出一絲驚訝,詩君鎖在心頭上的情感盡情地流露在水盈盈的眼中。
藉著這一輕觸,恍如將兩個不同的時空在一瞬間拉近了!
一波波奇異的電流,從彼此交疊的手傳送到兩人的心中。
詩君黑幽幽的眼眸裡轉著怯怯的憂思,楚楚的癡情,漢斯凝視她,深受吸引的走近她的波光之中。
一種怦然的情愫在兩人的心頭蕩漾。
他關上門,將她摟進懷裡,迫切地、深深的、揉碎般的擁抱她——就像擁抱一個久別重逢的愛人!
她脆弱心田所編織成似彩虹的夢,在他溫暖的懷抱中成了真實。
風在雪白的窗簾上舞蹈,層外飄起雨絲,他走入她的世界……
她抬起小臉熱淚盈眶的仰望他,他俯下頭深切的吻她,虔誠的、憐愛的、難捨的……
這份難捨從他心底不斷擴散出來,淹沒了他的理智。
他不懂這份難捨來自何方,他真的不懂。
擁住她的那一刻,他驀地沉浸入一個他自己無法控制的情境之中。
在他朦朧的意識中,他似乎真的摯愛過這樣一個女子——一個活潑、俏楚,與他心靈契合的女子……
但實際上他從來不曾!也許是她身上有他暗藏在心底所渴望的女性特質,因而讓他在現實中,有愛過的感覺。
這樣解釋自己的感情是否合理?他不得而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的身心因為擁著她、吻著她,而感到真實,安定而喜悅。
他輾轉吻她甜蜜的唇,探索自己喜悅的根由,任由自己的思緒飛馳。
詩君雙臂圈住他的頸子,癡狂的回吻他,像要傾盡千年來對他的愛戀。
他浪子的封號是她的芥蒂,他即將成婚則是她的傷痛。但她禁錮不住自己的愛情,禁錮不住自己對他殷殷切切的思慕,禁錮不住自己——當他是夫君。
她只想穿越思念,真實地擁抱住他。
即使只有一刻,即使是不真實的溫存,即使他當她是個「自願」的女僕……
在他的懷抱中她的心湖不再空泛枯竭,靈魂不再無依無靠。
她不願放開他,也許下次再能與他相依偎,又是千年之後!
她不要千年的等待!
不要……
她幽怨的淚滑下臉龐、滑進兩人交纏的唇裡,輕輕地他推開她,眉睫低垂的瞅著她。
「為什麼流淚?」他的手指撫去她的淚。
「因為我……」愛你、想你、也怨你……但,她不能說,她只是個女僕,不能說逾越身份的話,詩君淒迷地回視他,欲言又止。
「愛我……」這是真情流露的心語,她解開自己身上雪白的被單,任由它滑落到地上,潔白如雨夜百合的身子,嬌柔地裸裎在他眼前。
「你的眼淚是月光下最美麗的珍珠!」他低下頭吻去她的淚。
他的話讓她的淚愈掉愈多!
千年之前的雲磊對她說過同樣的一句話,他的唇也像千年之前一樣溫柔……
漢斯傾下身拾起她的被單,也不知哪來的念頭,他低柔地對她說:「去穿上衣服……我們去別的地方。」
她淚眼迷晡瑣挾礸菪L,似乎是心有靈犀,她知道他要帶她去的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