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什麼?」他偏頭看她。
「為什麼我會這麼貪戀你氣味的原因啊!」她笑得像發現重大秘密的孩子。
「你想穿我的外套,就是因為要聞我身上的氣味?」經她這麼一提,他恍然大悟為什麼她方才突然要求要穿他的外套。
「被你的氣味所包圍,我覺得這真的是好浪漫!當然最重要的是因為,你的味道好神奇,我只要一聞到,就覺得什麼都不用怕了。」她的模樣有些恍惚,雖然在笑卻笑得詭異,彷彿她的魂已神遊到很遠的地方。
「為什麼?」他有預感,他的氣味跟她那段失落的過去有關聯。
她沉默,拉高了衣領,似乎在發抖。
「沒關係,你可以不用說。」他知道,她在害怕那段回憶。
「不,我要告訴你,我想告訴你!」她激動地拉住他。
在他回握住她的手後,她才鎮靜下來。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些什麼。」她抿了抿唇。「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件恐怖的事情。那對我來說,是很可怕的經驗,所以我忘了,徹徹底底地忘了,可是最近我想起來了……」
那是一段被封印的往事。
五歲的蘇曼真正快樂地在百貨公司的遊戲區玩耍,她是跟著媽咪來逛街的,她看到這裡有綵球池和溜滑梯,很興奮地跑過去,媽咪跟在她後面,看她玩得開心,就坐在一旁微笑地看著她。
她玩得忘我,等她回過神來時,卻看不見媽咪了。
她開始著急,顧不得玩了,慌亂地找著媽咪。
她好害怕,短短的雙腿踏著不穩的步伐,穿梭在人來人往之間。
她一直找不到媽咪,甚至她也找不到回遊戲區的路。
一個叔叔突然擋在她面前,他蹲下來跟她說話。
他跟她說,他可以幫她找到媽咪,於是她跟著他走。
他們走出了百貨公司,坐上了車,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在一個她不認識的地方下車,一個看起來沒什麼人,很荒涼的地方。
叔叔帶她進一個房間,給了她好多東西吃,還給她一個芭比娃娃玩。
她一時心喜,忘了找媽媽,等她再想到時,連叔叔也不見人影。
她想離開房間,卻發現門被鎖住了。
她心急地大哭,還用力地拍著門板,終於門打開了,但進來的不是剛才那個叔叔,而是一個體格魁梧長相兇惡的人,年幼的她以為這個人其實是從故事書跑出來的大魔王。
大魔王果然很壞,他狠狠地打了她兩巴掌,說她太吵,要是再不乖乖的話,就要抽她指甲給她好看,說著就把她綁起來,連她的嘴巴也用膠布貼起來。
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可是她只能一直哭、一直掉眼淚,她在心裡叫著爹地媽咪趕快來救她,他們有沒有發現她不見了,被抓走了呢?
天愈來愈黑,房間裡也愈來愈暗,爹地媽咪為什麼還不來救她?
她想起虎姑婆的故事。虎姑婆會吃小孩,外面的那個大魔王會不會也是個吃小孩的妖怪?
爹地媽咪怎麼還不來救她?
她淚流滿面,因為哭得太凶而打嗝,當房裡陷入完全的黑暗時,她哭得淚已干,連啜泣的聲音都沒有力氣發出來,她甚至累得眼皮快合上了。
但她不敢睡,心裡極度害怕,害怕大魔王隨時會進來把她給吃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她隱約聽見:
「她父母要是不願意付贖金,就把她的手指剁下來寄給她父母。」
「不行,那孩子年紀還這麼小。」
「你心疼她做啥?她都看見我們了,拿了錢以後,遲早都要把她作掉滅口,反正都要死,少一兩塊肉有差嗎?」
「小孩子很無辜,盡量別讓她受皮肉痛。」
「媽的!真的覺得她無辜,就別綁她來,綁來才在那邊假好心,干!」
連串的咒罵聲聽得她膽戰心驚。
他們要剁她手指?!跟虎姑婆一樣,先把小孩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來,然後……
她會死!
不要!她不要!爹地媽咪趕快來救她啊!
這一夜,她再不敢把眼睛閉上,她死盯著門縫外透進來的光線,凝神專注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她深怕她一不小心睡著,大魔王就會進來把她吃了,她便再也看不見明天的太陽,再也見不著爹地媽咪了!
天濛濛亮的時候,她仍然死命地將眼睛睜得大大。其實她的眼睛很酸很澀,她全身上下也因為被捆綁的關係而疼痛著,但瀕臨崩潰的恐懼讓她保持敏感的知覺,她咬緊牙關,絲毫不敢鬆懈。
「媽的!居然有條子埋伏!他們既然敢報警,我就要他們好看!」
接在咒罵聲之後,是一聲轟然巨響,鎖著她的門被踢開了。
大魔王惡狠狠地瞪著她,又罵了一聲,將她拖離房間。
她的皮膚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她應該要覺得很痛,但恐懼到達臨界點,任何肉體上的痛楚也比不上精神所受的折磨。
「我看看,是剁下你的手指,還是割掉你的耳朵好?」冰冷的刀刃在她的臉頰上滑動。
「不要動她!」是帶她來的叔叔。「一定是你回來的時候被跟蹤了!」
一言不合,他們吵了起來。
而她猶震撼於方才大魔王所投下的恐怖炸彈。
直至一聲槍響驚回她的神智!
事情發生得太快,年紀太小的她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叔叔在她面前倒下,不停流出的紅色液體在他的胸前綻放出一朵艷麗紅花。
她的瞳孔倏地放大,對上地上那雙圓睜的眼。恐怖至極!
正當大魔王發紅的眼移向她時,瞬間,從外面衝進來好多警察伯伯。
之後發生的事既迅速又混亂。
而她只能瞪著那一朵紅,意識逐漸陷入模糊。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她看見陽光正從窗外灑進,一股很溫暖的氣味飄進她鼻間,像是鵝黃色的絨毯密密實實地包裹住她。
她知道,她安全了。
「當我在醫院裡躺了一天一夜,然後在我爹地媽咪面前醒來時,我完全忘了這之間發生的事,好像我完全沒有經歷過一樣,我仍然像個五歲小孩一樣天真,任性地向爹地撒嬌,跟媽咪耍賴。醫生的說法,是認為我年紀小,心理上無法承受這樣的恐怖,大腦為了保護自己所以失憶。」她的頭輕靠在他的臂膀上,她的手拉著他的衣服下擺,緊緊纏繞著。
風丞揚可以感覺得到她的顫抖。
「我們找個地方坐吧!」他毫不猶豫地摟住她的肩頭,攙扶著她到樹蔭下席地而坐。
「有時候……」她接續方纔的話。「記憶並不會隨時間逐漸消逝,反而像藏在地窖裡的酒,在你瞬問經意的地方發酵,等你一掀開蓋,嗆鼻的酒味立刻朝你撲襲而來。」她靦腆地笑了一下。「用酒來形容可怕的記憶好像不太對喔?好的酒應該會愈陳愈香,不會嗆鼻才是。唉,反正我是想說,有些東西經過時間的醞釀之後,一旦發作反而不可收拾。」
「是嗎?看你現在侃侃而談的樣子,我倒覺得你的狀況開始好轉了嘛!」
「我可以把你這種口是心非的調侃當作是你關心我的表現嗎?」真是,想從他的嘴裡聽見溫暖的關心真比登天還難?但,她微瞥他還摟著她的手,她知道他其實很關心她。「你知道嗎?你身上的氣味就像是我的鎮靜劑,因為……那個時候,當我得救的那個時候,我聞到的就是跟你身上一模一樣的氣味。我現在才知道,原來那是來自於從歹徒手上把我搶救下來的一位警察,因為辛勤工作而流下汗水再經過陽光曝曬形成的味道。」
「我早就說,那是汗臭味了。你去你們學校的籃球場,包準你聞到一大票更濃的臭味。」這麼說,他對她並不是特別的存在?這想法讓他有些落寞。
「不一樣!汗水滲透肌膚,蒸發的時候也會帶著個人獨特的體味,而且我並不覺得你身上這味道臭啊!」她說著,還特意埋進他的肩窩嗅聞著。「我怎麼可能會覺得我救命恩人的味道是臭的呢?」
他微微扯起一個無奈的笑。
在她獲得安全的同時,聞到了這個氣味,從此這個氣味成了她記憶的刻痕,所以當她再度聞到這個氣味時,勾動了她曖昧卻深藏的情愫,也因而對他窮追不捨。
如此一來,他到底是受到那位勞苦功高的人民保母的恩澤還是牽累?
這兩者間的差異,得看他對她的心情是如何的吧?
他的心是否也開始受她的牽引呢?
否則看見她的憔悴,他為何會有種疼痛的感覺?他甚至想保護她、疼惜她!
他怎麼會生出這種念頭?
唉!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你想報恩的話,應該要找那位救你的警察吧?那才是這氣味的源頭。」
「爹地媽咪當年已經替我報答過了,而當我再想起這些往事,我也很想親身去道謝,卻因為精神陷入混亂,根本就動彈不得嘛!是因為你來看我,我才能透過告訴你這些事情,慢慢整理這陣子在我腦裡飛來飛去的東西。」她滑下身子,將頭枕在他腿上。「我一個人的時候,這些東西一直從我腦裡冒出來,我像是重回事發現場,當時的那種戰慄、那種恐懼,真實地在我的感官中重現,我真的……」
「好啦!現在我就在你身邊,你也已經明白當時的前因後果,所以不要再想了。」他的厚實大掌蓋上她的眼瞼,堅定地傳達他的力量予她。
「我還沒說完呢!」她的雙手覆上他的。「那時爹地媽咪認為,既然我是因為自我保護而失憶,如果再想起來後果可能會不堪設想,也怕我再發生危險,所以對於我的安全與教養更加小心翼翼,結果……呵,原來我真的是睡美人。」媽咪對她「戒慎恐懼」的管教真的是其來有自。
之前他老懷疑豪門世家怎麼教養出她這種天真到幾近呆蠢的人,原來是因為有這一遭,怕她又再度遭遇危險,又怕接觸太多複雜事物,一不小心會勾起她的回憶。
突然,她的身體僵了一下,握緊他的手。「醫生判斷我失憶原因是受到了太大的驚嚇,但我想真正的主因是因為我目睹了死亡。那個叔叔其實是為我擋子彈才會中槍的,叔叔堅持不准傷害我,被我以為是大魔王的歹徒火大了,想乾脆把我殺掉撕票,一了百了,反正他們的計劃,一開始就沒打算放我活著回去,然後,歹徒朝我開槍,而那叔叔竟縱身擋在我身前。真奇怪,我是因為相信他才會跟他走,但是當我認清他是跟大魔王同夥的壞人時,他卻反而救了我。我錯亂了,到底我該恨他還是謝他呢?」她自嘲一笑。「你說的對,我好像太輕易相信人了。」
那個畫面又重現在眼前,這次她清楚地看見,那雙倒下的圓睜大眼裡寫著的是內疚與--祈求原諒。
「我想我應該是感謝他的吧?我也原諒了他,不然我怎麼會想忘掉這段回憶呢?而也有可能,我還想繼續相信人。」
「經歷了這些,你還想相信人?」
「原來是想的,但現在的我不行了,我連親近爹地媽咪都沒辦法做到!」
他的掌心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濕意。是她在哭?
「聽著。」他扳轉過她的臉,讓她能看見他,他以前所未有的認真說道:「我不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記得我說過嗎?我喜歡看你不畏艱難的微笑,我喜歡你追求目標的熱情與勇氣,雖然你可能只是初生之犢不怕虎的天真和魯莽,可是我喜歡看這樣的你,如果這樣的你能夠成功的話,或許我就能相信這個世界還是有美好的事物,或許我就能擁有勇氣去邁開腳步。」他話愈說愈急。「還有,你三番兩次是怎麼對我放話的?你不是想讓我對你刮目相看的嗎?如果你就這樣倒下去,不就證明你之前所說的只是空泛的大話而已?」
他的認真震撼了她,而她當然也不想自己如此輕易被擊倒。「我不是,當然不是。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我要學會騎車,我還要追你……」她眼裡氤氳著水氣,讓她的笑容多添了一分柔弱淒美。
他一怔,這種時候還不忘說要追他,果然還是他認識的她。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來。」他握緊了她的手。
「我會好好努力。」她堅定地說。「不過你這件外套可不可以留給我呢?我需要它。」
他沒有猶豫。「好。」
「謝謝你,這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只要把它穿在身上,我就覺得你在我身邊,就覺得我更有勇氣挑戰。」她頓了一下,溜轉的大眼笑得有些賊。「我可不可以再跟你要求一樣東西?」
他挑起眉,警戒地說:「什麼?」
她輕舔唇,壯大了膽子說:「吻我。」
他驀地瞠大了眼,要不是她還枕在他腿上,他還真想跳起來後退三步。
「我就知道!」見了他的反應,她真不知道她要覺得好笑還是失望。「這個吻就先寄放你那兒,如果我好起來了,你要把它給我當獎勵哦!」
「喂,我沒說好,你別自作主張。」他抗議。
「就這麼決定嘍!」她耍賴,在他還沒有說出拒絕的話前,她刻意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啊,我好想睡喔!」
說完這話,她倒真覺得累了。這也難怪,她已有好幾天沒辦法好好入睡,而他的大腿又是如此舒服,鼻間又充滿他令人安心的氣味,漸漸地,濃濃的睡意向她襲來。
見她的眼皮愈來愈沉重,呼吸愈來愈均勻,她果然把他的大腿當枕頭睡著了。他重重歎了口氣,為她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又替她拉攏身上的外套保暖,自己也向後靠在樹幹上,靜靜看著她的睡相,而嘴邊噙著一抹微笑。
他,到底還是栽了。
「香,在看什麼?」蘇立翔從妻子背後探出頭來,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見在大樹下的一對年輕人。「還是不放心?」他輕輕擁住妻子。
「這樣真的好嗎?」陳醉香有些恍惚。
他明白妻子的憂心。「你也看見了,曼真連我們的靠近都會害怕,卻主動接近那年輕人,也許他真的能對曼真的病情有幫助。」
「我們能相信他嗎?說不定他會將曼真傷得更重!」她激動地回轉過身,抓住丈夫的手。
他看著他們正在談論的主角,浮上一抹莫測高深的微笑。「至少我相信曼真的眼光。」
「她那沒見過什麼世面的眼光能相信嗎?」她嘟嚷著。
「那也是我們太保護她所致。」他牽握起妻子的手。「香,我認為是我們該放下的時候了。這幾天我常在想,是不是因為我們過去太過保護她,讓她的心靈仍像個孩子一樣,才會導致她回想起那段記憶時仍無法承受?若是我們採取正常的教養,也許擁有成熟心智的她反而能勇敢面對這段過去。」
陳醉香沒有說話,半斂的眼眸含帶憂傷。
「你還在責怪自己當初沒看好曼真嗎?」
「你不怪我嗎?當初要是我警覺一點,根本就不會有這些事。」
「不是你的錯,是歹徒設計引你離開,何況最後曼真也平安回來。」
「可是,她現在卻因為當時的事件變成這個樣子!」她怎麼可能不自責?是她沒盡好母親的責任,這十多年,她每晚輾轉難眠,都因當時自己的過失。
「可以了,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別再自責了!」蘇立翔緊擁住妻子。「我不想曼真好起來之後,換成你倒下去。」
她靠在丈夫懷裡,半轉過身,瞥著那雙人影,心中起了難解的情緒。
十多年,能說放就放嗎?現在的她只想著,她還能再為女兒做些什麼?
黑頭轎車緩緩駛入巷中,悄悄地在機車行前停下。
「阿揚!」後座車窗裡探出個人頭,熱情地向風丞揚揮手。
「你現在能出門了嗎?」他隨手撿起塊破布抹了抹手,迎上前去。
「我想見你。」蘇曼真蹦蹦跳跳下了車,迎頭便是一個燦爛微笑。「多虧你的外套,我現在好很多了。」她拉拉穿在身上的外套,果然是那天他留下的那件。「我都捨不得洗呢!」
「那不就臭死了?原來你真的這麼愛聞我的汗臭味啊?」他故意取笑她。「不過……」他的笑增加了點溫柔。「能幫到你就好。」
蘇曼真也回以一笑,只是這回笑得有些落寞。她正欲開口說明此番來意,眼角卻瞄到機車行內堂裡躲著個人影。
那是上回蹲在阿揚身邊,讓她心裡起疙瘩的女孩。後來幾次照面,她知道她就是老闆的女兒小惠,雖然沒有談過話,但她感覺得出來,小惠對她懷有敵意,而同樣身為女孩的直覺,她很明白這敵意從何而來。
她的目光回到阿揚身上。「借一步說話,好嗎?」
他點頭,拿起了外套套上,回頭看見小惠,交代一聲:「我要出去,幫我跟老闆說一下。」便隨著蘇曼真走了。
他們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小惠喜歡你。」她說,很突兀地扯到這檔事。
低著頭的她看不見表情。
「她只是個小妹妹。」他撇撇唇。「就算她真的喜歡我,也不過是一種迷戀大哥哥的心情。」他微偏頭覷她。「怎麼?你介意?還是你發現你跟她一樣,對我也是一種迷戀?喔,不對,應該是一種移情作用才對。」
「你是真的這麼想的嗎?」她抬眼看他。「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你的話什麼時候是出自你真心,什麼時候是說來故意氣我的。」
他只是輕輕歎息。
那天探望她回來之後,他想了又想,關於這個說喜歡他的女孩,對於他的喜歡,雖然不是一開始他以為的同情憐憫所衍生,卻是一段對童年回憶的移情。這樣的感情能維持多久呢?更何況,她看過的人並不多,充其量,自己會吸引她,不過是因為她所接觸的這麼一小群人中,他是比較特別的一個。將來,等她閱歷更豐富了,她會發現有更適合她的人,而,自己終究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想起這些,真是讓人失落。
更沮喪的是,在這些時日的相處後,他居然一天比一天在乎她。
從沒有人能引起他如此強烈的情緒,除了阿嬤跟摩托車。
跟她,從一開始的見面,她就是非要引得他心緒不寧。
初識時,對她的確是沒好感,她的存在讓他煩躁,而連對她的這種負面情緒都超越對其他人的,但他的惡言相向趕不走她,他從沒遇過像她這麼纏人的,尋常人一碰到他的冷漠釘子,便摸摸鼻子閃人,不然就是在遠遠的地方看他,哪有像她這樣死纏活纏?
卻偏偏也因此跟她牽扯得愈來愈深、愈來愈多。
無意間,對她交了心。
更發現,冷漠面具下的自己,原來也渴望受到無怨無悔的關懷與付出,而她那直率到近似魯莽的關心竟神奇地挑動了他。
發覺自己的淪陷,他沒有懊惱,只是他也不奢望跟她有結果,畢竟這不是他所能掌握的。要顧慮的太多了,所以他不去想這些,但他卻真的羨慕那個能無所顧忌,說出喜歡他、想要追他的她。
「你要趕快好起來,阿嬤聽說你病了,也很惦記你。」他顧左右而言它。這種話題沒有必要談,反正到最後她一定會強調她的真心,可是偏偏他們不會有結果。
沒關係,他早就認栽了,大不了就是傷心一下。
「不要刻意轉移話題!」她停下腳步。「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的喜歡不純粹?是不是覺得這樣的喜歡不是真正的喜歡?」她逼視他,眼裡洶湧著滾滾怒潮。「真的是移情作用又怎麼樣?那個伯伯我根本記不得他的樣子,現在讓我魂牽夢縈的,就只有你!我還沒想起那些回憶前就喜歡上你,就喜歡這個又機車又彆扭的你,雖然毒舌其實是很心軟的你。」
真是……承蒙她厚愛了。「你的情緒不要這麼激動,現在的你應該還承受不了這麼激烈的情緒波動吧?」他頓了頓,為自己辯解:「我會認為你是移情作用也是無可厚非……」他抿著唇。「是我不知好歹。」
「哼!想道歉也這麼拐彎抹角。」她用眼角瞟他,總算回復了笑容。「算了,我也是反應過度。因為我很不安。」
驀地,她又垮下臉。
「我真的很不安。」她拉高外套的領子,緊緊圈圍住自己。「本來就已經很不安,看見小惠以後我更不安。我早知道她喜歡你,可是我看得出來你對她沒有其它心思,你只當她是小妹妹嘛!我沒必要跟個小妹妹吃醋。可是,三年以後,三年以後她長大了,你還會當她是小妹妹嗎?到時候,我……」
「等等,你又開始語無倫次,什麼三年啊?三年以後又怎樣?」三年,他連想都不敢想,那麼久以後,說不定她已經不要他了。
「我的病。」她稍稍緩下。「我現在靠的是外套上殘存的你的氣味,才能勉強維持正常的生活作息,可是這就好像是特效藥,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我不能一直依賴你的氣味,我得完全好起來才行,所以我的醫生就建議爹地媽咪,送我去美國接受治療,那裡的心理醫療與咨詢的系統比較完善。爹地媽咪決定聽從醫生的建議,他們還準備幫我申請美國的大學,要我在美國完成大學學業,方便做長期的病情追蹤,我媽咪也會陪我一起過去美國照顧我。可是這麼一來,最起碼就是三年,我得離開你三年啊!」想到這,她忍不住要潸然落淚。
三年,不算長卻也不算短的日子,也可能會改變很多事。
「我不敢奢言要你等我,因為你從來就沒有表示喜歡我的意思,也不曾承諾過我什麼,都是我在說我喜歡你……」她心痛得快要死掉。「噢,我甚至想要追你,要你當我男朋友,可是我都還沒有付諸行動,還沒讓你感受到我有多麼多麼喜歡你,還沒讓你也喜歡上我。我好不甘心,我的愛情還沒開始,就要夭折了!」
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哭的樣子,可是這一次,她的淚水像強酸,不僅一滴一滴滴進他的心,還慢慢地侵蝕著,他覺得他都快被蝕出一個洞了!
真沒想到,他跟她會是這樣的結束。
他強顏歡笑:「這樣也好啊,反正我們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嘛!三年以後,你對我的感情大概就淡了,說不定這其問你會遇上你更喜歡的人。」
「你果然不在乎!」她鼓著雙頰。「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三年以後的我只會更喜歡你,因為思念,因為看不見你的每一個日子,我只能思念你,因為每天每天對你的思念,只會更加深我對你的感情。」她抹抹眼淚。「三年的時間,我一定可以讓你也喜歡我,可是現在這三年卻成了空白,我真的好不甘心!而且說不定我不在的時候,你反而喜歡上了別人,搞不好就是近水樓台的小惠!」
「擔心我喜歡別人,還不如擔心你的病能不能快點好起來!」聽了她這番傻氣
的告白,他反倒覺得輕鬆起來。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她為何可以總是如此理直氣壯、如此肯定地說她一定會怎樣怎樣呢?三年後,她真的還會喜歡他嗎?
「如果能快點好起來,我也想啊!」她深深吸進一口氣,再吐出,總算平緩她淚水落下的速度。「今天我來找你,除了因為想見你,還有跟你道別之外,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作個約定,就當是我單方面的約定。」她目光堅定,宣誓著她的矢志不移。「我要告訴你,三年後,當我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會來找你,我一定到這裡來找你,就算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也沒關係……」她握緊了拳頭。「那也沒辦法阻止我喜歡你的心情。」說完,她迅速地踮起腳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以吻為誓。」她羞怯低下頭,在他怔住的時候。「本來應該是當作我病癒的獎賞,不過那太久了,所以我先預支,也當作我誓言的見證。」
他摸上自己的唇,真的被她嚇到了。「你……」
「不管你會不會等我,我一定會來找你,再見了。」她很快地跑開。
他猶愣在原地,呆呆癡癡地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阿揚哥……」等不及他自動清醒,旁人跳出來說話。「你該不會真的喜歡她吧?那麼刁蠻驕縱的大小姐。」小惠夾著怨毒的口吻說。
風丞揚睨了她一眼,這小鬼該不會跟在他們後面偷看吧?「別胡說八道,她是千金小姐耶,我怎麼能喜歡她?」
「你說的是『能』不是說『會』那就表示你心裡面已經是喜歡她的了,只是因為現實環境,所以不能。」她扁扁嘴。「難怪,最近你變得那麼積極,還跟我借教科書、參考書,你想要報考四技二專,對不對?你想要提高自己的學歷,好可以配上她,對不對?」
他不想理她,逕自走回機車行。
小鬼平常只會靜靜在旁邊看他,何時變得這麼多嘴?
沒想到他沒理她,她還跟在他後面一直嘮叨沒完,這是被誰帶壞了?
「好了,閉嘴。」他冷冷低喊。「我積極一點、上進一點,不好嗎?我想要繼續求學,不好嗎?難不成要我一輩子待在你老爸的機車行當學徒?」與其任由自己繼續怨天尤人、得過且過地活著,他應該開始為自己的未來作好盤算。
跟她相處久了,他是不想學她滿口大話,但多多少少也感染上她經營自己人生的熱情。
小惠被他一駁斥,抿唇不語,不知心裡作何想法。
這時,突然有一抹人影從暗處走出,對風丞揚問道:
「那麼如果有一個上進的機會,你願不願意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