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隊停泊在一個異國情調的港口,海吟號戒備森嚴,各方人馬和海員上上下下,如同歷年一般忙碌。
每一年順著洋流和海風,龍家人會將中國的瓷器和絲綢,還有南洋神秘的香料送來此處,讓佛郎機的人們趨之若騖,蔚為風潮。
和前幾年唯一差別之處是,識貨的洋人們目標是一位東方姑娘,而不是那名俊美的支那男子。
突地,一乘快騎急奔至港口,一名海員拿著龍家令牌迅速通關,轉瞬已來至甲板,朝著一名姑娘拱手。
「晴姑娘,剛從岸邊來了消息,白藏大爺已在回程路上了。」那人恭敬地說。
聞言,正被眾人包圍的公孫晴一身勁裝地轉過身來,長髮簡單地梳成髮辮,讓人感覺乾淨利落。
「這十來天白爺有沒有遇上偷襲?」公孫晴問道。
「跟去的人回報,有遇上幾遭紅毛子土匪,但哪裡敵得過咱們,全員都平安歸來了。」那人又道。
公孫晴微微點頭,朝一旁和顏悅色地吩咐。
「張大嫂,麻煩您帶隊人馬去接應,這段時間風塵僕僕,毛大哥向羊二叔說一聲,準備幾桌好菜幫他們洗塵,順便慰勞一下弟兄們近來的辛勤工作,明兒個要動身前往法蘭西,又沒半分空閒了。」
那兩人領了命便走,一旁等著回話的數人忙又圍了上來。
只看公孫晴有條不紊地一一處理,一邊說還一邊往船艙走去,清點剩餘商品,忙而不亂。
雖然日夜忙碌,但她卻甘之如飴,從早到晚不得休息,好不容易處理到一個段落,已是傍晚時分,公孫晴揩揩汗,找塊乾淨的地方坐下。
一個少年見狀,忙捧來一杯清茶讓她潤口,然後立待在身邊,等候吩咐。
短短時間內,公孫晴便收服了水龍隊的人心。
凡事一經她的眼,便知她心裡有個天秤,公道卻又體貼,還能轄管水首舵,怎能不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海員們向來不問資歷只問能力,有能者方能眼眾,於是所有人全都心悅誠服地聽她分派指揮。
「晴姑娘辛苦了。」
公孫晴喘了一口氣,看著少年。
「白爺還要多久來船?」心繫對方安危,公孫晴問道。
「再過半個時辰便來,張嫂子已經接到人了。」
「臨行前要出的貨都收拾好了嗎?」
「三姑娘帶著人在搬,再一盞茶就妥當了。」
「羊二叔那邊可準備好了?」
「全都準備好了,就在甲板上設宴接風。」
「那……水首舵人呢?」公孫晴緩緩問道。
少年倒退了兩步,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臉色古怪,眼光飄忽不定。「首舵他……」
公孫晴歎了一聲,冷眼欣賞夕陽西下,半晌後才說:「真該在他腳上綁一條鏈子,他又和殷姑娘胡鬧去了,對吧?這兩個人真是天生一對寶,無所不
為!」
若晴姑娘要綁首舵,沒人斗膽敢動手呀!可大夥兒又不能拒絕晴姑娘的命令……
「午時過後就去了。」少年吞吞吐吐地答。
公孫晴霍地起身,勢如破竹地邁步往船下走去。
「跟上來,當我翻譯,那兩句話怎麼說?」公孫晴問道。
一般的應對進退、生意買賣都能勤能補拙,唯獨各方之言要能朗朗上口,需要一點時間熟悉。
她不像這些從小生長在龍家的孩子,個個都能說上幾國語言,而且說得相當流暢從不咬舌。
少年硬著頭皮跟上公孫晴。
「恩勒斯密翁佈署,諾勒斯德呵阿西答紐阿斯。」
熟練地走下甲板,眾人拱手目送,公孫晴帶著少年快步地走著。
港口邊有一排石造的房屋,沿著陰暗的小巷走進去,柳暗花明之後,便是水手海員們尋歡作樂的煙花寶地。
打從離開南洋沿海之後,水龍隊途經爪哇、錫蘭、阿丹、急蘭丹、加異勒和黑暗大地等國,最後來到伊伯利亞半島的佛郎機。
雖然女人們從黑髮黑眼變成紅髮綠眼,但是公孫晴早已見怪不怪,循著聲音往最熱鬧的店家走去。
只剩半個時辰白爺就要回來了,船隊的主人和他的妻子居然沒待在船上?昨夜她才交代過他們今天不得離船的!
公孫晴口中反覆念著那兩句話,沒花上多少時間,就在一處歌舞喧嘩的酒樓裡找到那個俊逸的身影。
玻璃油燈散發惑人的光線,忽明忽暗之中群魔亂舞,女人們穿著色彩鮮艷的暴露舞衣,手持特殊的樂器翩然起舞,狂野不羈。
一身赤緋衣物的水十遙和女扮男裝的殷小玄,正躺在一群紅頭髮白皮膚的美麗女人中間,叨著水煙喝酒作樂。
「水首舵,這佛郎機的女人真是漂亮,要是臉上的斑少一點,就無懈可擊了。」殷小玄評論道。
*水十遙如貓般優雅地斜倚在西洋牛皮榻上,歪著頭觀賞舞孃們跳舞。
「真是浮生半日閒哪!」
一聽到水十遙的話,殷小玄剛喝進口的酒「噗」地一聲噴了出來,水十遙靈巧地閃開,還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
花枝招展的舞孃們,忙拿著手巾幫兩人擦拭著。
「小毒物,要喝酒就好好地喝進肚子裡,別全送給了這張桌子。」水十遙說道。
「什麼浮生半日閒呀!若不是公孫晴,你哪有這麼優閒的日子好過?人的潛力真是驚人,沒想到她不讓鬚眉,海吟號上上下下大小事情,她一學就會,真是便宜你了!」殷小玄挖苦道。
水十遙上輩子一定燒了很多好香,才會又有白藏又有公孫晴來協助他!真沒看過哪一個首舵能做得這麼輕鬆,平時睡到日上三竿,靠岸便上酒館玩樂。
一聽到公孫晴的名字,水十遙不自覺眉開眼笑。
他也沒有想到她理解力驚人,進步得這麼快,上船九個月,她已經能夠掌握大半事情,再加上手下個個都是一時之選,他這個正脾船老大才能夠懶散度日。
「她的確讓人刮目相看,真是了得。」蒸餾過的烈酒讓水十遙陶陶然又醉醺醺地說道。
正在通體舒暢之際,娼館的大門被人用力推開,夕陽的刺眼光線讓酒鄉中的人們全都瞇起雙眼。
紅霞光線中,一個窈窕身影步踏雷霆地走來,束袖綁腿長髮辮,桃紅色短衣覆在渾圓的柔軟上,小蠻腰間繫著一條松花色長汗巾,因著主人的迅馳而在脂粉堆和酒香中飛揚。
待眾人習慣了光線,眼前未施胭脂卻更加明眸皓齒、冷冷微笑的正是公孫晴本人。
「說人人到,晴姑娘今兒個辛苦了,勞動您大駕真是於心不安哪!」水十遙說道。
俯視著笑得不知死活的水十遙,公孫晴也不發作,看著他身旁一大群散發敵意的姑娘,習慣成自然地說:「恩勒斯密翁佈雷。」
說完便要伸手拉人,那群鶯鶯燕燕見肥羊還未入口,心有不甘地放聲叫喚,幾個一臉橫肉的彪形大漢聞聲現身,朝公孫晴逼近。
無視緊張情勢,水十遙打了一聲呵欠,殷小玄則張著眼睛等看好戲。
公孫晴慢慢鬆開右手,下一秒卻立刻掏出兩支單管手銃,抵在最靠近她的兩名男人心房上。
這玩意雖小,威力倒是不能小看,龍家工匠極細緻,將火炮改小而能單手拿著使,她一扣機關,眼前的人不死也殘。
不能怪她拿火炮兵器,她不會武功,那也不是一時半刻便能熟練的,只好取個巧了。
「諾勒斯德呵阿西答紐阿斯。」公孫晴輕輕說道。
不光是保鏢們,連那群流鶯全都往後退去,見狀,公孫晴拉起毫不反抗的水十遙,大刺刺地往門外移動。
「親親娘子,為夫的絕對配合,別動這麼大的氣嘛!」水十遙覆在公孫晴耳邊說道。
面對他的挑逗,公孫晴心悸不已。
但她雖然無法麻木,已能不形於色,還冷靜地對著背後仍躺在女人堆中的殷小玄喊道:「殷小玄,你來是不來?明早就要動身了。」
若她是白藏本人,她早休了這個不守婦道的殷小玄!
殷小玄揮揮手,左擁右抱正開心呢!「你們先走,我喝夠了隨後跟上。」
公孫晴說她礙手,留在海吟號上安全些,不讓她跟著白藏出門,她只好自己找樂子囉!
「是嗎?那你就慢慢喝吧!白藏今天回船,咱們先去法蘭西,若你陸路追不上,來年夏天還有龍家的船會經過這兒,你再上船吧!」公孫晴頭也不回,淡淡說道。
殷小玄一聽,慌忙地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著。「公孫娘娘、晴菩薩,等等我呀!」
雖然面露疲憊之色,白藏還是引頸站在港口,盼著心愛的妻子,還有水十遙和公孫晴。
好不容易回到海吟號,但沒看到殷小玄,他著實想念。
過不多久,只看到公孫晴帶著愧疚的臉色,羞赧地扯著無所謂的水十遙大步走來,那情景像極老妻抓著老夫來請罪似的。
正在笑想,下一秒,殷小玄使著上乘輕功,踩花踏柳凌空而來,帶著天真浪漫的微笑撲進他的懷裡。
「白藏,我想死你了喔!」相思成災,殷小玄毫不掩飾,興奮地呼喚著。
白藏緊緊擁抱著熱情的殷小玄,過了一陣子,玩味的眼神飄向公孫晴和水十遙身上。
白藏刺探的眼神讓公孫晴臉上熱辣辣的,他是一個相當英俊的男人,和水十遙是不同類型的賞心悅目,一是謙謙君子,一是躍躍狂徒。可是白藏不像那個浪子讓她輕鬆自在,一看到他,她就全身神經繃緊。
「白爺,這一趟辛苦你了。」公孫晴尷尬萬分地說,一邊偷偷捏了水十遙的手背一下,提醒他身為首舵的責任。
水十遙慵懶一笑。「一路平安真是萬幸,有白兄出馬,必定大賺一筆,咱們上船好好喝一杯吧!」
嗅著殷小玄發上的酒香,看著水十遙面如飛霞,白藏鷹眸閃過一絲揶揄。
「看來水首舵今天喝了不少,麻煩你關照小玄,也有勞公孫姑娘打理繁忙船務了。」白藏禮貌說道。
言下之意卻是兩人尋歡作樂,將苦差事都丟給公孫晴。
白藏所言不假,懶得解釋的水十遙也不否認,看著他緊擁殷小玄,突然心有所感,放任地伏低身子覆在公孫晴耳邊。
「小晴晴,今天考慮的如何?咱們的婚事要不要順便辦一辦了?」水十遙曖昧地說。
打從他答應不強迫她之後,公孫晴便照著三餐一而再、再而三地聽到這個問題,就算快要會背誦了,還是讓她心跳加速。
男人的氣息帶著酒香溫暖地騷動她的耳貝,又酥又軟的語氣更是讓人心馳神蕩,加上他含笑的面容如此俊美,怎能不教人目眩神迷?
雖然公孫晴的心強烈鼓動得快要衝出口,但是她裝成沒事人樣。
「小女子尚未想好要如何報仇,恕我不能同意。」公孫晴說得自然,也不意外看到水十遙過分失望的表情。
「咱們要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嗎?」水十遙抬眼失望地問。
聽出他疑問語氣中的遺憾,公孫晴正要上船,旋身回眸一笑,髮辮在半空中劃了半圈落下,在薄薄暮色中綻放動人的韻味。
「水首舵天天上酒家煙花之地,看來也很開心啊!」公孫晴話語中隱約有股醋味。
有殷小玄全程在場,除了喝酒以外,相信他什麼也沒做,也知道他什麼也沒做,可是那些姑娘貪戀他的眼光,還是讓她心裡頭有個疙瘩。
九個月來,公孫晴慢慢在轉變,她近來不加思考的嫉妒話語,使水十遙心情十分愉快。
看來公孫晴是在乎他的,她眼裡有他就好,強摘的瓜不甜,甜美的果實需要耐心等待。
「那可不然。」水十遙搖著手指辯駁道。
聽著那聲「不然」,公孫晴更是不以為然。
水十遙不藏私地教導她所有船上事務,時間越過越久,她才發現他根本只是在找個替死鬼幫他幹活,自己逍遙愉快。
從發現這個事實的那一天起,公孫晴就不再抱持多餘的感謝,只剩下感激他讓她安身立命而已。
在繡廠裡拿著繡花針的那十年,她從來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會在船上生活,天地是如此之大,而她不再是個微不足道的繡娘。
「那從明天開始,船上就省掉這條花銷吧!」公孫晴輕輕說道。
水十遙瞇起雙眼,公孫晴越來越精明,他倒是幫自己找了一個大麻煩!埋怨的同時,內心蠢蠢欲動的感覺日漸強大,不知何時開始,他比自己想的更在意這個姑娘。
「我這不是養虎為患嗎?」
聞言,公孫晴笑靨如花。「這叫用心良苦,為了讓水首舵能專心打理船務,小女子不得不狠心這麼做,我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呀!」
水十遙注視著那抹笑容,便知道自己深陷了。
剛上船時,她總是表情凝重,但她自己沒有發現,她最近越來越常笑了。
笑得甜,笑得水靈,笑得讓他動心。
「一步錯,步步錯……」水十遙語焉不詳地說。
公孫晴還來不及反應,水十遙執起她的手,在手掌中心吻了一下。
轟然一聲巨響!公孫晴的腦子一片空白,她什麼都能去學習、去習慣,唯獨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她就失去思考能力……
胸口被一股暖流給漲滿,像浪花衝擊著她的心,一波又一波讓她幾乎快要滅頂。
「你就趕快答應我吧!我是真的想娶你為妻,難道小晴晴不想嫁給我嗎?」水十遙放浪笑問。
一聽他調笑的語氣,公孫晴稍稍恢復理智。「誰想嫁給你呀!」心中的甜蜜,讓她心口不一地說道。
看平時正經的公孫晴臉紅得像一顆紅柿嬌言甜語,只讓水十遙想強拉她入房,逼她答應馬上嫁給他。
可是白藏帶了人代他出征耶!得罪了他就沒好日子過了……
水十遙淺笑了一聲,拉著公孫晴的手入席,去為白藏一行人接風洗塵。
金風送爽,秋涼如水,夜已深,海吟號上燈水通明,和星光滿天互相輝映,充滿鹽分的海風徐徐吹拂,船身像搖籃輕輕起伏搖晃,讓人心情鬆弛。
還有任務在身,雖是慶祝,但眾人極度克制,喝了幾杯便收了席,為明天的航行早早休息。
一邊盯著人收拾,公孫晴難掩疲憊地小聲打了個呵欠,突然,她整個人凌空飄起。
雙腳離地往往讓一般人驚慌不已,但她卻習以為常地靠向那股幽香暖源,浸淫在他的氣息之中。
反抗了幾個月,早學到教訓,知道掙扎毫無用處,也清楚是誰這麼大膽抱著她,倦極的公孫晴安心地漾著笑,閉起雙眼。
看著懷中乖順的女人,水十遙溫柔地問:「先去休息可好?」
他每日睡到過午方起,現在精神正好,可是她卻是天亮就醒,現在應該非常疲憊。
「怎麼好先去歇息……」
「不妨,這些雞毛小事就交給他們,你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吧!都累了一天了,回房歇歇去。」
一旁的海員看著死命支撐的公孫晴,也忙加入勸說,害她不得不點頭答應,任水十遙抱著她回房。
船上沒有多餘的空間,加上眾人亦認定他們關係不比尋常,她回的當然是水十遙的房。
習慣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九個月前他們還素未謀面,一見面她就恨透了他,但不到一年,她連讓他抱著都能坦然自若。
這和她內心認定此生她是他的人有關吧?
她這條命,一次是他釣回來的,另一次是他搶回來的,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雖沒有說出口,不過她心裡是篤定的。
但會如此篤定,卻是因為他從不說出口的體貼和尊重,使她打從心底感動。
水十遙是風流種子,卻一點也不下流……一想到此,公孫晴抖了抖眼睫,張開清澈如水的大眼睛。
「水十遙……」
「怎麼?」
「沒事,就想叫一聲。」
「呵呵呵,你好久沒叫我名字了,好懷念呀!」
「這是在諷刺我時時提醒你首舵之職?」
「我可沒有這麼說,晴姑娘想太多。」
「水十遙……水十遙……」
「叫一聲夫君來聽聽吧!」
「呸!不要臉,我才不叫呢!」
「那你以前怎麼肯叫呢?」
「那是因為……囚為……」
「因為什麼?」
「因為情況緊急,我是被逼的!」
「我怎麼記得次次都是你自願的,唉!那一喚碎了多少少女芳心哪!」
「自大狂!」
公孫晴咬著唇不再說話,水十遙卻開懷大笑,踹開房門輕柔地將女人放置在大床上。
因為海吟號的貨物最近慢慢全換成了金銀珠寶,擔心有倭寇來襲,陪著公孫晴睡去後,水十遙便起身提刀巡船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