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外,細雨又落,夜風由窗縫滲入,微乎其微地夾帶著淡淡青草腥香,拂過房中用以照明的四、五盞燈火,那困在燈油裡的火焰受到扇動,紛紛拉長火舌往上竄燃,將廂房裡一女二男的臉容映得更為清明。
女子安躺在軟榻上兀自昏睡,錦被蓋至下顎,僅露出一張鵝蛋形的雪白臉容,原作男子束髮的綁巾已然卸去,發似流泉,柔順地散在枕上,那扇睫在雪膚上投落陰影,鼻唇秀致,自有一股憐弱氣質。
年宗騰就坐在榻邊,炯目正瞬也不瞬地瞧著榻上的姑娘,他箭傷已然處理,左掌包裹著厚厚的乾淨布條,右手則抓著一封書信。
信是在姑娘懷裡發現的,不僅以漆泥封住封口,信封兩面皆塗抹防水的桐油,上頭寫著兩行大字--
年家太極武漢行會
年宗騰 親啟
不及等待姑娘清醒,他以指勁掐碎漆泥,攤開信紙一目十行,裡頭的內容卻教他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另一邊,離床榻約莫三大步距離,擺著水杉木做成的雕花桌椅,公子爺坐得四平八穩,好整以暇地捲起蔥綠軟衫的衣袖,為自個兒倒了杯濃茶。
了得!他就愛這老茶王的厚味兒。再舉杯飲過幾口,公子爺瞧向賴在榻邊發怔的壯碩黑大漢,啟唇道:「你大手壓住人家姑娘胸脯大半個時辰,還一路由城外渡頭飛奔回來,適才落霞幫她剪開衣衫療傷,你手仍釘在她身上,要說你沒睜大雙眼瞧她,可沒誰相信了,呵呵呵∼∼反正你是摸也摸過,抱也抱了,不該看的也全入了眼,索性就應了那封信裡的請求,娶了人家便是,還躊躇些什麼?」
年宗騰倏地調過臉,瞇起銳眸,「你這小子,年家十九代裡就屬你年永昌嘴巴最毒!」黝黑膚底隱約泛出暗紅,由粗頸一路往上衝。
年永昌嘿了聲,「要不是瞧在你是我小阿叔份上,我才懶得開口。姑娘家名節最為重要,壞了便是壞了,你想粉飾太平呀?還有,依我瞧,這位辛家姑娘配你,確實有那麼點鮮花和牛糞的意味兒,她阿爹在信裡硬將閨女兒塞進你懷裡,所謂恭敬不如從命,你接受便是。」
他們二人其實是叔侄關係。
年宗騰在年家太極裡,是第十八代「宗」字輩中排行最末的子孫,雖僅較十九代的年永昌虛長兩歲,但中國人向來論輩不論歲。
儘管如此,這對叔侄也常是叔不成叔、侄不像侄。
開封年家太極在江湖上頗具名望,族眾三百餘人,現居於開封年家大宅的子孫約莫三十幾位,其餘若非遠遊在外,便是散居在各地的行會。
所謂行會,包括的範圍甚廣,性質也不全然相同,常依照當地特有產物作大宗買賣,例如,設在四川成都的年家行會以藥市為主,江南一帶則將重心放在養蠶取絲、刺繡織錦,以及茶葉等等,北方便著重在採參與皮毛。
至於武漢的年家行會,因水道縱橫,通運迅捷,靠此地域之便,做的正是貨物集散、互通有無的買賣。
武漢的年家行會有貨船、有倉庫、有熟悉河道的老手,這些年在年宗騰手裡早已建立名聲。
信用佳,生意自然上門,錢財該是滾滾而來,可翻開武漢行會近年來的賬本,雖不至於落魄到賠錢地步,也不見有多可觀的盈餘,思量再三,就只能把個中因由歸咎於行會主爺天生粗獷爽朗、沒把錢當錢使的江湖脾性。
所謂一代新人換舊人,現今,年永昌在宗族裡已成拔尖的聚財能手,審視各地行會運作之事自然落在他肩上,此次前來武漢,在漢水渡頭巧遇剛由武當山返回的小阿叔年宗騰,至於碰上辛家二位姑娘和江河上的那陣箭雨,倒是始料未及。
聞言,年宗騰悶哼,瞅瞅手裡的信,又再次注視沉睡的姑娘,片刻才道:「我猜……她並不知曉。」
年永昌挑眉,「不知曉何事?」
「關於信中所提之事。」他語調沉緩,被姑娘沉靜睡顏微微眩惑,「這封信封存甚是嚴謹,漆泥完整,她不可能打開讀過。」
「是又如何?辛爺『神算子』的名號響遁京師,說不準已幫你和自家閨女兒合過八字,更說不準,也已得到辛大姑娘首肯。」
年宗騰眉頭陡擰,「她與我從未打過照面,怎可能答應這門婚事?」
「怎地不能?」年永昌咂了口濃茶,別具深意地道:「女子的婚姻大事皆由爹娘作主,何況,辛爺在當時定知自己在劫難逃,才會要辛大姑娘帶著她那個傻氣妹子前來投靠,她有求於你,自然也會願意委身於你,不是嗎?」
「這成什麼?落井下石?還是趁火打劫?」年宗騰原已成巒的眉頭皺折更深,胸中燃起一把火。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轍。」年永昌雙手一攤。他是標準的生意人,衡量事態,早有自個兒一貫的思維。
年宗騰抿唇不語,下顎緊繃了繃,腦中浮掠過不少疑慮。
年永昌忽地咳聲歎氣:「還說我命好?我瞧你才真命好,無意間和那位名動京師的『神算子』攀了點關係,人家掏心掏肺的,拿你當真漢子看待,臨了,還大膽地把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送來當你媳婦兒,小阿叔,這可不羨煞旁人?」
「羨你個大頭鬼!」年宗騰虎目一瞪。
「別說你沒喜歡人家姑娘!就算說了,也是言不由衷。」年永昌來了招「先聲奪人」。
「你說夠了沒?」
「還沒。先前上渡船時,你一雙眼明裡暗裡就直往人家身上溜轉,咱旁觀者清,瞧得再明白不過。」
果然是叔不叔、侄不侄。
暗紅溫潮佈滿頸臉,連兩隻大耳也給席捲,渾身熱烘烘,年宗騰猛地立起,魁梧身軀充滿壓迫感,大踏步走向年永昌。
「喂喂喂,該不是惱羞成怒吧?」這會兒,年永昌可維持不了富貴公子爺該有的閒適從容,嘴角抽搐,下一瞬,襟口被一隻巨掌拎得好高。
年宗騰晃著缽大的拳頭,警告意味濃得嗆人,衝著那張俊臉噴氣道:「關於辛爺在信中所提之事,不准你對辛家姑娘透露半句,聽見沒有?」他適才是太過震驚,一時不察,才教這小子有機可乘,將信給「摸」走讀過。
「唔……」
「唔啥兒唔?」他炯目細瞇,哼了兩聲,又道:「要讓我知道你說漏嘴,我保證,絕對一拳送你回開封。」
真要動武,以他長年在外奔波、勞心勞力的狀態,怎勝得過自幼精習年家太極,後又人武當山習藝的小阿叔?年永昌咕嚕咕嚕地吞嚥唾沫,點頭如搗蒜。
唔……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此時此刻,還是封口為妙。
羽睫掀開,清光炫耀。
緩緩眨動雙眸,適應這一屋晴陽,好半晌,辛守余動也不動,僅能靜睇背靠在床柱旁假寐的黝黑漢子。
出於本能與長年耳濡目染下的習性,她不由自主地深究起那張臉。
男子雙眉濃且長,極具英氣卻不顯嚴厲,有仁者相。
他寬額飽滿,印堂微鼓,兼之兩耳厚實,是能享後福之征。
再細究他的五官,生得著實端正,由印堂往下,眉間清朗,鼻樑挺直,而鼻頭狀如懸膽,修長人中下的雙唇略方且厚,暗赭帶金,顎下正中處微捺,形成雙顎之相,按理,應是感情豐沛、胸懷開闊之人……
想到這兒,她腦中陡然泛麻。按理?按什麼理?是阿爹教過、說過,窮極一生鑽研的那一套論命之學嗎?
單憑幾眼,便要推論一人的命運禍福,既要「相命」,亦要「算命」,她原也樂在其中,卻是不懂,阿爹機關算盡,為何仍無法為自己趨吉避凶?
她面無表情,卻以為自個兒在笑,帶著淡淡嘲弄的那一種諷笑。
「醒了?」黑漢子粗獷輪廓忽地放大,她瞧見他的眼,神俊細長,笑時,彎作深邃的兩道。
「你左胸有傷,幸好不深,僅傷及皮肉,我已請人為你止血包紮了,不過昨晚你一直發燒昏迷,想是感染風寒。」那對細長炯目直盯著她,關懷之情滿溢,問道:「你現下覺得如何?」
她似乎聽不懂他的言語,怔怔然的。
對望著,喉間微緊,她下意識地抿唇輕咳,胸脯隨即一陣刺疼,這才陡地將她的神智喚醒,記起漢水江上的遭遇。
那些人追來了,如影隨形,他們追來了……要逃呀!
「倚安她……她……呵呃!」痛!她急著從榻上坐起,再次扯疼箭傷。
年宗騰一驚,忙探出粗臂扶持,「辛二姑娘沒事,我托人照顧她,沒事的,你躺好,別亂動。」
辛守餘氣息輕喘,待忍過那陣暈眩,扇睫掀顫,瞧見自己雙手如溺水者攀住浮木般,扶在男子強壯臂膀上。
她膚色白皙如瓷,與他的古銅黝黑形成鮮明比較,心中愕然,正欲撤回,卻瞥見他左掌結實纏繞的布條,上頭還滲出血點,隨即,她的記憶終於完整地連貫起來。
「你、你的手被箭射穿了……」而那支箭,原是對準她胸口。
年宗騰低晤了聲,不以為意地道:「不打緊,頂多是個小窟窿,擦過生肌膏藥,過幾天就不礙事了。其實是我的錯,沒提防箭中有箭,幸好你胸前還捆著白布,厚厚一大圈,多少也能擋下那支子母箭的力道……」
一時間,他沒察覺嘴巴說出什麼,只是好生困惑,想著姑娘家是否天生真個冰肌玉骨,總有辦法讓自個兒聞起來這麼香噴噴的。
溫潮漫湧,辛守余瞬時間漲紅臉容,忙收回手,低垂螓首不敢瞧他。
她錦被下僅著中衣,未加外衫,裹胸用的綁巾早巳解下,有些兒空蕩蕩,似乎……連姑娘家的貼身肚兜也沒穿。
老天!她心中輕呼,將錦被抓得死緊,直抵著下巴。
她已過雙十,若以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家面言,這年歲確實老了,卻還是頭一遭與阿爹以外的男子同坐在床榻上,二人間的距離不出一臂,她甚至能嗅到全然不同於自己的粗獷氣味。
腳底心彷彿被人拿著羽毛來回輕搔,她忍不住扭動腳趾兒,發覺那怪異的麻癢往上攀爬,忽地鑽進心窩,又竄到腦門,教人渾身戰慄。
年宗騰不知她心中感受,見她垂首鎖眉,小臉紅赭,還道她在忍痛。
那種被絞緊心口、胸腔悶疼的詭異感再次升起,他傾靠過去,彎下身急欲瞧清她的模樣,未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貼近會嚇著人家姑娘。
她絕絕對對不是故意的。待定下心神,她整個人已縮向床角,懷裡還不忘扯著錦被。
可能是他體型太過壯碩,隨意一動,便帶來不容忽略的壓迫感,也或者這短短兩個多月的經歷,她與倚安東躲西藏走得辛苦,不知覺間敏銳了她所有感受,稍有動靜,便如驚弓之鳥。
「別怕,你別怕,我絕無惡意。」年宗騰連忙出聲安撫,迅捷地退回原位,拉開距離。
「我呃……我沒想幹啥,只是要看看你的傷。」咦?這話似乎不太對勁兒,姑娘的箭傷在左胸心窩,他要瞧那傷處,不就意味著他想瞧人家軟軟胸脯嗎?
「不不不,我沒這意思!我、我我不是這意思,我沒、沒沒要看你的胸脯,你明白的,那口子剛好在你胸脯上,我是要看傷口,不是要看胸脯,其實你的胸脯我我我只是……只是……」只是啥兒?他左一個「胸脯」,右一個「胸脯」,鬧騰不出個所以然來,倒越描越黑。
懊惱!懊惱啊!蒼天有眼,下一道雷劈昏他吧!
以往,他再如何愚拙,也未曾像今日這般,在這姑娘面前,他的本事全給狗啃了似的,像頭傻呼呼的大笨熊,教他怎能不懊喪悔惱?
他唉唉唉地大歎,搔著下顎隱約冒出的青髭,又是抓耳又是扯發,衝著頭部快垂到胸前的辛守余嚷道:
「我雖然壓到你的胸脯,但不是存心的,當時勢態緊急,就沒能管那麼多了。不過你別怕,我壓到就像沒壓到,你胸脯捆的布夠厚、夠紮實,平得很,還有,昨夜脫你衣衫、幫你止血療傷的是我落霞妹子,她是我結拜義妹,也是名大夫,剪你胸前捆布時,她把你的胸脯遮得很好,我什麼也沒瞧見……」
還有比現下這情狀更教人尷尬無措的嗎?
辛守余越聽,越是羞澀難當,到得最後,鵝蛋臉猶如浸在大紅顏色的染缸中三天三夜般,紅得都快冒煙了。
年宗騰陡地止聲,黑底面皮也不禁泛熱,心裡,他已把自個兒由頭至腳罵了一百回。
沒事作啥兒猛提她的胸脯?提得他也跟著渾身不自在,難不成……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拚命否認,腦子裡其實想得很?
不不不!他堂堂七尺男兒,光明磊落,心胸開闊,怎能有此番下流念想?
「辛姑娘,你別誤會,我其實……我……」
「別說了。」辛守余終是啟唇,粉頰若霞,盈盈眸光中有掩飾不去的羞赧,「我明白,當時漢水江上千鈞一刻,年爺是為了救我……」抿抿唇,她瞄向他的手,「是我們姊妹二人連累年爺,害你受傷,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年宗騰寬嘴張了張,半晌才拉回神智,忙道:「辛姑娘千萬別這麼說,這、這未免太過見外。」糟糕、糟糕!怎覺得呼吸不太順暢?他假咳,雙手安分地擱在膝上,沉吟了會兒又道:「落霞妹子在你身上找到一封以桐油和漆泥封存的書信,是令尊寫給我的,我已拆閱。」
聞言,辛守余擁被坐直身軀,如畫眉目直勾勾迎向他,「那……阿爹在信裡說了些什麼?我能知道嗎?」
他豐唇淡牽,溫聲道:「除大致說明因由外,辛爺特意托我好好照顧你們姊妹二人,要你和辛二姑娘留在武漢,把這兒當作家。」
「啊?」她無辜地眨眨眼,「信裡……沒再提其它事嗎?」
「呃……是呀!」他避重就輕,希望她沒瞧出來,「五年前,我上京城辦事,因緣際會間,和辛爺在東門道的『富貴樓』上有過一場鬥酒,第一天咱倆兒喝得意猶未盡,約隔日再次較量,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此連鬥五日,話也越談越投機。他長我二十餘歲,見識豐富,靈藝之術無人能出其右,絲毫不見讀書人那股子酸氣,我向來敬重他的為人,卻未料到,他會遭宮裡奪權之爭所波及……」
辛守余小手不自覺絞緊錦被,霧眸迷濛,幽幽道:
「阿爹他……我頭一回瞧見他那模樣。那一日,家裡來了兩名在宮裡當差的人,是當今最得皇上聖寵的謹妃娘娘私下派來,要阿爹隨他們進宮一趟,說是要為剛出生的小皇子批命卜卦,阿爹請那兩位宮人在廳上稍坐,回書房寫下那封信交給了我,他要我快逃,帶著倚安趕緊離開京城,並囑咐我,無論如何都得將信送到你手裡,我不明白,被他嚴肅神情急得都哭了,隱約知道事態嚴重,我求阿爹一塊兒走,邊哭邊求,他只是歎氣搖頭,說自個兒運勢如此,在劫難逃,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若逃,更會連累到我和倚安……」
「命」是什麼?「運」是什麼?「劫」又是什麼?
「我不懂……」她搖了搖頭,「即便是在劫難逃、是命中注定,就只能束手無策,宿命地接受嗎?」她怎麼也想不通透,凝視住他,慘慘一笑。
「當晚,我帶著倚安離開京師,在城郊十里外一處農家借住,阿爹要我走,我心裡總不踏實,隔日,我給了農家的大娘一些碎銀,托她看顧倚安,我獨自返回城裡想悄悄打聽消息,卻見東門道的大街石牆上已貼出告示,說昨夜宮裡有蒙面刺客潛入,欲謀害謹妃娘娘和小皇子二人,最後刺客雖被侍衛當場擊斃,但昨日入宮替小皇子論命卜運、名震京師的『神算子』卻在混亂中被刺客所傷,一刀斃命。」
她在發顫,如雲長髮中分而下,烘托著鵝蛋臉倍顯蒼白。
年宗騰左胸悶痛,十指緊緊一握,掌上箭傷因過分施勁又滲出血來。
他想安慰她,卻不敢逾矩,只得暗自調整沉鬱的氣息,語重心長地道:「謹妃欲讓自己所出的小皇子繼任太子一事,辛爺在信中大致提過,傳他入宮,美其名是論命卜運,卻是要辛爺運用陰陽五行之學,為小皇子改運,且不說辛爺能否辦到,他知曉此事,被牽扯進去,便是天大麻煩。」
靈藝之術對他而言太過虛浮,什麼相命、算命、陰陽五行之術、卜卦測字等等,他應付下來這些複雜學問,還是習慣腳踏實地、命運操之在我。
歎了口氣,他再次出聲:「你與辛二姑娘就好好在這兒住下,先休息一陣,暫時別多想。」
辛守余卻是搖首,「不成的,年爺。」在男子深深注視下,頰邊又起灼潮,她有些費力地平穩語調,「會連累你的,這次害你受傷,我、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就算再為她被箭射出百八十個窟窿,他也甘之如飴的。年宗騰被心中突現的強烈體認嚇一大跳,傻愣愣拿她直瞧,只知不妙,原來他真這麼中意人家姑娘,這不妙……太不妙……
辛爺此舉算是臨危托孤,在信中明白表示欲將大閨女兒嫁許,這確實太抬舉他,但如此提議他怎能接受?更不敢教她知曉,怕她父命難違,真要委屈自個兒配他這個大老粗。
唉唉唉,巧婦伴拙夫,誤了姑娘家大好青春,這又何苦?略頓,他臉皮暗赭,收斂了心神,把剛冒出頭的想望拋到腦後,道:「辛爺是瞧得起在下,才會要我照看你們姊妹二人,無論如何,我是絕不會任你們離去,你和辛二姑娘儘管安心住下,至於那批亂放箭的臭傢伙,他們不來,我也得尋他們去。」漢水江上遇襲,他已讓底下人著手追查。
「可是年爺……」
「沒什麼好可是,別再說你要走。」他粗魯地截斷她的話,「你要走,又能避至何處?更何況還有辛二姑娘,你不為自己著想,難不成要她也跟著你躲躲藏藏、吃盡苦頭、顛沛流離嗎?」
辛守余教他堵得啞口無言。仔細思量,現下這勢態,她確實很需要他的幫助,也僅能求助於他。
世間人情債最難償還。娘親早逝,爹又遭難身亡,如今就剩倚安一個親人,她也想妹妹一生平安喜樂,所以這人情債,她注定是非欠不可了。
見她秀眉輕鎖,若有所思,年宗騰讀不出姑娘心中轉折,還道她仍舊不願留下,一急,他忽地衝口而出:「我喜歡你連累我叫你越來連累我,我越是開心,反正是……是多多益善!」
「啊?」鵝蛋臉揚起,她軟唇微張,定定瞅著他。
「我是說……我、我我的意思是……」唉唉唉,他還想解釋個啥勁兒?算了、算了,他是多說多錯。
手腳都不知擺哪兒好,頭一甩,他大熊般魁壯身軀陡地立起,腦袋瓜還險些撞到床柱,「總之,你不能走,我、我我走。」
「年爺?」他臉紅了嗎?辛守余有些訝異,見兩團深赭色越來越清晰,在男人俊頰上浮現。
「我、我走,我去廚房看看,落霞妹子忙著幫你煨藥湯,這下也該好了,你、你你多休息。」丟下話,他沒敢再瞧她,動作迅捷得驚人,眨眼已躍出房外。
辛守余聽見笑聲,先是一驚,才意識到是自個兒所發出。
她摸摸臉容,指尖停在勾起的唇瓣上。自阿爹出事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尋回笑音,全然不同於在倚安面前的強顏歡笑。
年宗騰……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能教阿爹有所托付,應是頂天立地的真漢子吧!
搗著左胸房的輕傷,她不禁又滿面紅潮……