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塵囂,軟紅之外,青硯台上看潮生。
灰袍老者盤膝而坐,矮几上的紅泥小爐上,新茶初沸。
有個童子急急地奔來,錯亂的腳步聲,驚破一室幽謐,「先生,公子回來了!」
老者微微有些驚詫地道:「你為何如此慌張?」
童子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那個……先生,公子他很不對勁……」話未說說,公子的白衣已出現在門口。
老者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他的腿竟然好了,那麼說來……於是他揮手示意童子退下,然後微笑著道:「你來得好。這壺鐵武觀音剛剛沸開,坐吧。」
公子在門邊站了許久,一雙眼眸由原先的精光逼人,慢慢轉為平和,這才走進來,在他面前也盤膝坐下。
老者伸手倒茶,盈盈碧水自壺嘴中流淌而出,落入光潔的白磁杯中,水光瀲灩中映出公子被塵世漂淺過後的清貴高雅的臉。
「我記得我當年藝成下山,與我的師父告別時,師父對我說了一句話。」老者將茶推至公子面前,緩緩地道。「師父說:『你這一步踏下去,紅塵如斯,就別再回頭了。因為,即使回了頭,也已非前身。』這句話我費了很多時間去想,究竟是什麼意思。後來,當我經歷過一些事情,再回想起來時,才終於明白師父的苦心。」
公子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老者微微一笑道:「你當年出青硯台時,我沒有把這句話送給你,是因為覺得你還不需要。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好生領悟。」
公子依舊低垂著眼睛,什麼表情都沒有。
老者看了他面前的茶一眼,道:「涼了,快喝吧。」
公子以一種很慢的速度伸手拿起茶杯,再以更慢的速度放到唇邊,他微微揚頭、啟唇,眼看就要喝下那杯茶,老者的臉上已露出和藹的笑容時,他突然「啪」的一聲,將杯子擲到了地上,玉瓷碎裂,茶水婉蜒,整個屋子裡寂靜無聲。只有外面的雨依舊不停地下著,漸有加驟的趨勢。
老者盯著他瞧了半晌,歎口氣,又倒了杯茶過去,「那杯涼了,不要也罷。再喝喝看……」
公子摹然抬頭打斷他:「老師!」
「喝茶」老者壓沉了聲音。
然而公子毫不理會,目光中綻露出極絢的光芒,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充滿了力量,不復先前那般文弱的模樣。
「老師!」他急切地道,「殷桑是誰?」
老者臉上升起不悅之色,「聰明人不該問這個問題。」
「請你告訴我!」 公子站起身來,半個人穿過小几.沸騰的水氣從壺嘴裡冒出來,蒸騰著他的胸口,可他卻似乎毫無感覺,依舊眨也不眨地望著老者。
老者垂首,雙手在身側慢慢握緊,然後以一種很悲哀的聲音道:「無痕,知道那些對你沒有好處。聽我的話,忘記他。」
公子眼中閃過一絲矛盾之色,但很快又被堅毅所取代,「我有權知道我是誰。」
「你是水無痕,青硯台的大公子,未來的主人,江湖正道的領袖。」
「但我也是殷桑,一個有著滿身的秘密、生活在黑影裡的人,對不對?」最後那一句對不對,擲地有聲。一時間,整個房間裡好像都在迴響著他的聲音——
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老者深深地歎了日氣。也罷,該來的還是會來,怎麼都躲不過。瞞了他一時,瞞不了他一世,「殷桑不是殷桑。」
公子一愣。
「他本名翼琉,當今皇帝的第十子。」
外面一道霹靂忽地響起,濃雲再度捲攏,天地間一片煞冷,大雨傾盆而下。
公子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身份,不禁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他的母親是當初深得皇上寵愛的殷貴妃,殷氏一門,因此頗受皇恩,飛黃騰達。然而,就在你即將出世時,忽有密折舉報殷家有謀反之心,當時的楊國舅連夜帶兵去搜,竟果真在他外公床底下搜出了龍袍。有眼線連忙通報殷妃,驚懼之下,孩子早產了。她自知難逃一死,便將孩子連夜托付心腹太監送出皇宮,自己則以死謝罪。當夜,籐蘭殿大火,足足燒了兩個時辰,怎麼撲也撲不滅,宮中侍衛忙於救火,那孩子才有幸逃脫。」
又是一記霹靂,重重地劃過,而公子覺得自己的頭也像是被那記閃電劈開了,許多記憶蜂湧而至,快得根本來不及讓他一件一件接納。
「殷家所有餘黨,後來都在三個月內被盡數殺光,只有那個孩子,不知所蹤。十六年後,卻有一暗殺組織神秘崛起,不僅僅是操控江湖,更鼓動三城造反,謀逆天下。它的領頭大哥,就是昔年的那個孩子,自取名為,殷桑。」老者說到此處,停下來看公子。公子抱住頭,整個人都在劇烈的顫抖,身子又熱又冷,像在水火中反覆煎熬。
「我說過,聰明人不會問那個問題,因為,記起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公子伸手扶住牆,極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然而四肢好像已經完全不屬於自己了,哆嗦著,怎麼也停不下來。
見他那麼痛苦,老者眼中的悲哀又多了幾分,輕聲道:「無痕,你我六年師徒之情,為師不會害你,為何你卻不肯信我?」
公子忽然爬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喊道:「老師……老師……」
他是他的老師,是他這六年來最親的人,他教他守禮明德,教他運籌帷幄,教他一切的一切,早已比親生父子更親。可是——
他也瞞了他整整六年!他操控了他的人生,他改變了他的性情,他讓他忘記了他自己!
「老師,為什麼!」公子嘶聲道,「為什麼必須要這樣做?」
老者一字一字地道:「因為,我也不捨得你死。」
是的,他不捨得。這孩子是百年難遇的美玉良才,他不捨得他就此毀去,就此隕落。他想給他新的人生和新的起點,使他重頭開始。可是,天不從人願,該想起的,還是會想起,發生過的,永遠無法抹去。
他慢慢撫摸公子的背,像安撫著一隻受傷的動物,充滿慈悲。
公子拾起頭來。一雙眼眸漆黑,盛滿所有想說的不想說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心緒。
「聽我說,無痕,事情沒那麼絕望,你還可以選擇。」老者柔聲地道,「你還可以再選擇一次。當水無痕,還是重當殷桑,這次,由你自己決定。」
公子一震。
老者又道:「上次我用的是涅槃神功,在你體內魔性發作時成功地洗去了你的記憶,然後灌輸新的記憶給你,給你新的身份和往事。然而現在,我內力已失,已經不能再來一次了。所以,這次,要靠你自己。如果你願意做無痕,你要答應我,當翼琉或殷桑都通通死了。你是青硯台的接班人,是顧明煙的未婚夫,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公子,你以後必須事事為武林著想,為公道著想,你的存在就是維護正義,營造盛世太平。」
公子忽然開口道:「如果我選殷桑呢?」
這回輪到老者一顫,沉默了半晌才道:「那麼你今天走出這道門後,我們師徒情誼就一刀兩斷,從此你走你的獨木橋,與我再無瓜葛。若你有再造反殺人之心,青硯台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雨勢更大,風吹人窗,水滴一片,而那原本撲鼻的茶香,此刻聞起來也沉鬱了許多。
一邊是血海深仇,一邊是六年師恩;一邊是曾經的知己,一邊是將娶的佳人……原來他畢竟已不再是殷桑。
如果是殷桑的話,大概會一掌擊在牆上,滿臉不屑地走掉吧?什麼正義和平,通通都是狗屁!可這六時間,他已被洗得脫胎換骨,仁義道德像新萌的種子一樣,已在他心裡紮了根,無法棄之不顧。
公子跪坐在地上,任雨打濕他的脊背,眼中朦朧一片。
老者臉上的表情忽然放柔和了起來,走過來扶起他道:「無痕,有些東西過去了就過去了,回不去的。當你可以新生時,為什麼不讓往事就此水過無痕呢?」
公子低聲道:「老師……」 他頓了一下,「對不起,老師,我……我不能……」
老者頓時臉色一白。
公子緩緩地道:「我知道老師的苦心,但是,我畢竟不是真正的水無痕,而我也已不再是殷桑,若是昔日殷桑,遇到這樣的機會,必定會滿口答應,然後借此在江湖上豎立威望,一統江湖後,再反噬朝廷,到時候即使是老師,也阻止不了我。所以再選擇一次,只是將錯誤的時間延長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老者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我是個自私的人,無論老師怎麼改變我,從本質上說,我還是那個自私的人。天下人與我何干?我從來不會把自己以外的人放在心上,直到……我遇到她……」
老者知道他指的是誰,臉色由白轉灰。
「在六年前,我已放棄報仇,將我的餘生我的心思我全部的感情都給了她。」公子直起身,看向老者道,「而讓我六年後再見到她,再見她憔悴的模樣,再見她所受的痛苦,老師,我寧可你當初沒有救我!她只是個柔弱的女子,為什麼要她一個人面對這樣的不幸?」
老者沒有說話,眉宇間卻多了許多悲哀。
公子朝門走了過去,他伸手拉門,手在門把上停了許久。老者一聲長歎,幽幽地道:「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我不會選擇當殷桑,也不會選擇當無痕,我選擇當木先生。」公子一笑,笑容顯得有說不出的滄桑,「因為,木先生有玉夫人。」
★桑為木,從今天起,你就叫木先生,而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公子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雨落到他身上,身體的冰涼越發襯托出心的火熱。
他可負盡天下所有人,卻獨獨不能負她;他能忘記自己,卻獨獨忘不了她。
玉夫人……玉夫人……
「這是採桑子。」那個黑袍女子站在幽暗處,靜靜地對他說。
「這套針也有個名字,」她說,「叫金縷曲。」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但看見一個喜歡給身邊的東西都起個詞牌名的女子時,會想起我嗎?★
「公子,你快樂嗎?」她問他,「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絕望地問:「告訴我,身為武林三大聖地之一的青硯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稱公子、顯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嬌眷如花的你,會愛上我嗎?」
★殷桑,不要再丟下我好嗎?我沒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了你。殷桑,我只有你啊……★
公子快馬疾馳趕回翡翠山莊,臉上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說過除非死,否則絕不再離開她,可是後來,竟還需要她的犧牲來成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萃玉,我寧可當初和你一起死了,也不忍你後來獨受六年那樣的煎熬!
公子揚聲長嘯,嘯聲穿越漆黑的雨天,直上雲霄。
她在迷夢中,依稀聽見有人在哭。
哭是無聲的,但她偏就能感覺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那聲音如此熟悉,她不得不醒。
吃力得睜開眼睛後,視線長時間地模糊,床頭有個人影,有一瞬間她以為是寶兒,但立刻否認,這人身上有她所熟悉的氣息。
輪廓終於慢慢浮現,她望著那張昏黃燈光下的臉,曾是記憶裡印刻了千百回的模樣,一度陌生得根本無法靠近,然而此時此刻,又近在抬手間就能碰觸到的距離。
錢萃玉望著淚流滿面的公子,忽然笑了。
「放心,我不會死的。」她說。
又是這句話。七年前,深巷遭遇那樣不堪的凌辱後,她說——我不會死的。六年前,他一劍刺穿了她的心肺時,她說——我不會死的。
公子望著這個生命中奇跡般的女人,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那樣一直看著她,一直看著,看到靈魂深處,互為骨肉。
錢萃玉見他不說話,便也笑不出了,微微歎了口氣道:「怎麼辦呢?每次都讓你看見我最糟糕的處境……」她的話沒說完,公子已一把抱住了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她這麼瘦,瘦得只剩下骨頭。這六年來,她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公子不敢去想,任何發生在她身上的痛苦,都會百倍地施加到他身上,痛得惟有悸顫,惟有流淚……
錢萃玉伸手幫他擦去滿面的淚水,滿足地吁出口氣道:「真好,你又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公子啞著嗓子道,「這次,我再也不會走了。」
錢萃玉卻搖搖頭,輕笑著道:「不要承諾,不是我不信,而是老天會妒忌。」
公子的唇顫抖了起來,似有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錢萃玉道:「我怕了,我真的是怕了……我不敢再跟老天爭了……但我還是謝謝它,讓我六年後還能再見到你,見你這麼平安地活著……真好……」她的聲音越說越低,等公子意識到不對勁時,發現她的臉已成死灰色。
「萃玉!萃玉!」公子急叫起來,就在這時,門「啪」地打開,錢寶兒拉著一人衝了進來,身後還跟了顧氏兄妹。
錢寶兒催促道:「師父,快快!」
一黑衣老者伸手為錢萃玉把脈,面色一沉道:「你們先出去。」
「萃玉!」公子死死地抱著她,說什麼都不肯放手,錢寶兒「啪」地打了他一記耳光,喝道:「你想二姐真的死嗎?還不放手,讓我師父幫二姐療治!」說完不顧眾人的驚訝,強行將公子拉了出去。
公子被她拉出房間,站在外面的花廳裡,呆呆地立著。
錢寶兒瞥了他一眼,有些於心不忍地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你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回去換了吧。」
公子仿若未聞,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遠處,臉色蒼白得厲害。
顧明煙咬了咬唇,換婢女取來披風,上前正想幫他圍上,卻見他整個人一動,避了開去。她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中,異常尷尬。
公子轉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讓顧明煙從頭冷到腳。
那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冷漠、麻木、不帶絲毫感情。這就是前幾天還說要娶她的男人?這就是她愛慕了這些年的公子?不,他不是了,他不是公子了!
顧明煙忽然「哇」 的一聲哭了,捂著臉跑了出去。顧宇成擔心妹妹,當即也追了出去。而此時,葉慕楓聽聞消息匆匆趕來,道:「聽說歐前輩到了?」
錢寶兒點頭。葉慕楓四下張望了一番,有些奇怪地道:「那怎麼不見迦兄?」
「師父先來的,迦洛為他取藥去了,要晚幾個時辰。」
葉慕楓望向公子,發覺到他的不對勁,便用目光詢問錢寶兒,錢寶兒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無可奈何。
如此過了一盞茶工夫,裡間的門開了,錢寶兒第一個迎上去問:「師父師父,我二姐怎麼樣?」
公子驀然轉身,也是萬分緊張地看著歐飛。
歐飛道:「還能醫治,但需要很長時間,倒是……」
公子急忙道:「倒是什麼?」
歐飛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在了他的身上,沉吟著道:「你是無雙公子?」
公子怔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分明是,卻不是,他不是,但也是。六年前萃玉替他選擇生死時,恐怕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他需要面對這樣的難題。
歐飛道:「我需要一道藥方,這道藥方有其他的藥材也就罷了,惟獨藥引,恐怕不好弄到。」
錢寶兒揚起眉道:「師父但請說一聲,無論是天山雪蓮還是千年老參,寶兒一定想辦法給弄來。」
歐飛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要三滴血。」
「什麼?」錢寶兒睜大了眼睛。
葉慕瘋也露出了驚訝之色——是曾聽說過孝子割肉熬藥救母的,但有用血當藥引的嗎?
「是的,三滴血。」 歐飛轉向公子,緩緩地道,「一滴她最愛之人的血;一滴她最恨之人的血;一滴她又愛又恨之人的血。」
錢寶兒當即道:「最愛之人是他。」她伸手一指公子,「又愛又恨的,肯定是奶奶了。但是最恨之人……會是誰?二姐雖然生性偏激,易走極端,但真要說恨誰的,只怕不會……」
在她說話間公子的臉色已反覆變了三次,低聲道:「她最恨老天……」
錢寶兒翻了個白眼,「你總不會想要老天的血來給我二姐當藥引吧?」
公子搖搖頭,朝窗口走了幾步,「我知道是誰了。」
錢寶兒連忙追問道:「是誰?」
公子望著窗外漆黑的雨幕,顯得說不出的悲哀和淒涼,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著聲道:「她那一劍是我刺的,這三滴血也應該由我親自去取……請問歐前輩,她能拖得幾天?容我去取藥引。」
歐飛道:「以我的能力,可保她七日,但七日之後,你若拿不到這三滴血,那就很難說了。」
「好,你等我七日!」公子說罷人影一閃,竟是直接從窗口跳了出去。待錢寶兒追到窗口時,早已不見其人影。
又一記霹靂閃過,夜幕更濃,雨下得更大了。
燈火通達的皇宮裡,當今皇帝正在批閱奏折,燈光映上了他已年近不惑的臉。
想他年輕時,也曾是一位風流皇帝,為了青硯台的聖女水容容,搞得要放棄皇位,後來皇族權衡再三做了讓步,允水氏入宮為妃,這才罷休。可惜那位絕世美人命薄,入宮未多久便瘋了,後來更是病死。
外面的更鼓聲清脆響起,已近子時。皇帝微微揉了揉眉,一陣疲乏席捲而至,連奏折上的字都看得不太真切了。
這時一陣風過,書房裡的所有燈都同時暗了一暗。
就在那一暗之間,一個人如鬼魅般出現在他面前。。皇帝嚇了一跳,正待喊人,卻見帳幕旁的那些宮女竟一個個地倒了下去。空氣中瀰漫著很好聞的甜香,卻是一聞之下,就全身軟綿綿的,幾欲睡去。
皇帝心中大駭,望著眼前的黑衣人,卻見那黑衣人靜靜地摘下了臉上的面紗,面紗下的容顏,文秀蒼白。
他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見過,正思索時,那人道:「你不用怕,我不是刺客。」
皇帝擰起眉毛,畢竟是一朝天子,雖然情形詭異,但還算鎮定。
那人又道:「我今日來,只是想問皇上……」說這兩個字時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苦澀,「要一樣東西。」
「你……想要什麼?」皇帝艱難地出聲,空氣中的香味雖然沒有令他也如宮女一樣倒下,但卻令他的身體變得麻木,不但不能動彈,連大聲說話也做不到了。
「我想要皇上的一滴血,只要一滴。」
皇帝頓時色變,眼睜睜地看他走近,想叫救命,卻只是發出類似喘息的嘶嘶聲。
那人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左手小指,皇帝只覺自己指上一涼,像被什麼冰片劃過一樣,一滴血珠已落入那人準備好的瓶中。那人塞好瓶蓋放入懷中,另取出一隻瓶子,打時來,原來是藥膏。
他開始幫他上藥,非常非常仔細,也非常非常認真。
皇帝看著他,越看心中越奇怪,也越看越覺得熟悉,腦中似有靈光一現,頓時驚了起來,「你……你長的……」
那人替他上好藥,退了開去,卻又不走,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皇帝道:「你……你是……」
那人轉身道:「皇上好自珍重。」說罷舉步要走。
皇帝心中一急,身體前傾,頓時坐不穩,從椅子上一頭栽了下來。他只道自己要摔在地上了,一雙手忽地扶住他,又將他送回椅上,再抬頭時,依舊是那張文秀俊美的臉,流淌著複雜之極的表情,有在意、有不甘、有惱恨、也有滄桑。
皇帝覺得自己的呼吸緊了一緊。
那人垂下眼睛,低低地歎了口氣,再度轉身時,皇帝用盡所有力氣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
「殷……蘭……」皇帝微顫著說出這個字來,便見那人的肩膀猛地一抖,轉回身來。
那人挑起眉道:「你記得?」
「你真的是……」皇帝越說越激動,無親身受藥物所控,聲音還是發不高,聽起來像是哽咽,「翼琉?是你嗎?」
那人靜靜地望著他,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
皇帝急忙道:「不,我知道你是!你和殷妃長得太像了!殷妃……殷妃……」
「皇上真是好記性,居然還記得殷妃。」說著話時,那人的聲音是平靜,但唇角卻起了一絲冷笑。
「告訴我,你是不是翼琉?是不是?」
「如果我是,皇上是不是就準備喊侍衛進來殺了我?」
皇帝整個人一震。
那人又笑了,「皇上,你既不是個好皇上,也不是個好父親。所以,無論我是不是翼琉,都沒有意義。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等!」皇帝再度從椅上栽下,果不其然,那人還是不忍心他摔到地上,又回來扶住了他。這一次,他抓住了那人的手,緊緊地抓住,顫著聲道:「翼琉……翼琉……我是父皇啊,你可是怨我,所以不肯認我?」
那人搖了搖頭,「不,我不怨你。」
皇帝一急,剛想說話,那人又道:「我曾經很恨你,我恨你誤信讒臣的話,抄了殷氏一家;我恨你逼得我娘自盡,讓我一出生就沒有母親;我恨你派人趕盡殺絕,為了追究我的下落又血洗了上百條人命……」
皇帝打斷他道:「不,我沒有逼殷妃,等我趕到時,她已自盡了!我怎麼會逼你娘死,她是我當初最寵愛的妃子,即使要追究滿門,我也捨不得她啊,更何況她還有了我的骨肉!我也沒有派人殺你,我是派人去找你,我怎能讓龍血流落民間,下落不明?」
那人怔立半響,忽又一笑道:「是嗎?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曾經的恩怨是非,無論是我的誤解,還是你的殘忍,都過去了,我不恨你了……經歷過那樣的生離死別,我已不再是當初的我。否則,今天站在這面對你的,絕對會是一把劍。」
原來真的不是殷桑了。
在身為殷桑時,他曾無數次幻想過,一旦有一天,當他站在父皇面前時,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他無數次想著那樣的場景,想著用自己的劍刺死他,為母親,為自己,為殷氏滿門討回公道,然後放聲哈哈大笑。
但他現在已不能了。七年前的殷桑,碰到了錢萃玉,難負美人情重,他放棄報仇。但在當時,只是放棄了而已,心中,還是有恨的。結果誰知上天安排他失去記憶,安排他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幾乎完美的人。
當了六年那樣完美的人後,改變了的何止是下不下棋,吃不吃辣?還有對人生的洞悉,對世事的豁達。
老師,其實你真的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只是,我不能繼續當水無痕。
公子再望皇帝一眼,不再留戀,縱身飛出了宮門。身後依稀傳來皇帝的呼叫,隔著風聲聽起來,縹緲無邊。
他曾經最恨自己的父親,因為他最恨父親,所以愛他至深的萃玉也恨皇帝。
錢革王曾經摸著他的臉道:「我恨你的父親,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為什麼死都不肯放過自己的兒子……難道皇族真是如此冷血,為了權勢為了顏面,連骨肉親情都可以不顧?如果不是因為他,你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不用受這麼多年的苦,你不會孤獨。他對不起你,他不配當你的父親!」
所以,錢萃玉最恨的人,是當今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